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5

华龙惊呆了,惊呆了半晌也没有说出话来,他实在没有想到李春阳会这样理解生死之间那种默契的合作,世上的动物,也许只有人最难琢磨得透。但是,同时,他又理解李春阳的理由,于是,和善而又无奈地说:“很遗憾,既然我无法让你同行,你就快走吧。”说着华龙伸出手,真诚地说:“你多保重。”

李春阳摇晃着华龙的手,表现出一种少有的激动:“兄弟,你也保重。”

望着绝尘而去的李春阳,华龙转身对历海城说:“你也走吧,山上的艰苦你受不了的。”

“我有话和你说。”

“不要说了,再见。”华龙不再犹豫,奋力朝前方奔去。”

此时的仲马正搂着红玉姑娘在做美梦呢,一声声惊天动地的爆炸声,一阵阵爆豆般的枪声,以及响彻云霄的呐喊声把他吵醒了。

“难道这黑夜预示着什么不成,难道大日本帝国最后的辉煌过后,紧跟着而来的就是没落、衰败、直至灭亡不成?”仲马腾地一下从炕上坐起来,不由得感慨万千,然后倒吸了一口凉气,仲马城又会怎么样呢?是仲马城先毁灭,接着就是大日本帝国也毁灭?他不敢再想下去了。

轰轰的爆炸声震耳欲聋地传过来,窗玻璃噼里啪啦地被震裂开来,玻璃碎片四溅,掉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尖啸的枪声嗖嗖带着刺耳的声响向四面八方飞去,还有几颗子弹向这个方向飞来,呐喊声以排山倒海的气势传过来,仿佛要鼓破他的耳膜。仲马似乎觉得大地都在震颤,晃晃当当地怎么也站不稳,扶着墙壁才勉强走到院子里,抬头望去,只见仲马城已经陷入一片火海之中,漫天的火海中,枪声,手榴弹声,呐喊声连成一片。

“完了,一切都完了,这只雄狮,这个巨人终于醒来了。”那座坚固的堡垒在仲马眼里已经消失在火海之中,那只雄狮,那个巨人的身影让他胆战心惊,他整个人瘫软了,一下子跌倒在地上,周身的冷汗淹没了他,大脑也一片空白。

不知过了多久,在他确定仲马城已不复存在的时候,这才咬牙切齿地从地上爬起来。“八格牙路,统统地死了死了地。”

这时仲马城方向,有数不清的人影在往四处奔跑,仲马像是重新看到了希望一样,不用说那些四处奔跑的人,一定是被囚禁的中国人在士兵的追赶下在玩命地逃窜,即使这样,他的心还是像被人捅了一刀似地难受,致命的暴动已经无法阻拦了。

四周一片黑暗,只有仲马城的方向被大火映红,一切的响动逼视着这个倒霉透顶的残忍又狠毒的日本军人。那呼啸着的子弹声,那腾起巨大烟雾的爆炸声,那排山倒海的呐喊声,使仲马陷入毁灭之中,他的忠诚,他的追求,他的希望,他的贪婪,他的征服欲念在这一刻被击得粉碎。

仲马不敢再看下去了,两眼却又没有离开那个曾经寄托着他的抱负的地方,他用力摇晃了一下头,突然歇斯底里地向外面喊了一声:“来人哪!”

李耀祖满脸满身都是灰尘,气喘吁吁地跑进来,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干爹,全完了,仲马城彻底毁了。”

仲马不听,命令着:“马上集合镇里所有的士兵、皇协军,统统跑步到仲马城抢设备、抓逃犯。”

“是。”

当仲马赶到仲马城,看到仲马城已经变成一片废墟,士兵和专家倒是没有受到太大的损失。“唉。”仲马的情绪马上低落下来,心惊胆战地向石井报丧去了。

石井的日子,因为有了仲马这样的学生,一度变得郁郁寡欢,这有什么办法呢?世上是没有后悔药可以吃的,更何况有些事情也由不得自己去选择。仲马太让他失望了,这对他,不,对日本军人来说简直是一种耻辱,因为过于自负,军部的计划还没有真正开始实施,或者说还没有走上正规,它就过早地被毁灭了。

“仲马城的毁灭,一是疏于严密的防范意识,二是小瞧了中国人团结的力量,三是对囚犯过于仁慈。”石井总结似地说,他真不愿意看到仲马城毁于中国人之手,可它确确实实被中国人给毁了。石井叹了口气,掩饰不住内心的忧虑和惊恐,继续说下去:“你的城堡看似固若金汤牢不可破,又是城壕,又是高墙,又是电网,又是炮楼,还有我们那些训练有素的、世上最凶恶的士兵,这种表面上的强大代表不了胜利。在这里,我只想讲一个问题,仁慈会让我们快速死亡。我常说,对中国人只能利用,不能相信,我的信条是不要等到危险时再行动,那样做一定会失败。你要明白,中国人很会见风使舵,他们有时为了某种目的,某种利益,也许会按照我们的意愿去办事,一旦他们的利益受到侵害,或是看到大势所趋,他们就会调转枪口向我们开火。我的格言是对待这些愚蠢的东亚猪,首先要想到他们是中国人。”

仲马为了摆脱责任,他在更正石井逻辑上的错误:“中国人根本不是愚蠢的东亚猪,而是一只威猛的雄狮,一个雄壮的顶天立地的巨人,我彻底被他们征服了,而不是我征服了他们。”

“嘿嘿。”石井冷笑了两声,他觉得仲马的话可笑得很。“我看你的意识有点毛病。”

仲马从石井的笑声里读出了讥讽,他突然感到自己很卑下,一个身败名裂的人,怎么能得到鼎鼎大名石井少将的赏识呢。想到这里,他觉得自己确实很可笑,可笑的是自己那么幼稚,落到这样的地步,竟然还想去攀高枝。不过话又说回来,自己终归是石井的学生,这是不争的事实,说是同行,这也是谁也改变不了的。至于朋友嘛,倒是自己一厢情愿,世界上的事有好多是可笑的,巴结、奉承别人也这么难,但这不是发自内心的,只是泛泛的人之常情而已。想到这里,就像有一阵狂风刮去他心头的阴霾,毫无征兆地让他看清了石井的真正面目:“对不起,实际上,我不配做您的学生、同行,也不配成为您这样大人物的朋友,更不配担当管理仲马城的最高指挥官。您的学生、同行都应该是出类拔萃的,标榜史册的英雄,您的朋友,也应该是显赫的达官贵人。不过,我还是为能在有生之日结识您而自豪,您才是我们大日本帝国的骄傲,可我并不甘心。”

石井觉得仲马的话非常刺耳,但他又十分理解仲马的心情,觉着不该对他——一个落败的如此惨痛的人不留情面,可是现在他又不得不在这个情绪低落、思想巨变的人背上狠击一掌,否则,他会说出更过激的话,做出更难预料的事来。为了避免在今后的人生路上仲马再遇到类似的灾难,石井不得不提醒,仲马终归是自己的学生。想到这里,他说道:“你的话不无道理,但有一点你要明白,你的失败并非是你的无能,而是你的智慧掺杂了太多的个人成分。我是说,以中国人的头脑清醒,力量的强大和我们初时的侵略是不能相提并论的。可是,经过认真地分析,情况显然不是这样的,中国人继承了他们老祖宗不屈的精髓。我的意思是,他们的排外情绪从来就没有削弱过,因此,要使我们的民族在这里生根,就必须不惜任何手段去征服他们,否则,你就会被征服。”

仲马大尉真是背运到了极点,本来,他把高升进而光宗耀祖的希望寄托在了异国他乡,梦想做出一番惊天动地的伟业,没想到事与愿违,苦心经营的仲马城就要步入辉煌的时候,没想到这场暴动使他的希望变成了泡影,同时,也使他对中国人的看法,发生了根本的变化。这还不算,如今,却还要受到别人的白眼,此刻,借着玻璃窗外有限的能见度,仲马大尉的心情比外面阴霾的天还要糟糕。他想不通,为什么会输得如此惨,败得如此迅速。他认为糟糕透顶的不止这些,最糟心的还是在他失落的时候送来的是不尽的讥讽、嘲弄,也许,因为这,他会永远抬不起头来。

果不其然,沮丧的仲马大尉马上就领教了被羞辱的滋味,只听石井冷冷的声音又从背后传过来:“我原以为,仲马君和仲马城会成为我们大日本帝国在这片乐土上的骄傲,没想到竟会昙花一现地消失了。可惜呀,可惜。”

仲马转过身。只见他头上的卷毛被烧成了黑炭一般,一小片一小片地连在一起,军装到处都是血和灰尘,苍白的脸上勉强挤出一丝笑容,曾经凶光四射的眼睛,也变得黯淡无光,令人感觉到一种失落的无奈和受到致命打击后的颓废。当听完石井那些带刺的话,他强压住心中的不满,心有余悸地说:“您不清楚,他们简直就是一群无法驯服的雄狮,愤怒的咆哮会让你的灵魂出鞘,这都怪我对他们太仁慈了。”

“不,那群东亚病夫是一群猪,一群愚蠢的东亚猪。”仲马的过失,已经够让石井很生气了,而仲马所表现出来的斗志的丧失,更无法让他接受,站在仲马对面的石井看出,已经灵魂出壳的仲马,永远也不会振作起来了。但他还是不留情面地说:“即使他们真是一群雄狮,就像你说的,更不能给他们一点儿仁慈,要让他们怕你,甚至于一见到你就浑身发抖。”

“是的。以前我也曾经这样说过,也曾经这么做过。”仲马听不惯这种咄咄逼人的教训似的口吻,无力地靠在窗台边,脸色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眉头紧皱,强忍下一口气,十分动情地说:“我也说不清楚,我怎么会变得这么懊丧,这么突然。总之,人生之中有很多事情是可以改变的,有时,外力还会强迫人去改变,我,就是一个例子。现在,只要一想到仲马城,一想到那些愤怒的中国人,我就会感到一种无来由的恐惧,那是我生命中永远的教训。同时……”

当仲马述说这些的时候,声音都在颤抖,石井心里不禁暗想难道这就是战争,这就是仲马在战斗的失败为之付出的代价?他不相信失败中的鲜血和生命会改变日本军官对天皇的忠诚,更不相信残暴无度,杀人如麻的仲马会因一次挫折而变得胆小如鼠。石井最恨这种没有出息的军人,或者说,这样的人不配做军人,想到这里,他冷冷地说:“天皇赐予你的战刀是干什么的,不成功,则成仁,既然它对中国人不起作用,你就应当自己用。”

仲马听出石井的弦外之音,无非是让他剖腹自杀来洗刷他所带来的耻辱,但是,他不想做无辜的殉道者。“我想过了,那样并不浪漫,切腹那是给天皇的最勇猛的勇士的最高的奖赏,我不配。”

看着仲马委靡不振的样子,石井从心里往外瞧不起,讥讽地说:“真是笨蛋,竟让一群东亚猪吓得失魂落魄。”

仲马看了一眼嚣张的石井,不服的语气里含着难以言状的恐惧。“石井将军,我不允许您污蔑我,我依旧是天皇最忠诚的勇士。另外我说过好几遍了,我不认为那是一群东亚猪。在我看来,那些中国人简直就是一群威猛的雄狮,即使把他们关进笼子里,也无法使他们屈服,这些我已经领教过了。石井将军,有心驯服他们不妨亲自去试试,根据我的经验,您也会遇到很多麻烦……”

石井眼里透出狡诈而凶残的目光,他狂傲地说:“我正要在平房建一座同样的城堡,已经着手准备了,这也是军部的命令。你相信吗?我会把那里变成食人魔窟,我管他们是雄狮还是巨人,在我看来,让他们变成逆来顺受、生死由我掌握的羔羊并不难。”

“请您再给我一次机会吧老师,在新的城堡里我会把这群威猛的雄狮和这群所谓的巨人驯服成任我宰割的羔羊。”仲马这样对石井说,似乎他还没有表达完,但听他接着说下去:“您要相信我,我一定会成为天皇最忠实最信赖的勇士的。老师,我会在新的岗位上重新塑造皇军的武士道精神,在那里我会把皇军最残忍最狠毒最无人性的一面表现出来。您不妨和我赌一把嘛。”

石井像所有的男人一样喜欢赌,更何况目前日军在中国各地前进的趋势有增无减,怎么会失败呢?但他的语气依然严厉:“好,我就同你赌一把,不过你不会得到这样的机会了,军事法庭正等着你呢。”

“哈哈。”仲马无视以后的命运,大笑起来。“石井君,你好自为之吧,以我的预见你以后的日子也不见得怎么好过。”

石井气愤至极,抬手噼里啪啦打了仲马十几个耳光,狂怒地喊道:“你如此的放肆,我不会为你开脱的,到监狱里受惩罚去吧。”

“这对我无所谓。”仲马还是那种平静的表情,继续用不断变化的称谓说:“石井老师,以前的事我不想重提,但是教训我们不能不记住,我认为,军队的职能和责任应该是保卫国家的主权,捍卫民族的尊严,而不是放弃扩张。您记住,有一天我还会回来的,因为中国才是我们日本军国主义扩张的战场。”

“很好,我喜欢这样的仲马,我等着你的归来。”石井对仲马的反复无常弄得有些糊涂,可他还是看重之前狂妄凶残的仲马。

“石井老师,我们不应该争执不休,我们应该诉诉友情。”仲马此时的心情反倒平静下来,半认真,半玩笑地说:“如果我猜得不错的话,当初,我们的试验基地仲马城设在背荫河并不理想。而事实上,你暗中早就在选择最佳的地点,所以,仲马城的毁灭,并没有影响军部建立新试验基地的运作的。将军,你应该明白,细菌试验一旦成功,一旦运用到战场上,会产生什么样惨无人道的后果。将来你我会逃脱历史的惩罚吗?可我知道你和我是不会在乎这些的。”

石井气急败坏,他想不到那个曾经从事这项罪恶行动的人,今天会面对面地教训他。“滚,你给我滚,战场上的胆小鬼,皇军的耻辱,我不想听你说……”

仲马还是那副样子,一边往外走,一边说:“将军,但愿您能够把平房变成一座食人魔窟。哦,对了,假如您有耐心,假如您有时间,在去军事法庭之前,我随时会来陪您。我、您的部下、学生或是朋友,还有很多话要对您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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