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 共济(二)

众人怒目望向一个面目漆黑的中年。他年纪约有四十余岁,是南郭子淇认可的五位墨者之一。我平淡地看着他,等他继续说下去。这位名叫周昌的中年人曾做过市吏,负责收取商税。这次听说要一起去齐国,宣扬墨义,他二话不说就辞职不干了。

周昌浑然不觉自己被人敌视,上前一步道:“夫子,我以为就我们几个推举夫子为钜子,实在太过儿戏。钜子是天下墨徒的首脑!只有等我们辅助夫子将墨学传播到了天下,让世人知道夫子大贤,那时候再推举夫子为钜子才没人敢笑。”

周昌这么一说,其他人倒也有点头的。就和新娘子一样,谁不想自己的婚礼是天下最风光的?就算新娘不想,新娘家里人还想呢!

我道:“周昌此言在理。不过我不当钜子并非怕人嘲笑,而是现在我们诚如井下之蛙,举头只看到井口大小的天空,谁说天下没有真正深明墨义的大贤呢?与其到时候让贤,不如虚位以待,只要有大功于墨社,将墨义大行于天下的人,都可以被推举为钜子。”

“敬诺!”众人答道。

我不得不承认,虽然一直觉得大学四年有种被上的感觉,但走到社会之后还是发现自己的思维方式被改变了。在人的黄金年龄产生的变动,足以影响人的一生,甚至下一生。作为一个有制度癖的人,我在这个当前只有六个人的小团队里,制定了墨社的戒律和纲领:赏善罚暴。

墨社从最早诞生就不是一个学术团队,而是一个类似中世纪圣殿骑士团似的军事组织。吴起在魏国禁墨的时候还用不着动用国家军队,只要发布诏令就行了。等他到了楚国,墨社已经发展到了能够和国家军队抗衡的地步。我愿意借墨家之势再起,看中的也是“墨社”这块金字招牌。

虽然我希望墨社能够在我手里振兴,但我还是把赏善罚暴的权力局限在了墨门内部。否则这个社会很容易就变成暴民社会,到处都会有人打着墨社的旗号行不法之事。

吃过了朝食,梁惠带着一部分仆从坐车回大梁,梁成跟着我们继续东进。交流之后才知道,他们兄弟俩正是刚从齐国回魏国,在稷下学宫也有些熟人,刚好能够做我们的向导。

上了路,梁成不肯自己坐车,一定要我坐。我坚决拒绝,他便让人把行李都堆在车上,自己也跟了我走路。丝履虽然穿着舒服,但是不能赶路,没走多久就磨破了,非但脚疼而且心疼。梁氏在魏国贩盐,不在乎一双两双丝履,对他来说脚疼才是最重要的。

作为富某代,能有这样的姿态已经很不容易了。于是我说:“你上车去休息一下吧,今晚讲完课,你还得熬夜把我说的东西记录下来。”众人也纷纷附和,梁成这才满脸通红的登上车。

我要以身作则,只好一步步在下面走,一路上感谢师父在山里对我的磨练,否则光是这赶路就能要了我的小命。不过看起来走路还是很有健身作用的,走了五天之后,我们路过了桂陵古战场,又穿过了酸枣、煮枣这种跟枣子有关却不产枣的地方,一直到达濮阳。

濮阳是卫国的都城,也是卫国唯一的城市。对于这个国家,我并不是很熟,只是听师父说过它的大概历史。总之它是姬姓之国,开国始祖为康叔,最早定都在商朝的首都朝歌,属于武王封建的最早一批侯国,地位高崇。在最近一批诸侯称王运动中,卫候反而自己去掉了侯爵的称号,贬成了君,只有这么一座城池。

孔子周游列国十四年,在卫国呆了十年。用他的话来说,卫国多君子。像柳下惠、子路都是卫国人。不过我觉得卫国的风水好是因为吴起、商鞅都出生在卫国。开始我只是想避开宋国,没想到居然一路走到了卫国。

连走了五天之后,我已经精疲力竭,南郭子淇他们倒是依旧精神抖擞,谋划着接下来是北走马陵还是南下陶邑。于是我道:“濮阳也是中原大都,我们应当在这里留上几日,传播墨义。”

子淇梁成等人纷纷称是,然后提出了一个让我很头疼的问题:“我们该如何讲学呢?”

我没有讲学经验,听说过的名人跑到某国,那国的国君就会出面组织士大夫来听这位名人的讲学。或者是有名望的封君贵族,资助学者在某地进行讲学、辩论。像我这样毫无声望可言,又不能大手大脚花钱做宣传的墨家学者,要想开公开课是很苦恼的。

“先洗洗睡吧,明天自然就有办法了。”我实在是太累了,决定将这个任务放到明天。

本来只是推脱之词,谁知道当天晚上我居然做了个梦。我梦到自己身处一片旷野之中,带着一群孩子放风筝。我从来不相信鬼神之说,但是这个梦实在太真实了。我醒来时精神气爽,就像没睡过一样,梦中的情形历历在目。原本没有答案的事,居然在梦里给我找到了答案。

我坐起身,身边的南郭淇迷迷糊糊也跟着坐了起来,连眼睛都没睁开。我心中感动,拍了拍他的肩膀,道:“有件事要交给你去做。”

南郭淇如同电击一样跳下床,道:“夫子请说。”

我要六个大小一样的小碗,其中一个装满油,另外五个装满草木灰。这些东西并不能难找,只是油脂有些费钱而已。好在有梁成在,钱已经不是问题了。看着南郭淇跑出去,我又摇醒了滦平,让他准备笔墨和竹简,我要著作。

这篇著作也是受后世《三字经》的启发,一切都要从娃娃抓起,墨学也是一样。在这么个知识垄断的时代,如果有一本启蒙读物流传在平民阶层,将会发生什么变化呢?这已经脱离了我的预知范围,但是直觉上对后世的影响绝对不会小。

滦平给我准备好了笔墨,几个人就被我打发去找细竹竿。梁成没有跟他们一起去,作为金主,大家对他都保持着一定的放纵。不过我不对他呼来唤去是因为我是墨者,要和蔼亲善,而不是因为他有钱。

“人之初,性本纯,染于苍,入于黄。

士有学,行为本,战虽阵,勇是根。

安与危,相互示,俭能昌,淫必亡。

兼相爱,天下治,交相利,天下富。

若亲友,财当分,力相助,道相劝。

言必信,行必果,志气强,智慧达。

爱人者,人桓爱,利人者,众皆利。

……”

我提笔写着,开始脑子里还有后世《三字经》的影子,谁知写了几行之后如有神助,落笔成文,脑子里所读的《墨子》经文如同活了一般,排着队往外跳。不一时就写下了三百字的《墨文鞭影》。

我一边写,梁成就在一边读,读到“众皆利”一句时,他也按捺不住了,翻出笔墨简牍开始誊抄。他写字比我快些,我刚写完没多久,他也抄得差不多了。两人拿着新鲜出炉的《墨文鞭影》又诵读了一遍,改了几个字,相视一笑。

“读起来真是朗朗上口,夫子怎么想到以三字为限的?”梁成捧着《墨文鞭影》爱不释手。

我只道:“幼儿气短,句子太长读起来累。三字一换气,也不伤身体。”

梁成又读了一遍,抬头问道:“夫子,‘言三表,本原用’,这句话成也听宋钘子、尹文子说过,只是两人所言皆有些模糊。”

嗯,恐怕墨子自己都只是一个朦胧的概念。这六字出自《墨子》中的《非命》篇。原文是说“言必有三表”,直白讲就是如何验证一门学说是否好坏呢?首先要看本,看先圣先王是否有用过,寻找成功或者失败的案例。其次要“原”,也就是考察今时今日的具体情况,看能否适用。最后要“用”,就是放到实践中检验真理。

话说得很清楚,但是在墨子死后,三表之说就变得离谱了。首先是上古案例难考,其次是当今国情难以具体分析,第三就是缺乏实践机会。而墨学论辩派在与人辩论的时候依旧采用这种朴素三段论的手法,却因为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所以有时候很锋利,有时候很悲催。

我知道自己的哲学水准未必比这个时代的专职思想家高多少,只是胜在有后世三千年的积淀,眼界稍微开阔些。有些东西虽然不知道运算过程,但是可以根据标准答案逆推。于是我将“本原用”发展成了大前提、小前提和结论。

悲催的是,自然科学只要把东西拿出来,原理说清楚,别人就算不懂也会很崇拜地说:“哇!好厉害!”但是社会科学一旦抛出一点新东西,就面临着整个体系的牵扯。听不懂很正常,一些人听不懂就嗤之以鼻,另一些人听不懂就打破砂锅问到底。

梁成就是这样的人。我举了几个实例之后,终于还是将“概念”这个概念引了出来。有了概念就得讲内涵和外延,有了内涵和外延就可以区别大项和小项。有了这些基本要素,直言三段论才算构建完成。

即便是两千五百年后的法学院里,这些内容都要讲两个课时。

我居然一天就讲完了!

一天啊!

我讲的时候天才刚亮,还不到吃朝食的时候。等我讲完,外面的仆从已经在问梁成是否把晚餐送进来。

我口干舌燥道:“还有什么问题么?”

众人满心喜悦者有之,云里雾里者有之,茫然不解者有之……我喝了口水:“这个一定要学会,对于日后学习墨术很重要。”

“夫子,这个有什么用?”南郭淇道。

“这叫推理。”我道,“有时候人的思路并非你想象得那么坚韧和清晰,用这种方法来保证自己所做出的结论是对的。比如赵人公孙龙所谓的‘白马非马’,居然有人还跟他诡辩,其实用这个三段论就很容易击溃他了。”

“首先定下马这一概念,”梁成喃喃道,“四足善跑,可驮物大兽,白马是符合这个概念的小项。所以白马是马。”

看着一个身穿深衣梳着发髻带着纶巾的中年人,一个人若有所思吐出两千年后的学术术语……我觉得很不和谐。

“所以大前提必须对,概念一定要清晰。”我道,“若是四足善跑可驮物的大兽就是马,那么驴怎么算呢?所以墨者非但要精于心术,还要博物啊!”

“请教夫子,那么概念如何清晰呢?”

“取其根本而分门别类。”我有些头痛了,莫非要还要讲“分类学”和“本质论”么?

好在众人只是不求甚解地“哦”了一声,我趁机宣布开饭。

吃饭的时候大家讨论起了《墨文鞭影》,我总算松了口气,随后便发现了以很大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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