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初生

那是在一场夏后迟来的雨夜,我两手空空降生于世。

我还没发出第一声宣告降世的嚎啕,就已经知晓世间千百种言语,我还未听见来自凡世的第一次呼喊,就已经知道我不属于此世的神名。

莉莉安娜。

怀抱我的母亲,也是以此来称呼我。

“这是神之女啊,她生来注定要为您统治世界东方的土地!”

这番话我不知道是谁说的,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只是听见这话时,母亲那副悲哀又幸福的表情,我迄今难忘。

由此往后不过三月,我就出落成人,有了十二来岁女孩的身段与模样,神人的体质就是如此,没有给我童年的缓冲期,就好像急不可耐的想要我去完成某项使命,而被选中的我却对这一桩桩一件件都一无所知。

我之所以要特别讲述这段时间的故事,是因为在这时候,我第一次逃离骑士团,逃离母亲,独自迈向了未知的东陆大地。

那一天,突然间,也不是因为想到了什么,我转身离开驻地的营帐,披上盔甲,背负盾牌,拿起长剑,顺便割断了碍事的头发,全然没有女孩的样子,彼时我不知道人类还有性别一说,虽然现在也是似懂非懂。

我从营地大门走过,没有人阻拦我,因为我成长得实在太快,以至没有几个人知道我的存在,见我全副武装的出发,他们都以为我是一名边区派的复仇者,举目无亲的孩子举起刀剑为死人而战,在绿潮中是随处可见的悲剧。

我从山上一条长长的、湿漉漉的乱石路向谷地走去,那里正是骑士团此次前来征讨的地区,一处兽人聚落占据了这条位处两座新城间的必经之路,在当时的我看来这件事很好解决,可母亲却似乎不这么想,我们驻扎在山头,她愁眉不展已经有足足半月。

我不想看见母亲烦恼的样子,所以想替母亲解决这些麻烦。

一路上,天空惊打着旱雷,雷声轰鸣,但我丝毫也不理会,反倒觉得它是在助涨我的威武。

我很快就到达了谷地山口,这里的兽人聚落在这里修造了栅栏、木墙、哨站一类的防御设施,把狭隘的路口堵得水泄不通。

这时几名兽人卫兵发现了正在靠近的我,可他们没有第一时间放箭,反而冲着我呼喊起什么来,具体在喊什么,我不知道。

我不是听不懂兽人语,也不是时光流逝渐渐淡忘掉记忆,我不知道他们那时候说了什么,只是因为我没有去听而已。

因为在下一刻,等靠近到足够的距离,我就挥剑杀死了他们。

我从正门直直的杀入,浑身浴火,木制的防御工事在我的火下像篝火里的薪柴一般劈里啪啦的燃烧起来,我步步深入,以绝对的暴力碾压过去,杀死了目光所及的所有兽人,不论男女老幼。

那时候,在他们眼中,我是什么样的存在呢?

歌者说,剥夺他人生命的权力是世间最可口的毒药,这句话应该不是真的,怎么会有人因为杀戮而开心呢?起码我是没有任何感觉的,我杀死他们,他们死了,就这样。像是昼夜过着懵懂如梦日子的孩子,是的,只有在这时候,我才感觉自己有了个童年。

迈着这样一往无前的脚步,我去到那座山谷里的聚居地,可这时我没法再往前了,不是因为有人抵挡住了我,那样的凡人是不存在的,我无法再随心所欲挥剑的原因,是因为我以为我在保护的人们对我举起了武器。

人类对我举起了武器。

他们的脸上全都挂着悲愤的表情面对我,这种表情我在那些东陆孩子的脸上经常看见,所以我倒不是很惊讶,如我所说,悲剧是很常见的故事,常见到让人麻木。

他们的武器不过是草叉、锄头一类的东西,不,这些称不上武器,只是些农具罢了,可我犯了难,也很疑惑,很不能理解,人类会和兽人怎么可能会混居在一起?正义和邪恶怎么可能混为一谈?我看见的沙漠又怎么会是海洋?

我又看见一些长有獠牙,绿皮,但身材瘦小更类似人类的半兽人,他们之间居然还有所通婚!我彻底迷茫了,感觉自己对世界的理解被大大的否定了,我应该怎么做,我所作所为真的都是正义么?这时候我才意识到自己似乎真的做了不得了的错事,这种迷茫、不解、怀疑的滋味你可知道?

路西泽点点头,想来他是知道的。

我们僵持了一阵子,然后我听见身后传来哒哒的马蹄声,立刻回头去看,那时我一心只想赶紧向谁求得一个赞同,一个办法,无论是谁,可我看见的人是母亲,来得人是母亲。

母亲的那副表情,我只在那时候,从她的脸上见过一次。

她还是没有对我说话,她是从来不和我一句话的,这次也一样。

她甩出马鞭抽打我,每一下,每一下,每一下都狠极了,我觉得她之所以用马鞭,是因为那时候她手里只有马鞭,如果她手握的是一柄剑,大概也会向我劈下。

我遭打得皮开肉绽,痛得在地上打滚,放声大哭,其实我不是因为这点身体的痛苦而哭,我是很能忍受的,这点痛苦又算得了什么呢?我哭的是母亲那时望着我,没有一点温柔的眼神,我害怕的心脏咔哧咔哧的痛,像是要裂开来,真恨不得死掉算了。

等马鞭的抽打渐渐停下,我以为母亲原谅我了,这时我听见到轻轻的啜泣声传来。

哭声来自母亲,她的眼神又变了,变得充满悲哀,然后她翻下马来,站到我旁边按下我的头,然后和我一起跪倒在地。

我彻底傻了。

之后他们说了什么,聊了什么,我一句话也想不起来,只是在浑浑噩噩中,我最终跟着母亲离开了山谷,不日,我就被编入骑士团的前锋队,奔赴在杀戮的最前线。

从此我开始受伤,刀伤,箭伤,骨裂,皮开肉绽,我想这就是母亲的目的,每当我受伤,我就忍不住想起那些被我杀死的人,他们死前的痛苦是我的千百倍不止。

世界不是非黑即白的东西,那些被我杀死的兽人,他们不是部落或战团的成员,只是一些被杜坎·森驱逐出蛇脊山脉的寻常兽人,他们在那片山谷里组建了一片乐土,接受无论是不是兽人的别它种族的难民,他们只是在拼命的避免被汹涌的战争巨浪卷走而已,是一群与世无争的好人,可我杀死了他们。

暴力不是解决一切问题的钥匙,母亲深知这一点,可我是个白痴,我空有渊博的知识和强大的力量,但对这个世界,我一无所知。

每当我想起这件事,我就不能再轻描淡写的杀死任何人了,如果我能从他人手下拯救别人的生命,也许我对罪孽就能轻上一点,这样无论是对它们,还是对我,都是一种消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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