第七十章

从鲛人形态变回人身,江白砚整理好衣衫。

靡艳鱼尾消失不见,带走房中暧昧的氛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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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神情淡淡,一边抚去衣襟上的褶皱,一边与角落里的狐狸平静对视。

是审视的目光,带有散漫的冷意。

阿狸

这个时候,正常的动物应该怎么做来着。

竭力保持表面的乖巧,小白狐狸嘴角一抽。

佯装懵懂晃了晃尾巴,被他的表情吓到一般,阿狸窜回小窝,缩成一团。

算他狠。

如果不是为了生活,谁愿意费尽心思和这小疯子纠缠。

得亏施黛是个神人,愿意和他亲近。

把眼睛虚虚睁开一条缝,阿狸刚想偷偷觑他,冷不丁听见敲门声。

终于

救星来临,不必与江白砚同处一室,阿狸心里的石头沉甸甸落地。

门外是谁那两个守着施黛的侍女吗她们吃完晚饭了

它想着,见江白砚起身。

房门吱呀打开,烛火罩出一高一低两道影子。

并非侍女,而是另外两张熟悉的面孔。

提着食盒、温静笑着的沈流霜

一时没搞清楚状况的施云声

沈流霜的笑意凝固在嘴角。

谁能告诉她,江白砚为什么会出现在她妹妹房间

施云声表情呆呆。

谁能告诉他,他姐姐卧房里,怎么会窜出这么大一团白

三双眼睛彼此对视,相顾无言。

江白砚率先打破沉默“沈姑娘,施小公子。”

哦豁。

卧房里,阿狸长长呼吸一口新鲜空气,从小窝探出半个脑袋,美滋滋看热闹。

江白砚,被抓包了吧。

“江公子。”

沈流霜笑着回应,语调轻柔,一字一顿“你怎么也来了”

“施小姐发热病,我前来探望。”

江白砚稳稳当当接下她视线,礼貌含笑“二位来送晚膳”

参与不进大人们的对峙,施云声仍是呆呆,眼神逐渐犀利。

“是。江公子有心了。”

沈流霜“我记得从前,江公子从未主动探访过什么人。”

这是实话。

江白砚此人像块石头,又冷又硬,哪怕听闻有谁重伤垂危,也不见得施舍半分同情。

江白砚面不改色“嗯。”

沈流霜

江白砚但凡流露一丝一毫仓惶或紧张的神态,她都能找出漏洞问下去。

偏生他姿态从容,镇定得像什么事也没发生过,旁人想怀疑都难。

“二位进去吧。”

略微侧身,江白砚让出进屋的空间“莫让饭菜凉了。”

是真的很泰然自若。

最后端详他几眼,

沈流霜颔首“多谢。”

施云声还是直勾勾紧盯前方。

他不懂,他觉得很怪。

没与二人多言,江白砚很快告辞。

惦记着施黛的病情,沈流霜提着食盒进屋,温声唤“黛黛。”

隐约听见有人在叫自己的名字,施黛眼皮一动。

还没睁开眼,最先感受到的,是手心里一片舒适的凉。

她牢牢握紧,用了好一会儿,才让意识回笼。

她什么时候睡着的现在什么时辰了她记得江白砚

江白砚撩起衣摆,让她摸了鲛人尾巴。

是漂亮的浅蓝色。

这段记忆过分旖旎,像场支离破碎的梦境,可当施黛抬起右手,晃眼一瞧,竟是那块通体冰凉的琥珀。

原来不是梦。

施黛一个激灵,立马回神“流霜姐,云声。”

“身体怎么样”

沈流霜伸手,掌心覆上她额头“嗯不似中午那样烫了。”

施云声眼尖“你手里是什么”

“江白砚送我的礼物。”

施黛坐起身,左手揉揉惺忪睡眼“有清凉解热的效果,很好用。”

沈流霜敏锐抬眉。

江白砚她记得以前,施黛一向叫他“江公子”。

施云声视线更加犀利。

第六感告诉他,这块白里透蓝的东西看上去精致,但一定暗藏古怪。不为什么,单凭狼的直觉。

恍然想到什么,施黛捂住嘴巴,压下一声咳嗽“云声在这里待久了,不会被我传热病吧”

她记得小孩的免疫力不强。

施云声微怔,目色柔软几分,别开脑袋嘟囔“我没怎么发过这种病。”

体内有狼族妖丹,他的体魄比寻常人强健数倍,不畏惧风寒。

一条狼要是染热病死掉,未免太丢人了。回忆过往,施云声只在某次深冬吃雪后,被烧得稀里糊涂。

也就他姐姐,会在意“不能给小孩过病”这样细枝末节的小事。

明明身体比他更差劲。

打开食盒,沈流霜状若无意“江白砚来,是为送你这个”

施黛停顿一息,自动省略摸尾巴“嗯。”

她对新得的琥珀爱不释手,像紧握心爱玩具的小孩,迫不及待想让别人瞧一瞧“你们要摸一摸吗”

沈流霜接过,指腹轻捻。

果真沁着凉,像团薄薄的雪,她细细感受一番,没发现不对劲。

“是好东西。”

沈流霜笑笑“用晚膳吧。你生着病,不宜食辛辣,我们给你带了米粥。”

因为这块琥珀散热的作用,施黛一觉醒来,精神好了许多。

之前还不觉得,这会儿嗅到食盒里清甜的香气,才发觉自己已是饥肠辘辘。

一碗热腾腾的米粥下肚,施黛两眼弯弯,由衷感慨“活过来

了。”

“慢点儿喝。”

沈流霜失笑,为她撩起额前凌乱的发“还要吗”

施云声少见地安静又乖巧,没朝她张牙舞爪,黑眸沉沉,语气别扭“你这样,小心噎着。”

“谢谢姐姐,还要。”

施黛咧嘴笑,食指点一点他额头“大人是不会被噎着的。”

她不是没生过病。

在以前更多的时候,施黛习惯于独自忍受。

感冒发烧都是常见的小病,吃点药再睡上一觉,第二天往往能痊愈。如果不够,就再睡一天。

如今继承了原主的记忆,生活在施府里,施黛有生以来头一回有了体会,什么是被家人照顾的感觉。

奇妙又熨帖,仿佛身后生出一棵枝芽参天的树,冷时为她遮风挡雨,热时投下凉爽阴翳,偶尔觉得累了,还能靠在树干上休息一遭。

起初被他们团团围住、嘘寒问暖时,体验太陌生,施黛甚至觉得手足无措。

更多的,是懵懂的欢喜。

沈流霜为了哄她开心,坐在床边的木椅上,绘声绘色,讲述镇厄司除妖的经历给弟弟妹妹听

“这事儿发生在两年前。我们奉命调查一座村庄,村里遍地坟茔,随处可听幽幽鬼哭,哀怨非常。你们猜猜,是何原因”

施云声小脸紧绷“厉鬼索命。”

施黛把自己裹进被褥里“邪祟吃人”

“错。”

沈流霜神秘兮兮,压低嗓音“我们接连探查几个时辰,总算找到原因。原来是”

沈流霜“村子附近的河里全是娃娃鱼,娃娃鱼一叫,声音被风吹来,跟婴儿在哭似的。”

施云声

失策,被坏心眼的大人吊胃口了。

施黛

文案诈骗,这是活脱脱的文案诈骗放在她曾经看小说的某江文学城里,要被读者挂出来的

顶多勉强上个走近科学。

沈流霜轻轻笑“真人真事。我们当初也是你们这副表情。”

镇厄司每年经手无数个案子,不一定每桩案情都有妖魔作祟,由此一来,闹出了不少令人啼笑皆非的乌龙。

沈流霜没打算吓唬病中的施黛,干脆把这些事儿拉来说一说,逗得她眉开眼笑。

讲了约莫半个时辰,见施黛面有倦色,沈流霜摸摸她额头“热病差不多退了。睡上一觉,明日应该能康复。早点歇息吧。”

“放心。”

施黛扬起下巴,信誓旦旦“明天再见,我保准生龙活虎的。”

施云声觑向她苍白至极的脸颊“手和脚,要放进被子里。”

他和沈流霜进屋时,施黛睡梦中觉得太热,左臂大咧咧探在被褥之外。

娘亲说过,这样会着凉。

第一次被小孩教训不能踢被子,施黛忍住笑意,乖乖点头“好好好,我一定记着。”

流霜为她掖好被角。

两人离开前吹灭了蜡烛,火星一晃,房中重归昏暗。

木门被掩上,耳边声息俱寂,施黛仰面躺在床上,愣愣发呆。

摸江白砚的尾巴,不是梦。

他们还交换了小字。

回想起来,无论观看鲛尾还是触碰鳞片,居然全是由江白砚主动提出的

理由是降温。

身子蜷了蜷,施黛把自己缩成一团。

这绝对不是正常的降温方式吧

而且似乎没什么作用。

独自待在被窝里,仅仅想起指尖残留的柔软触感,她就不可遏制地浑身发烫。

好热。

后知后觉有点害羞,施黛翻了个身,又翻了个身。

施黛干脆滚来滚去。

听见窸窸窣窣的古怪声响,阿狸从小窝探头“你这是”

施黛胡言乱语“滚筒洗衣机。”

阿狸

“江白砚送你琥珀,”它试探问,“你很开心”

施黛不假思索“当然啊。”

她露出半个脑袋,借着月光,两眼璨然生辉“阿狸,他真的很好。”

白狐狸张了张口,想说什么,话却卡在喉咙里头。

到底要不要告诉施黛,江白砚趁她入睡,摸过她的手

那块琥珀里,还藏有江白砚的鲛人鳞片这和剥下血肉有什么区别此时此刻,施黛正把琥珀握在手心。

以上是它亲眼所见的事实,说出来不算泄露天机。

一旦施黛知道,或许能猜出江白砚的病态心思。

但是吧

施黛入睡后,江白砚表现出的痴意再明显不过,握住她手腕的动作似抚弄,也似桎梏。

倘若某天施黛对他心生戒备、有意疏远

悚然一惊,小白狐狸打了个哆嗦。

到那时,江白砚恐怕得真疯。

最令人摧心剖肝的,绝非自始至终一无所有,而是先得到满足,再被毫不犹豫一举抛弃。

算了。

让施黛好好守在江白砚身边,既能保障她的性命安全,又可以时刻监察江白砚的一举一动。

阿狸默默退回小窝。

江白砚现在的精神状态勉强正常,至少从没伤害过施黛。听施黛的描述,办案过程中,她还被江白砚救过几回。

天平倾斜的方向,是朝着她这一边。

想到这里,阿狸神色复杂。

江白砚胆子再大,说到底,只敢摸一摸手罢了。

换成别的穷凶极恶之辈,早就上演完一圈强取豪夺她逃他追插翅难飞,保不准还有威胁囚禁的戏码,狗血淋头。

江白砚他连趁机亲吻都不懂。

世事不易,狐狸叹气。

原本只想在灭世魔头手下苟个命救个世,局面怎么莫名其妙成这样了

它想不

通。

抬头望去,施黛迎着月亮,犹在打量手中的圆润琥珀。

颇为欢喜似的,她弯起眼,瞳仁泛出澄亮亮的碧色。

这样也不错。

无可奈何闭了闭眼,白狐狸轻摇尾巴“你开心就好。”

施黛如约履行承诺,第二天早早醒来,抱着阿狸生龙活虎到了膳厅。

孟轲一眼瞧见她,停下往食盒里装盛糕点的动作,喜笑颜开嗳呀,我刚要给你送吃的去呢。”

施敬承正往夫人嘴里塞虾饺,偏头过来“黛黛好些了”

“好多了。”

施黛神清气爽“能吃六个大包子。”

“今日吃咸口,虾饺和凤爪。”

沈流霜抚上她额头,确认不再发烫,松了口气。

两人交换一道视线,异口同声。

沈流霜扬唇“恭喜,不用喝药了。”

施黛喜上眉梢“是吧不用喝药了”

中药乃大敌。

施黛病怏怏躺了一天,今早对任何吃食都格外感兴趣,如往常一样,依次朝在座众人打招呼。

目光扫过江白砚,她声音顿了顿。

江白砚喜穿白,身上是件宽袖云纹长袍,一丝不苟地正襟危坐,不笑时,带有剑客独有的凌厉感。

完蛋。

她现在一见到江白砚,就想起昨天晚上的尾巴。

挥之不去,像爪子在心里挠。

看出她的停顿,反倒是江白砚先开了口,很轻地笑笑“施黛。”

施黛迅速回神“早。”

“来来来,尝尝这个。”

孟轲夹来一筷子虾饺“清淡口味,正适合患病初愈。”

施黛道了声谢,垂下脑袋。

虾饺晶莹剔透,外皮白中透粉,圆溜溜一团,很是可爱。

她夹起放入口中,只一咬,软糯轻薄的白皮破开,露出内里热腾腾的馅料,既有虾的鲜美,又带香菇和脆笋的清香。

施黛两眼晶亮“好吃。”

“那个词怎么说来着。”

孟轲笑眯眯“百媚千饺,必然是味道不错的。”

沈流霜点头,戳戳碗里的小不点“饺小玲珑。”

施云声

施云声“味道还行。”

可恶。

他的文化水平不足以跟上家族传统。

“今日的虾饺,是你爹亲自做的。”

孟轲道“他和我年轻时候去南海捉妖,跟第一酒楼学的这一手。”

施黛勾起嘴角“很好很好,大厨水平。”

施敬承笑得不甚矜持,坦然接受夫人和女儿的夸奖“下次试试西北的菜。”

印象里,施敬承虽忙,每每空闲在家,常要露上一两手,做点儿源自天南海北的特色菜。

当然,做菜的天赋比不上他的刀法,水平忽上忽下

,有时能做出惊艳的美味佳肴,有时端上桌的成品异常惊悚,让人为无辜死去的食材痛心哀悼。

今天的尝试,无疑很成功。

“说起来,黛黛十七了。”

孟轲咽下一口凤爪“有中意的公子吗”

一句话出口,施敬承无声一笑,沈流霜与施云声掀起眼皮。

江白砚安静饮下一口茶,指腹无意识轻抚瓷杯。

施黛本人最茫然“什么”

她在镇厄司里忙得焦头烂额,满脑子除了查案还是查案,哪有工夫去想这个。

只是不知道为什么,乍一听罢,她居然有些心慌

像被点破秘密的那种心慌。

“今后如果要喜欢谁。”

孟轲正色“记得挑个会做饭的。”

施敬承笑“去厨子堆里选”

“会做饭的话,往往懂照顾人。”

孟轲瞅他一眼“黛黛若是被纨绔公子哥骗走,我非得”

她本想说“非得扒了那小子的皮”,唯恐吓到施黛,换上和颜悦色的语气“黛黛慧眼识珠,想必看不上纨绔公子哥。”

施敬承位高权重,放眼长安城,施黛结识的世家子弟不在少数。

作为娘亲,孟轲愣是没看出她对谁动了心思。

“娘亲说得对。”

施黛笑吟吟接话“我记住了。”

沈流霜沉吟加码“最好再懂些洗衣、净屋和女红。”

“只会这些也不成。”

施敬承认真思考“刀剑符阵,或是别的什么保命手段,总该精通一样。否则遇上危险,莫非要躲在你身后”

身为大昭最强战力之一,施敬承有慕强的本能在身上。

要真见到个弱柳扶风的女婿,他保不准哪天就倒拔垂杨柳了。

施云声一声不吭吃虾饺。

第无数次,他觉得人族的世界很恐怖。

原来长大后被人喜欢,要做到这种程度。他听来听去,自己竟是一项都不符合

刀法会一点儿,远远称不上精通。

真麻烦,施云声想,与其学会上述的杂七杂八去讨女孩子欢心,不如他一个人快快乐乐练刀。

施黛也觉得越说越偏“别别别,这得从天上拽神仙下来了。”

很奇怪。

方才有一瞬间,她条件反射地想,江白砚是懂做菜的。

剑术也很厉害,看上去十项全能,只是恐怕不懂女红。

还有什么是他不擅长的吗

“而且,我不一定非要喜欢谁啊。”

施黛把思绪拉回来“一个人也挺好的。”

这回连孟轲都愣了愣“一个人”

施黛点头“潇潇洒洒自由自在嘛。”

打青春期开始,她很少考虑风花雪月的事,大多数时候,在为生计奔波。

久而久之,对这样的状态习以

为常。

一个人独处意味着更多的选择权,施黛不觉得有什么。

说到底,她的生活会变成怎样,最终要靠她自己。

在大昭,不婚的男女数量极少。施黛抬起眼,观察父母的神色。

“说得是。”

孟轲想了想,朗声一笑“一切看你的意思。你若遇不上中意的郎君,我们不会逼迫;你若看上谁”

孟轲“咱们把他这样那样,让他服服帖帖。”

施黛

哪样哪样娘亲请不要大声密谋

施敬承颔首表示赞同。

想想也对,哪家的臭小子能待他女儿比施府更好

镇厄司以实力为尊,强如白轻殷柔,活得无拘无束,任谁见了都要恭恭敬敬。

施敬承觉得那样挺好。

“对了。”

眼见席间静下,施黛赶忙转移话题“十天期限已到,夜游神是不是快回长安城了”

她没忘记,自己与夜游神商量好了合伙办快递,走遍全大昭。

说起这个,孟轲目露喜色。

“正是。”

孟轲道“在今晚。”

她若有所思,指尖轻点桌沿。

“黛黛还不知道吧昨天夜里,送了么的主阁选定了,在西市。”

孟轲说“不止宋凝烟,好几个赶尸人与我签了契,愿意派手底下的僵尸上工。”

被施黛抱在怀里的阿狸

盛世如施黛所愿,这一天,终于还是来了。

“这两件事儿恰好撞在一起,我昨日就在着手,打算请他们吃顿饭。”

孟轲挑眉“你不是说过,夜游神穷困潦倒,对各式各样的食物很感兴趣吗”

这是个好主意。

毕竟是日后的合作伙伴,施黛早想着请夜游神好好吃上一顿,与孟轲不谋而合。

“既然叫上赶尸人和夜游神。”

施黛福至心灵“把画皮妖也请来吧大家正好聚一聚,热热闹闹的。”

“也好。”

施敬承笑笑“看时间,后天便是上元节。阖家团圆的当口,恰巧应景。”

施黛眨眨眼。

上元节,即每年正月十五的元宵节。

大昭很看重这个节日,届时处处舞龙舞狮,花灯满街,极为热闹。

万幸她没赶在上元节当天生病,否则非要悔青肠子不可。

“今天去酒楼吃顿好的,隔上一日,全家去看花灯。”

孟轲笑得惬意,心里的算盘噼啪响“时间刚刚好。”

心下微动,施黛看向不远处的施云声。

这是回到施府后,施云声与家人过的第一个上元节。

不知道他喜不喜欢小狼形状的花灯。

察觉她的注视,施云声目光斜斜扫来,得到施黛一个灿融融的笑脸。

他没出声,抿了抿

唇,低头继续吃虾饺。

那就决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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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轲雷厉风行,果断定下“今夜临仙阁,我请客。”

约定的时间是酉时,作为宴请宾客的东家,施黛跟随爹娘早早来了临仙阁。

临仙阁位于东市,是颇受达官显贵喜爱的去处,推门而入,鼓乐笙箫幽缠入耳,因在新年期间,处处挂有喜庆的红绸。

两名白莹莹的小童领着几人前往雅间,施黛发现,这两个孩子走起路来,竟是双足不着地。

“是白鹤妖。”

沈流霜低声解释“这座楼里,有不少妖怪。”

临仙阁,顾名思义,一处不同于凡俗的世外桃源。

酒楼老板是个妙人,雇佣了众多形形色色的妖物精怪,呈现出似仙非仙、精雅诡谲的独特氛围。

施黛侧目望去,与她擦身而过的侍女足下生花,大堂内的琴筝无人自弹,宛如仙音。

两个小童将他们送往最高处,脆生生道“贵客请。”

语罢行礼退离,转身的刹那,双手变为两翼,轻盈飞下楼去。

门里接待的,是另一位娉婷高挑、身着白裙的姑娘。

“好漂亮。”

瞥了眼她发间的白梅花,施黛兴致勃勃搭话“姐姐是梅花妖吗”

姑娘一笑,抬起右手。

五指弓起,倏然化作毛绒绒的利爪,她亮出两颗尖利的牙“是白老虎哦。”

凶残迅猛的捕食者,和喜欢漂漂亮亮的小草小花,两者不冲突。

“我与敬承去外面接待客人。”

把小辈们安置在雅间,孟轲道“你们在这儿稍坐片刻。”

施黛“不用我们帮忙吗”

“小事。”

施敬承摇头,温声道“你热病初愈,好好歇息。”

孟轲挥一挥手“我们很快回来。你们闲来无趣,可以去雅间外的观星台打发时间。”

观星台类似后世的露台,与雅间相连。

他们身处临仙阁最高层,立于观星台上,上可见明月繁星,下可俯瞰长安最繁华的东市街景,视野极为开阔。

孟轲与施敬承并肩离去,白虎妖为几人斟好热茶“我候在门外。诸位遇事唤我便可。”

施黛笑着应声“谢谢。”

这姑娘娇憨可爱、恭而有礼,白虎妖看她一眼,扬唇摘下发间的白梅花,放在施黛身前“有缘相见,以此花相赠。”

她袅袅而去,施黛坐在桌边双手托腮,杏眼亮晶晶。

姐姐,真好。

江白砚无言瞥她,静默收回视线。

“外面在刮风,黛黛待在雅间内吧。”

沈流霜柔声道“云声,同我去观星台看看”

施云声

被猝不及防叫到名字,施云声仰头,黑眸里是清澈的茫然。

为什么是他们两个他们去观星台,雅

间不就只剩施黛和江白砚了

“你不是对长安城很感兴趣”

沈流霜笑笑,勾一勾手指头“临仙阁是绝佳的赏景地,去观星台,我为你介绍东市。”

小小的脑袋瓜装不下大人们的弯弯绕绕,施云声不懂,也想不明白。

但听沈流霜的话,总归没错。

迟疑几息,身穿玄衣的男孩站起身来,凌乱的高马尾悠悠一摆“好。”

推开雅间里侧的雕花木门,便是观星台。

廊台宽敞,上有琉璃瓦屋檐,外侧围一圈梨花木阑干,垂目眺望,东市一览无余。

施云声不傻,当然不会觉得,沈流霜单纯想看风景。

果不其然,当他抬眼,见身旁那人侧着身子,似在漫不经心扫视街景,实则余光浅浅,透过门上的雕花缝隙探向屋内。

这是在看里面

冬风吹来,沈流霜目色淡淡。

观景是假,她的真正意图,是留江白砚与施黛独处。

接下来,江白砚打算做什么

她不会干涉施黛去爱慕谁,倘若妹妹寻得如意郎君,沈流霜自是为她高兴。

只不过当下的施黛显然并无此意,而江白砚,总让她觉得有几分猫腻。

江白砚性情古怪,沈流霜打算趁此探查一番,警惕他做出逾矩的举动,以免让施黛受伤害。

站在观星台的阑干前,既能留心房里的动静,又不至于令施黛感到不自在。

有木门阻挡,观星台上的风吹不进雅间。

施黛喝下一杯热茶,周身冷意褪尽,满足眯了眯眼。

与室外不同,这里安静得落针可闻,一旦没人说话,就听不见任何声音。

除了偶尔冷风刮过门框的轻响,哐当哐当。

“昨天晚上,谢谢。”

回忆昨夜种种,施黛挠头“还有我不小心睡着了,抱歉。”

她发烧像喝了假酒,与江白砚聊天聊得好好的,居然稀里糊涂睡了过去。

江白砚笑笑“无事。生有热病,嗜睡很寻常。”

好温柔。

施黛胆子大了些,又开始小嘴叭叭“你送我的琥珀很有用。后半夜我翻来覆去睡不着,握着它,才睡得安稳。”

她兴冲冲“等到夏天,有它一定很舒服。”

施黛喜欢那枚琥珀。

江白砚想,他鲛尾上还有更多鳞片,若她想要,尽数熔进玉石里便是。

念及此处,又觉困顿。

他为琥珀寻了个“极北寒气”的由头,剩下的,要如何编造理由

直截了当说是鳞片,施黛必不愿接受。

他一时走神,听施黛问“你在想什么”

眸光回落,江白砚沉默一瞬,半开玩笑“今早的膳厅。”

好歹毒的答案。

施黛一口茶差点儿噎住,侧过头去,正对江白砚似笑非笑的眼。

“你别”

轻声笑了笑,施黛飞快摆手他们说着玩的。世上哪有事事精通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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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白砚淡声,听不出情绪“也是。”

“要说的话,你是我见过最厉害的同辈了。”

想起今早生出的疑惑,施黛忍不住问“你也有不擅长做的事吧”

江白砚剑术精湛,给他们烤过非常美味的兔子,房中总是一尘不染的,想必经常做家务活。

他会在什么时候一筹莫展

施黛难以抑制地感到好奇。

“很多。”

江白砚坐上她身侧的木椅“饮酒,双陆,蹴鞠,最不擅长的”

他略微转头,双目黢黑“你不觉得,我很不近人情”

施黛一顿。

江白砚性子冷淡、不好接近,几乎是身边所有人的共识。

施黛起初也觉得他孤僻,接触久了,发现这是个很温柔的好人。

“怎么会,谁说的,没有的事。”

施黛否认三连“你只是性格淡了点儿,哪是不近人情”

江白砚勾了下嘴角。

他似在思忖,半晌没出声,末了眨眨眼,睫毛在阳光下筛落细碎光晕。

“是么”

江白砚道“许是我不懂如何哄人开心,每每与人相处,都不讨那人喜欢。”

言尽于此,不必多说。

如他所想一般,施黛毫不犹豫“哄人开心我可以教你。”

想来也是,江白砚这辈子很少与外人交流,杀过的妖魔鬼怪,恐怕比接触过的人更多。

嘴角弧度加深些许。

江白砚语气如常“如何教你来哄我”

“首先要多笑笑。”

斟酌一会儿措辞,施黛打个响指“笑是释放善意的方式,你笑起来很好看。”

江白砚“嗯。”

“然后,要对另一个人表现适当的关心。”

把他上上下下扫视一遍,施黛说“打个比方,我要是哄你”

目光落在江白砚眼底淡淡的青黑,施黛新奇扬眉“你昨夜没睡好觉”

江白砚

他的确没睡。

“为什么有烦心事吗还是”

她幸好没脱口而出,“还是因为被我摸了尾巴”。

觉得这句话太过暧昧,施黛话锋一转“今后遇上烦心事,可以告诉我。”

她为了找补,语速飞快,一句话说完,看向身前的江白砚。

他的眼瞳沉静无波,叫人看不透喜怒哀乐,默了默,眼尾轻弯“好。”

尾音略长,含出清浅的笑。

施黛却不明所以地心慌。

“烦心事,”江白砚道,“现在能告诉你吗”

没有迟疑,施黛回他“嗯。”

“施黛。”

漾的日影下,很清晰地,她听江白砚开口“你方才不认真。”

他轻声说“我想听你认真哄我。”

四下静了静。

然后是自己轰然加速的心跳,鼓噪得惊人。

那双近在咫尺的桃花眼不带笑意,岑寂黝黑,如同能将她吞噬的漩涡。

可一晃神,仿佛刚刚的侵略性全是幻觉,他的目光澄净又无辜。

无论哪一种,都是只她一人能窥见的眼神,宛若绞缠的网,铺天盖地。

她哄江白砚时走了神,的确算不得认真。

下意识地,施黛挪动眼珠,瞥向雅间角落的雕花木门。

沈流霜与施云声不知什么时候进来。

虽说哪怕他们突然进屋,也发觉不了丝毫端倪。

江白砚与她分坐两边,没有亲昵的触碰,也没有逾矩的话语,其间种种,不足以被外人知晓。

平时嘴皮子最是利索,此刻却不知如何打破沉默。被他这样看着,时隔一天,施黛再度感受到发烧似的热。

这样很不对劲吧

她脊椎骨止不住地发麻。

手指微蜷,像搬家的蜗牛,一点点挪到他手边。

借由圆桌的遮挡,在仅有两人知晓的阴影下,施黛挠了挠他掌心。

她声音被压低,好似细雨落在耳畔的清响,尾端轻轻一勾“沉玉。”

毫无防备的动作,很痒。

江白砚指尖颤了颤,险些狼狈缩回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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