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心

对于皇帝的感叹, 李用和也不知该怎么回答,最后也只能沉默以对。

其实他心里又何尝不懂,所谓皇帝, 虽然看起来大权在握, 屹立于万千生民之上, 但是大部分时间, 还真是无法随心所欲的, 毕竟所谓的权利,也不是因为你的地位和血统就会完全属于你,而是需要你自己去争取去把控, 你才会拥有权利, 即便是皇帝也一样。

最后他们舅甥两人,很是默契的转移了话题,随便聊了聊如今的经济民生,然后便去了宝慈殿, 与太后一起用了一顿饭。

饭席之上, 太后也劝慰皇帝:“皇后如今也并无大错,又何苦非得废掉她呢?夫妻之间有摩擦也是寻常事,普通百姓家里,也有锅盖碰锅沿的时候,夫妻两人只要互相体谅,便没有过不去的坎……”

她絮絮叨叨说了许多, 皇帝却没有一点不耐烦的样子, 而是一直恭顺的听着, 等到她说完,皇帝也点了点头:“母后的话,我都明白, 也请母后放心,我不会轻易废掉皇后的。”

太后一听这话,立时高兴了,笑着点了点头:“好好好,这样就好,我今儿也去皇后那边说她了,她性子急,行事也不够稳重,动手的确是她的错,如今她也知道了自己的错处,托我和你认错呢。”

听到皇后认错,皇帝倒是有些惊讶,不过也很快恢复了平静,点了点头:“她能知道自己的过错,也算是一桩善事了。”

李用和见皇帝的气仿佛消除了一些,便也张口急忙转移话题,毕竟这事儿还是得让皇帝慢慢去消化,要是一次说的太多,岂非让皇帝以为太后和皇后是一党的?或是让皇帝以为太后不心疼自己呢?这样对太后也不好。

而皇帝明显也很满意李用和的转移话题,因为虽然他现在暂时不想处置皇后,但是也不就是说他真的对皇后就没有厌憎了,因此他很是流畅的顺着李用和的话题又说起了别的。

太后可没察觉到这微妙的变化,只当弟弟想和皇帝说话,便也笑着看着他们谈天说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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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到用完饭,皇帝和李用和一同离开了宝慈殿,两人这会儿倒是很沉默了,皇帝一直低着头,不知道是在想什么,李用和跟在他身后,亦步亦趋。

而其他侍女和内侍,则都是跟在李用和身后不远处。

一行人走着走着,皇帝突然停下了步伐,他转过头看向李用和身后的侍女和内侍们,淡淡道:“你们离得远些,朕有话想要和国舅说。”

侍女内侍们一脸哑然,却都不敢多言,纷纷往后退去,只有内侍阎文应先是一愣,然后谄笑道:“若是奴婢们都不在跟前,谁来伺候官家呢?”

李用和淡淡看了阎文应一眼,道:“阎内侍放心,我自会照顾好官家的。”

阎文应哪敢反驳李用和,只能强笑着点点头:“有国舅爷在,自是万无一失的,是奴婢多心了。”

皇帝有些不耐烦的摆了摆手,阎文应也只能勉强退后了十几步。

等到人都不在了,皇帝这才开始走,而且眼神示意李用和走的近些。

李用和自然也看懂了皇帝的意思,急忙小步跟上。

皇帝等到李用和走到近前,这才低声道:“舅舅,你和我说句真心话,此次郭氏之事,到底如何?”

李用和沉默片刻,终于道:“皇上,有些话臣之前不知该怎么说,但是如今您既然问了,那臣就大胆说上几句,之前您与臣商议关于吕相的去留问题,臣多嘴说了一句话,结果前几日吕相便邀请臣吃茶,说是感谢臣为他说话,此事可是皇上透露?”

皇帝微微蹙眉:“我的确和他说过几句,但是没有细说。”

李用和听完叹息一声:“皇上,吕相固然好,但是臣遍读史书,只明白一个道理,这朝堂之上,万不可只有一个声音,还是得两方制衡,才能听到更多的声音,如今刘后一党,已经被皇上清除了不少,却也不能让一个人一家独大啊。而且皇上身边之人,也该扎紧了篱笆,不要让外臣有可乘之机。”

皇帝听完这话,神色数变,他在当上皇子之后,听到的大多都是圣人之言,中庸之道,可是却从没有人和他如此简单粗暴的说起过弄权的手段。

皇帝一时间有些懵,他是真没把事情想的这么深。

可是如今听到这话,他却终于恍然大悟。

的确啊,他如今给吕夷简的权力已经太大了,这次吕夷简一心要他废后,或许也并非是因为嫉恨之前郭后说了自己的坏话,而是忌惮郭后的言语能够影响自己,他想做自己跟前的唯一!

若是真的任由他这次除去了皇后,那日后自己面前,岂非真就没有其他人敢说话了?

想到这儿,皇帝心中有些忐忑,许久都不发一言。

李用和看着外甥沉默,心里也有些七上八下,难道自己说的太直白了,让皇帝不喜吗?

可是作为亲舅舅,他自然也是不想看到外甥为人所制的,因此这些话,也是他的心里话。

皇帝沉默良久,一直等快走到垂拱殿了,皇帝这才叹了口气,道:“舅舅的话说的很是,我明白了。”

李用和看着大外甥,也不知道他这是真明白了还是假明白了,不过既然都这么说了,心里也算是松了口气,点了点头道:“臣此言也不过是一人之念,皇上不怪罪臣妄言朝政之罪,便是臣的福气了。”

见着舅舅如此谦恭,皇帝心里却是越发信任和看重他了,笑着握住了李用和的手,温声道:“舅舅何须此言,我知道舅舅一心为了我好。”

李用和也对着皇帝笑了笑,舅甥两个之间的氛围倒是带上了一丝温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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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从宫里出来,李用和虽然不知皇帝日后还会不会再度动摇废后的心思,但是自己能做的事情已经做了,因此还是十分平静的。

但是等他刚想上马车的时候,却收到了一份请柬。

送请柬的人他也不认识,那人只是将请柬一递,便行了一礼跑开了,等李用和想起来叫人,人早就已经跑远了。

于是最后只剩下李用和有些傻眼的看着手中请柬。

他长叹一口气,也不再追究,直接上了马车,打开一看,心里便全明白了,是吕夷简送的请柬。

他邀请李用和明日还去矾楼吃茶。

思索着吕夷简最近的所言所行,这请柬一时间竟是有些烫手,他大约能猜出来吕夷简到底想要和他说啥,可是就是他知道原因,才更不想去赴宴。

李用和将请柬扔到了一边,心里有些厌烦,早知道就当个养花钓鱼的咸鱼了,没想到最后还是被牵扯进去了。

虽然请柬被扔到了一旁,但是李用和心里明白,该赴的宴还是得赴,不过心里已经开始思索,敷衍吕夷简的言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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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一早,李用和换了一件半旧的袍子,只领了一个长随,让人套了马车,便去赴吕夷简的宴了。

到矾楼的时候,还没到饭点,酒楼里人并不太多,不过招呼人的小二却一眼认出了李用和,笑着迎了上来:“国舅爷,吕相公已经在二楼雅间中等您了。”

李用和点了点头,下了马车,抬脚便往二楼去了。

等进了雅间,吕夷简果然在,他正站在窗边看楼下的街景,听到动静,回过头来,对着进门的李用和轻笑一声:“国舅爷来了,快请进来坐。”

李用和笑了笑,对着身后的长随吩咐了一句,便走了进去,而李用和的长随则是守在了门边。

等到两人坐定,吕夷简先是给李用和倒了一杯茶,这才道:“之前与国舅爷吃过一回茶,便一直想着再与国舅爷吃茶闲聊,恰好今日是休沐之日,我也总算是有这个机会了。”

李用和礼貌的接过茶碗,只是笑笑:“相公国事繁忙,能与相公一同品茗,也是我的幸事啊。”

之后两人便开始了商业互吹和一些常规的闲聊操作,等到说的差不多了,气氛也烘托的差不多了,吕夷简这才图穷匕见,他有些疑惑道:“我这次约国舅出来,实在是有件事让我心中疑惑,因此想要请教国舅。”

“不敢不敢,我不过一介闲人,哪有什么值得相公请教的呢?”李用和连忙道。

“唉,国舅不必如此客气,我知国舅是个知政事的,官家对于国舅也是信任有加,而我这个人做事粗粗疏疏的,有时候只怕会不合官家的心意,因此才有今日之行,国舅也当知道前几日宫中发生的事儿,郭皇后所为,实在是有辱国体,将这样的人,放在官家身边,也是实在危险,她今日敢掌掴官家,明日说不得就会动了悖逆之心,如此之人,该是早日处置掉才是,却不知为何国舅不同意我的想法?”

李用和都有些无语了,果真还得是宰相啊,一个意外事件,也能给上到这个高度。

不过他面上还是保持微笑,温声道:“吕相公怎么说的这样严重,此事无非就是个误会,皇后性格刚强,虽然也有不当之处,倒也不至于如此罪名吧。”

吕夷简却一脸严肃:“国舅爷此言差矣,此事虽然表面上看起来是误会,可是请国舅爷细想,皇后虽然性格刚强,却也不是鲁莽之辈,如今她竟然敢在官家面前动手,无论原本的对象是谁,都可见她的心中,已经失了对于官家的敬畏之心,或许还存了怨怼之意,否则又怎会轻易动手呢?国舅可知,女子的怨恨是很难消除的,而且她入宫多年都无所出,若是日后官家与其他宫嫔诞下子嗣,她会不会嫉恨上头,损害皇家血脉呢?此事虽小,但是所引发的矛头却让人不寒而栗啊。”

好家伙,这番话都差点把李用和给洗脑了。

他捋了半天,这才捋出一个脉络来:“吕相公果然考虑长远,不过此事既未发生,又如何能以一个猜测就给皇后定罪呢?”

这话说出来,吕夷简面上就更郑重了:“国舅可曾听说过防患于未然?如今对于官家最要紧的就是子嗣和个人安危,若是将这样一个隐患放在宫中,岂非是对天下的不负责任?国舅是官家的亲舅舅,更该为官家考虑才是。”

李用和简直无语了,怪不得人家能当上宰相呢,就这个口才,就这个对症下药的功夫,他这辈子都赶不上人家。

不过李用和现在也整明白了,吕夷简这会儿是不说服他不罢休了,而且已经话题引到了一个无懈可击的角度,他这会儿要是再给郭后找补,只怕就真要落入他的逻辑陷阱了,因此他立刻道:“还是吕相公思虑深远,此事的确需要考量,请相公放心,我会将此事禀报官家的。”

先把他应付过去,至于自己日后如何,他可控制不到自己。

而吕夷简见他这么说,一时间也无法判定他的真心假意,只能笑着道:“我的这些思虑,也不过是一家之言,此事到底如何,还是得官家做主。”

李用和差点就要在心里翻白眼,真是进可攻退可守啊,这说话技巧,真是无敌了,不过面上当然还是嗯嗯嗯啊啊啊的迎合了一下。

之后两人又是开怀畅饮了一番,等用完午膳,已经是一个多时辰之后的事情了,吕夷简原本还想邀请他去听戏,李用和到底拒绝了,只说今日饮酒太多,让他有些疲惫,便与吕夷简在矾楼门口分开了。

吕夷简目送着李用和走远,心中叹了口气,这位国舅爷,还真是滑不留手啊,言谈间竟也试探不到他的深浅。

但是无论如何,自己该说的话已经说给他听了,若是能进官家的耳朵,也算是功劳,他相信,自己这番话,绝对是击中了官家的弱点的。

李用和并不知道吕夷简的这些心思,他出了繁华的街道,便上了自家的马车,一路往家里去了。

等回了家,他也没急着回后宅,而是先在书房里洗漱了一番,去除了酒气,又换了一件家常衣裳,这才往后头去了。

如今家里也刚用完饭,瑶娘正抱着小儿子李珣考较他的功课,至于长子李璋,此时正在自己的院里午睡。

李用和进后院大门时,便听到了小儿子的读书声,进去之后,读书声便停了,母子俩都迎了出来,李珣小短腿跑得快,走在前面,一把抱住了李用和的腿,瑶娘走在后面,见着他进门,便笑着道:“郎君可用过饭了?”

李用和点了点头,一手捞起了儿子:“今日在外头吃了不少酒,快给我端一杯梨汤过来。”

瑶娘一听这话,赶紧吩咐底下人去做,然后又迎了李用和坐下,一边给他揉头一边嗔怪道:“大中午的,用这么多酒作甚,郎君也该顾着自己的身体才是。”

此时小儿子李珣已经爬到了李用和的膝上,李用和搂住儿子,捏了捏他的脸蛋,这才道:“吕相公请客,我怎好拒绝,已经少喝了许多了,你是不知道,吕相公这人,劝酒的话那是格外的多,根本防不胜防。”

瑶娘听完嗔笑:“他在官场中八面玲珑,又坐到如今的位置,你在这种事上,哪里比得过他。”

李用和听了也是笑。

之后夫妻俩又聊了聊家里的事情,李用和考较了一下小儿子的功课,发现他十分聪明,背书也背的很好,便大大的夸赞了他几句,并且许诺将自己书房的一方砚台送给他。

小儿子高兴的什么似得,恨不得在他膝上打个滚。

后来还是被瑶娘劝住,然后让人带着他下去睡午觉了。

等到小儿子离开,瑶娘这才和李用和说起了私房话,这次私房话,倒和平常的家常琐事不同,而是说起了一件大事。

“郎君,如今璋儿年纪已经大了,他的婚事你是怎么想的呢?”

李用和一边喝梨汤一边听着妻子的疑惑,一时间也有些诧异:“他才十四岁,你急什么?”

瑶娘嗔怪着看了他一眼:“你用这话糊弄别人,可别拿这话糊弄我,他虚岁都十五了,即便如今不找亲事,也该相看起来了,否则岂不是好的都被人挑走了。”

李用和有些为难的蹙了蹙眉:“前段时间才刚推辞了钱家的婚事,如今这么快就找,只怕不太好。”

瑶娘又嗔了他一眼:“有什么不好,难道你还怕了钱家不成?他若是个聪明的,就该知道你之前的话是糊弄他的,再说了,咱们现在也不急着成婚,只是先相看相看,两边私底下通通情,定亲大可以明后年再说,成婚的事儿可复杂着呢,拖个一两年也不是事儿。”

李用和一时间无语,不过他倒也理解妻子的心情,所以只能先糊弄道:“好好好,你放心,我一定上心。”

瑶娘见他应了这才满意,不过她又提出了一个李用和也觉得应该考虑的事情:“还有件事,咱们的宅子也该换了,如今家里多了一个孩子,已经有些紧张了,日后若是璋儿再成婚,只怕就要住不下了,此事你也得上心!”

这件事倒是说到了李用和的心坎上,换房的事儿,他之前就在考虑了,但是汴京的房价如今是越发的高了,他还一直没下定决心,现在想一想家里的孩子,此事的确是已经到了必须考虑的地步了。

所以对于这件事,李用和应得还是十分真诚的:“你放心,我明儿就去看。”

瑶娘听到这话,也满意的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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