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85 章 第一百八五章:浮生若梦

第一百八五章:浮生若梦

爆炸的轰隆声尚未息止,掀起大片灰尘淹没了苍穹血色,如同帆布在被风吹涨的同时缠结为一摞,趁那双眼睛半睁半闭,将时间的线流无限延长。外力掐起了飞蛾掺满鳞粉的背翼,像是玩弄绸布似的将其拧皱扭曲,发缕即刻飘散在烟尘之间,它宛若游蛇、划出一道惊人的弧形转瞬隐匿。

天际尽头死气沉沉的流光遂被吞覆,只留下剑刃寒光趁甩出那刹喷薄流涌,伴随着女子志在必得的嗤笑,那墙体终于不再保持残状,在靴跟踏上的同时直接整个崩溃瓦解,尘埃毫不留情地溃散开来,将来者的身姿全然掩匿。嘈杂仓皇地在那浑浊空气里搅动着,身处于半明半暗中的天使突然歪过脑袋,甩开身后的麻花辫,万分愉悦地咧开了嘴角。

未等他抄起桌角的西洋剑,藏伏于沙尘中的女人迅速欺身冲来,在打断对方手部动作的霎时,这股蛮劲使她立即迂转至天使身侧,然后不假思索地扣住那敌人的肩膀。巨剑倏被挥上,刃面直抵敌方脖颈,顿时划开了道清清晰晰的血痕。在异常灼热的阳光中,那抹殷红更是刺目,然而,天使只是慢悠悠地举高了双臂,仿佛根本就不在意自己会被利刃所伤。

不知他们保持这种动作过了多久,被挟持者忽然压起嗓子、发出了几声意味深长的哼笑。身后的魔族迅速加大力度,更是死死勒住了这家伙的脖颈,却只听得那颇为低沉的声音,如同线虫在肠腔里蠕动,顺着她的耳廓、无所顾虑地钻入脑海。

“距离上次见面……已经有一段日子了吧?”

“你到底在说什么胡话……?!我可从来没有见过——”

“倘若你还记得,就先放下你的剑。”天使显然无视了对方的说辞,而是下意识地顿了顿音,将他孤傲的头颅缓缓昂起,即便一双眼睛仍然隐藏于昏霾。唇齿咬合的动作异常清楚,仿佛每一寸音节都带上了狠劲。

“回到魔界的生活还不错吗?我的,老朋友。”

刀刃裹挟了猩红,趁着灰蒙蒙的云翳笼罩世间,一再翻覆于皮肉之上。刃面煞白刺得晃眼,伴随着武器尖锐的打击声,鲜血飞溅如同泪花,不留痕迹被大地所吸附。天国的植物立即蚕食了它,仿佛数不尽的骷髅在生与死的边缘起舞。惨叫、嘶吼与不知何者的哭嚎,一齐汇聚成了乌托邦的死亡之歌,天使在人群里低低地冷笑,又有恶魔踏着鲜血哼起了童谣,巨剪的刀锋将一切收揽,更像是镜面映照了真实。

少女卸开双刃回转身姿,一如舞娘跳着七重纱舞。她的军服染上了大片殷红,裹在头上的大衣早已不见踪隐,鸦色长发凌乱地披在两肩,干枯且是失去光泽的,无疑衬出了那双阴郁的眸子。羊角青年被他的同行所庇护着,如同个久经奔波的执事、笔挺挺地站在远离她表演场地的位置,一手托着上司干净得一尘不染的外套,另一手藏起了那根血淋淋的鞭刃,神情镇定甚至于僵板,使人不禁怀疑他的面部肌肉是否出了什么问题。

“啊哼哼,哼哼哼哼——你不觉得这很棒吗?我可爱的小洛茛?”

“……”

“不过也真够扫兴,本来还想陪洛茛你多玩一会儿的~可是那群窝囊的臭屁虫现在就打算开溜了!哼哼哼,看来不需要等太多时间,一切就会有一个结果。”特里妮缇抚唇笑着,一边敏捷地转过身姿,将衣袍下摆甩出一道美妙的弯弧,当她收回双剪、那将刃尖迅速杵回地面,就像一个追求精致的大小姐,鞋跟在天使破碎的羽毛上磨蹭了无数多次,鲜血痕迹依旧残留,单纯的擦拭已经无法洗去其上污垢。

“好消息是,按照咱们的最初计划,也是时候了结这个破差事了。”正当警卫将她团团护住,特里妮缇一掐腰际的表钟,趁着舌尖舔舐下唇、挑起了一抹势在必得的笑——这家伙此时表现得如此放肆,光是看着就知道不会有什么好事。

然而。刚有一个念头涌上心头,人群就和潮水般的簇拥上来,将他位居于边缘的身子硬是挤到了正前方去。洛茛下意识地护住了胳膊肘上的大衣,他那表情仍然没有一丝变化,像是个被线牵引的木偶,此时直勾勾地冷瞪着参谋长的双眸。外圈敌人暂时已经被魔军牵制,将军墨绿色的长发在视线中狂舞着,挟带了血与泪,在利剑锋芒中猛甩落下,仿佛衔尾蛇永恒回旋、蜿蜒辗转至时间与空间的尽头。

特里妮缇慵懒地端详着这片美景,双眸半眯宛若月牙,投映在剪刃之上,和凭空出现的气泡似的不可捉摸。伴随着一声猛烈的重响,眼看着将军单手掐住了天使那脖颈,将敌人死死摁在了地面上,参谋长登时愉快地扇动起翅膀,她立即把表钟系回腰间,顶着一副悠游自在、目中无人的模样,口口声声道出了一句命令。

“告诉后方的军队,开始行动吧!禁令已经解除了。”

她哼哼谑笑了几声,手下人迅速摆好传音姿势,毫不拖沓地执行了她的指令。被压在地上的天使早就晕厥,阿丽西雅猛然抡起巨剑,在警卫的护送下碾压了无数敌人,那战斗手法倒是表现得极其花哨,浮夸里甚至掺杂着几分寻求夸耀的做作意味。特里妮缇随即一弹指,当洛茛刚将外套披上她的肩膀时,竟又恢复了她变态扭曲的花痴性子,整个身子和只蠕虫似的扭来扭去,最终得到了那警卫员嫌恶万分的眼神。

“真是的,要不是在非常时刻,我现在就可以和洛茛……!”“

“咳咳!特里妮缇,给我注意气氛。”

“呃,反正……算了!毕竟魔族全体的利益高过我们个人的利益,我也不可能本末倒置,为了某些小私小利而失去判断力!我说得对吗?将——军——”她一转话锋,一脚的鞋跟毫不留情地踏上了天使的尸体,明显在调侃似的、对着某个方向摊了摊双手。人群就在此时让出一条道路,将军拖着那把大剑,迈着并不□□稳的步子走上前来。战场中央已经差不多被收拾干净,只有某些缠人的天使还个猎犬一般死不松口,却无法再钳制魔军的威势。

“好,好,你说得都对!特里妮缇,作为我手下的参谋长……你还真是智勇双全、才华横溢!”阿丽西雅调侃地拍了拍手,嘴角即刻被她上挑起来,露出了那格外尖锐的犬齿,“要不然我就和上方商量商量,等战争结束了就给你加薪升职,顺便再举办个婚礼怎么样呢?”

她忽然噤声,不知是发觉到了什么、将目光骨碌骨碌地移向某处。当暗处的号角声无端彻响,蜷伏在神界包围圈以外的魔族士兵一拥而上,通过两侧夹击,直接绞杀了意图撤退的敌人。犹如飞蛾四散奔逃,烛焰将它的翅膀燃烧尽了,它吞噬了它,如同种皮裹挟着植物的胚胎,在下坠的过程中汲尽了营养,最后一同奔赴向理所应当的死亡。阿丽西雅果断无视了那些部下,她晃晃悠悠地走到特里妮缇跟前,顺势甩开她心爱的巨剑,同时单手叉腰、居高临下地朝那人睥睨了一眼。

随着那声哐当清清晰晰地响彻,参谋长微昂起头,正对着阿丽西雅的脸,神情愉悦地发出了几声哂笑。将军背对着光,将整个身姿埋没进阴影里,纯粹的猩红在眸中流溢着,当半阖那时、若有所思地藏入了碎发之后。

“我说呀,你也是时候该消停消停了吧?现在可没有人打算看你的表演秀……!”

“要是和本体比起来,你的演技还差得很呢。”

“哈?!你到底在胡说八道些什么?特里妮缇参谋长,不要在这里得寸进尺,我知道你在搞什么把戏!”

“停一下,停一下。”见对方根本就没有打算妥协,特里妮缇只好踮起脚尖,朝着那家伙的肩膀,使出浑身解数猛拍了几下。她阴沉的声音许是更为恐怖,犹如刚从井里爬出来的厉鬼、凶神恶煞地发出了几声呵斥。

“模仿时间已经结束了!!!你这只完全变态的枯叶蛱蝶!!!”

“……”

“好吧,真扫兴。”

“明明为了完成将军的任务,我还这么用心来着。”于是,那伪装成阿丽西雅的魔族,突然改变了她的说话口吻。原本的语声还算带着十足的中气,现在凭空抽走了几分力道,变得飘渺若同蜉蝣,仿佛电流飞掠过肌肤表面,将灵魂深处的某样东西连根拔起。虽然腔调仍然近似于原主,但在尾音里却纠缠着抱怨与调侃的意味,听起来竟更像是在撒娇。

“真是不留情面啊,虫女。”

“算了,反正没过多久,你就会抱着你的小男宠卿卿我我,到时候就连天王老子都叫不回来。”语气更近乎于某个饱经风霜的中年男人,声音仍是那么虚渺,使人无法分辨她的性别。特里妮缇顿时神经失控般的猛颤了几下,不等她顶着那张羞红了的脸开口反驳,恶魔就一甩身后的军大衣,犹如魔术师将披风抡起,遂尔掩匿了大半身形。

——如同月食在转瞬间结束,最终站在众人眼前的、却是一个身高颇矮的少女。

她迅速拂衣单膝跪下,一双眼睛死死闭着,藏在下垂的睫翳里,使人无从得知她此刻的神情。绛紫色短发齐落脖间,带着两撮突兀的灰白蜿蜷垂下,将她嘴角的媒婆痣虚虚藏掩。强装起的笑容里看不出来一点儿真诚,甚至还能从那根犬齿里感受到几分轻蔑的意味。

直到她终于开口,肌肤从黑袍之间显露出来,像是覆满鳞片般的闪闪发亮,“属下阿德拉,作为此次任务的首要执行人,在此参见参谋长阁下。”

“首先,我们已经不是第一次见面了。无非就是一只帝王紫蛱蝶,别再给我装腔作势。”对方毫不留情地打断了她的话语,于是背过身来,似在思考着什么般的遥望了眼西方天穹,“传令下去!让那些饭桶们都给我好好休整队伍,在将军回来之前把神界的虾兵蟹将统统解决掉,你们有手有脚,应该不至于打不过一群白蚁吧?”

“哼哼哼~只要将军那边一结束,完美的答卷当然就唾手可得了。”

秃鹰的鸣叫即刻响彻风中,吞没了她的声音,裹挟着无尽喜悦扎进云层。漆黑影子飞掠而过,从光明的一头淹没入黑暗里,又从黑暗的撕扯下重回光明。锋利的羽毛在半空猛颤,于是辗转方向朝另一方滑翔,是来自异乡的旅人渡过红海,屏着呼吸、在浪潮底下独自穿行——它终究还是死去,褪去了皮囊与七重的魂,穿上它的嫁衣,从此岸世界回归彼岸世界,从那意外的流产之物里破壳而出。

女子恍惚听到了鹰的啼鸣,混杂着天使的言语,在大脑之中模糊不清。

她用力地一呼气,紧绷的牙齿在口腔里铿铿作响,一双绿瞳睁得狠戾,若有血色随眸光流转,被黑暗蒙上了层眼翳浑浊。剑刃在敌人的脖颈间颤抖,已经干透了的血痕凝成痂子黏附在皮囊上,衬得他那肌肤苍白更甚。

“……别想蛊惑我,你还没那个本事。”绿发的将军咬牙切齿地吐出一句话来,在她俯身那时,西面的阳光汹涌推上,如同烈焰哗哗燃烧、将她大半个身子瞬息淹没。被挟持者昂头轻嗤,缓缓垂下了一边高举着的手臂,身后人登时警觉地将剑刃按紧,在天使开口说话的瞬间,又加大了几分钳制力度。

“老老实实告诉我,你到底是谁?!你知道些什么?!又有什么目的?!”

“魔界将军阿丽西雅。距离那次事件已经将近两年,你难道现在还认不出我吗?”对方猛地抬高了嗓音,声调语调铿锵有力,挟着彻骨的余韵压入咽喉。阿丽西雅的神情突然变得古怪,她已经完全听清了那段话语,词句之间糅合着意气用事的怨愤,不算是仇恨却又含沙射影,是出鞘的利刃一把又一把扎进胸口,使她整个人都不禁冷怔。

天使的指尖在刃面上摩挲,戴着那一如既往的白手套,划过一道明了清晰的直线,仿佛连结了过去与现在。他的手指抚过剑刃寒光,像是有什么东西在指甲缝里溜过,将军的面容映入两指中央的罅隙里,显得寂寞甚至于麻木。伴随着唰的一声响,阿丽西雅一把抽回了她的巨剑,她深深地呼了口气,圆睁着的眼睛仿佛即刻就会绷裂开来。

“你到底——”

敌人突然转过了身,胸口挂坠就在这时一览无余地映入瞳里。那是深不见底的漆黑色,是朔日,亦是过去那个刻骨铭心的秋天,红发少女在迟暮之时送上了她的赠礼。

将军尚还记得极乐鸟与它前世恋人的传说,为了让死去之人能从死复生,公主向神祇许下心愿,让自己的下一世化为鸟儿,决定在最美的时刻刺入荆棘,以身殉歌来承担愿望的代价。而复生并非为转世,已逝者将会拿回他原先的面貌、原先的□□以及他原先的名字。同样的,他会忘记他的恋人,会失去他的过去,只有成为一个被世界所抛弃的孤魂,他才能存活下去——一切往往只是逆转了时间。

“你现在应该明白了吧?”

对方忽而扬起一抹势在必得的笑,将挂于椅间的围巾随手拉起,漫不经心地戴回自己的脖颈上。

“好久不见了,阿丽西雅。”

魔女一转过身,白茫茫的云雾顿时向上包裹,如同朽木枝杈延伸向更高更远的天际,雾霭飞速溜过手脚间的缝隙,顺着那裙摆盘旋涌上,使她不禁产生一股即将坠落的预感。锁链立即拖住了她整个身子,当自身完全站稳在狼藉的砾石地上时,怪异的滋味突然剜入心头,针扎似的刺进肌体、迅速带来了一阵麻木。

那股痛楚显然来自于颈间,沿着两根丝线划落下来,最终汇聚于一个点上。雪凌能清晰瞄见挂坠猩红,在过去的记忆里宛若忘川,她并不知道那意味着什么,不等她去思考这种感觉的缘由,随着足音突兀地在远方响彻,一切异样都烟消云散了。

唯能肯定的是,既然难以判断来人是敌是友,隐蔽于云雾才是最好的选择。

脚步声越来贴近,它沉稳而小心,踌躇里又不免藏着几分坚决,继而骨节分明的手指拨开雾霭,将男人的双目衬得清晰——那并非是她熟悉的眼神。蜷伏在暗处的魔女下意识唤出锁链,链条在即将旋绕上来的瞬间被剑刃一击打落,取而代之的是那声空透的回响,尖锐刺耳地灌入耳中,亦在这霎警醒了雾中二人。

“你没受伤吧?克里斯蒂安小姐。”对面那人忽而抬起嗓音,他的声调语调很是温文尔雅,分外虚渺地飘散在迷雾之中。雪凌只能隐约瞄见他冷灰色的卷发,当他昂首俯视下方,一双金眸半睁半闭、却是那么的死寂无神。虽然说话口吻与常人无异,但从那双眼睛里,又分明收敛了古怪的地方——或许只是因为环境所致。等到雪凌轻轻点头,埃兰这才将武器收回剑鞘之中,于是下一句话语被压得低沉,如履薄冰地从耳垂撩过。

“现在还没有到放松警惕的时候,赶快回去与队伍汇合吧,追兵很快就会过来了。”

说着,他立刻回身,眉头明显颦蹙起来,在那面容上却显得有些姣好。云雾再次弥漫而上,将他们的身子包裹在非真非实的状态里,纯白吞没了视线,像是数不尽的白鸟翻飞于空,带走自由徙往远处。雪凌一时无法寻到埃兰的身影,唯有虚幻之景残存在眸,使她不禁怀疑万物皆为梦境,直到黑翼划开空气的声音尖锐刺耳地摄入脑海,这才让她重归了现实。

“我还有一些事情想问你。”就在这瞬间,红瞳的魔女突然开口,即使她辨明不了同伴的方位,凭靠着先天的直感、使她断定那段话语将会传达到对方耳中。

少顷,响指弹击发卡的声音回响起来,携与青年突兀的脚步声、神不知鬼不觉地沉默在了迷雾里。伴随着一刹寂静,敌人趁在这霎时突进纯白,登时之间刀剑相抵,伴随着金属沉闷的碰撞声,划开几道劲风扰乱了雾霭。

与此同时,雪凌也感受到几个不同气息的临近。她登时伸手,以某一区域为节点唤出链条,数不尽的锁链转瞬织成罗网,将那些敌人困在了她的所能掌控的空间之中。魔力还是未能恢复完全,使得那双手显而易见地颤栗起来,险些无法控制链条的流向。当利刃的挥击声清晰响彻在脑海,手持战枪的恶魔立即突袭过来,打得流岚朝两侧溃散,雪凌顺势甩出法杖、一勾起近旁锁环,借着那股不要命的蛮劲,将敌人整个身子从空中绊倒。

他的同伙和猎犬似的紧咬而上,绕过锁链的冲击,甩起那把拳刃直抵要害。劲风掀得那袭长发倏忽狂舞,十字架坠子永不停息地回旋荡曳,正当魔女昂起头颅,用那双深不见底的红瞳与他对视,暗器这就从前方掷出,准确无误地击中了恶魔的脊背——这同样验证了她心底的猜测。那位名为埃兰的同行者有着不可小觑的感知能力,正因为如此,他才能如此迅速地意识到她的处境,并在预感划过脑海的下一秒中展开行动。

雪凌顿时后撤几米,操纵锁链一齐拦下了两侧的敌人,伴随着部分枷锁的解开,正巧在她身周留出了一大片空地,远方的同伴也就在这时抽身,将他染血了的金蛇剑别在腰间,和个忍者似的飞奔上来,追兵暂且被锁链限制住了行动区域,现在则是撤退的最佳时期。

看他的速度,要想追上来也无需等待太久。雪凌在法杖上施加悬浮法阵,侧坐在上方、扭头朝着原路飞去。白茫茫的云雾也就在她跨上陡坡之时包裹上来,更为放肆地向两侧流动,就像是鲜血被阴风刮得散开,止不住地流渗入那双眼瞳里,为双目染上了更为诡异的殷红色。链条已经远离了控制范围,在层层雾气里逐渐消散,直到青年的身影已经进入视野,她才稍稍放缓了飞行的速度。

“有什么问题,现在就说清楚吧。克里斯蒂安小姐。”对方用不紧不慢的语气说道,即使狂奔了一路,他也没有累得喘息。迎着那股流风,纯白衣摆以异常的状态飘舞起来,兴许是在双脚附着了加速度的魔法,使他的身速完全超脱于常人。

“是埃博佩沙女士派你来找我的吗?”

“……”

“你也可以这么理解。”

“不过,我的主要任务并不是为了找你。”伴随着顷刻沉默,埃兰终于开口。他漫不经心地抬起头颅,用那双半眯着的金眸朝对方暗瞄,其中许是藏下了怀疑,掘掠起踟蹰隐入瞳间,“按道理说。埃博佩沙她应该已经委派给我侦查的任务了,为什么你还会在这里——”

“我知道了。”然而雪凌并没有打算解释的意思,她昂了昂头,用冷静到过分的声音,清清晰晰地道出了一句话语。

“……我也被委派了同样的任务。”

她的话音在不自觉间被压得极其微弱,身边那人不免错愕地咬牙,将那抹狐疑深深地揽进眉心,能取代这场窘况的、最终唯有无言。魔女不由自主地加快了悬浮的速度,粉发在风中肆意狂舞,犹如绚烂的蔷薇独绽在落日黄昏下。方才这席说辞并非是她的谎话,埃博佩沙的确单独找到过她,并且亲手交托给她这个职责。

雪凌尚还记得天使漆黑的瞳孔。那是一双极度无神的眼睛,像是疯子,更像是个从未清醒的醉酒者——对酩酊之人来说,现实即是梦境,梦境即是现实,只要梦境未结束,他就能成为永远的主人,世界皆是幻象,唯有自身才能被称呼为真实。

那当真是个天使?还是个单纯的不可一世之徒?要判断这些未免也多此一举。所能肯定的是,既然对方有意而为,那最先离开的她,是否已被当做了饵食?

至少现在,还不是她被揭穿的时候。猫在杀死老鼠之前必会耍尽一切伎俩折磨,而目中无人者也同样是这个道理,对那些人来说,结果并非必要,真正令人愉悦是猎物挣扎于困境的过程,他们最大的食粮即为恐惧。当雪凌从思考中回过神时,胸前挂坠已然飘扬而出,忘川般的殷红划过瞳孔,在过午的阳光下、渗透出近乎于燃烧烈火的色泽。

“好奇怪……”

黑眸金发的天使慢悠悠地昂起头来,顶着那副愉悦的面容,对着道路尽头咧嘴哼笑。恶魔的脖颈被她死死掐着,一直抵到半空、只留下一丁点儿余力尚能挣扎,那双眼睛吃痛地眯成细缝,掐住天使手臂的指甲极深极深地扣进肉中,犹如无数根利刃剜入骨髓,犹不尽兴地来回搅动。可就算手臂被戳得鲜血直冒,埃博佩沙也没有表露出丝毫动摇的样子,她始终是那么游刃有余,漆黑不见底的眼眸里、仿佛根本就不存在一点儿光。

“哼哼哼哼,我说啊——既然输在了我手上,你应该也明白接下来会发生些什么了吧?”

“真可惜,如果我们是一个阵营的话,或许我还可以把你看做弟弟。”她立即挑起嘴角,压低声音在他耳畔呢喃。舌尖悄悄舔舐了下男人侧耳的鲜血,刀刃早将对方的左耳撕裂,使他大半个面容一片猩红,一头棕发失去发胶的掌箍、此时乱七八糟地披散开来,被血液与汗水浸得濡湿。然而那魔族只是用鼻音发出了声嗤哼,双眸轻蔑地睥睨着对方,异常冷静甚至于无谓生死。

“哈,那我可……担当不起啊……!”话音被他耗尽全力地从嗓子眼里榨出,喑哑且气若游丝的、伴随着那声嗤笑扎进了耳膜。恶魔脸上不自觉地浮现出一抹歪斜的惨笑,此时此刻更像是在嘲讽,他高昂着头颅,用他下巴的胡渣毫不留情地顶着埃博佩沙的视线。当眼前人刚想用劲之时,突然有人从上空扔出一把□□,从他们两人之间直截而下,差点就要将天使的手臂一刀两断。

“啧啧,这下似乎有看头了。”蓝发少女僵硬地昂头,面具中央那只眼睛骨碌骨碌地朝天际扫视。青年的身姿正巧映入视野,一袭黑衣在半空中醒目得很,高高的衣领子包裹住了他大半个面容,让人无从得知他此刻的神色。

然而,这家伙却在计划得逞之时猛然拽下拉链,露出了那副挑衅的嘴脸。贝雅特莉切果断无视了他,窥着远方那天使已经松开手臂,乍然显露出的吃瘪表情使她不禁笑出了声。

“呃,哧——”

脖颈的掌箍终于解除。那男人瘫软地滑下身子,双脚或因长久未能触及地面、早就麻木得失去知觉。埃博佩沙并没有打算顾暇他,而是抓起那把嵌入货箱夹缝中的□□,随手返掷了回去。当时迟,那时快,在身边人被吸引了注意力的瞬间,恶魔迅速挑起地上的伞剑,用手臂支撑身躯。当武器归手霎时,他便抽身而出,一连退至几米之外,这才吃痛地捂住了自己的咽喉。那道手印格外清晰,显然已经发青发紫。

暗处冷箭立即射出,却被他的黑伞迅速扫落。埃博佩沙突然摇摇晃晃地仰起身子,用那双死一般的黑眸睥睨着他,身躯在地面上投下一道狭长的暗影,直接抵至对面人的脚踝。

“看来你不该命绝于此,我还真没看错你,小子。”

“很可惜,让你失算了。”男人虚弱地笑着,就算大半个面容被鲜血糊住,也无法掩饰那张势在必得的臭脸。未等话语毕落,他立马转身一跃而出,举起伞剑拔腿就跑,远处那狙击手下意识想用□□穿透他的脚踝,而埃博佩沙却比个手势示意身后人停下,等到那几个敌人已经远去之时,她才优哉游哉地伸了个懒腰,撑开翅膀、甩落羽毛上满溢着的鲜红。

“埃……埃博佩沙女士!”与此同时,卡依纳娜也气喘吁吁地跑上来,在差点跪下的霎时被女人一把扛起。她深吸一口气憋住呼吸,好不容易才恢复了平静的状态,于是话语再次倾吐而出,在对方耳畔支支吾吾地碎烦了一阵,“魔族现在好像都撤退了?他们难道真的打算把物资都,都送给我们吗?应该不会……不会有这样的好事,吧?”

“您,您觉得呢?”

“喔~你还真是聪明啊,我的纳娜小朋友。魔族从一开始就不打算死守,这是个很显而易见的结论。”眼看着雇佣兵与天使联军已经在此处聚集,埃博佩沙便愉快地摊了摊手,另一臂紧拥着卡依纳娜的身子,像在搂着个毫无行动力的木偶人似的、在货箱顶端来回踱步,“哼哼哼哼,既然如此,不如我们就猜测这是个圈套吧?怎么样?”

“啊?那塞琳她……!”卡依纳娜突然变了脸色,她急急忙忙将身边人的手臂推开,格外焦虑地朝四周扫视。货箱不知从何时停下,人偶的尸体七零八落地瘫倒在地上,废墟的尽头被浓雾掩盖了,使她一时无法看清远处的场景。

“别急嘛,小朋友。你再仔细想想,既然这是圈套,那我们的脚下到底踩着什么?是一堆空气?或者说——”那高大的女人突然摁住她的肩膀,指甲悄无声息地划过皮肤,使得对方鸡皮疙瘩尽数涌起,整个身子都僵硬得无法动弹。当卡依纳娜呆滞地扭头,神情畏瑟的抽搐了下嘴角,远方突然爆发出一阵喧哗,继而是何物炸裂的轰隆声,火光伴随着蘑菇云升腾而上,转瞬就将那块领域劫掠成了一片火海。

“答案已经公布清楚了,啊呀啊呀?真不愧是魔族的心跳游戏。既然如此……!我们就先找个安全的地方蹲着,老老实实地等待撤退命令吧!”

“看这情况,我可爱的弟弟应该很快就会带那个小姑娘回来了。”

“啧,她早就知道了吧。无聊。”贝雅特莉切高坐在货箱边际,和打坐似的盘着双腿。一袭短发在风中乱舞着,噼里啪啦的火舌止不住地跳荡着、为她身上覆着了层诡谲之色。后边那少年默不作声地绑着绷带,窥见不知何者的身影从雾中冲出,竟使他下意识地昂头,开口吐露出了第一句话。

“他们……来了。”

——阿丽西雅怀疑自己见到了过去的人。她死咬下唇,巨剑差点儿脱手、被她猛然拄在了地面上。

对方始终一言不发,而是笔挺着胸膛,随手甩齐了那条长长的围巾。西洋剑遂被挥起,麻花辫子在光与影的交界线上摆荡着,如同天平在称量着恶业与善果,一对新羽丰满如初,转瞬就被汹涌的阳光吞没,它们迎着夕阳哗哗燃烧,围裹了女子大半个身躯,将她本人完全笼罩在了光辉底下。

“你是……!”

将军不受控制地后退了一步,黑暗即刻掐住她的脖颈,在曾经的疮疤上来回试探,似有什么丑恶的东西填满躯壳大肆叫嚣,将目光一把拽入污浊里去。视线变得蒙顿,又在下一秒钟锋锐如刀。天使收敛了嘴角的笑,面孔在视线中模糊不清地蠕动着,使阿丽西雅根本无法回忆起她真正的容颜。

不知何者的指尖拨动本应麻木的心弦,妄想撕毁她的伪装,毫无保留地将她推往过去的深渊里。

阿丽西雅一直固执地认为,只要她重新穿上将军的衣装,她必会在所不辞地沉沦进这个身份,成为支撑战局的齿轮,陷入杀戮的红海,承担起永远无法获得救赎的代价——谁知就算改变了容貌,她仍然身处于旅途。她始终是那个旅者,是墨绿色的猫儿……是红瞳魔女的第一个同伴。

一旦洗去了过去,就再也无法披着过去的衣衫。一旦成为了旅者,就再也无法回到自己真正的故土。

时间就在刹那归入了正途。

“西雅!!!!!”

第三者的声音突然响彻于耳畔,即刻警醒了二人心神。当她立马回身,红发少女的身姿已经屹立在暮光底下,跨过那被炸得坍圮的碎石堆,带着一波警卫直截而上。随之而来的是琼音清朗,狭长的影子在地面上晃动着,如同波纹向外荡漾,更像是巨蛇将黑暗一口吞入了腹中。众天使也在那一刻举起武器,刚打算上去与魔族纠缠,那位领头人迅速比了个手势,竟使他们齐刷刷地半跪下来,收起双翼静候差遣。

“晨曦!你没受伤吧?!”阿丽西雅忽然抬高声线,当惊觉并无大碍之时,目光立刻朝身边人猛瞪过去——明明身处战场,却偏偏要下达这种命令,就算是当前情况特殊,也让人无可理喻。

“我没事,毕竟有苏克佩恩士官与警卫长先生陪着~”来者于是一笑莞尔,将她高高的军帽稍微拉下几分,那双红眸心不在焉地半眯起来,狭长犹如雀鸟的凤尾、暗藏着踌躇朝对面扫视。

“所以说——”

“我很好奇……你那边到底出什么状况?阿丽西雅?”或许是对此等场面感到了怀疑,晨曦顿时将笑容收敛,镰刀被她警惕地别在身后,随时在等待着对敌的时机。她倾身上前,带着两个警卫紧随身后,红瞳不知是映下了什么,竟在这瞬间骤缩若点。一袭长发随与身姿冷颤,鞋跟猛然踏在地上,伴随着回音刺耳、异常空洞地响彻在寂静之中。

天使终究回身,抬手抓起额间乱发。迟暮的昏黄顿时将身姿包裹,银制眼罩掩藏了她的左目,唯一能袒露在众人视线里的,是那只与过去无异的右眼。

她们曾以为自己再也看不到这种紫色,再也看不到天使形同倒三角的瞳孔。活着的人仍旧活着,死去的人不可复生,一切在失败那时已成定局。

“阿丽西雅!!晨曦!!!”

罗莉玛丝突然昂起头颅,用铿锵有力的声音道出了她们的名字。那是一副熟悉的令人难以忘怀的面孔,只是翅膀已为纯白,瞳孔里的光芒早已不同于曾经。

——她这就压低声线,随着狂风涌起,脖上围巾立刻向后飘扬,更像是为她提起了嫁衣。

“我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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