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鹿临城上空爆发开的数百道绚丽星光,惊得赶路的马队仓促停步。走南闯北见识过无数战场的幕僚仰头，天空中光带百道，在他眼中足以比肩百万雄师带来的震撼。
雪花下落得慢了,吹拂而起的狂风，却将整片天地刮成一座琉璃世界。马匹不安躁动，不住嘶鸣和喷吐白气,深深低着头,不敢再向前。
“王爷,没法再向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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雍州王摇头。
“鹿临城发生异象，我更要前去，小九还在那里。马匹不走,我们就下马步行。”
“王爷！”幕僚万事谨慎为先，不过他也能理解自家王爷的心情,“那干脆就由属下先带些人过去探明情况，王爷留在原地。确认城中安全,我再派人回来。”
雍州王摇头。
“不行,危险。”
“王爷！”
“不行，我自己去。”
二人相持不下，幕僚被急得差点当场揪头发。忽然，四面狂风加大，本就在苦苦支持的战马终于抵抗不住,哀鸣一声，跪倒在雪地里。一名亲卫抬头，骇然发现，那些绚丽的光带竟然已经延伸到了他们头顶！
“保护王爷！”
“那些光带延伸过来了！”
雍州王陆宵练死死控住身下黑马，这匹随他征战数年的战马罕见地发出哀鸣，在他的强力控制下勉强没有跪倒下去，却也根本一动都不敢动。
这样的压迫感给了陆宵练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似乎在雍州城中，他也经历过这样一幕，那时云巅之上，隐约有双翼狭长的鸟影。
“……星主放心吧，我有分寸。”
商歌嘴角勾起，手落在腰际佩剑上。凡人的视线甚至无法捕捉，三道剑气斩落而下，瞬间将雍州王和幕僚围在剑气勾勒的三角中，所有亲卫都被隔绝在外。
这样，就无第三人旁听他们的谈话了。
陆空星理了理飘带，接着侧坐的姿势轻轻一抱小鹿的脖颈。
“我下去与皇叔单独说一会儿话。”
白鹿微微点头，陆空星从鹿背上飘落而下，一开始根本没控制身体，像个小秤砣一样直直向下坠去，看样子是要等接近地面，才会花力气飞起来。
陆文昭：“……”
一如既往的懒，也不怕把人吓到。
天降剑气很容易被误解为某种天罚，幕僚吓得双手抱头，陆宵练却很镇定，但下一秒他就无法保持镇定了，因为他看到有一道人影身缠彩带，从空中坠下。
陆宵练瞬间心弦绷紧，从马背上一跃而下，下意识伸出双手，试图接住那个坠落的人影。这一刻，他并未考虑自己肉体凡胎，如何徒手借住高空坠下的人，他只是认出来了，那个下落的人影——
是小九。
落并未发生。
陆空星在离地一丈左右的高度就飞了起来，
下坠速度陡然一减，
他的飘带也开始向后悠然扬起，显得仙姿卓然。他慢慢降低高度，在微张手臂的陆宵练面前悬停，紫瞳弯起，笑着唤了一声。
“皇叔！”
陆宵练愣住了。
最初的惊讶之后，他确认陆空星真的不会继续向下掉落，紧绷的神情才微微一松。他缓缓收回手臂，抬起一只手，在陆空星头顶上空来回扫了扫。
陆空星笑得收不住。
“没有吊着丝线啦，皇叔。我现在头顶空空荡荡，若真的要悬吊丝线，又该挂在何处呢？难不成是挂在月亮上？”
陆宵练一时也感觉很有道理，他严肃打量一遍足不沾地的陆空星，转头对旁边已经傻了的幕僚说话，语气中竟带着一股诡异的自豪感。
“嘿，我侄儿会飞。”
幕僚：“……”
幕僚：“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会飞很正常吗！怎么听王爷你的语气，会飞很正常啊！是孩子掌握的一个高超技能是吧？就像会弹琴会跳舞一样，学学就能学会的技能是吧？可以跟其他父母炫耀的技能是吧？！
在场的是不是只有他这么一个正常人啊！
“不是这么回事吧，王爷。”幕僚崩溃道，“您与其跟属下炫耀这个，不如想想九殿下如今是怎么个情况，又是天象又是会飞的，九殿下莫不是……莫不是……”
陆空星很体贴地接口。
“成仙了。”
幕僚顿时哈哈一笑。
“原来是成仙了啊！原来是成仙……是成……”
下一瞬间，他就背对这叔侄两个，蹲在雪地里抠雪去了。
冲击太大，得缓缓，你们慢聊。
陆空星一直在笑，比起处处冰冷森严的宫里，他果然还是更怀念在雍州长大的日子。虽然皇叔碍于皇帝的威胁不能与他过分亲近，虽然处处蒙着刺客和毒杀的阴影，但是那段日子，无论前世还是今生，无疑都是他生命中的好时光。
如今，他要奔更多好时光去了，不能不给旧日好时光和好的人一个道别。
陆空星紫瞳中盈满笑意，如实说道：
“皇叔，我有幸遇见白鹿，得赠仙缘，方悟得红尘不过囹圄海。我合该去我该去的地方，今夜就要动身。”
陆宵练眉心紧锁，他抬头，望了一眼空中华光。那些华光似乎察觉到他的视线，于是拨开光明，露出其中种种灵魂神仙，向他致意。而在空中偏下位置，果然如陆空星所言，静立着一头皮毛雪白的白鹿，鹿角璀璨，折射华光。
似乎察觉到他的视线，白鹿从空中缓步而下，来到陆空星身旁。他向陆宵练有礼地略一颔首，陪伴着陆空星。
幕僚缓过一口气，不知何时已经从蹲的地方走了回来，闻听陆空星所言，不舍道。
“殿下这回走了，可还回来？”
陆空星轻轻摇头。
“或许偶然会来，
却再不久居。”
陆宵练眉心皱得更紧，
幕僚心惊胆战地盯着他的嘴，很快，这破嘴里果然吐出了一截象牙般震撼人心的话来。
“住哪？”
“成仙了，发宅邸吗？”
陆空星的奇怪跟雍州王一脉相承，所以他完全感受不到幕僚的那种正常人的痛苦。皇叔这是关系他日后的住处呢，拳拳父母之心，他深深感念。
“我有个很大的洞府。”他认真答道，好让皇叔放心，“东海之上有三仙山，日后我就住在那里，与其他仙人一块，吃住皆便利，出行有龙凤。”
这个条件，陆宵练勉强满意，短暂思考之后，他轻声叹息。
“你要走，是宫里的人对你不好吗？如今我回来了，不会有人再欺负你。”
陆空星依旧笑着摇头。
“我不是因为怕被欺负，才离开的。回宫这大半年，我过得很精彩，遇到了好人，也遇到过坏人，经历了许许多多的事，小鹿一直陪着我……”
他说着，与身边的白鹿轻轻抵了一下前额。
“经历那么多之后，我终于寻到了自己的私心，于是要成仙。”
陆宵练面色严肃，他先是以家长的敏锐，锁定了陆空星身边这头白鹿。他用挑剔的目光把白鹿打量了一遍，竟没找出什么毛病，这是头漂亮小鹿。
接着，他认真而专注地听陆空星说完，确认他不是一时上头，也不是被欺瞒哄骗，更不是迫不得已，这才缓缓颔首。
“只要是你想好的，皇叔便支持。”
他转了个身，背对陆空星，声线沉稳。
“不必担心我，自去吧，去追寻你想要的。”
“天寒雪深，路上慢些。”
他慢慢说着，好像要将告别的时间拉长一些。尽管声线如往日般沉稳，其实他的嘴巴已经一点点瘪了起来。
呜呜！
孩子大了，要飞走了，为人父母总要经历这么一遭，只是到他这里，怎么发生得这样快啊，呜呜。
“皇叔。”
“……”嘴巴依旧瘪着。
“皇叔！”
“……”还是瘪着，坚强，他要坚强。
“哎呀！皇叔你快回头！我有东西留给你！”
陆宵练努力松弛好嘴角，背着手，慢腾腾转身睨去。映入眼帘的是一枝开着三花的芍药，且不说天寒地冻如何有鲜花盛开，单看同一枝上竟有白黄红三朵不同颜色的花朵，就足够奇异了。
陆空星笑盈盈，他手上一晃，一枝三花变作三枝花，他将三色芍药赠予皇叔。
“皇叔收下。”
“日后若遇上什么难以解决的事，就可以使用这芍药花枝，在心中默念要用即可。即便相隔千山万水，我亦会前来，为皇叔分忧。”
一旁的幕僚嘴巴越张越大，几乎要激动死了！
这哪里是三花枝，这这这分明是仙人的三个承诺啊！国事私事，无论什么事情都
能解决，相当于三个万能的愿望！
独独给了他们家王爷，这得多深的感情！
可看着花枝，陆宵练的嘴巴又想瘪了，陆空星递出半天，他才缓缓接过，三色花依偎着玄色轻甲，就好像那些罕有的时刻里，年幼的陆空星依偎在他的书案前。
这孩子，终究去走自己的路了。
也好。
雪夜再度起风，不过这一回，风是暖的了，云上仙人们轻声呼唤着。陆空星送出花枝，最后深深看了一眼皇叔，重新侧坐上鹿背，向皇叔含笑道别。
“皇叔，我去了！”
白鹿开始升空，雪沫飞卷不定，如挽留亦或送别。陆空星微微怅然，他注视下方，见皇叔追出了几步，抬高声音，像是要做最后的叮嘱。
“小九——”
“你骑的那鹿——是公的吧——”
“趁早——骟了——”
“鹿的脾气会变好——”
陆空星头一次觉得侧坐这个好看姿势不太好，他差点没从鹿背上跌下来，连忙抱住白鹿的脖颈安抚炸毛小鹿。
“皇叔虽是认真的，但他够不到你，别怕。”
陆文昭：“……”
无效安慰！他好怕！他要蹬腿了！
地面上，陆宵练望着逐渐远去的华光，握芍药花枝的手垂下，嘴巴又一点一点变瘪了，像雍州王府一条街外每天出来遛弯的那个老头一样瘪。
幕僚心惊肉跳地看着他，果然，陆宵练瘪着嘴，“嗖”地从三枝花里抽出了那支白的。
幕僚“嗷”的一声，一个滑铲飞扑过去死死抱住陆宵练的腿，撕心裂肺道：
“王爷！王爷您要干什么啊！怎么就要用到九殿下的花枝了！”
陆宵练努力挣脱他，委委屈屈。
“方才最后一句叮嘱没有叮嘱好，本来还有许多可叮嘱的，话到临头，居然只提了让小九早点骟鹿。我把小九叫回来，再重新细致叮嘱一次。”
“不可以！啊啊啊不可以！这是神仙给的三个宝贵愿望啊！”
空中，陆空星好不容易才把炸毛小鹿给哄好了，身畔都是仙人，圆月之下，他们凌云踏风向仙山奔行。
【我还以为，你会将花枝留给大昭的长公主。】
陆文昭忽然传音道。
【为什么要特意下来一趟，将这个机会送给你的皇叔？】
陆空星笑了。
“因为……皇叔是真的会用啊。”
他了解皇叔，皇叔那个性格，有什么说什么，想什么做什么，最最耿直，毫无弯折。陆空星认识的人之中，花枝给谁，都有可能被藏之高阁，当成神物供奉，那并非陆空星想要看到的。
只有皇叔，不会吝惜什么仙人的承诺、万能的许愿机会，该用的时候绝不会含糊。
“而幕僚顾先生是个思维正常的人，又能在一些时候拦住皇叔，在皇叔想随意用掉花枝的时候进行劝阻……”
“这样一来，那三枝花，才能发挥最大的作用。”
陆空星的紫瞳之中，闪烁着洞彻之光。
“我欲与那个存在相斗。”
“所以我要三仙山，也要凤麟洲，更要整个天下。”
“我会将一切押上这个斗场，包括我自己，以此终结祂的支配与掌控。”
这是他的天下之局。
天道，敢接吗？
白鹿沉默地奔行了一会儿，陆空星似乎听到陆文昭幽幽一叹。
【你总是如此。】
【那，除了要三仙山和天下……】
【你还要小鹿吗？】
陆空星顿时笑了，他亲昵抱住白鹿脖颈来回蹭，大声说道。
“当然要！小鹿！小鹿！”
【别、别贴这么紧，你要勒死我吗……】
“嘿嘿……小鹿……小鹿……”
可怜小鹿，被他勒得脖子都长了。
蹭着蹭着，陆空星的动作忽然一顿，瞬间凝神。他察觉到四周气机变动，祥和不再，四面八方，开始流转起针砭一般的寒意。
暗中，有人龙尾一甩，厉声喝道：
“动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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