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3章恩人

孔夫子的意思,是那样明显:我就是为你陆通而来的泰山书院。

所有学子,包括柳文海在内,纷纷看向陆通,眼中有着从前没有的敬重。可是陆通,并没有因为自己的猜测而激动。事实上,孔夫子先到的书院,自己后来的。若是为了自己,那不应该是前去沂水找我么?否定自我后,陆通认为,孔夫子来泰山书院做夫子,是因为自己,但又不是因为自己。

陆通绕来绕去琢磨之际,柳文海直接问出了自己的想法:“孔夫子是为了陆通来的泰山书院,是这意思吗?”

孔夫子颔首,却又摇头:“我来泰山书院,是为了一个人,那个人刚好是陆通而已。”

同陆通推论的一模一样。

结合嫡亲岳父的出身,陆通猜到了某种可能,先柳文海出声:“也就是说,夫子先我一步入泰山书院,是因为知道我要来,对吗?”

孔夫子颔首后,柳文海等人立即倒吸一口冷气。让孔家杰出的子弟“等待”,陆通这么有名了?他怎么不知道?柳文海的疑惑中,陆通继续说自己的分析:“夫子并不是因为我的才学而相中我,只是因为我送给夫子的那份拜师礼,对吗?”guqi.org 流星小说网

这一点,遭到了孔夫子的否认:“并非如此。别忘了,我是先收了你们二十个人,之后行的拜师礼,才收到你的拜师礼。在那之前,我只是得到消息,会有故人子弟前来泰山书院,但并不知道是哪个。我按照故人的行文方式,择了二十学子,你便是其中之一。见到拜师礼,才知道你是我要找的人。”

别人没听懂,陆通却已懂。

给孔夫子报信的人,一定是顾籍。因为,他带到泰山书院的拜师礼,便是顾籍交给他的。

哎,这个舅兄,真的是太厉害了。首先,他知道孔夫子和某人,这个某人,最可能的就是自己的岳父有旧。之后,他教了自己两年,再把自己准备去泰山书院的消息,送给孔夫子。布局了一切,却没有痕迹,让他以为一切都是自然而然,是自己的文章好,运气好……

若是这般,陆通疑惑的一点就是:“夫子,在我和柳师兄中举之前,师从一人。那为何夫子只看中了我的文章,没有留下柳师兄呢?”

柳文海听到自己的名字,立即全神贯注地看向孔夫子,等他的答案。

恰此时,孔夫子的手指了过来,只听他说:“你说的柳师兄便是他,对么?他只像了皮毛,骨子里不到。”

柳文海恨不得没听这话,可既然听见了,少不得问一句:“孔夫子此言何意?”

孔夫子就道:“我的故人读书,更注重学问本身。学问千千万万,八股文本身是学问的一种。既然做学问,没道理不会做八股文。所以,他会八股文。但他的八股文不顶尖,更重实用,不存在功利。而你的八股文,制式非常完美,分明被八股文限制住了那种,不可能是他的后人。”

合着太好也是种错?柳文海无言以对之际,陆通长叹一声,道:“夫子故人后人,应当另有其人。”

结合陆通之前的话,率先明过来的柳文海,忙问陆通:“中直,真正的后人是顾籍是不是?呵呵,他是后人,弟妹也就是后人了。你是人家姑爷,也算是后人。”

陆、柳二人说的话只他们自己明白,其余同窗皆不明白。同不明白的,还有孔夫子。柳文海话音未落,孔夫子就问了句:“顾籍是谁?”

陆通一怔,反问:“夫子的故人,不是姓顾的么?”

孔夫子就道:“坦白说,我并不知道那位故人姓甚名甚。”

众人皆惊之际,孔夫子的思绪,回到建文年间。

那时,他一心想着出人头地,让嫡支看到他,然后娶个美娇娘。靠着这些大饼,从县试到乡试,所有考试他皆是一次通过,并与建文二年进京赶考。彼时运河山东段淤积多年,还没有修通,南下只能走陆路。陆路走起来贵且慢,为了节省钱财,孔夫子没带老仆,与同乡作伴,同往京城。

因无出门经历,刚过徐州,孔夫子就丢失了钱财,只能和同乡借了银钱。结果,两人又遇上败给燕王回来的军队。这一次,兵荒马乱中,孔夫子不仅又丢了钱财,还和同乡失散了。彼时,他人已到了六合。回家是不可能的,只能饿着肚子,愣是往京城走。

至于走到京城能做什么,孔夫子自己也不知道。

直直走了一个白日,等到夜幕降临,没有钱住客栈也没好意思找人家接住的孔夫子,选择了露宿桥洞。正月的金陵,是那样的冷,冻得孔夫子根本无法入睡。为了取暖,孔夫子便走来走去的。结果,一不小心,掉进了河里——他不会水啊!

孔夫子在水中呼救,直到没了意识。

等他醒来,人已在温暖的火炉前。守在他身边的,是一位面容富贵、却目带忧郁的青年男子。男子见他醒来,幽幽地问:“能活着为何要寻思?既寻思,为何还呼救?”

这真是误会大发了。

孔夫子哑着嗓子向恩人解释了经过,并表示:“不说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便是性命,乃是上天赐给每个人独有的宝物。便是死,也要死得有意义才行。死都要有意义了,活着就更得有意义了。是以,便是没了银钱,我也要往京城去,金榜题名,便是我此次的目的。”

青年人便提醒他:“你没了路引,如何进京?如何赶考?”

孔夫子这才知道,因为时间关系,他便是重新回山东弄路引,也来不及了。会试三年一期,错过这一回,他就二十一了,不可能不娶妻。而以举人之身娶的妻子和进士之身娶的妻子,绝对不同。沮丧至极的孔夫子,萌生出一股不如淹死算了的想法。

他这么想了,就这么说了,然后就被恩人给训了:“亏我还以为你是个惜命的!不过是一场会试罢了!便是然给你考你就能考中么?年轻人当知,生死之外,皆为小事。”

年轻人怎会知道这种事?

年轻的孔夫子就道:“恩人只管讲我,可你还不如我呢!我那是一时烦躁说出的气话,恩人嘴里说着惜命,眼里全是求死。”

“我想了,但没去做。你没想,你做了。”指出事实后,恩人又指着自己的脑袋,道,“律法管的是人的行为,不是这里所想。”

再怎么狡辩,也无法掩盖他没有生欲的事实。

可对方,比自己大不了多少啊!

孔夫子猜测着,对方一定是经历了什么,才有这种眼神、这种想法。原本绝望的孔夫子,顿时找到了事——搭救恩人出水火。他的转变,对方看在眼里,勾起了漂亮的嘴角,迷住了孔夫子。

或是因为都迷茫,或是因为都求而不得,或是因为都没有办法,或是因为孤独……总之,命运把两个各有抱负、却又各自失意的年轻人聚到了一起。反正也做不了什么了,不如胡混日子吧。接下来,两个人就在长江沿岸漫无目的走着、看着。

当然,吃住都是青年人的。

一起“鬼混”的日子,孔夫子发现对方的文学造诣比自己高了不止一个等级,在确定对方还不是进士时,孔夫子方知道自己此番会试,不是可能考不上,而是绝对考不上。等到某一日,孔夫子这才发现自己的鬼混,并没有鬼混,学问反而精进了不少。于是,孔夫子的疑惑紧接而来。

这么厉害、这么通透的青年人,为何会这么缺少生机?只可惜,对方只和他谈学问,并不谈自己。但是这种不谈自己,不关心柴米油盐,只有游山玩水做学问的日子,真的是太舒服了,孔夫子乐在其中。这种欢乐,就像各色美食,没吃之前是不知道多么好吃,自然没有念想。一旦品尝过,便此生难忘。

这种幸福,持续了月余。

不知是哪一日的夜晚,他的恩人说:“会试已经考完,我要回家了,你也该回家了。好可惜啊,我们刚到苏州,还没走到海边,没有吃到海鲜,也没有请你吃河豚。”

孔夫子对于没吃到的东西并不惋惜,他更在意的是和恩人分开、结束这欢愉、自在的旅程。可他们都是人,都需要回到各自的生活中去,尤其当恩人说:“年前,我的家人去了百余人。今年的清明,是他们的第一个清明,我这苟活于世之人,必须回去祭拜他们。”

这话一出,孔夫子多多少少明白了眼前这个完美男人的悲凉。但是,他没有这么悲惨的经历,实在无法感同身受,他只说:“恩人,我们还能再见吗?”

他得到的回答是:“只要我们都还活着,自然能的。”

孔夫子的担忧是:“可我都不知道恩人的名字。”

对方则答:“有缘自能相见,多谢你陪了我这么久。我记得你说过,你喜欢六一居士的文章。等我寻来,使人送与你吧。”

别说六一居士是数百年前的文豪,就是活在当下,山峰顶端之人的文章,孔夫子也是求而不得的。对于礼物,孔夫子是想要的。但是,他被恩人救下,又跟着对方白吃白住这么久,对方又给他弄了路引,他不能更贪心了。于是,孔夫子选择了拒绝。

说到这里,孔夫子一脸感慨地说:“我没想到的是,十一年后,真的有人送了我六一居士的真迹。”

听到这里,陆通一惊。不能直接说建文二年,他便用甲子年代替,因问孔夫子:“庚辰年的十一年后,是永乐九年,对么?”

孔夫子颔首以道:“嗯,是永乐九年。”

柳文海惊讶出声,并道:“江家就是那一年回的沂水吧?但是陆师弟,你那会儿还在我家读私塾呢,这是怎么一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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