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第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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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银行的时候记得分几批,不要一次性全存完,不然容易被盯上。”

关宜同用身体挡着墙边低头数钱的买家,低声叮嘱。

“明白,谢谢啊,下次还找你。”说着,对方把那厚厚一沓英镑塞进挎包。

“好,回头联系。”

关宜同目送其人离开,一回头,发现陈辛觉正靠在身后的红色电话亭边,不知已经在那里站了多久。

“你业务真多。”

她挽起双臂:“怎么,想入伙还是想做生意?汇率按8.3来,很划算的。”

“这合法么?”他向前走了两步。

“薛定谔的买卖,主要看会不会被抓住。”

陈辛觉难得被逗笑了。

“你笑个什么鬼?我哪里说错了?”她从口袋里拿出亮橙色的电子烟,吐出的白雾是香草味。

他嘴角仍挂着笑意道:“没什么,走吧,不是说团建吗?”

关宜同看了看手表:“你来得够早的,工作室其他人都还没到,在这里等会儿吧,我约了辆商务车来接。”

陈辛觉点头,又问:“很远吗?”

“湖区,你没去过?”

他摇头,原本他的生活就是在教学楼、图书馆、餐厅、宿舍间来回,就像固定线路的班车,吃喝玩乐的事情,他没有兴趣,也没有精力去想。若非最近代写的收入不错,餐厅又临时停业,他是绝无余裕和闲暇来参与这种活动的。

关宜同扬了扬眉毛,靠着墙根就地坐下:“你家里都那样了,为什么还跑到国外来读书?”

陈辛觉脸上的轻松神情逐渐消失,语气生硬起来:“我没有读书的权利吗?”

“别对我摆脸,我跟你差不多,没看不起你的意思。”

他低头望向关宜同脚上的名牌脏鞋,面部表情毫不掩饰内心讥讽。

她注意到陈辛觉的视线,爱惜地拉紧鞋带:“这可是我自食其力赚来的,每天起早贪黑,还得承担各种风险成本,奢侈得堂堂正正。”

他有些信服,但又无意多谈自己的家庭状况,犹豫片刻后说:“我拿的是全奖。”

“那你毕业之后呢?家里挺希望你回去的吧?”

他避开她仰头询问的目光,望向不远处走过斑马线的一对棕皮肤母子,音量不高,却很决然。

“不,不回去。”

“哇!”关宜同突然感叹。

陈辛觉冷眼转向她:“有什么值得惊讶的?”

她却已经举起了手机,将摄像头对准那条斑马线:“我去,这必须得发给何如雎看。”

他朝路面上搜索一圈,没发现什么异样,依旧不解:“发给谁?你在干嘛?”

“你自己不会用眼睛看吗?”她起身,举着镜头一路往那个方向追了过去。

陈辛觉无奈地跟在后面,窥见她的屏幕,才定位到通过马路的密集人群里,有两个人正并肩走着。

并且,此二人他恰好都认识。

而且,他认为此二人不该认识。

出于好奇,他配合地成为了跟踪者的一员。

不难发现,女方的迈步路线一直在朝她右手边的空地偏移,男方则自然地紧挨着脱轨的列车。

又或者说,就像列车顺着变轨失灵的铁道行进,在那道歪斜的路径上维持着微妙的平衡。

一种相对静止的状态。

介舒习惯性地低着头走路,在余光里能看见庄嵁黑色风衣扬起的衣角,他的手臂离她很近,仿佛随时都会碰上。

她忍耐着,毫不掩饰自己避让的动作,但他似乎并没有因此收敛。

“你不上学吗?我要去上班了。”她在公交车站的广告牌后面停步,说话的时候并不看对方。

俞庄嵁反问:“你除了那餐厅还在哪儿上班?”

介舒侧过头:“你怎么知道餐厅出事了?”

他没有回答,坦然笑道:“你电话响了。”

她接起手机,沉默地听着那头的通知,眼睛还在他脸上寻找答案,不多久,她的眼神意味深长起来。

“我要去趟医院。”

“好,我陪你去啊。”

介舒观察着他的反应:“你不问我为什么去医院?”

“无所谓啊。”

“我工作那饭店的老板受伤了。”

他理了理衣领:“所以你准备去探病?还是去看护?”

“不一定。”

她绕到车站正面,仰头看着交通路线,又听到他问:“你干嘛假装很在意的样子?”

介舒没有理他,手指隔着塑料板一路滑下站名表。

俞庄嵁又说,话语间满是愉悦:“你本来以为他死了,也不关心他尸体有没有被找到,凶手是谁,就开开心心跑去逛公园了,不是吗?明明就不在乎,现在为什么还要去看他?”

任他独言,她摸出公交卡,探头张望远处开来的公车号码。

“你这是……没同情心?还是说……你就是希望他死透了?”他笑眼看她。

双层巴士在站边降下梯板,介舒自顾自刷卡上车,在一层车尾找到位置坐下。

俞庄嵁没有跟上来,安静地站在原地,目送她离开。

巴士启动,介舒隔着玻璃看他黑色的身影从前端车窗滑到她旁边又消失不见,异样的隔世感油然而生。

介舒散步到急诊室门口,找了个护士询问洪恳的所在,很快就有警察过来向她调查情况。

简短的询问过后,她才被带到洪恳的病床。

拉开隔断帘,他正趴在床上难以动弹,听见滑轨摩擦声也只是小幅度转了转脖子。

介舒走到他床头,很有目的性地盯着他的脸看,不一会儿眼里就有了泪光。

一夜之间,他脸上充满了艺术感——唇钉、鼻环、满脸刺青。刺青的图案是卡通男性生|殖器,以行为单位整齐排布,行间距固定,留白恰到好处,远看只是铺满了青白条纹,近看才能分辨其图案。

洪恳此时明明是清醒的,却闭着眼睛,一句话都不讲,嘴唇翕动着倒抽凉气,眉头因身体的疼痛而拧紧。

因面部大范围覆盖的纹身,介舒甚至看不出他的脸色如何。

多么滑稽的惨状。

她死死咬着下嘴唇内侧,以防止自己笑出声来。

这时,她脑海中忽然出现刚才车窗外庄嵁脸上的笑容,如此真诚而病态,就像在含蓄预告,无声询问:

“你喜欢吗?”

何如雎用力按下屏幕上结束拨号的圆点,中断了她收到视频之后拨给俞庄嵁的第七个电话。

室友正在餐桌边自助染发,肩膀上裹着黑色塑料袋,长发被保鲜膜包裹在头顶,发迹线边缘和脸颊也晕开了红色染发剂,刺激的化学气味钻进何如雎鼻腔里,她脆弱的眼球被熏得又酸又涩。

“他还是不接电话啊?”樱木花道喝了一口草莓味蛋白奶昔。

何如雎打开通风扇,叹着气点头。

“跟他在一起那个女的,看起来年纪不小了,身材还那样,他们能有什么关系?”

“我没觉得他们有什么关系,就是他最近都不来找我,感觉很奇怪……”何如雎盘腿坐在单人沙发上,声音低得仿佛自言自语,“虽然他一直都神秘兮兮的。”

“那肯定不行啊,作为你男朋友,他就不该搞若即若离那一套。”

何如雎欲言又止几回,最终还是垂着眼道:“他还不是我男朋友。”

室友十分惊讶:“我看你们经常一起出去玩儿,有时候你晚上还不回来,就以为……”

何如雎瞪了她一眼,冷着脸起身走进卧室,顺带关了门。

2010年夏末,夜航渔船颠簸在黑浪中,白色探照灯是第二个月亮。

蓄花白短须的船主坐在驾驶舱门口花生米下酒,在清脆咀嚼声中驶过他二十八年海航生涯中寻常的一个夜晚。

甲板上并没有别人,他却一直在说话。

“人间总是勘疑处,唯有兹疑不可疑,做自己认为正确的事情,这没什么不对。”

“别哭啦,一切都会过去,你才几岁?天还塌不了。”

月光被拆成碎片散在水面上,风向标在晚风中灵敏转动。

他用脚勾起甲板通向船舱的铁板把手,看了一眼黑暗中缩在货物间的狼狈人影,递出装在塑料杯里的花生米。

“吃不吃?”

那黑色轮廓悲戚地抽泣着,不作回应。

他无奈哀叹,把剩下的酒倒进海里,起身走到驾驶室背面解手。

刚解开腰带,甲板上忽然滚过一串踉跄脚步,接着就是“噗通”一声。

他太知道这动静的意义,没来得及结束自己的急事,便匆匆赶回了甲板,脱去上衣纵身一跃,瞬间被吞噬在冰冷黑暗中。

介舒在真实至极的窒息感中惊醒,对着熟悉而昏暗的房间愣神许久,才缓过了呼吸。

抬手抚过额头,竟是一头冷汗。

她掀被下床,在水槽里接了半杯水,仰头喝尽,依旧能听到自己沉重的心跳声,就像有个铅球在一下下撞击她的胸腔,隐约有钝器砸下的痛感。

指针指向凌晨四点,是起床也无事可做的时间。

她放下杯子,关了台灯,插上耳机,卷着被子缩成一团,睡意很快又来袭。

朝左侧躺,心脏的压迫感被放大,她厌倦了这个姿势,于是翻身朝向窗户。

不晓得是不是幻觉,她朦胧中看见窗帘上透出一个很高的影子,似乎有人站在她窗外。

挺吓人的场面,她却被梦境裹挟着,没有感到害怕的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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