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八章

从山上下来以后,两人接到了尹家派人传来的消息:

浴佛节的花车已经准备得差不多了,如今放到了公主府中,由尹问绮做最后的完善。

于是两人一合计,这次索性不回田庄,直接带着蒲娘往公主府去。

一别半月,再进公主府,公主府里发生了一些小小的变化:

来大门处等待马车的唐公公笑容越发甜蜜,并且不再计较尹问绮是否掀了帘子。

新来的嬷嬷也姓张,比之前的张嬷嬷年纪大,被众人叫做大张嬷嬷,但她和之前的张嬷嬷不同,她笃信佛教,进了公主府后,只在耳房里弄了佛堂,除了每天吃斋念佛之外,诸事不管不问。

当新来的嬷嬷来见了元观蕴又退下之后,元观蕴注意到,唐公公脸上谄媚的笑容中,带上了些许矜持的得意,仿佛在说:

公主,您看我这事儿办得好吧?

元观蕴有些意外。

因为这件事上,唐公公确实办的不错。

但他没来得及赞扬,因为怀樱柔婉开口:“公主一路辛苦了,这位小女郎要如何称呼?”

她问的是蒲娘。

蒲娘站在元观蕴身旁,搅着双手,非常紧张。

她说:“我叫蒲娘……”

她就像一个怯生生的小动物,因为知道自己什么也没有,所以总是极力收敛着自己,生怕碍着了别人。

怀樱的笑容与声音也变得轻柔:“公主,要把蒲娘安顿在哪里?”

这是个很妙的询问。

看着将人安排在哪里,便知道新来的人的身份了。

“观松阁。”元观蕴说。

他记忆好,牢牢记住公主府的每个角落。观松阁是公主府内距离主院很近的客院,里头住着公主府的重要客人。

他说出这个名字后,又转对蒲娘说:“那里距离我的主院很近,你可以随时来找我,不来也没有关系。你想做什么都可以,你是自由的。”

“谢谢公主姐姐。”蒲娘微弱蚊呐的说道。

“好的,公主。”怀樱也欣然。婉转确认了自己还是公主身旁唯一的贴身婢女,自然欣然。

简单见了公主府中的几个人,元观蕴和尹问绮便要去后院看花车了。

但这时候,唐公公过来通报:“公主、驸马,郑家郎君来了!”

上门拜访的郑家郎君无疑是郑峤。

相较于昨日直接在佛山下堵着他们的郑峤,这次郑峤前来,额外带了一个消息。

“昨日良才和白二郎在城外被杀,官府怀疑是燕鸿杀人。”

“哐当”一声,蒲娘手中杯子滑落,小脸直接煞白。

一只手伸出来,将倒下的杯子放正来。

元观蕴收回手,看向郑峤:“怀疑的意思是,没有当场见到凶手?”

“不错。”郑峤点头,“去的时候,只有尸体,杀人者早走了。”

“那也未必是

燕鸿。”元观蕴。

“话虽如此……但是燕鸿的可能性还是很高的。”尹问绮想了会儿,突然问郑峤,“我记得之前在万年县里发生了一桩命案,官府抓到了凶手,但又把凶手放了,对吧?”

“嗯。”郑峤点头,“那是个轻侠,为友报仇,不远千里而来。杀了人后也没走,又去官府投案自首了。主持审讯的万年县令卫道济嘉许他的义行,放他归家了。”

“我觉得燕鸿的行为也算轻侠。”尹问绮细致分析,“燕鸿之前为了保护蒲娘被那两人陷害殴打,现在蒲娘有了安顿的地方,他方才独自前往复仇——”

“为何说是独自前往复仇?”在旁边听了半晌的唐公公不禁插嘴。

因为公主和驸马刚刚回来,再加上难得有客来访,所以此时唐公公和怀樱也陪伴在一旁。

“因为燕鸿给人的感觉就是独自去的。”尹问绮笃定说。

“总之,”尹问绮总结,“是良才与白二郎卑鄙阴险在先,燕鸿事后为自己报仇,先因后果,合情合理,不知能不能参考卫道济的判法,干脆就不追究了。”

“可以试试。”郑峤,“京兆府尹也是卫家人。把这事给卫道济说说,再让卫道济去府尹那边敲敲边鼓好了。反正卫道济年轻的时候想到游侠没有当成,心中对此一直引以为憾,把这件事的头尾告诉他,他会愿意帮忙的。不过这事不急。”

本来脸色煞白的蒲娘,听了这些话后,慢慢恢复了一些血色,只是依然惶恐不安:“郑郎君,为何不急,若是好心哥哥被抓住了……”

“现在没人会去抓燕鸿的。”郑峤漫不经心回答。

“蒲娘放心。”怀樱贴心为其解释,用的还是孩子也能明白的措辞,“马上就是浴佛节了,大家都在为这件盛会而准备,我们要打理花车,别家也要。如今的京兆府尹正是五望之一的卫氏,他们家也该着急花车的筹备工作,没什么时间想燕郎君的事情。”

大家说着燕鸿的事情,但唐公公耳朵里却只听见了那恶钱的事情。

这边声音一落,唐公公那边便出了声,只见一直笑眯眯的他脸色发青:

“这,这……竟有做得这么好的恶钱!真是天杀的家伙!还好被公主与驸马识破了,否则该害了多少人啊!”

他嘴里说着‘多少人’,实则心里想的难免只是自己那一亩三分地的许多银子铜钱,别人的银子被骗也就罢了,自己的银子可是万万不能被骗,便是割了他一块肉,也没有骗了他一枚铜子那样叫他难受!

相较于只惦记自己铜钱的唐公公,怀樱的心思更加细腻一些,甚至问到了后面珈蓝寺开无尽藏、找出的那些良莠不齐的恶钱这件事。

“为何珈蓝寺后续找的恶钱,再也没有之前的那些恶钱好?真怪!”她默默一会,忽然问,“不知公主和驸马有将恶钱留下一枚吗?若是能亲眼看看那恶钱的精美程度,也好防备一下。”

她似乎觉得自己这句话有点突兀,又补充道:

“公主名下也有好多

商铺,若是收了恶钱回来,可不美。”

“是啊是啊!”唐公公被这么一提醒,犹如醍醐灌顶,觉得刚才的自己真是蠢,光顾着防备了,却压根没想到怎么防备,也赶紧说道,“得看看那恶钱精美到什么程度,咱们才好有所防备!”

但是那钱早已被寺庙收回焚毁了。

元观蕴摇摇头:“没有。”

这时候蒲娘突然小声插了句嘴:“若只是看看样子的话,我可以。”

说着,她从衣袖中掏出了炭笔与纸张。

这孤苦无依的小孩怎么会有纸和笔?正当大家惊讶之际,更叫人惊讶的事情发生了。

只见蒲娘拿炭笔在纸上涂涂画画,只一眨眼的功夫,一枚他们昨日见到的恶钱,便惟妙惟肖的画在了纸上!

大家的目光,都被这纸上钱币吸引了。

唐公公只觉得真是像啊,心中更加警惕害怕。

怀樱却啊了一声:“若是这样子,只感觉和我们现在用的钱并无两样,这钱真是精美,这么精美的钱,普通人家做不出来吧?不过我们也不知怎么办,回头还得官府处理。恐怕也得等浴佛节后了。”

元观蕴注意的并不是恶钱。他拿起纸张,和记忆中见的逐一对比,发现没有丝毫谬误之后,脱口称赞:“厉害!你会画画?”

“没有,我不会画画……我只是跟着阿耶学了一些木工,木工也需要制些图纸……”蒲娘脸色很红。

元观蕴一直没来记得问蒲娘的身世,这时他问:“你和阿耶不是皇都人吧?”

“我和阿耶是平凉人。”蒲娘说。

“为何来皇都?”

“其实不是来皇都……”小女郎顿了下,“我和阿耶是要去洛阳的。我们是被征发去洛阳起舍利塔的民夫。”

“是祭奠世祖的舍利塔?”

“嗯,是的,说是为了世祖冥诞起的,要在世祖冥诞那日,同时起百八十座舍利塔祭奠世祖,我和阿耶便是一同去洛阳修舍利塔的。”

元观蕴还记得自己知道这件事的时候,多少觉得事情有些吊诡。

世祖灭佛,圣人却要在他的冥诞日为他起百八十座舍利塔祭奠供奉他。

为此,除了在全国大范围征发民夫之外,还要每人为这舍利塔捐上一文钱。

“其实我们灵州当地也要修舍利塔。但是当地的名额满了,我们没能留在当地修。”

蒲娘很失落的样子。

“若是可以在当地修就好了,还能照顾家里的几亩薄田,修塔的剩余时间,也可以给乡里乡亲再做点木工补贴家用,有时候朝廷也会发下一些补贴;但去洛阳就不一样了,路上好远,我和阿耶攒的银子,就算再节俭,也在路上用得差不多了,阿耶生病后,也没钱看病……”

“按律法,都是就近征发。”郑峤说了一句。

但看低着头的蒲娘,还有什么不懂的?

也许是想要蒲娘,也许是想要他们家中的那两亩薄田,故意害这无依无靠的父女而已。

气氛变得有点沉重。

尹问绮这时候哈哈一笑,摸摸蒲娘的脑袋说:“原来我们的蒲娘这么厉害!正好,咱们家的花车也用木工做了不少机关,来,蒲娘跟着我们一起去看看,看能不能发现那些机关。”

说罢,他也邀请郑峤。

“郑郎君也一起来吧!”

郑峤一愣,受宠若惊:“这花车的打造妆点在浴佛节之前都是秘密。我如何能够去看?”

尹问绮却道:“花车哪比得上朋友重要!郑郎君如此信任我们,我们难道还要时时防备郑郎君?”

确信了尹问绮是真心邀请自己后,郑峤更是动容。

看看现在在的都是谁?

只有公主、驸马,和昨日救下的小女郎,这便是一家人了,这一家人的行动,自己被邀请跟上,意味着什么?

岂不意味着,他不止已经登堂入室,还能成为这家中小小的一份子?

遥想昨日,他还被两人万分排斥,谁能想到一日不到,便发生了这样的变化!

想来,他与公主的比箭,指日可待了……

郑峤不再推据,噙着难得的笑意,朝尹问绮点头:“却之不恭。”

尹问绮用更加灿烂的笑容回应:“不却不却。”

你可千万别却,花车上的东西还得卖给你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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