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 一九四·【第三个世界·西洲曲】·92^^……

说起来……前朝皇室凋零, 在大虞建国之时,前朝皇室的男性后裔,不就应当差不多死绝了吗?

大虞的开国皇帝正祐帝, 本就是武将出身, 也没多么心慈手软,收拾起前朝余孽来也是毫不留情的……那么,这位裴系舟——不, 赵如漾——究竟是如何幸免于难的?!

赵如漾却并没有半点身份被人揭穿的震惊或紧张之感, 听上去,这个秘密在他们之间,竟然早就不是秘密了。

“……我之身世,自从傅叔离世之后,这天下唯有你知我知……”他竟然长长叹息了一声,缓和了一些语气。

“垂玉……你要知道,在这世上, 唯有你我才是同路人……其他人都不足信!”

“你忘了当初我们辗转逃脱追杀的时候是怎样艰苦的吗?当时虞朝立国多时,就连开国的那个狗皇帝父子俩都死了!三代人了,他们仍然还不放过我们……要对大荣最后剩余的这一点点人赶尽杀绝!”

赵如漾语气悲愤,而盛应弦着实愣住了。

啊, 对。

从年龄上来判断,若是天南教左右护法都是荣朝余孽的话,他们年幼之时遭遇追杀,当朝的皇帝应该已经是今上了……

那么, 这两人就是当时走投无路, 投入了“天南教”的吗?

他敛下眼眉,静听着赵如漾语气激愤的控诉。

“你还以为现在是大荣年间吗?还以为你死抱着你那点祖传的正义之心,会对我们的大业有用吗?”

“啊……对了——谁叫你一家子都是那副样子呢, 什么忠臣风骨……什么直道而取……”

他竟然呵呵笑了起来。

“空有风骨是成不了事的!傅垂玉!而且,你也别想还有能够跳脱在外、袖手旁观的一天!你的手上和我一样已经沾满了罪恶,落到盛应弦手里,照旧是死路一条!”

盛应弦:!!!

赵如漾却仿佛对盛六郎憎恨到了极处似的,冷笑了一声,道:

“更何况,你不是知道吗?难道盛家又是什么好人不成?要照我说,天底下顶顶奸恶之人,便是盛六郎那位好父亲,盛和礼!”

盛应弦:!?

他的心脏“咚”地猛跳了一声,像是一块石头落入了深井之中。

赵如漾还有下文。

“哼,还有他那位好祖父,盛道渊……他们父子俩在大荣时做出一副忠心耿耿的模样,以忠臣良将自诩,骗得我祖父将‘末帝秘藏’的消息告知,本指望着他们能够匡扶社稷,护着赵家后人逃脱追索,寻回‘末帝秘藏’东山再起……但大荣一有难,他们逃得比谁都快!哼,‘盛’?!”

他讽刺似的慢悠悠念出了这个姓氏。

“为了掩饰身份,逃脱追捕,他们不惜连老祖宗给的姓氏都改了!”

他咬牙切齿,念出了一个似曾相识、但又显得无比陌生的名字。

“段和礼!”

“‘盛’难道不是他母亲外祖家的姓氏吗?呵……绕了这么多回合,其中的奥秘还是被我窥知了!”

赵如漾的声音里带着那么清晰的嘲讽意味,盛应弦一时间竟然感到脸上火辣辣的。

……他说,他们本应姓“段”?“盛”不过是他祖母的外祖家的姓氏?!

盛应弦竭力思索,却怎么也不记得祖母在世时有没有提过她的外祖家了。

他印象中祖母很早就离世了,在盛家村时,家中的女眷只有他的母亲和二婶三婶,没有更高一辈份的了。也从来没有人提起过祖母家中的情况。

他的母亲姓薛,也因此他当初在仙客镇要想个化名的时候,才会说叫“薛鸿”——

但是小折梅那个时候却非要叫他“薛霹雳”,而且还一股脑地把他用过的化名混合起来乱叫一气,什么“阿炙”啊,什么“三郎”啊……

他的脸上,因为想到了这一点温馨的回忆,而露出微弱的笑意,但那笑意太轻淡,很快就在密道的黑暗中化为无形。

赵如漾依然在板壁的那一边,讽刺地说道:“……段和礼他们父子既然当初贪生怕死,到了段和礼这一代还投靠了新朝,又来谋算大荣的秘藏,算是怎么一回事呢?”

傅垂玉没有言语。

盛应弦听得真切,臊得脸上发烧,脑袋都在胀痛。

若赵如漾——也就是“天南教”的左护法“逐日使”裴系舟——所说的一切都是真的,那么他的父亲、他的祖父,从前曾做过的事就真的……真的……

他一时间竟然想不出一个字眼能够形容。

可是,这其中还有一点违和之处。

是什么呢?

他左思右想,大脑却一时间仿若被冻住了一般,怎么也想不出来。

然后,他听见那位“拜月使”傅垂玉叹了一口气。

这声息里仿佛蕴含着一些和刚才有点不一样的东西。但在盛应弦能够捕捉到那一丝的灵光之前,傅垂玉已经又开口了。

“已经够了,如漾。”

傅垂玉的声线忽而变了。

和刚刚的低哑粗嗄完全不同,他的声音现在听上去清琅悦耳,如山间跳跃的小溪。

“就此罢手吧。”傅垂玉一字一句地说道。

赵如漾仿佛不可置信似的,“哈”地短促笑了一声。

但傅垂玉突然改变声线的举动,无疑是隐晦的一个信号。赵如漾仿佛忽而想明白了一些什么,他箭步冲到一堵板壁——确切地说,在他那一头看上去,是一面书架——之前,右手蓦地向书架上的某处拍落!

那书架骤然发出一阵喀喀响声,向着一侧慢慢地滑开。而在书架之后——

板壁上出现了一个仅能容一人通过的洞口!

而在那洞口的入口处,一身绯袍的云川卫指挥使盛应弦正站在那里!

赵如漾:!!!

他瞠目结舌,不可置信地一瞬间睁大了双眼,又下意识地转过头去,望着屋中负手而立的“拜月使”傅垂玉。

而傅垂玉刚刚在与他说话时,因为仿佛看到他一意孤行、无法被说服而极度痛心,刚好背过身去;因此他此刻是背朝着盛应弦与赵如漾的。

赵如漾看着傅垂玉的背影,又转回头去盯着盛应弦——他看得出,盛六郎因为面前的暗门骤然被打开,一时间也惊讶不已——不知为何,他呆了片刻,忽而一仰头,哈哈大笑起来。

“哈哈哈哈哈哈——”

他的笑声高亢而尖利,听上去颇为乖戾而刺耳。

“原来……是这样啊——”

他的尾音到最后已经急转直下,听上去竟然有几分似笑似哭。

盛应弦也因为刚刚面前的板壁上突然出现一个洞口,板壁向着一旁滑开,而被吓了一跳。

他不由得眯了眯眼。当他看清站在洞口那一边的人,竟然是长宜公主的那个新宠袁崇简的时候,心头翻滚而过的情绪有一丝复杂。

他刚刚就在想这位“逐日使”的声音仿佛有点熟悉,但之前“天南教”设下声东击西之计,假意袭击小师妹、结果真实的目的却是劫走小折梅的时候,他已经与这位“逐日使”交手过一次。他本以为这种隐约的熟悉感是来自于那次短暂的交锋,却没想到这是因为——

袁崇简,“逐日使”裴系舟,还有他刚刚得知的那个身份——前朝余孽赵如漾,全部都是同一个人!

他有丝愕然地盯着面前那位末代皇孙——赵如漾刚才说“末帝秘藏”本应属于他,而以他的年龄来判断,是末帝之孙的可能性最大——但他长年养成的战斗意识占了上风,身躯行动得比大脑还快,“唰”地一声,就抽出了宝剑,剑尖直指赵如漾!

但是,很奇怪地,赵如漾却没有立刻拔出剑来与他对峙。

他只是向后疾退了几步,目光紧紧地锁定面前的盛应弦,却微微向着傅垂玉的方向偏了一下头,口中喊道:

“怎么?你真的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放任盛六郎对我下手吗?!”

盛应弦:……?

以他对“逐日使”裴系舟那一天的短暂交手来判断,此人的武功也不弱,并不可能在他面前连抵抗的一合之力都没有。

可是现在……他这是在做什么?

盛应弦决定不再多做思考,而是着眼于拿下眼前的对手再说。

现在“拜月使”傅垂玉似乎并没有立刻出手的意思,这很好。倘若天南教左右护法联手的话,盛应弦并没有信心一定能够取得胜利。

他决定先擒下这位左护法“逐日使”裴系舟——不,赵如漾。

他一个纵身,就跃出那扇暗门原本遮住的出口,挺剑直冲着赵如漾的胸口刺去!

赵如漾再往后疾退数步,竟是丝毫不加格挡,只是左右闪躲,勉强避开盛应弦如电般的剑势。

盛应弦剑剑不离他的前心,赵如漾论单打独斗的本事,本就逊色于他,只不过几番进退之间,已然险象环生。

在盛应弦的剑尖几要一剑刺入赵如漾胸膛之前的那一刻,赵如漾蓦地高声大呼道:

“傅垂玉!你好狠的心!!你想眼睁睁看着我死吗!”

下一刻,只听得“叮”的一声,一柄剑由旁边倏然伸过来,及时在盛应弦的剑尖刺破赵如漾胸膛的前一瞬,架住了盛应弦的剑!

而傅垂玉这一转身,再持剑抵住盛应弦的剑刃,他的正脸就避无可避地暴露在盛应弦的面前!

那一瞬间,盛应弦无法遏制地猛然睁大了双眼!

他的双眼充血,鼻翼翕动,嘴唇微颤,连持剑的那只手都在发着抖,胸口绞扭得似要炸裂,血冲上了他的头顶。

“你……你就是傅垂玉?!”

他不可置信地注目面前的那道身影,声音听上去都扭曲了。

“天南教右护法,拜月使傅垂玉?!”

可是还能如何欺骗自己呢。

面前的这个人,正是持剑架住他手中那柄御赐宝剑、及时救下了赵如漾这位前朝皇孙的人啊。

那人头戴锦冠,将往日一头如云秀发都高束起来;月白锦缎精心裁成的男装,裹在她高挑纤长的身躯上,单薄得令他心下一悸。

她的声音琳琳琅琅,如细碎的雨珠,跌透繁枝密叶,一如往日。

“是的。盛指挥使,正是我。”

她的目光澄澈地停留在他的脸上,似有无限的眷恋,但语声却是毫不容情地落下,如一柄从高处决然坠落的利刃,一瞬间就斩断了那些绵绵密密的情丝——与迷思。

“我就是拜月使傅垂玉。”

她微微停顿了一下,唤出了那个他们两人都无比熟悉的称谓。

“……弦哥。”

盛应弦:!!!!!

在她的语声落下的那一瞬间,他持剑的手猛地抖了一下。

双剑再度砰然相撞,发出琤琮的金石之声。

赵如漾慢慢地往后再退了一步。

可是盛应弦已经无暇再去顾及他了。

他张了张嘴,半天才能够找得到自己的声音,似是哽在某处,十分艰涩才能够挤出几个字来。

“……折梅!你……你怎会如此……?!你……你如何成了这个样子?!”

她静静微笑,如同一尊面容精美而生动的偶人那般,语气没有一丝波动。

“从一开始,我就是傅垂玉啊,弦哥。”她柔声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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