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愧疚

受到鼓舞的花花崽,又振奋起来。

曙色涂染侧脸,照出小崽崽细密绒毛、纤长睫羽。

他和朱朱崽一起抬着水桶,拿上扫把和擦把,往主院去。

主院旁有一月门,通往一个带锁的封闭院子。

封闭院子有三层楼阁独立,野草将小径彻底覆没,长得比郊外的草木还要横行肆意。

昨夜,凌沄潇说过,这个独院不必洒扫。

主院石桌旁。

凌沄潇已搬出一张藤条做的摇椅,这东西还是她昨晚新做出来的,时间紧急之下,质量只能说凑合。

她轻踩脚踏,摇椅便会慢慢荡起来,一晃一晃,特别舒服。

可惜,椅垫这种精细活,她不感兴趣,没学。不然,要是再铺上填充棉花的轻软布料,就更舒服了。

朱朱崽的视线,一进来就被摇椅吸引走。

这东西好!

他一眼就爱上了摇椅。

——简直就是闲散懒人的福音。

借着扫地的机会,他不停围绕摇椅打量,就差钻到椅子底下去细细摸一把。

凌沄潇也不管,闭着眼睛继续享受。

花花崽看她赤脚挽袖,怕清晨的风叨扰,凉气侵袭。他放下擦把,用小帕子把手弄干净,拿了挂在晾衣桁架上的薄毯子,双手捧着。

他身上的襜衣沾了灰,他怕弄脏小毯子,双手伸着直直的,往前小步跑着。

这样的姿势,让小崽崽多了几分憨态。

擦窗户的凤凰崽见之撇嘴。

小傻子。

这么样跑,也不怕摔一个大马趴。

花花崽跑步也悄悄的,用脚尖垫着跑,轻轻把毯子搭在凌沄潇身上,给她从肩膀盖到赤足上。

他用两只手慢慢拉着那挽到手肘的衣袖,拖到手腕处盖好。

凌沄潇感受到了小崽崽的贴心服务,坏心眼上来,默不作声。

等小崽崽“大功告成”,准备退下继续擦地时,却伸手一把捞住小崽崽,塞进小毯子里。

花花崽惊呼一声:“脏……”

他的襜衣都是灰和水,还穿着鞋子呢。

“不脏。”凌沄潇眼睛都没睁开,说着瞎话,“脏了也可以洗。”

她抱住软软的小崽崽:“陪我睡一会儿?”

再过两年,她就失去这种抱小崽崽睡的机会了。

花花崽有些纠结。

他昨晚没有陪凌夫子一起睡,所以凌夫子又睡不着了吗?

可是……

他答应了要帮忙擦地。

思索了一下下的花花崽,用商量的口吻道:“我先答应了朱朱哥哥他们,要一起洒扫清理院子,凌夫子先等我履行诺言,再回来陪你好不好?”

君子于其言,无所苟而已矣。

苟,乃马虎之意。

他不能说话不算话。

凌沄潇睁开一只眼看他:“想好了?躺着睡可比干活舒服。”

花花坚定点头。

说过的话,就要认真兑现,不能马虎对待。

凌沄潇伸手在他头上挼了一把,将人放到地上。

花花崽保证:“我很快就会回来陪夫子的!”

他“哒哒”跑回屋子里,脱下小鞋子,“哼哧”“哼哧”用力推着擦把,将朱朱崽扫过的地面擦干净。

脚板和木头相撞的响声,回荡在晨间轻纱似的薄雾里。

他们将主院洒扫完,蹑手蹑脚离开,生怕惊扰了闭着眼睛的凌沄潇。

两处院子弄干净以后,就只剩下地方最广阔的前院和大堂,及其两侧偏厅。

他们换上干净的水,提到前院。

此时。

太阳从云层露面,朦胧天光一下子裹上金晖,洋洋洒洒落了满地。

院外东南向,有孤松傲立,浴着日光,将苍翠轮廓勾勒。

“好漂亮!”花花崽握着擦把,眼眸里满是闪烁金光,“‘日出雾露馀,青松如膏沐’2,河东先生笔下美景,真的存在欸!”

他激动拉着旁边的朱朱崽:“朱朱哥哥你看,松树像不像刚洗完澡,在涂润肤膏脂?”

娘亲以前帮他沐浴完,也会在窗边就着落日余晖,给他揉上。

那时,他抬手接住残阳,也似这般好看。

想要像凌沄潇一样,躺下看美景的朱朱崽,赞同点头:“像。”

极像。

不过他所见,乃是秦淮河房露台,朱栏美人靠上,新新沐浴的女客摇着团扇,在半垂竹帘下,纱幔舞动间,云鬓歪斜散乱半趴着,露出半条玉臂,懒懒涂抹膏脂的模样。

每到那时,河房一带就会特别香。

他和陆小凤喜欢那里的香气,那儿和他们之前躲藏过的腐臭地方,截然不同。

花花崽惊叹两句,又开始“哼哧”擦地。

凤凰崽在大堂洒扫时,也被花花崽的话吸引,忍不住将窗户洞开,仰头去看。

金光落在他好奇的脸上,映照出一双向往广袤天地的眼。

花花崽擦地擦到他身后不远处,见他动作停顿,便立住跟着往外看去,将陆小凤与肆意绽放的天光收入眼底。

他并不打扰,只是放轻了动作。

看了好一阵子,凤凰崽才回过神来,匆匆将窗缝里的灰尘擦干净,提着水去偏厅。

近两个时辰过去,凌沄潇划下的地方,终于全部清理干净。

他们提了水烧开后,用脸盆分水,各自洗漱一番,换下身上衣裳。

凤凰崽和朱朱崽没办法换,只能将衣服洗了,先晾挂上,光着膀子呆在院子,等昨晚洗的衣裳干掉。

朱朱崽双手双脚大开,躺在床上不想动弹。

他好累。

凤凰崽抱臂歪在圈椅里,双脚撑在桌案上,透过开了一条缝的窗户,看向空寂庭院。

花花崽换好衣服,走到隔壁,在他们门外喊道:“我去主院找凌夫子,给你们带早点回来。”

凤凰崽不说话,朱朱崽只好提声应:“好!”

得到回应,花花崽很开心:“你们等我!”

他一溜小跑,如风闪过窗缝,前去找凌沄潇。

凌沄潇正听花夫人拿着账本报杭州府物价,琢磨着如何调度银两,顺带让小崽崽们练练管钱的功课。

“娘亲!夫子!”

花花崽跑到花夫人面前站定,才张开手扑到花夫人怀里:“娘亲还没回家啊……”

他将小脸蛋贴到花夫人低下来的脸上,手臂环着她的脖子抱了抱,又松开。

低头会不舒服,他不想累着娘亲。

“来得刚好。”凌沄潇将一个螺钿方形漆器交给花花崽,又丢出三个不同花纹的荷包,“这是我们育儿堂这个月能调用的所有银两,在有更适合的人出现之前,你先管着。”

花花崽爬上石凳,跪坐下来,将荷包拉到跟前。

荷包上贴了小纸条,纸条分别写着:春风斋用度、饭菜柴禾用度、学堂添置用度。

花夫人含笑将账本交给花花崽:“喏,娘亲之前教过你几次,还记得怎么用吗?”

“嗯!”花花崽认真点头,“夫子,我能做好的!要是碰上不会的时候,我可以来请教你吗?”

凌沄潇缓缓点头。

太好了!

小崽崽脸上露出满足的笑容,猫猫微笑唇上翘起来。

花夫人摸了摸花花崽的头,满脸温柔笑意:“我们楼儿真厉害,都能学管账了。”

小崽崽有些害羞,但并没有推却的意思。

“那我先去买早点,不然娘亲、夫子,还有两个哥哥都要饿扁啦。”他跳下石凳,行礼退下。

漆盒有些重,他吃力带回房间,放到床头一角摆好,再数出今日的早点钱,跑出去买回来。

早点相对来说有点多,他有些拿不动,还是拜托了小二哥帮忙拿。

他先给娘亲和夫子两位长辈分,再带回院子的小厅里摆好,去喊人一起吃早饭。

“朱朱哥哥、陆小凤,可以吃饭啦!”

花花崽生怕他们睡着了,没听见,双手拢着嘴巴大声喊。

凤凰崽摸着瘪下去的肚子,也不想和自己过不去,捞起朱停,去院子晾晒衣物的角落取下干得差不多的褂子,穿上去了小厅。

他们三个都饿惨了,狼吞虎咽起来。

就算是从小养成细嚼慢咽,斯文吃相的花花崽,也忍不住加快了速度。

他捧着小碗,调羹勺着藕粉,小嘴巴总是忍不住上翘。

凤凰崽实在受不了他,板着脸看他:“你笑什么?”

他们的吃相,就这么好笑?

花花崽抿干净唇上沾的藕粉,双手捧着小碗,一双圆润的大眼睛弯成月牙。

“我长那么大,第一次有其他和我差不多的小孩子一起用饭,我高兴呀!”

侄子们都还很小,需要少吃多餐,哥哥嫂嫂们几乎都在自己院子用饭,他平日都是和爹娘吃,只有节日大家才会聚一起吃。

他的眼睛,映着窗外旭日与……他们。

泛着粼粼波光。

比晴日西湖还要好看几分。

凤凰崽抿唇,加快用饭速度,吃饱就把碗丢下,跑回房间,将自己摔到床上。

花花崽歪头看他落跑背影:“?”

怎么又急匆匆跑掉了。

他看向朱朱崽。

“他在愧疚。”朱朱崽淡定夹走最后一个小笼包。

愧疚什么?

花花崽一头雾水。

朱朱崽慢悠悠吃饱,将嘴巴擦干净,才满足摸着肚子,安抚弟弟:“放心,我去搞定他。”

他迈着消食的缓慢步伐,回到屋子里,坐到圈椅上,往后靠着。

“花花弟弟今日带了三件襜衣,他怕你不要,另一件一直带在身上的小布包里,说等你愿意接受他的好意时,他就能马上拿出来给你用了。”

凤凰崽扯过被子,用力蒙头。

烦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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