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0章 齐闵(三)

田地眼中闪过一丝疑色,盯着我一语不发。

“哈哈哈哈!”我祭出狂笑宝典,果然让所有人都懵了,只等齐王问了一声“先生缘何发笑?”我便答道:“老将军厮杀疆场,难道不知道兵不在多在于精么?以手无寸铁的国人与身披犀甲手持吴戈的技击之士相抗,胜负难道不是一目了然么?而且老将军的担忧不会发生。”

“哦?为何?”老将眯起双眼。

“因为第一,墨家还没有钜子。”我笑道,“第二,共济会会员并非墨者,只是觉得墨学有些道理的墨徒。他们对墨门没有义务,墨门对他们没有恩情,老将军觉得这样的国人,会以身家性命来悖逆他的国君么?”

“唔,子燎子说得很清楚,是让国人守望互助,同舟共济,的确不是承墨学的恩情。”田地也放下心来。

“老将军所谓‘一心同义,死不旋踵’的墨者,现在只有六人。”我苦笑道,“而且墨社永不可能超过一百八十人。”

“哦?这是为何?”田地问道。

“服役百八十人是子墨子时候的标准,在钜子胜时代也还是这个人数。”我道,“盖因墨社的宗旨是为了保护宗师、钜子,执行墨法,监督墨徒的品行,并非用来上阵厮杀,所以只求教义精严,不求人多势众。”

田地不知道想到了什么,突然一阵怪笑。他边笑边看着我,笑得我毛骨悚然。等他笑停,方才喘着大气道:“百八十人,还不及大族的私兵之数。老将军且安坐。先生,”他收起最后一丝笑容,“寡人命你为墨家钜子,如何?”

“鄙人不敢奉命。”我断然道,“墨社钜子从来都是墨徒自己推选出来的贤人,不能接受大王的任命。”

“钜子不是代代相传的么?”田地疑惑道。

“只有钜子胜传位给田襄子的特例,”我道,“因为当时钜子胜所率百八十墨者尽数殉于阳城。”

“他既然能改规矩,为何寡人就不能改呢?”田地不爽道。

“当然可以,”我笑道,“只是仆听说凤凰即便再渴,也只喝礼泉的水,这是因为至尊者不能沾染卑贱之气。大王明明是东国之主,何必搅合在卑贱的墨者之中呢?”

“先生此言差矣!”苏秦突然道,“大王并非屈尊,而是想尊墨。先生奔走列国,若是有齐国上大夫之爵,王命钜子之份,哪个诸侯还敢看不起墨者呢?”

田地毫无城府点头微笑,很满意苏秦所言。

这位齐君并没有流传出荒诞淫侈之事,也没行过昏庸无道之政,看上去是个中平的君王,仗着父祖留下的基业,逞一时之气还是没问题的。不过他闻誉则喜,是个好大喜功之人。我觉得他要任命钜子,并不是想掌控墨社,也不是想尊墨,其实就是单纯想过瘾,就和后世天朝的卿士大夫喜欢到处题词、剪彩一样。

“王者之尊是上天所赐,墨者之尊是万民所举。”我道,“若是墨者之尊不从万民而从君侯,燎担心三世之后不再有真墨者。万难从命。”

齐王不爽地挥了挥手,正要说什么的时候,有个内侍上前在齐王耳边低语几句。田地脸上露出一种让我难以领悟的怪异表情,那是一种兴奋中带着激荡,激荡里含着纠结,纠结下藏着恐惧,恐惧后还有一丝幸灾乐祸的感觉。

“先生怎么能让人去围攻孟夫子的宅邸呢!”田地大声道。

咦?这是在指责我么?为什么大家都能听出这其中的兴奋呢?

孟轲是田齐桓公时代入仕齐国的,经历了威王中兴的时代,最终在宣王年间走到了仕途的顶峰,也曾负责教导年幼的太子——齐王田地。

或许想把一本正经的老学究套麻袋打一顿并非天朝学生的首创,若是有人能给田地出这么个主意,他肯定会干的。

“绝非鄙人指使!”我道。

其实我每次讲学,都有王宫的内侍在下面偷听。这么多人聚在一起,政府怎么可能不做监控?不过我还是原原本本将今天邹衍发问,我回答之后再反问的事告诉了田地。看得出来,他基本没听懂,不是他听不懂,而是内心中对学术的排斥让他根本不想听懂。其他人倒是听得很认真,苏秦脸上的表情尤其丰富多彩。

“还要请先生走一趟,以解孟子之困。”齐王道。

我欣然前往。

其实主要去孟子那里听答案的都是儒生,之所以后来规模会失控也是因为儒生太多。真正的墨徒都站在外围,看孟子怎么怎么回答。我赶到的时候也只能站在外围,因为挤不进去了。

现在并没有孔孟之道。孔子死后的儒家比墨子死后的墨家还要悲剧,光是思想主张上就分为八个派别,那些后世被尊为十哲七十二贤的家伙们都打着儒学的旗号收徒讲学,连那些史书无名的“三千弟子”也都说自己是孔子的嫡传。孟子受教于子思的门人,子思是孔子的孙子,所以他勉强可以算是孔门第五代。虽然道统过硬,地位超然,但一样会有号召力不足的情况。

“夫子身体不适,等身体康复了会专门撰文细细解答你们的疑惑。你们先散去吧。”孟轲家的大门中开,出来个身才修长的弟子,年约四十,长须及胸,姿态飘逸。

“怎么每次有人讨教问题孟子就身体不适?”我问南郭淇。

“怎么每次有人讨教问题孟子就身体不适?”南郭淇大声问梁成。

梁成脸上一红,几乎用吼的音量问滦平:““为何每次有人讨教问题孟子就身体不适?”

……

千百人齐声问道:“为何孟夫子身体又不适了?”

“家师已是耄耋之年,你们体谅些。”那门人额头一层亮晶晶的油汗,“岂不闻老吾老以及人之老么?”

“这是孟子的哪位高徒?”我低声问南郭淇。

“这人是谁?”南郭淇大声问梁成。

“这人是谁!”梁成涨红了脸大声吼道。

……

“你是何人!”千百人齐声喝问。

我见那人打了个踉跄,差点摔倒,扯着嗓子大声道:“在下浩生不害!”

浩生不害在儒生中貌似也是有些人望的,听到他报了名号出来,前面的儒生就开始有散去的迹象。人家儒生都走了,我再留着干嘛呢?便与几位墨者回到了城外的民居之中。

从今天见齐王的会谈中,我感受到了事态发展的勃动。这些权贵诸侯们即希望看到能给他们带来利益的墨社重回舞台,又对此深感恐惧。我找出一张帛布,仔细摊开,压平了褶皱,研磨手书。让秦棣征召几个墨徒,快马送去燕国蓟城,找一群赵国人,并把这封信交到名叫庞煖的人手中。

我在信中写了“大梁一别”之类的暗示,最后落款是“墨门初学燎”。以庞煖的聪明一定知道我化名墨燎请他过来。

若是要组建墨社,没有庞煖这样的剑术名家是不行的。

其实说庞煖是剑术名家的时候我总有点不踏实的感觉,因为身边的人关系太近,被外人所惊叹的一切就都会变成平常。我直到见识了所谓“名剑士”的功夫之后,才知道原来庞煖真的是高手。

是高手就有脾气,我忘记了一件事:庞煖从小到大从未听过谁的话!

就连师父让他干嘛,都不得不利用他的逆反心理。深刻了解他的成长史,就等于了解了脑残体的起源。

漆园外离别的时候,我让他去燕国等我,他完全没有放在心上。

秦棣刚走了一天,庞煖已经站在稷下学宫的门口,满大街地问人家有没有见过一个叫狐婴的人。

滦平因为常跟着我,“知道”我认识狐婴,所以好心地告诉他狐婴不会在这里,否则夫子就会见他了。于是庞煖顺藤摸瓜,要见滦平的老师——我。

“你……墨燎?”庞煖见到我的时候很惊讶,嘴巴都闭不拢了,甚至忘记了把剑收回剑鞘。

“你不是狐婴的幼弟么?”我也很惊讶道,“你怎么来……得这么快?我昨天才派人去蓟城给你送信,想请你和狐婴来临菑。”

天下比庞煖聪明的人很多,比他脑子转得快的人恐怕一只手就能数过来。他当即道:“还要问你呢!你跟我二哥说了什么,现在他杳无音信!”

咳咳,你戏演过头了,起码剑可以先收起来,这么指着我我有些不舒服。

“呀?他双目失明,能去哪里?”我站起身,惊奇道。

“哎!”庞煖重重叹了口气,突然眼眶泛红,柱剑在地,“想我二哥双目失明,身边连个服侍的人都没有。现在天下世道有这么乱,恐怕已经遭到不测了。呜呼!我与他血肉相连,却连他的骸骨都不能收敛,我好恨啊!”

如果我能照一下镜子,肯定能看到自己脸色铁青。如果后世漫画家要重现眼下的这一幕,被画作帅哥的鄙人一定是满头满脸满脖子的黑线!

“狐婴天纵英才,灵机应变之能更在你我之上,肯定不会有事的。”我道,“你饿了么?”

庞煖停下干嚎,红着眼睛怒视我一眼,杀气凛然。南郭子淇朝我走了一步,站在我身侧,浑身肌肉紧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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