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0章 农家(三)

春社的时候,大司徒正式将陈相陈辛二位夫子介绍给了赵王何,并且在示范田上用曲辕犁演礼。原本这个环节,国君是要用耒掘土表示重视农业,按照周礼貌似是天子九,诸侯七,大夫五,士三……不过我记不清了,唯一可以肯定的一点就是大家都没有做足数过。

有了曲辕犁,赵何只是扶着犁走了一程,比用耒轻松许多,所以他十分高兴。

“既然能够促进农耕,应当大力推广!”赵何定下了基调,“大司徒应当促成此事。”

连瑞上前应诺,又道:“大王,臣以为,这等利器若是让农民自己购买,总有人因为家贫而买不起,不如由公室以亩数分发。恳请大王恩准。”

赵何脸色明显变了,转头看了看左右,目光却越过了我和赵成,直接投向了后面的随从队伍。那里站了一帮平时帮忙帮闲的文学、随驾。其中有一人,看着很眼熟,又仔细看了看,我方才认了出来:魏齐。

“兹事体大,待明日再议。”赵何挥了挥手,望向新晋大宗伯的剧方,“可是礼成了?”

大宗伯当即宣布礼成,所有人开始按部就班地回到自己车上,跟着王架返回宫城。

我的车排在第三位,御手是袁晗,庞煖与我同车。因为我的侍卫都是从大司徒府上带来的,以至于很多人都以为大司徒连瑞拍我马屁,还有些人不知道怀着什么目的去见连瑞,告诉他一些关于我的赵国往事。

这些自然都是庸人自扰,连瑞作为朝堂上的外来户,见人拍马才是正道。

因为这个口碑,连瑞被人视作庸俗小人之流,连带着一切问赵何要钱的行为都被视作中饱私囊。这对连瑞来说很悲催,但是这个名声很有保护色,所有人都相信只要有钱就能摆平这位大司徒。

能用钱砸出来的事,很少有人会愿意动用极端的手段。

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我对连瑞保护得很好。

不过……

“我怎么觉得有人在看我……”我突然没来由地身子发冷,拉住了庞煖的衣袖。庞煖环视一周,道:“你多心了吧?最近太累了?”

我默默无语,摇了摇头。

庞煖停了停,又道:“你说今天看到的那个曲辕犁,能比以前的犁好用?”

“嗯,”我点了点头,虽然不知道他怎么会对那个感兴趣,还是道,“因为把力用在了实处,所以人和牛都能省力。”

“那个套牛身上的圈圈,也是这个作用?”

试验几次之后,滦平他们把传统的人字型犁轭换成了倒U字型的犁轭,这样能让牲畜舒服许多,从而提高工作效力。

我解释之后,反问道:“你怎么对稼穑之事感兴趣了?”

“你真想知道?”

“说不说随你。”我白了他一眼。

“二哥,你不能生气。”

“我那么容易生气?”

“你很易怒的,下山之后和山上完全就是两个人!”庞煖认真道。

“少废话,快说。”我皱了皱眉头。

“我建了一个村子,给白蝰他们住。”庞煖小心翼翼道。

我叹了口气。

如果说还有人能够不让我知道,暗中做出这种事,那也只有庞煖了。他能用私人关系调动暗驭手,而且在宁姜那边他还有无限的经济特权。

“二哥,你不乐意?”

“倒也没什么。”我望向庞煖,“就两条。第一,你这么快把白蝰喂饱了,她背弃我们怎么办?”

“绝对不会!说第二条。”庞煖一口说满。

我摇了摇头,道:“哪来的地让你建村子?”

这个时代地多人少,我记得汉朝一直到了文帝时代,都在不停地把土地送给农民,鼓励生育。这固然是经历了秦末的乱世,不过现在比那时的人口也多不到哪里去。

尽管有大片大片的土地空闲着,任由荒废,但是名义上这些土地可都是有主的。“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这句话绝非歌里唱唱的。在现在这个文明和蒙昧尚未完全脱节的时代,华夏民众只有一半的国土意识。

所谓一半,就是说我们只承认自己的土地所有权,不承认别人的土地所有权。

——我的土地就是我的!你的土地还是我的!

所以只要兵锋能够达到的地方,都是大周的天下,都是大周的土地。而诸侯作为大周土地的实际管理者,就有资格拥有所有自己控制住的土地。

在古代开疆拓土是值得夸耀的事,并且从未有人为此产生负罪感。如果让现在这个时代的人知道未来有一天,他们的子裔掌握着大量的武力,却宁可打胎也不去侵略其他国家,他们一定会表示这种自虐情节极端不合理。

在这种思潮之下,你能在哪里弄一片“无主”的土地建立村庄呢?

“信都那边有很多荒地。”庞煖十分天真地说道,“我们在偏远一些的地方,发现了一个山坳,只有两条路能够进去,便于防守。又有河流,可以灌溉农田。所以就把那块地圈起来,建了个村子。”

“没人知道么?”我追问道。

“谁会知道?能去那里的人,不是逃奴就是盗猎,知道他们也不敢说出去。”庞煖不以为然道。

我头皮发麻,道:“回头还是让连瑞给你弄块地契,缓急的时候能用。”

“诶!就知道二哥最好了。”庞煖道,“还有这牛和犁,不如也给几套吧。村子里人少,劳力不足。”

我点了点头:“去找连瑞把这事办了。”刚说完这句话,那种刺痛一般的感觉再次在我身上泛起,我连忙转头望去,一队马队出现在我投目的地方。他们黑衣黑甲,脸上还蒙着褐色布巾,只露出两只眼睛,看着十分可怖。

“这些是什么人?”我问庞煖。

庞煖看了一眼,道:“我去帮你问问。”

“是雁门守赵希的亲卫短兵。”袁晗回头道,“刚才还在一起跟他们聊了几句。”

“动手了?”我对于袁晗所谓的“聊天”有种本能的怀疑。

“就试探了一下,”袁晗含糊道,“都是好手。”

那些人骑在昂首阔步的代马上,一个个都像是巨人一般。加上那身装束,即便在这春暖花开的时节都让人有些寒意。雁门是代郡以西的边郡,在北地三郡中夹在中间,再西面是楼烦人的地盘,再往西过了黄河就是秦国的东长城。

赵雍人生中最后一次亲征,就是带了二十万赵兵,直扑楼烦。他在草原上接受了楼烦王的投降,将整个楼烦部落纳入了赵国的版图。规避了一场战争之后,楼烦人依旧在自己的土地上生息,赵国的雁门郡并没有管辖他们的权力。

赵何似乎不信任楼烦人,在沙丘之后持续充实雁门郡的人口,派了可算青壮的赵希将军为雁门郡守。我觉得他这种防范于未然的做法倒是很明智,到底人家是看赵雍的面子投降的,如果知道赵雍死了,天知道会发生什么事。

不过……雁门郡……

“先王是葬在哪里?”我突然想起一件事,“平邑?”

“从平邑还得往西北走。”袁晗道。

“那是属于雁门郡吧?”不是我不专业,是现在这个版图,太混乱。有时候两个郡相交的地方,谁都不管,或者抢着管……这个问题哪怕到了两千五百年后都没解决。

袁晗也有些不确定,道:“若不是雁门,就是代郡,反正就那块。”

我竟然一直忽略了这么严重的问题,赵雍葬到雁门郡去干嘛?

历代赵侯从简子开始,墓葬都在国度附近。从定都邯郸之后,成候、肃候都是葬在邯郸左近,开山为陵,堆土为墓。

赵雍为什么要葬那么远!

如果为了纪念他的武功,也该是葬在灵寿啊!难道说赵何想让他看着自己挥军西北,跨过黄河攻打秦国?

“冯实!”我叫道。

冯实很快追了上来,站在车踏板上。

“跟连瑞说,曲辕犁首批实验地选在雁门郡。”我道。

冯实称诺,并没有离开。他知道光是这件事,我不会这么着急叫他。

“通知宁姜和魉姒,让他们派人去雁门郡。”我一时半会还不能回家,但是这件事我哪怕多一分钟都不能等,“找到先王陵寝,打开看看!”

冯实告退而出。

我第一次距离“赵雍未死”这个念头这么近,以至于我实在难以等待春社的繁杂礼仪结束。在宫里等赵何更衣的时候,我找了个机会,抓住了缪贤。

“狐公,”缪贤一脸无奈和惊恐,“这要是让人看到怎么办?”

“我问你,”我拉住他的手腕,“先王出殡那天,几辆灵车?”

“狐公,”缪贤一脸诡异,“灵车自然只有一架。”

“看来,你知道我在问什么了?”我松开他的手腕,一手按在了剑柄上,轻轻一提,发出簧口撞开的声音,“先王,到底在,还是不在?”

“狐公,”缪贤惊恐地按住我的手,“不可,不可啊!”他左右一看,拉着我快步跑了起来,进了一间偏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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