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S01E09–七月初–プール(上)

六月末的最后一个礼拜日,幼稚园生们还在家里或扇着团扇,或坐在电风扇前面练嗓子的时候,幼稚园的老师们便在太阳下开始着手清理泳池了。

按照园长的教育学理论来说,“教师本就是要先学生一步”、甚至是好几步,他们只领先了一步已经算晚了。

“啊,我要报告——”宫本老师忍着笑,像是自己班上的小朋友那样把手高高举了起来,“园长,刚刚狩野老师说,他和学生谁先冲线可说不定呢!”

“喂、宫本老师——”狩野稚简直是亡魂大冒,他看着园长越眯越小的眼睛,尴尬得无以复加,“园长,那个,我……”

“没事,不必多说了,我理解你们现在的年轻人有自己的想法。”中年男性叹了口气,和蔼地说道。

啊咧……?园长今天这么好说话吗?

狩野稚暗地里松了一口气,连忙点头应和了起来:“园长说的当然有道理,不过我个人还是比较主张……”

“所谓老师,就是让能够学生没有后顾之忧,一路笔直前行的人。”他颇为不好意思地挠着头,还是有些难为情地说了出来。

“说的很好啊,狩野老师。”园长欣慰地笑着,伸手理了理自己不存在的胡子,“为学生清扫障碍,给予坚定的支持,这正是为人师长的本分啊。”qupi.org 龙虾小说网

还没等狩野稚反应过来,园长的下一句话便轻飘飘地压在了他的身上:“那今天左半边的泳池就交给狩野老师了,大家为人师长的,都要做好自己的本分工作啊。”

狩野稚:……?

还没等他出言为自己说上两句话,其余老师便笑着一哄而散,只留下他在原地徒劳地伸着手。

西园寺老师有些不忍心地走了过来。她背着手看了看几乎变成小型生态园的泳池一眼,不忍直视地扭过了头:“狩野老师还是第一次做这个吧?这个一个人可忙不过来。之前我们几个人,加上已经寿退社了的那位小野老师,几个人一起都要忙一下午才行。”

西园寺老师?难道说你……

狩野稚期待的眼神在她递出身后的东西的那一刹那灭了下去。

西园寺老师眨眨眼睛,又把清理工具往前递了递:“这可是我最早跑过来才选到的最新的刷子!”

消毒水与泳池化学反应后所产生的氯|气的味道还洋溢在空气中,一年中最热的时节就如期拉开了序幕。

幼稚园的泳池并不算大,再加上每年这个时间段都要使用,并没有什么过于顽固的污渍。除了新来的狩野老师是第一次上手,其他几位老师清理起来都算是熟门熟路,连最年轻的女老师也面色轻松,将清扫工具挥舞得虎虎生风。

出于某种众所周知的原因,在大清理活动接近尾声的时候,只有某位新人累的神志恍惚,撑在长刷的杆子上盯着洗刷后露出的天蓝色小块地砖发呆。

其余几位老师似乎是聊到了什么有意思的话题,一阵抑制不住的笑声后,除了苦笑着的中年男性,另外几人都笑着转头看向了狩野稚。

最活泼的两位年轻女性向他挥着手,高声喊道:“喂(おい)——狩野老师!”

“是——?”狩野稚手掌搭在眉前挡住午后的太阳,强撑着抬起头,声音有气无力。

西园寺把手举在嘴边做话筒状,笑着大声喊道:“园长说——今天晚上请客去居酒屋喔——你要来吗!”

青年教师深吸一口气,同样大声回答道:“去——!”

得益于同僚们惊人的工作效率(狩野本人差点被晒化,当晚灌了三杯冰生啤才缓过来),在七月第一个金曜日的下午,狩野稚便得以站在教室里,宣布这个好消息。

一如往常准备宣布消息时那样,他先是轻快地拍了拍手,又清了清嗓子,吸引来所有人好奇的视线:“大家,看这里~老师有事情要宣布哦。”

他想着被刷得光洁如新的泳池,语气里奇妙地带上了些满足和骄傲,连眉梢都微微挑起。

“下周开始,今年的游泳课就要开始了,大家这周末千万不要忘记要和爸爸妈妈说清楚,下周要记得带泳衣来哦。”

因为被其他的老师叮嘱过,狩野稚反复强调了好几次下周要开始上游泳课,在这周末一定要准备好下周要用的泳衣后,才有些忧心忡忡地停下。

大部分家庭的泳衣都是开学前和制服一起准备好了的——幼稚园有下发一张必备物品清单,照着准备就可以了——现在说的准备只是洗一洗,拿出来晒一晒,到时候别忘记带来。

至于为什么要强调多遍、之后还要打电话一一通知家长?

那当然是因为狩野稚已经彻底意识到了,依靠向日葵班的那些小家伙们传话是绝对没用的。不管耳提面命多少次,嘴上答应的多信誓旦旦,等走出这个门他们就已经忘记了五成,在巴士上晃晃悠悠地回家后,还记得的人又少了八成。

最后能准确传达给家长的,完全是十不存一。

有人为新开的游泳课感到雀跃,就有人为新开的游泳课感到沮丧。在一众不擅游水的同学中,又以某位彻底的陆生生物最为苦恼。

为什么会有游泳课呢……

他有些困扰地用笔帽戳了戳脸后,小小地叹了口气,低头掏出了随身带着的小型记事本,用只有自己能看懂的文字记下了要买的东西。

在等待放课铃声响起的前半个小时,都算是自由活动时间。狩野稚投完炸弹引起轰动后,就心满意足地捧着绘本,不顾一众围着他团团转、想知道更多游泳课相关事情的小朋友,在教室中间慢条斯理地念起了故事。

而犬井户缔和诸伏景光则是靠着整理柜,坐在了教室的后面。

“泳衣、泳镜、泳帽、鼻夹、耳塞、速干巾……”黑发蓝眼的男孩子有些好奇地凑近了身旁的友人,轻声挨个读出了列表上的待购物品,在意识到都是些什么后眨眨眼,“全是游泳相关的啊。”

被人念出写的东西,就算没什么不可见人的秘密也难免有些尴尬。犬井户缔颇为不自在地合上本子避开他的视线,只觉得浑身发痒,有些坐不住:“等等、不要念出来啦,景光君……”

……话说,之前明明沙耶还抱怨说看不懂他写的字来着?

“抱歉抱歉,一个不小心,下次不会了,原谅我吧。”诸伏景光盘腿坐在他身边,两只手搭在腿上,看起来倒是很乖巧的模样,“KIKI之前都没有准备吗?”

犬井户缔闷声摇了摇头。

“这样啊……”诸伏景光眨了眨眼,“难怪写的东西那么多。不过,KIKI是要自己去买吗?九条小姐呢?”

“沙耶有工作要做。”

“又是工作吗——”诸伏景光几乎是把这句话脱口而出,但话刚落地他就察觉到了不妥,一边小心翼翼地打量着犬井户缔的神色一边找补,“抱歉,那个,我……”

“嗯?没什么啦。”犬井户缔看着诸伏景光因为说错话而一下子有些慌乱的表情,不自觉弯起眼睛笑了起来,他甚至还反过来安慰起了诸伏景光,“沙耶一直这样的。前两年的时候比现在还忙,现在算好一点了。”

“不过,因为那个时候我还小,还不太会和别人相处……”

他刚刚被沙耶抱回家的时候,为了防止他逃跑,九条馆里的门窗永远是锁死的,贴满了密密麻麻的符咒。而照顾着他,把他当做人类来养育的少女,每天最常做的事情就是蹲下检查家具下各种各样的缝隙,用零食把他勾引出来后,又要犯愁地阻止他给梅丽填上几道伤痕。

某位人偶少女:既然要养猫,能不能把我塞回九条馆?

“沙耶不放心我,所以工作的时候也会带着我。”

“大人有大人的事,我们也没办法。”诸伏景光虽然没能明白他的意思,却也看懂了他的失落。他软声安慰着,揉了揉犬井户缔的头发,“说起来,KIKI,九条小姐到底是做什么工作的啊?”

“啊、那个的话……”犬井户缔扶着脸思索了一阵。

月刊杂志的常驻笔者、正经大学毕业的民俗专业的学生、到处跑的民俗学家、替人解决灵障困扰的灵能力者……都是九条沙耶的业务范围。

不过这些全部是禁止透露的内容就是了。

“嗯……唔……”

“很复杂吗?”

“稍微有点不知道怎么说,”犬井户缔晃了晃头,乱翘的黑发随之晃动,“等之后我回家给景光君找一本剪贴簿看吧,里面都是沙耶写的东西。“

“不会很麻烦你吗?”诸伏景光眨了眨眼睛,双手合十,微微歪头,期待地笑着接受了犬井户缔的建议,“那就拜托KIKI啦。”

“等我之后找一下就好。”犬井户缔很认真地点了点头,“不过,刚刚说的那个——景光君是一直在这里长大的吧,可不可以告诉我这些东西要到哪里去买?”

“我一直去的那家便利店和杂货店,都没有见到过卖这些的。”

果然,KIKI不是这里长大的啊……

诸伏景光眨眨眼睛,倒没什么吃惊的情绪。

这也算不上什么很难猜到的事。

虽然犬井户缔从来没正面提到过,本人也一副对这里的民俗、习惯接受良好的样子,几乎无缝融入其中,作为他监护人的九条小姐在邻居圈中却是彻底的生面孔。

光是诸伏景光自己,就不止一次听到街坊邻居们好奇而不带恶意的闲聊了。

不过,其实哪怕撇除掉九条小姐,诸伏景光也不觉得犬井户缔会是这里长大的当地人。

他就像是画卷上最鲜明的那一笔笔触,最突兀的那抹色彩,和老旧到只有历史可以自豪的天神町截然不同,只是能奇妙的兼容在一起而已。

“你要买的东西太杂了啦,杂货店里肯定没有,要去远一点的百货超市买才行了。”诸伏景光思考着微微低头,指尖在脸颊上点了点,“如果KIKI不知道怎么去的话,我带你去好了。”

“很远吗?”

“倒不是很远,但是要坐公交,而且我只知道从我家出发要怎么走……”诸伏景光有点不好意思地回答道,“讲的话我讲不明白,直接带你去可能会更简单。”

“只有我们两个人吗?”犬井户缔掰着手指想了想,突然有些迟疑地问道,“我是没什么……可是景光君的家里人会放心吗?”

想到自家的情况,诸伏景光可疑地沉默了。

总感觉除了爸爸以外,谁都不会同意呢。

“果然是这样啊……说起来,我记得景光君的哥哥是在读小学对吧。”犬井户缔眨眨眼睛,提议道,“要不要问问看你哥哥有没有时间?”

“我又不是小孩子了,不要喊高明哥哥啦。”诸伏景光不满地鼓起脸,“只是去个商城而已,绝对——没问题的!”

“诶……”

“而且就算有问题的话,KIKI也会让它变成没问题的吧!”诸伏景光抓住犬井户缔的手,眼睛里是满满的信任,“KIKI——就我们两个一起去吧?”

犬井户缔张了张嘴,还没来得及表态就被诸伏景光期待的眼神强力镇压了回去,他只好嗫嚅着点了点头,权当自己是哑巴。

从这周的月曜开始,犬井户缔就这幅欲言又止,止言又欲的模样了,诸伏景光对此倒是心知肚明,只是同样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没有戳穿的意思。

而犬井户缔见他不问,自己就更不敢问了。他既不敢问诸伏景光到底看到了什么,也不敢问他为什么要这么说。

他就像是把头埋进沙子里的鸵鸟,能拖一天是一天,坚决不肯面对现实。

眼见时间一天天安稳无事地过去,他甚至在心里宽慰起了自己,觉得其实根本无事发生——人想要欺骗自己的时候总是有很多理由的。

那是上个金曜日发生的事了。

时值放假前一天,越接近放课时间向日葵班便越躁动,几乎每个人都在畅想着周末的安排,狩野稚叫停了几次都没有用。最后青年教师干脆提前让他们收起了桌椅,围坐在教室中间,随机抽人上来讲自己放假的安排。

诸伏景光已经不太记得那个时候他在和犬井户缔争论什么了——总之是妖怪相关的话题——他们两个每到这方面就要争一番。

一个气得恨不得立马出门抓一只野生的关笼子里带到幼稚园来,一个从家里搬来书和词典,认认真真、逐字逐句地反驳。

这种争辩往往会以犬井户缔头脑空白,组织不了语言,磕磕绊绊地喊停为结束,那天也不例外。

不善言辩的大妖怪节节败退,顶着满眼的泪花(诸伏语)钻进了厕所隔间,拿挂在墙上的无辜卷纸当成抓板,弄得地板上满是破破烂烂的纸屑。

诸伏景光就是在这个时候悄无声息地溜进来的。

或许是卷纸挂筒转动的声音太响,或许是早就习惯了诸伏景光的气味,失去了往日敏锐的大妖怪完全没察觉到他的到来,仍然缩在半截门的隔间后面拿卷纸撒气。

黑发蓝眼的男孩子慢慢地合上门,轻手轻脚地换好拖鞋,没来得及细想,就因为杂乱奇怪的声响吓了一跳,颇为担心地蹲下身看了一眼——幼稚园的卫生间是坐便式,倒不担心别的什么。

他第一眼看见的是被胡乱踢翻的鞋袜,然后才是那只纤长雪白的兽类后足。

似乎只是单纯的坐着,两只和他赤足差不多大小的猫后足并没有踩在地砖上,而是前后微微摇晃。雪一般的皮毛下是粉嫩的肉垫,其间还探出了尖锐漂亮的钩爪,正随着主人的心情像是会呼吸般一张一缩。

还没等诸伏景光合上嘴,两条柔顺而泛着光泽的大尾巴便一前一后地从他眼前晃过——最近的那个瞬间甚至略过了他的鼻尖。那两条毛茸茸的尾巴来回晃动,一舒一卷,看起来比天上的云彩还要柔软,将标准大小的隔间塞的满满当当。

在卷纸滚轴不堪重负发出的悲鸣声中,他只听见了自己越来越快的心跳。

“景光君,户缔君还没出来吗……”狩野稚敲了敲卫生间最外面的门,探头进来还没看清楚,便被吓了一跳的诸伏景光急匆匆地推了出去,“噗——轻、轻点……景光君?”

诸伏景光反手拉上了卫生间的门,背靠着门板挡在狩野稚的面前:“那、那个,狩野老师……”

他听得清清楚楚,卫生间里的动静在狩野稚出声的一瞬间便停息了下来。

隔着一道薄薄的木门,门内门外的两个人心有灵犀般,呼吸偏离了节奏*。

同样头脑空白,一个缩在门板后面,已经在物色哪扇窗户更适合做逃跑路上的祭品了,另一个只觉得脑子从来没转的这么快过,借口几乎是脱口而出。

“KIKI在里面,但是他现在……那个……”诸伏景光紧张的都快忘记怎么呼吸了,喉咙里吐出的话语却编造的越来越顺,“就算是男子汉也需要一点不被别人听到的空间……”

“我之后会道歉的!”

诸伏景光的言下之意就是有人正在里面哭鼻子——他干的——又不好意思让别人看。

这种事虽然不常见,但确实还是有的。只是大部分被惹哭了的当场就开始掉金豆豆,而不会刻意躲起来而已。

青年教师慢慢挑高了眉梢,没说信还是不信,只是在盯着诸伏景光看了片刻,确定他绝对不肯让开后耸了耸肩:“好吧。”

“不过其实我要说的是,景光君……”他抬起左手腕,看了一眼冲着内侧的腕表,露出了有些困扰的神色,“已经到放课的时间了,大家都排队上车了哦。”

诸伏景光愣了一下,视线绕过身前对幼稚园生来说过于高挑的老师,看向空荡荡的教室。

下课铃早已响完了三遍,教室此时空无一人,一墙之隔的走廊里倒是人声鼎沸。

不管是向日葵班还是樱花班,大家挎着自己的小包,顶着明黄色的帽子,都在兴奋地讨论着一会就要放送的《假面超人》。

剧情即将进入新的篇章,一直以来隐藏在幕后的黑手今晚即将揭开自己的面纱,真正登上舞台与主角对决。

一直很期待的诸伏景光现在却完全分不出心思去想那些事。

他紧了紧按在门上的手,对着青年教师露出了一个有些勉强的笑容:“是……”

诸伏景光还没想好要接下来怎么说,身后的门却“唰”地一下打开了,一个踉跄的他被犬井户缔沉默着接住。似乎是匆匆忙忙洗了个手和脸,小孩子乱翘的碎发现在都变得老实了很多,被水打湿后湿哒哒地贴在了脸颊上。

犬井户缔脸上还带着无法掩饰的心虚,他似乎也知道这一点,视线不敢看人,声音也磕磕绊绊的:“是,我们现在就去……”

他捏了捏还想说些什么的诸伏景光的手。

啊、真的哭了?

狩野稚有点吃惊地眨了眨眼睛,投降似地举起两只手耸了耸肩:“是是,那老师就先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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