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脉脉此情

第四十一章脉脉此情

“哐啷”一声,铜车蓦地震动起来,徐徐悬空上升。越来越高,很快越过了宫殿屋檐,将密密麻麻的卫士们远远地抛在下方。

从铜车中向外眺望,可以瞧见西皇群山之间,蚂蚁似的金族大军里三层外三层,将寒荒城分割、包围得水泄不通。阵形井井有条,纹丝不乱。

过了片刻,战鼓军号齐齐顿止,星河似的火炬渐渐熄灭,万千旌旗在黑暗中汹涌舞动,仿佛江河暗流涌动,静静地等待着最后进攻的时机。一场血腥大战迫在眉睫。

拓拔野心想:“奇怪,金族大军既已包围寒荒城,为何不派遣使者入城招降?又为何不调遣高手营救少昊等人?反倒偃旗息鼓,这般静悄悄地在城外等候?难道要等着寒荒城自动投降么?”许多疑问从脑中接连闪过,隐隐觉得有些不妥。

狂风呼卷,寒意森森。芙丽叶公主心里忽地一阵害怕,忍不住闭目暗暗祷告,脸上却依旧是微波不惊。

拓拔野微微一笑,心道:“这姑娘瞧起来娇娇弱弱,却端的坚强勇敢。倒有些象纤纤妹子。”想起被囚禁于密牢中的纤纤等人,又想起下落不明的蚩尤,心中不由泛起忧虑之意。强自收敛心神,转而忖想眼下局势,以及救脱之道。

正自沉吟,转身望去,却见姑射仙子倚窗而立,发丝飞舞,薄纱下的脸容在月光中迷茫而神秘,那双澄净秋水眨也不眨地凝望着他,似有所思。拓拔野心中剧跳,一时竟不敢迎视。忖道:“只有仙女姐姐做伴,便是火海刀山也不足惧。”嘴角微微露出一丝微笑。

“哐”的一声巨响,铜车又是一阵剧烈震荡。芙丽叶公主蓦地睁开眼睛,低声道:“到了!”

铜门蓦地打开,几名身着白狼毛长衣,腰悬弯刀的神卫兵躬身道:“公主请入殿!”小心翼翼地将芙丽叶掺扶出,领着三人朝神女殿走去。

北峰顶上颇为辽阔,草地上灌木连绵,高树参差错落。松间明月,叶梢风声,花香浓郁袭人。在这北峰顶颠,只能隐隐地听见群山间的喧哗声,仿佛远离尘世的仙山,飘渺而静谧。

众长老、贵族在数十名神卫兵的护卫下,神色凝重,各怀心事,默默地穿过松树林,沿着天镜湖朝神女殿行去。

天镜湖水光潋滟,湖心汹涌沸腾,白浪如花,层叠盛放。水声汩汩,流离彩气从浪花中袅袅波荡,变幻不定。湖畔每隔三丈便站了一个持戈的神卫兵,昂然而立,目不斜视,见了众长老也不行礼。

芙丽叶公主低声道:“镇守北峰神殿的一千五百名神卫兵都是楚宁亲自挑选出来的,只听命于他,即便是长老会也调度不得。”

拓拔野点头,心中微微一凛,忖道:“他奶奶的紫菜鱼皮,这厮封堵北峰栈道,将众长老请入神卫兵的重围,多半是想倘若不成,便以武力威慑了。”

九十九名女子身着九色鹿皮长袍,头戴鹿角,脸上画了诸多古怪的图案,正手提冰石灯笼,低声吟唱着奇怪的歌谣,在湖边一块高凸的巨石上顶礼膜拜。月光下望去,说不出的凄迷诡异。

芙丽叶公主又道:“这是神女的仆从,正在通灵祷拜寒荒大神。”拓拔野四下扫望,心念一动,忖道:“这天镜湖在北峰峰顶,难道先前那涡流竟是一直通往这湖底的么?”念力积聚,探扫湖底,果然发觉有一股强大的涡流急速飞旋。又惊又喜,脑中倏地闪过一个念头。

众人绕过天镜湖,沿着玉石大道步入神殿。

殿内银灯粲然,流火绚亮。山风穿殿鼓舞,梁上八十一只泠香玉风铃叮当作响,清香悠扬。九只巨大的翡翠香炉异香袅袅,天蚕丝幔轻舞飘扬。

神殿正中九角水晶方台上,七兽白铜鼎中白汽蒸腾,幻化出人形图案。白铜鼎周围,放置了八十一个冰蚕丝铺垫。一个颀长高瘦的白衣男子正拜伏在丝垫上,对着白铜鼎念念有辞。神女女丑黑衣飘舞,冷冰冰地绕着七兽白铜鼎行走,手如兰花,不断地将紫色的粉末弹入鼎中,“哧哧”连响,激起一阵阵青烟。

大殿四周,环立了五个服色各异的男子,低首垂眉,默然不语。拓拔野心中一凛,念力所及,察觉他们身上真气澎湃汹涌,颇为惊人。这五人瞧来普通平常,却都有接近真人级的实力。

芙丽叶公主低声道:“白衣人便是大巫祝楚宁。另外五人是他挑选出来的神卫首领。”

听见众人的脚步声,那白衣男子楚宁缓缓站起,平举双臂,衣袖鼓舞,斜长的双目陡然睁开,灰白的眼珠寒芒怒放,冷冰冰地道:“以大神的名义,欢迎你们。寒荒八族的命运,将在今夜此地,由你们决定。”他苍白而清秀的脸上,突然泛起奇异的桃红。

众长老纷纷行礼,步入殿中,次第盘膝而坐在那冰蚕丝垫上。八族三大长老倪岱、笱思长邪、安维坐在最前,芙丽叶公主故意挑了偏僻的角落处坐下,拓拔野与姑射仙子则坐在她的身后。

楚宁轻轻拍了拍手掌,神殿大门徐徐关闭。百余名神卫兵绕着神殿内壁整齐奔跑,沿壁一一站定。丝幔缓缓地拉开,将众长老与神卫兵隔绝开来。

楚宁灰白的眼珠冷冷地扫视众人,森然道:“在今夜长老会开始之前,我要奉大神的旨意,诛灭三个背叛寒荒八族、向金妖通风报信的叛贼!”

众人哗然。倪长老沉声道:“十日之前,少昊太子奸杀女戚神女的当夜,我们已经下令全城封锁,不许走漏一点风声。岂料今夜金族大军竟然还是兵临城下……”摇了摇头道:“此去昆仑四千余里,穷山恶水。金族大军日夜兼程,也需七八日方能到达。若非内奸通风报信,金族行动断然不会如此神速。”

楚宁冷冷道:“倪长老说得不错,漏风的墙向来都是从里凿的洞。这几日,我借助大神伟力,在寒荒国境内布下十道明关,十道暗卡。空中飞鸟,林中走兽,都是我的耳目。寒荒国内每一个角落的动静,都清晰无遗地显示在这七兽白铜鼎的水光之内。”

顿了顿,目光厉芒大作,一字一顿道:“仅仅三日之内,我便截到了十八封发往昆仑的密信。这十八封密信竟都是来自三位赫赫有名的寒荒长老!”

众人又是一阵哗然。拓拔野心道:“这厮当真胡说八道。即便当真有通天法力,有千里眼、顺风耳,也不可能将数千里境地上发生的事情,锱铢记下。他奶奶的紫菜鱼皮,多半是故弄玄虚,作势恐吓。”

楚宁冷冷道:“倘若诸位不信,我便请这七兽白铜鼎显现叛贼的真容。”双手轻拍,两道白光照射在白铜鼎上。铜鼎嗡然长响,闪起柔和的光晕。水气缭绕,逐渐变幻成一个人的脸容,细眼钩鼻,长须飘飘。

众人大惊,失声道:“岚长老!”

一个老者愤然起身,怒道:“楚宁小子,你这般陷害我意欲何为?”细眼圆睁,长须倒立,狂怒已极。正是那铜鼎水气显现之人。

楚宁冷冷道:“岚长老,七兽白铜鼎乃八族沟通天界的神器,你还想狡辩什么?”灰眼凶光一闪,喝道:“杀!”

丝幔飞舞,几个神卫兵闪电似的冲出,弯刀电光错舞。“哧哧”轻响,几道血箭迸射飞舞。殿中数名贵族女子尖声惊叫,登时晕厥。

岚长老身形微晃,哼也未哼一声,怒目凝立,突然“喀嚓”一声裂成几块,迸落在地。头颅“骨碌碌”地转动,径直滚到楚宁脚下,艳红的鲜血迅速洇散开来。神卫兵拾起断裂的尸首,迅速退下,丝幔倏然合上。

刹那之间,岚长老竟已身首异处。

众人震慑骇异,面面相觑,心中都升起森森寒意。不知另外两人又是谁?芙丽叶公主柳眉紧蹙,愤怒已极,低声道:“岚长老稳健诚实,决计不会违背长老会约定,私自通风报信……”

楚宁将岚长老的头颅提了起来,抛入铜鼎之中,蒸腾的水汽瞬间都成了桃红色。冷冷地扫望众人,淡淡道:“另外两个人,还需要我用七兽白铜鼎显现出来么?”

十几个长老突然齐齐跳了起来,怒吼大叫,朝殿外冲去。

楚宁嘴角闪过阴冷的笑意,霍然起身,厉声喝道:“原来你们都有份么?杀无赦!”丝幔飞扬,神卫兵交错闪掠,刀光雪练般飞舞。

人影交合,惨叫声此起彼伏。鲜血冲天激射,四下飞溅,瞬间将大殿横梁屋顶染得斑斑血红。神女殿竟似突然成了屠场。

拓拔野又惊又怒:“是了!这厮好生奸狡!必定不知是谁通风报信,是以故意装腔作势,以幻法术陷害岚长老,诱使报信的长老自动现身。在长老会开始之前,假借寒荒大神之名杀一儆百,自然逼得其余长老对他言听计从。”但此时局势未明,不能打草惊蛇,只能眼睁睁看着而救之不得。

厅中鸦雀无声,冰砖玉石上血水横流,梁顶鲜血不住滴落,殿中弥漫着腥臭欲呕的气息。众神卫兵拖着尸首残肢,从众人中穿行退却,拖曳出道道血迹。转眼间,七十余名长老、贵侯只剩下五十来人。

丝幔围合,香炉烟雾袅袅,却除不去血腥恶臭的杀气。楚宁淡淡道:“奸贼已除,我们开始罢。”众长老惊怖互望,颤抖着将自己衣服上沾染的鲜血揩去,冷汗遍体,说不出话来。

女丑冷艳的脸上露出淡淡的嘲讽之色,冷冰冰地道:“当日大神降下神谕,斩杀淫凶少昊,举兵反抗暴政,各位长老争论激烈得很。眼下金妖大军压境,各位长老反倒没有话要说了么?”

芙丽叶面色雪白,又气又怒,肩膀微微颤抖,忍不住便要起身说话。拓拔野连忙将她手腕轻轻拉住,传音道:“公主少安毋躁。且瞧瞧他们要耍出什么花样,再作反击不迟。”

芙丽叶深吸一口气,定下心来,脸上晕红,将小手轻轻抽出。

拓拔野浑然不觉,心道:“以我和仙女姐姐之力,要想制服楚宁等人,应当不是难事。只是眼下最为紧要的,乃是洗清少昊冤屈,查明并拆穿楚宁的奸谋。否则即便杀了楚宁,这一场糊涂战还是非打起来不可。”

楚宁凝视着倪长老道:“倪长老,你是八族大长老,这等紧要关头,不知你有什么想法?”

众人纷纷屏息凝望倪岱。他是国中极有威望的长老,一言一行,对长老会乃至国人,都有不可言喻的影响。尤其此刻,国主昏迷,局势风雨飘摇,他的声望与影响力便越发彰显出来。

倪长老沉吟道:“老夫这几日夜不能寐,日不能食,左思右想,觉得此事好生为难。”众人一凛,纷纷凝神倾听。

楚宁不动声色,“哦”了一声,点头道:“这等大事,自当细细权衡。但现在金妖兵临城下,诸位长老还是尽快作个决断为好。”

倪长老道:“眼下金族数万大军将寒荒城团团围住,而我城内兵力,却不过一万八千人。前些日子与怪兽激战,又折了两三千壮士,伤了六七千人。算来算去,眼下当真能上阵打战的,不过是八九千人而已。以这区区八九千残兵,要与金族数万虎狼之师对阵,岂不是以卵击石么?”

众长老交头接耳,点头称是。芙丽叶大喜,低声道:“倪长老终究是八族大长老,坦直敢言。有他出面,事情便有转机啦。”

楚宁淡然道:“我们难道不能固守城池么?”倪长老摇头道:“眼下正值盛夏,城中贮存的陈粮只够支持三个月。金族大军现下围而不攻,多半是想逼迫我们耗尽粮食之后,乖乖开门投降。”

众长老纷纷点头,笱思长邪缓缓道:“倪长老说的不错,金族大军无需攻城,只需困守此地,不出三月,我们便支持不住了。”

倪长老又道:“倘若这一战败了,金族大军杀进城来,必定要大肆屠城,那时全城百姓必定不能幸免。”摇头太息。众人面色惨白,黯然无语。

楚宁冷冷道:“原来你们是打算开门揖盗,就此投降了?”

倪长老摇头道:“那倒不是。少昊太子奸杀女戚神女,此乃寒荒八族奇耻大辱。即便我们忍气吞声,想要息事宁人,金族多半也会担心丑闻传达天下,败坏昆仑声誉。以西王母的性子,只怕即使我们开门投降,金族大军仍然会大肆屠城。”顿了顿,叹息道:“到了那时,只怕不仅寒荒城变为荒坟,八族所有村寨也都会被金族大军烧杀干净。”

众人骇然,但转念一想,也不觉得不无道理。拓拔野心下诧异:“这倪长老兜来转去,不知打的是什么主意?”一个胖长老忍不住道:“依倪长老之见,难道我们战也死,不战也死么?”

倪长老听若不闻,径自沉吟道:“这些日子我想来想去,左也不是,右也不是,总觉情势凶险莫测,非我辈凡人所能猜度。但是,那夜在飞云阁眺望密山之时,我忽然想到一事,登时豁然开朗,放下心来,当晚便睡得从未有过的香甜。”

众人齐声道:“不知长老想到了什么?”

倪长老微微一笑,朗声道:“我突然想,冥冥之中,自有寒荒大神为我辈凡人安排一切。我们想到的,他早已想到;我们想不到的,他也已想到。既是如此,我们这般徒自胡思乱想又有何益?只需照着大神的旨意,团结一心地去做,自然便可以逢凶化吉,遇难呈祥!”

众人一愣,心中一阵迷糊,方知他兜了这么一大圈,竟是站在楚宁一边,支持举兵反抗。

芙丽叶公主花容惨白,眼中突然涌出热泪,心里说不出的难过失望。拓拔野适才听倪岱说话口气,已渐觉不妙,但听他最后陡然折转,仍是忍不住吃了一惊,心道:“这老狐狸好生奸猾,这么一来,众长老想要反驳也不成了。”

满殿之中,只有姑射仙子心如古井微波不惊,超然局外。

安维微笑道:“倪长老说得不错,寒荒大神无所不知,天下万事尽在他掌控之内。他既然几次三番降授神谕与神女、大巫祝,要我们反抗金妖暴政,必定已为我们安排了极好的局势。我们只需照神谕而作,必可打败金妖,重夺自由。”

楚宁冷冰冰的脸上露出一丝微笑,众神卫齐声大呼:“打败金妖,重夺自由!打败金妖,重夺自由!”大殿中回声激荡,震得几个年老体弱的长老不由得颤抖起来。

众长老见八族三大长老中,竟有两位转而支持楚宁,大感骇讶。那些原本便鼓噪着要与金族对抗的长老则喜动颜色,大声呼叫附和。眼见大势已定,众长老也不再言语,只是眉宇之间,都是惨然忧惧之色。

楚宁道:“妙极。大神瞧见我们万众一心,必定欢喜得很。”霍然起身,大声道:“既然大家主意已决,我们这就去将那淫凶少昊杀了,祭告女戚在天之灵!用那狗贼的血祭祀八族战旗,向金妖宣战!”

众人大吃一惊,寂然不语。倘若少昊被斩,则寒荒八族与金族之间的血恨必将无法化解,你死我活,别无他路。一旦战败,寒荒八族必将被屠戮干净。

见众人踌躇不决,楚宁蓦地沉下脸,冷笑道:“怎么?你们还想留着那狗贼的性命,给自己留条后路么?”

拓拔野皱眉心道:“这厮忒也阴毒,杀了少昊,便是将八族逼上绝境。那时八族想不拼命都不成了。”

安维道:“大巫祝明鉴,那淫徒罪大恶极,万死莫赎。我们恨不能生啖其肉,渴饮其血。但眼下金妖大军压境,有这淫徒在手作为人质,他们便投鼠忌器,不敢放肆。我们打起战来,自然也大占便宜。因此,依我之见,倒不如先留着他的狗命,等打退了金妖再将他凌迟处死……”

众人纷纷点头,却听女丑冷冰冰地道:“安长老,你不是说了么,我们只要照神谕而作,必可打败金妖。神谕上说得分分明明,必须将这凶狂淫徒处死,祭奠女戚的亡灵。”

安维苦笑道:“这个……这个……神谕上的确说过,要将这淫贼处死。但并未说明何时处死,我们根据形势作些变通,也无不可。”众人纷纷附和。

拓拔野心中一动,突然冒出一个大胆的念头,当下传音芙丽叶,如此这般地说了一通。

芙丽叶公主全身一震,秀目疑惑地凝视着拓拔野,见他微笑点头,这才心怀纳闷地站起身来,依照他的授意,大声道:“安长老此言差矣。那淫贼少昊必须立即处死!”

众人一惊,纷纷扭头望来,见说话的竟是芙丽叶公主,更为讶异。楚宁与女丑对望一眼,惊异狐疑,不知这小妮子何以会一改初衷,站到他们这一边。

芙丽叶公主道:“这淫贼罪不可赦,不杀他不足以平民愤,不杀他不足以定军心。眼下正是与金妖生死大战之际,倘若不杀这淫贼,难免有些战士怀有侥幸之心,想要借这淫贼的狗命换取短暂的和平。军心不定,民心不定,这场战不打也已经输啦。”

楚宁灰眼光芒闪烁,突然击掌叹道:“说得妙极!想不到公主殿下竟有如此精辟见解。”

众人面面相觑,暗自苦笑。

芙丽叶又道:“现在金妖兵临城下,情势危急,最为紧要之事,便是鼓舞士气,团结军心。楚芙丽叶恳请大巫祝,将那淫贼立即押往天镜湖,进行大祭,在大神的见证下,用这淫贼的头颅和鲜血祭祀八族战旗!”

楚宁徐徐扫视众人,嘿然道:“众长老还有什么高见么?”众人相顾无语,见他眼中杀气凌厉,知道倘若再驳斥推脱,只怕立时有血光之灾,当下纷纷道:“公主所言极是。”

楚宁苍白的脸上泛起红潮,缓缓起身道:“既是如此,咱们便立即前往密牢,将那淫贼押出,举行祭旗大典。”

北峰密牢在天镜湖北面玄鼎岩之下的山腹之中。密牢参照蚁穴而建,四通八达,犹如迷宫。牢中四壁都是由玄冰铁所制,极为坚固,水渗不入,火烧不化。一旦进入这密牢,便如进入坟墓,与世隔绝,终日只能与死寂和黑暗相伴。

玄鼎岩桀然横空,如巨兽欲扑。四周怪树参差交错,月光斑点筛落,幽暗而静谧。众长老随着楚宁等人到了密牢之前,女丑以咒语念力将那玄鼎岩挪移开来,露出一个一丈见方的甬道。

一路下行,一连开了九道混金铜门,方才真正进入密牢之中。甬道黑暗潮湿,拾级而下,迂回陡峭。空气中满是霉臭腐烂的气息,闻之欲呕。相隔十丈方有一盏微弱的灯光,幽然跳跃。

芙丽叶公主掩住口鼻,在拓拔野耳旁细如蚊吟地道:“拓拔太子,你想强行劫狱么?”

拓拔野微微一笑,传音道:“劫狱?那不过是莽夫行径。即便救出少昊,也洗脱不了他的清白,化解不得两族干戈。我自有法子,公主放心便是。”

芙丽叶心中好奇,但周围耳目众多,不好再细问。

众长老在神卫兵的夹护下,鱼贯而行。他们从未来过这地府鬼狱似的幽暗密牢,心中不由忐忑惊惶。恶臭熏人,那些华服贵妇面色苍白,掩鼻蹙眉,在神卫掺扶下战战兢兢地行进。

惟有姑射仙子白衣如雪,冰清玉洁,在这幽暗浊臭的甬道中默默而行,仿佛雪莲出污泥而不染。那清丽淡雅的风姿让拓拔野望之顿生宁静祥和之意,心中倾慕敬爱更盛,心道:“同是圣女,与仙女姐姐的风姿相比,赤霞仙子、武罗仙子、乌丝兰玛全都差得远啦。”

众人在黑暗中行了一阵,前方的灯光逐渐亮了起来。转折处乃是一道石拱门,四个狱卒见众人来到,连忙起身行礼,领着楚宁朝里走去。

远远地听见嘶哑凄冽的怒吼叫骂声,此起彼伏,在甬道中回声激荡。众人又走了片刻,那甬道越来越宽,灯光渐亮。隐隐看见两壁凿了许多山洞,以玄冰铁柱围隔成囚室,许多浑身血污的重囚被困在囚洞中,朝着众人嘶声怒骂,狂乱地挥舞着手臂。

众长老心惊胆战地从囚室间的通道走过。诸囚犯哑声吼骂,从铁栅后探出万千手臂,张舞着抓向众人,被狱卒的鞭子抽中,登时纷纷惨叫缩手。诸囚骂骂咧咧一阵,忽然唾沫喷飞,朝着众长老如雨射来。

众长老惊叫声中,或狼狈格挡,或恚恼怒斥。诸囚哈哈狂笑,越发张狂。有些人甚至跳上栅栏,解开裤子,对着长老们肆无忌惮地乱洒尿液。众贵妇失声尖叫,羞愤难当。

楚宁似乎无意阻止,回头瞥望,灰白的眼珠闪过嘲讽与得意的神色。

拓拔野心想:“这厮知道众长老金枝玉叶,最怕吃苦,是以故意带他们到这密牢中来,杀鸡骇猴;又借这些凶狂囚徒恣意羞辱他们,让他们今后乖乖听话。”念及“金枝玉叶”,登时想起纤纤已被关押在这地底密牢多日,不知她又受了什么委屈?心中怜惜愧疚,恨不能立时见着她的身影。

当下凝神扫望,仔细搜索两侧囚洞,突然一凛,惊喜难抑,险些便要叫出声来。前方右侧昏黑的囚洞内,一个紫衣少女盘腿坐在大石上,冷冷地望着众人,娇嗔薄怒,俏丽动人,正是纤纤。

拓拔野见她安然无恙,似乎未吃什么苦头,心中暗自悬挂了半天的巨石终于落地。当下传音道:“好妹子!好妹子!我来救你出去!”

纤纤一震,俏脸上露出惊喜之色,跳下大石,奔到铁栅旁朝外眺望搜索。蓦地望见拓拔野顶开毡帽,对她眨了眨眼,嘴角微笑,纤纤登时大喜,春花似的笑容一闪即逝,眼圈一红,恨恨地瞪了他一眼,泪水忍不住簌簌滚落。

拓拔野知她着恼自己再次救驾来迟,见她掉泪,心中大痛,忽然想起怀中比翼鸟,连忙探手将那怪鸟的脑袋轻轻地提了出来,传音笑道:“好妹子,你瞧这是什么?”

纤纤眼睛一亮,破涕为笑,俏脸上光彩横溢,秋波流转,望见昂然而过的楚宁,登时面色大变,倏地朝后退了几步。

拓拔野吃了一惊,急忙传音道:“怎么了,妹子?”

纤纤似乎突然想起拓拔野就在身旁,惊惶少减,柳眉一蹙,嗔怒勃发,以唇语说道:“拓拔大哥,这臭小子就是那只怪兽梼杌!那日在众兽山上想要吃我的就是他!”

拓拔野一惊,既而忍不住笑将起来,传音道:“妙极。好妹子,今日我便替你教训这畜生。瞧我怎生将他打回原形。”

纤纤大喜,突然瞥见拓拔野身后的姑射仙子,心中咯噔一响,笑容突地僵住。一种莫名的强烈的不安和恐惧,瞬息从心头爆炸开来,仿佛巨大的阴影刹那笼罩了她的世界。呼吸急促,脑中一片混乱。

不知何以,这陌生而清丽如仙子的女子,竟比这幽黑阴暗的地道,比那人面虎身的怪兽,比世间所有的一切……都要令她害怕。仿佛倏然掉入万丈冰谷,悬浮而无着落……

拓拔野见她楞楞地凝望着姑射仙子,俏脸上阴云密布,心下不由一凛,传音呼唤了她几声,也无应答。眼见众神卫兵催促前行,不能停留,遂温言传音道:“好妹子,你只管放心,我很快便救你出去。”

纤纤听若罔闻,面色雪白地凝视着姑射仙子,眼中闪过害怕、厌憎、敌视、迷惘诸多奇怪的神情。拓拔野等人远远地绕过石柱,即将消失在八角石门时,仍可看见她石像似的凝立不动,微微颤抖。

姑射仙子传音道:“公子,那是你的妹子么?她认得我么?那眼神好生古怪。”拓拔野心下猜到大概,却不敢明言,惟有苦笑传音道:“她多半将仙子认作其他人了。”

忽听楚宁道:“各位长老,那淫贼便是关在此处。”拓拔野转头望去,只见前方石壁上镶嵌了一个黝黑的玄冰铁门,门上悬了六道混金铜锁,八个彪形大汉手持戈枪站在门旁。

这密牢通体由玄冰铁所制,深嵌在山洞之中。惟有玄冰铁门上,留了一个长宽仅为两寸的方洞,乃是递送食物饮水的所在,也是密牢唯一的通风口。

楚宁喝道:“打开!”六个彪形大汉连忙各掏出一枚青铜钥匙,将混金铜锁一一打开。女丑飘然上前,铃铛脆响,法诀吟唱。

过了片刻,“哐啷”一声,那玄冰铁门自动震开。众大汉吃力地拉拽铜门,涨红了脸,将之徐徐拉开。

铜门寸寸移转,众神卫兵高举火炬,亮光跳跃,斜斜照耀着黑暗而幽深的密牢。“哐”的一声,铜门尽开。众人突然怔住,瞠目结舌,冷汗涔涔流淌。

灯火明亮,偌大的密牢中空空如也,哪里有少昊的身影?

黄昏时候,落日熔金,晚霞织锦。沧海上万里灿灿金光,迷离眩目。万千白鸥如流云飞舞,脆声鸣叫着从晏紫苏的头顶掠过。

她站在黑色的礁岩上,淡蓝色的浪花接连不断地涌过雪白赤足,沾湿了飘飞的紫色衣裙。冰凉潮湿的海风吹动一头黑发,如海浪般起伏。

晏紫苏徐徐转身,朝西南眺望。阳光照射她的杏眼秋波,闪烁着变幻不定的光芒。突然,她的眉尖轻轻蹙起,瞳孔收缩,目中闪过一丝惊惧之色。

只见西南海面,风起云涌,一道淡淡的白光破浪而出,在半空划过圆弧,消逝不见。

晏紫苏的俏脸蓦地雪白,咬了咬嘴唇,跃下礁石,翩翩飞舞,掠过金黄色的沙滩、野花纷摇的草地,穿入矮矮的树林中。

分花拂柳,行去如风。转瞬间晏紫苏便到了几座石屋前。几个孩童在门前地上玩耍,瞧见她翩然奔来,纷纷起身叫道:“姊姊!”晏紫苏嫣然一笑,轻轻摸了摸他们的头发,闪入一座石屋中。

夕阳从一方石窗斜斜射入,微尘飞舞。蚩尤坐在石床上,正自凝神调息,听见声响,立即睁开眼睛。他脸上疤痕斜斜歪扭,伤口虽然已平整许多,仍是颇为显眼可怖。见晏紫苏神色张皇,奇道:“怎么了?”

晏紫苏花容惨淡,蹙眉道:“他们果然来了!”蚩尤吃了一惊,跳下床来,沉声道:“当真是那冰甲角魔龙么?”晏紫苏螓首轻点,顿足恨恨道:“那该死的鸠扈!都是我太过大意,竟让他将泪影虫放走。这下……这下可好啦!”心中害怕,声音竟轻轻颤抖起来。

两人在这西海小岛上业已四日了。

那日二人在西海上随波逐流,被海水冲到这白石岛上。岛上渔民是西海水族人,淳朴善良,只道两人是其他岛上的渔民,出海遇难,便将他们救起。

醒来之后,晏紫苏为了掩饰身份,便信口胡诌,说自己乃是西海女儿国臣民,而蚩尤则是丈夫国的壮士,两人彼此倾心,却受双方族国嫉恨,因此将蚩尤脸容毁伤,又将二人捆绑一起,抛入海中喂鱼云云。

其时西海确有女儿国与丈夫国,传闻两国始祖原是一对兄妹,遭遇海难,被海浪抛到孤岛之上。天神恐二人无后,便令之婚配繁衍。但兄长死活不肯,无奈之下,那妹子便想出了一个法子,让兄长将其精液封入冰雪覆盖的石瓶中,然后妹子再将那石瓶置入体内,由此受孕。

兄妹二人便以此得了两男两女。既有后代,兄长生怕与其妹日夜相处,终于会忍不住作出禽兽之举,因此便带上两个男孩乘舟去了相隔十余海里的岛屿,与其妹其女不相往来。

此后兄妹各自建国,号女儿国、丈夫国。女儿国中尽是女子,丈夫国里皆是男儿。兄妹立下国训,两国国民永生永世不可婚配交媾。

丈夫国臣民如欲得子,便将自己精液封入冰雪石瓶,作上标志,由专门的“性使”以轻舟送往女儿国北岸石洞,然后由守侯彼处的女儿国臣民将石瓶送往成年女子家中。十月之后,若得女婴,则留在女儿国由其母抚养;若得男婴,则依旧放在北岸石洞中,等候丈夫国性使领取。

盖因此故,淳朴的小岛渔民听完晏紫苏叙述,都信以为真,啧啧摇头,大为同情。晏紫苏趁势请求岛民,万万不可泄露二人行迹,否则被女儿国、丈夫国抓回,再无生还之机。众渔民纷纷称是,尽皆守诺不言,并将二人安排在渔民老丘儿家里养伤。

老丘儿将自己夫妻二人所住的石屋空出,让与蚩尤、晏紫苏居住。孤男寡女,共处一室,蚩尤不由有些腼腆尴尬。

好在那石床极大,两人并躺,中间尚空了数尺。蚩尤方甫躺下,便斜倚床沿,鼾声立起。晏紫苏在床内翻来覆去,胡思乱想,听他酣睡之声,又是恼恨又是欢喜,想着与他这番莫名其妙、阴差阳错的因缘际遇,心中悲喜忐忑,如屋外潮声翻涌不息。

此后接连数日,晏紫苏以“西海蛇蝎蛊”将蚩尤体内残留的淤血尽数清除干净,又借蛊虫之力疏通经脉,将错乱的经络归位。然后为他逐步疏导真气,修复经脉。到了第三日,蚩尤已可以自己运气调理了。虽然十二经脉断裂伤毁之处甚多,但幸而奇经八脉大多完好,且在那西海烂泥中调养了七日,颇有疗效。只要认真运气调息,不出三个月也可尽数痊愈。

蚩尤念及拓拔野等人,每每心焦如焚,一心尽快恢复,赶回寒荒国与他们会合,因而足不出户,全力修复经络。

晏紫苏见他无碍,极是欢喜。但他脸上伤口因未能及时以“春叶诀”等法术愈合,留下了颇为难看的疤痕,蚩尤毫不在意,晏紫苏却郁郁不乐,每日寻些海草海泥,合着希奇古怪的蛊虫,想要将伤口愈复,但虽有好转,依旧不甚理想。晏紫苏嗔怒之下不免又要将那鸠扈怒骂一番。

这岛上极少来客,因而众人对这殉情落难的爱侣都极是热情。那老丘儿一家更是好客,竭尽地主之谊。面对这些质朴岛民,蚩尤忽然想起从前在蜃楼城的快乐时光来,心中难过,更加下定决心,尽快恢复经脉,寻找拓拔野,筹谋蜃楼城复城大业。

昨日傍晚,众渔民归来时纷纷谈论海上遭遇的怪事,皆称在西南海面瞧见一只巨大的怪龙,独角如金铜灿然,周身银甲仿佛冰雪巨石,兴风作浪,蔽日遮天,一口便吞了两只六丈余长的龙鲸。说到可怕处,竟皆汗出如浆,战栗不敢言。

晏紫苏与蚩尤闻言大惊,倘若真如他们所述,那妖龙必是冰甲角魔龙无疑!难道西海老祖诸水妖竟已见着泪影虫的泪珠,知道来龙去脉,这才派遣寒荒七兽中最为凶烈的冰甲角魔龙追至西海么?

蚩尤虽然吃惊,但他胆子素大,又桀骜不驯,倒并不如何害怕,只是觉得水妖行动忒也迅捷,远在自己估算之上。

晏紫苏乃水族中人,深知西海老祖手段,亦深知背叛水族的下场,因此不由忐忑不安。今日一早,便忍不住到海边逡巡观望,岂料守侯一天,果真看见那妖龙的身影,一时惊骇恐惧,张皇失措。

见她如此害怕,肩头犹在微微颤抖,蚩尤心生怜惜,笨拙地抚了抚她的后背,道:“你也别想得太多啦,说不定那妖龙并非来找我们的……”晏紫苏怒道:“呆子,眼下寒荒国一片混乱,老祖正是要用这妖兽之际,若非追拿我们,又怎会将这妖龙遣至西海?”

蚩尤嘿然道:“即便如此,这西海上岛屿何止万千,它寻着此处时,我们早已回到寒荒国了。”

晏紫苏叹道:“傻瓜,老祖称霸西海两百年,莫说找人,便是当真要在海底捞起一根针,也是眨眼间的事。”忧心忡忡,眼波中又是害怕又是紧张。

蚩尤与她相识以来,从未见过她这般慌乱恐惧过,心中怜惜之余,隐隐又有些生气,狂傲之气油然而生。皱起眉头,心底暗想:“他奶奶的紫菜鱼皮,那妖龙来了又如何?我虽然伤势未好,也可将它抽筋扒皮……”

晏紫苏“扑哧”一笑,白他一眼道:“臭小子,你道妖龙是泥鳅吗?这般轻易抽筋扒皮?”

忽然听见屋外一片嘈杂,人声鼎沸,有人哭喊道:“姜长老死啦!被那怪龙吃到肚里去啦!”

蚩尤、晏紫苏大吃一惊,那姜长老为人谦和,德高望重,虽不过五十,却已是岛上的族长,对他们二人百般照顾,乃是大大的好人。难道果真被妖龙吃了?蚩尤又惊又怒,立时冲出门去。

屋外已经聚集了数十老弱妇孺,个个面色苍白,将一个浑身湿漉漉的汉子团团围住,你一言我一语地不住追问。那汉子抹着袖子哭道:“快别问我,都去海滩上看看罢。”

众人闻言纷纷朝海滩上奔去,十几个小孩远远地跑在前头,大呼小叫。蚩尤与晏紫苏高飞低掠,绕过众人,眨眼间便到了海边沙滩。

海滩上早已围了两百多人,号哭怒骂之声远远可闻。蚩尤、晏紫苏挤开人群,朝里望去,只见早晨出海的三十余艘渔船,眼下只有七八艘歪歪斜斜地泊在岸礁之下,二十几个汉子精疲力竭地躺在沙滩上,不住地大口喘气,满脸惊骇,身上血污斑斑,连说话也变得不利索。

周围的岛民悲不可抑,抹泪不止。从他们的怒骂与议论中,蚩尤得知,今日出海的六十余人满载而归时,在南面海上遭遇冰甲角魔龙。那妖龙大发淫威,当下便兴起狂风巨浪,掀翻了十余艘渔船。姜长老等人被抛到半空,径直落入那妖龙口中,连骨头也未吐出一根。这幸存的众人,若非当时相隔甚远,见势不妙及早回头,只怕也早已成了妖龙的腹中之物了。

一个青年怒道:“他奶奶的,海神宫平时收纳赋税时遍海都是他们的钩牙船,今日妖怪一来,却一个人影也见不着了!”众人亦纷纷怒骂。

一个老者喝道:“休要胡说!让老祖听见了,那还了得!”众人面上俱闪过惊恐之色,默然不语。几个血气方刚的青年虽愤愤不平,但也不敢再多嘴。

晏紫苏听到“老祖”二字,脸上也不由煞白,似乎不胜海风的凉意,往蚩尤身上靠去。

那老者乃是岛上另一个极有威望的路长老,见众人无语,又道:“一得到消息,长老会已经派了小四、六元他们赶往海神宫请援去了。如果一切顺利,明日海神宫应当有真人来此降伏妖怪……”

那几个青年愤愤道:“海神宫人一来,不知又要勒索些什么了!”“要珍宝鱼虾那也罢了,只怕又掳掠女人、孩童。”“他奶奶的,这些混帐比妖怪还要贪狠!”

路长老顿着拐杖,又是一声大喝,怒道:“住口!还想惹祸吗?”悲怒之下,连白须也翘立起来。半晌,叹了口气道:“大家都别在这待着了,快扶他们回家,热些酒压压惊罢。明日海神宫来人时,都将家里的女人、孩子藏起来,别让那些家伙瞧见了。”

蚩尤心下怒极,忖想:“想不到水妖如此可恨,对自己族民也这般压迫!倘若他们知道这妖龙便是西海老妖支使来的,还不知要怎生害怕!”

众人默默地扶起海滩横七竖八躺着的汉子,各自散去。

路长老见蚩尤咬牙怒目,犹自凝立当地,不由得微微摇头,拍拍蚩尤的脊背道:“年轻人,回去罢。生气也没有用,普天之下,哪里不一样呢?只要能平平安安地过日子,受些委屈也就罢了。”

蚩尤怒极之下脱口道:“长老,你放心,明日我去将那妖龙杀了,祭奠姜长老的亡灵!”

“什么?”晏紫苏与路长老齐齐失声。蚩尤待要说话,却被晏紫苏蓦地一拉衣襟,甜声笑道:“路长老,你别见笑。他这人就是这般莽撞。”

路长老微微一笑,拄杖慢慢离去。

残阳将落,艳红色的火烧云在蔚蓝的海面熊熊跳跃,朝着海岛急速飞来。海风冰冷,寒意森森。暮色苍茫,黑暗即将笼罩西海。

当夜,岛上众人心情郁郁,各自闭门在家,默默地吃了晚饭,早早歇息。

老丘儿一家的四个孩子原本极是爱闹,吃饭之时,非要纠缠一起,花样百出,但今日见父母面色阴沉,也不敢多说话,低头扒饭,偶尔对蚩尤两人做个鬼脸,低头偷笑。

晏紫苏心事重重,视若无睹,倒是蚩尤与平时无异,时不时瞪上那些孩子几眼,逗得他们越发来劲。

吃完饭后,老丘儿将众人带到屋中,费力掀开一块厚重的地板,露出黑黝黝的地道入口,对晏紫苏道:“姑娘,明日一早,你就和我屋里的,还有这几个小龟崽子,一起躲到这地道里去。等那些海神宫人全走了,你们再出来罢。”

晏紫苏嫣然称谢,眼中忽然闪过极为古怪的神色。蚩尤一凛,无缘无由地感到一阵寒意。

众人相对无语,坐了一会儿,各自歇息。

是夜寒风鼓舞,气温骤冷。蚩尤将石窗用巨石堵上,狂风从缝隙刮入,呼啸若狂,仿佛万千个婴儿的号哭之声,让人听得不寒而栗。

晏紫苏呆呆地倚墙坐在石床内侧,入神地想着心事。蚩尤极少见她如此缄默,知晓她必定仍在忧惧那冰甲角魔龙之事,温言道:“不必多想了,明日咱们离开这里便是。”

晏紫苏眼睛一亮,又倏然暗淡下来,摇头道:“呆子,也不知那妖龙现下在哪里出没,倘若被它撞上,那就自投罗网啦。”蚩尤心想:“撞上正好,我便抽他筋……”忽然想起她能听见他的心语,连忙移念他想。

晏紫苏勉强一笑,道:“罢了,先睡罢。”侧身躺下,面壁合衣而睡。蚩尤指风弹灭灯火,将被子盖在她的身上,在石床上仰面躺下。

屋中一片漆黑,狂风呼号声、海浪肆虐声、远处隐隐约约的孩童哭泣声清晰地传入他的耳中,交织成急促而不安的旋律。想到今日之事,他心中忽而愤怒,忽而感慨,思绪万千。

忽然想起路长老那句悲凉的话来:“普天之下,哪里不一样呢?只要能平平安安地过日子,受些委屈也就罢了。”心中一阵难过愤慨。遥想这些日子横穿大荒,一路所见景象,不论是木族、土族还是火族,抑或是金族寒荒与这西海水族,百姓的日子大多艰难困苦。战乱来时,更加苦不堪言。

五族虽然体制各有不同,水族、木族乃城邦、小国以及诸部落的联合;土族、火族帝权相对较大,统治井井有条;金族无为而治……但都已远离从前大荒盛世时,不分贵贱,众人平等友爱,自由无拘的情景。眼下五帝、族中显贵、长老、小国主、城主……等人的特权日益明显,动辄压迫族民,奴役驱使。各族百姓但求平安,忍辱负重,过着日益凄惨而悲苦的日子。

这些远离大荒的西海小岛上的水族渔民,淳朴善良,与世无争,除了面对风波险恶、妖兽魔怪,竟还要忍受本族如此的压榨和欺压……

蚩尤越想越是愤慨,越想越是不平。又想起从前蜃楼城中,人人友爱互助,亲如手足的情形,此刻更觉那是何等不易,也越发了解何以父亲、蜃楼城竟成了五族显贵的眼中钉、肉中刺。心道:“他奶奶的紫菜鱼皮,等我重建蜃楼城,便将这岛上的百姓一齐迁去。”

胡思乱想一阵,脑中越发清醒,睡不着觉。斜眼望去,见晏紫苏蜷身背对自己,娇躯竟在微微颤抖。心中一震,她竟是这般害怕西海老祖么?想到她为了救自己,冒叛族之嫌,杀同族高手,终于招惹来大祸,心中不由大为歉疚。

心生温柔,突地一阵冲动,想要将她抱紧。当下假意睡着,打了几声呼噜,故意朝里翻滚,就势将手臂搭在她的肩头。晏紫苏周身蓦地僵硬。

蚩尤心中嘭嘭直跳,怕她听见心语,凝神不想,只是装睡。晏紫苏轻轻地动了动,翻转身体,似乎在偷偷瞟他。蚩尤鼾声震响,又朝里侧翻,将她紧紧揽住。晏紫苏“啊”的一声,想要挣脱,却被他抱得甚紧,动弹不得。

蚩尤触手柔软,突然醒悟竟是她的胸脯,心中狂跳。他生平从未这般主动搂抱过女子,适才也不知何以,见她楚楚可怜,一时激情如沸,鬼使神差地作出这等举动。面上滚烫,尴尬不已,但势成骑虎,惟有装傻到底。

却听晏紫苏低声叫道:“呆子!呆子!”蚩尤凝神聚意,呼噜大作。晏紫苏一连叫了十几声,见他殊无反应,便不再呼唤,轻轻地将他的手从胸脯移到腰上。

过了片刻,蚩尤见她再无动静,便悄悄地睁开左眼,恰好撞见她凝视自己的眼光。吃了一惊,正慌不迭地想要闭上,忽地想起这石屋中光线极暗,她没有青光眼,瞧得远不如自己分明。当下左眼眯起细缝,悄悄打量。

晏紫苏怔怔地望着他,略有所思,眼波中苦痛、慌乱、犹疑不决,神色极是古怪,突然伸手轻轻地抚摩他脸额上的疤痕。蚩尤心中愈发狂跳起来,连忙闭上眼睛。只觉那冰凉的指尖沿着伤疤从上往下,又自下往上反复滑过,麻麻痒痒,险些要笑出声来。

那指尖蓦地一顿,柔软滑腻的小手徐徐覆盖在他的脸颊上,轻轻地摩挲着,那感觉如此温柔,如此惬意,仿佛春风,仿佛海浪。蚩尤全身都随之放松,过了片刻,竟觉得困意重重,迷迷糊糊地便要睡去。

忽然脸上一空,晏紫苏将手抽了回去,既而他抱着她的手也骤然变空。蚩尤迷蒙中吃了一惊,蓦地睁开左眼。只见晏紫苏曲膝抱腿坐在石床上,满脸悲伤迷乱,簌簌发抖,大口大口地喘着气,眼角竟有一颗泪珠无声地滴落。

蚩尤大惊,正要起身相问,却见她擦去眼泪,调整呼吸,徐徐躺下身来,翻来覆去,浑身颤抖依旧,忽然抓起他的手紧紧地压在自己急剧起伏的胸脯上,仿佛要借他之力压住什么一般。

蚩尤面红耳赤,只好继续装睡。

晏紫苏蜷起身,颤抖得越发厉害,又猛地坐起身来,以一双桃子似的红肿的眼怔怔地凝视着他,神色变幻不定。蚩尤心下纳闷,大起怜意,但却不知该如何安慰才好。

过了片刻,晏紫苏又自躺下,辗转翻侧了一会儿,又坐起身来。如此反复,足有六七回。瞧她神色不定,颤抖不停,似是想到什么可怕之事,难以安定平静。

末了,她蜷着身,移到他咫尺之侧,紧紧抱着他的手臂,紧贴脸颊,秋波直直地凝视着。相隔太近,蚩尤不敢睁眼。突然觉得手臂一阵冰凉,竟是她的眼泪扑簌簌地滴落洇散。心中大痛,怜意难抑,忍不住便要睁眼。

突然心中一阵空前撕裂的剧痛,宛如要迸爆一般。蚩尤低叫一声,汗水滚滚,蓦然睁眼。晏紫苏不知何时已退到角落,蜷身而坐,俏脸上玉箸纵横,秋波悲痛狂乱,扭头不敢瞧他。

蚩尤心中裂痛欲死,喘不过气来,想要呼唤她,却发不出声。那“两心知”虽然发作过许多次,但从无一次有如今夜这般狂肆,仿佛心已被它咬成碎片。

撕心裂肺,几欲昏厥。他脑中一阵茫然,不知晏紫苏何以不加援手?却见晏紫苏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花容惨淡,泪水涟涟,手中多了一柄六寸长的尖刀,明晃晃地闪耀着,朝他走来。

突然之间,他豁然明白了:她要杀他!只有杀了他,她才能免于受叛族的重罚。

蚩尤惊怒交集,蓦地感到一阵比那“两心知”还要狂肆千倍万倍的剧痛!心似乎瞬间迸散了,碎裂了,又被三山五岳压成粉末……惊愕、悲凉、寒冷、苦痛,交织成从未有过悲苦裂痛。

晏紫苏居高临下地站着,周身不住地颤抖,手中的尖刀也随之不住颤抖,泪水如断珠檐雨,滚滚滴落。

冰凉的泪水击打在蚩尤的手上,迅速地化开,丝丝清凉,沁入心脾。蚩尤撕痛沸裂的心忽然奇异地平静下来。大丈夫死则死矣,有何怨艾?若不是这妖女相救,自己早已死了不下三次了,即便今夜死在她的手中,又有何妨?倘若自己一死,当真能换得她的性命,又有何妨?不知何以,想到自己一死能换她生命,心里竟是说不出的快意。

剧痛迷蒙之中,视线如水波一般荡漾,她也仿佛水中花、雾中月,瞧不见她的脸容。但是即便是看得清,所见的也不过是她的易容罢了。他的心里忽然升起一个奇怪的念头:多么想好好地看一眼她的真实容貌呵。在这变幻莫测的十亿化身之下,究竟藏着怎样的真身呢?

“当”的一声脆响,晏紫苏手中的尖刀铿然掉在石床上。她蓦地跪倒,伏在蚩尤的身上悲切痛哭,泣声道:“我杀不了你!我杀不了你!……”蚩尤心中剧痛嘎然而止。

她伏在他的胸膛上,抽泣恸哭。滚烫的泪水烧灼着他的皮肤,耳旁听着她哽咽的呢喃,蚩尤亦真亦幻,一阵迷糊恍惚,心中悲喜不定,缓缓张开手臂将她紧紧抱住。他抱得那么紧,仿佛要将她勒入臂弯,仿佛要与她并为一体。

晏紫苏剧烈地颤抖着,“嘤咛”一声,软绵绵地帖伏在他的身上,双臂勾缠住他的脖颈,将螓首低埋在他下颌,一任泪水汹汹流逝。

两人就这般紧紧相抱,也不知过了多久,晏紫苏的身体不再颤抖了,却变得滚烫而柔软,仿佛要融化开来一般,突然满脸飞红地朝蚩尤下方瞄了一眼,“扑哧”一笑。蚩尤面红耳赤,想要推她下来。晏紫苏却低吟一声,红着脸蛋勾缠双腿,贴得越发紧了。

蚩尤心中嘭嘭乱跳,被她香软滑腻的身体压得心猿意马,热血贲张,想要将她强行推离,却又舍不得分开半寸。脑中迷糊混沌,不知为何她突然下不得手,不知为何两人竟忽然变得如此如胶似漆的亲热,只觉得心中说不出的欢悦甜蜜,身下的石床冰冷坚硬,却让他仿佛置身绵软飘忽的云端。

晏紫苏在他耳边软绵绵地道:“呆子,你……你当真想看我的脸么?”秋波似羞似喜地凝视着蚩尤。蚩尤心跳加快,蓦地紧张起来,嘎声笑道:“你可别拿假的蒙我。”

晏紫苏盈盈一笑,柔声道:“我长得丑得很,怕吓坏了旁人,所以才天天易容呢。呆子,你还想看么?”

蚩尤指了指自己脸上的疤痕,微笑道:“有我这般丑么?”晏紫苏嫣然一笑,跪起身来,指尖一弹,将灯火点亮。

满室光明,平添暖意。晏紫苏脸上突然一红,有些害羞,笑道:“呆子,你将眼睛闭上,我叫你看时再睁开来。”又加了一句,道:“不许偷看。要不姐姐我就不睬你了。”

蚩尤笑着闭上眼睛,又是紧张又是期待,过了片刻,听见她低如蚊吟地说道:“呆子,好啦。”当下徐徐睁开眼睛,心跳顿止,呼吸停滞,半晌才回过神来。

她全身赤裸地跪立在灯光里,仿佛初生的婴儿,莹白而娇嫩。

乌黑的长发瀑布一般的倾泻而下,在雪白晶莹的肌肤上流动着。尖尖的瓜子脸如莹玉温润,略显苍白,弯弯的斜挑眉,杏眼清澈动人,花唇吹弹欲破。笑起来的时候,酒窝也仿佛旋转起来。

清澈而明艳,仿佛雪山寒梅,冰河红叶,与平素谈笑杀人的姿态迥然两异。与蚩尤那夜初窥她沐浴之时的模样倒有几分相似,但仔细一看,却又大大不同。

蚩尤轻轻地吐了一口气,目光再往下移去,登时热血灌顶,脸烫心跳。其玲珑曼妙,竟远胜于那夜在西海边上所见的胴体。那鸠扈碰触的“身躯”果真不是她的真身!心中忽地一阵庆幸欢喜,口干舌燥,目光险些移转不开。

晏紫苏低声道:“普天之下,除了我娘亲,就只有你瞧过我的真身啦。”晕生双颊,更加娇艳动人。

蚩尤一愣,心中欢喜得直欲爆炸开来,张口结舌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讷讷道:“是吗?很好。很好。”

晏紫苏忍俊不禁,嫣然道:“好什么?你真是个呆子。”屋外狂风怒吼,从石窗缝隙间挤入,呜呜号哭。灯火不住跳跃,映得她俏脸酡红如醉,眼波也仿佛春水波荡,带着三分羞涩,七分温柔。

蚩尤心下欢喜难言,与她四目对望,心跳得仿佛要蹦出嗓子眼来,半晌又挤出一句话,道:“你……你冷不冷?”

晏紫苏“噗哧”笑道:“呆子,你说呢?”见他局促不知所措,大觉有趣,蓦地翻身躺在他身侧,斜撂起赤裸的左腿,勾缠在他的身上,玉臂软软地搭在他的胸膛,直勾勾地凝视着他,柔声道:“乔公子,天寒地冻,该如何是好?”

蚩尤耳根烧烫,知她故意逗弄自己,笑道:“北风吹,腊月到,狗熊还不挖洞睡大觉!”蓦地伸手抖开被子,朝她当头罩下。

晏紫苏格格笑道:“你才是大呆熊呢!”泥鳅般往他怀里钻去,与他在被中滚作一团。嬉闹片刻,忽然抱紧蚩尤,重重地吻在他的唇上。

蚩尤脑中轰然一响,天旋地转,瞬息之间,魂魄仿佛从躯壳中破体而出,随风飘摇,轻飘飘地在空中飞翔。那柔软香甜的舌尖轻轻地叩开他紧闭的牙齿,象火苗一般跳动着,舔舐着,燃起他体内的熊熊烈火,带给他一种从未体验过的迸爆的幸福、恣肆的甜蜜……

突然,滚烫的泪水汹涌地流淌到他的脸上,流入他们辗转交抵的唇舌中,温热而咸涩。蚩尤猛吃一惊,正要相问,晏紫苏抱着他的脖颈,哭道:“呆子,对不住,对不住!我……我方才竟想要杀你!”

蚩尤听她竟是为此自责伤心,心中温暖,想不出安慰的话语,只是紧紧地将她抱住,笨拙地拍抚她赤裸的背脊。

晏紫苏哭了半晌,渐渐平定下来,有些不好意思,抬眼望他,红着脸道:“我这般又哭又笑又闹的,可真象个疯子啦。”蚩尤连连摇头。

晏紫苏破涕为笑,捶了捶他的胸膛,笑道:“呆子!咱们一个疯子,一个傻瓜,倒真是一对呢。”脸上又是一红。蚩尤心中酸甜,蓦地一阵恍惚,忖道:“当日与这妖女初逢之时,又怎会想到有今日?”

晏紫苏软软地躺在他的怀中,低声道:“呆子,对不住。今日我也不知是怎么鬼迷心窍啦,想到那妖龙、老祖和真神,就害怕得紧,所以……所以……”蚩尤见她又开始簌簌颤抖,心下激荡,将她紧紧搂住,道:“好妹子,有我在,你再不用害怕了。”

晏紫苏一怔,嫣然道:“呆子,你叫我什么?”蚩尤适才心情激荡之下脱口而出,刚一出口,便觉得面红耳烫,听她笑着相问,登时有些羞赧,嘿然不语。

晏紫苏笑靥如花,低声道:“好哥哥,我喜欢听你这般叫我。”喊出“好哥哥”三字,俏脸上亦是一阵酡红,仿佛要洇出水来。

两人心中均是砰砰乱跳,说不出的甜蜜欢喜。

晏紫苏定了定神,低声道:“呆子,其实我最过害怕的,不是烛真神、老祖取我性命,而是再也拿不到本真丹了。”

蚩尤皱眉道:“本真丹?”突然想起在众兽山中,似曾听西海老祖提起,却不知是什么东西?

晏紫苏道:“那是烛真神特制的奇异丹药,服了之后,可以解除兽身封印,真真正正地变回常人。”

晏紫苏低声道:“九百年前,我祖上因为犯了水族重罪,整族人被黑帝封印于九尾狐身,流放到东海青丘。如果没有黑帝的赦免解印,我们世世代代都要做这半人半妖的下贱怪物,做这让天下人瞧不起的兽身罪人……”她瞟了蚩尤一眼,凄然笑道:“你别瞧我是青丘国主,但在族人眼里,却是猪狗也不如的罪民。若不是烛真神护着我,又有谁会瞧得起我?”

蚩尤听得难过,但大荒中鄙视兽身罪民却是事实,即便是他,也觉得那不过是连禽兽也不如的怪物而已。想要安抚她,一时却找不着该说的话,又听她颤声道:“作了这兽身罪人,终日受人轻贱,隔三差五忍受体内痛楚,实是……实是生不如死。但这些都也罢了,真正可怕的,却是你的元神被封印在兽身中,永不能逃逸出来,当兽身消亡时,你的元神也要随之毁灭!”

蚩尤心下凛然,元神封于物,物灭则神灭,不能超脱逃出。封印法术最为可怕之处,便在于此。大荒兽身罪人,若死前不得解印,必定形神俱灭;倘若五百年内不得解印,则其族群永不能回复人身。

晏紫苏道:“所以从那时起,我们家族中的每一个人都盼着能将功折过,变回人身。大家都拼死为黑帝效力,希望能得赦免。可是转眼过了五百年,三代黑帝却始终没有解开我们的兽身封印。”

她泫然道:“五百年过去了,这兽身封印再也解不开来啦。我们虽能依仗变化法术,保持常人形状,甚至变成各种模样,但是一旦肉身毁灭,便元神迸散,就连孤魂野鬼也作不得了!”心中害怕,又情不自禁地发起抖来。

蚩尤将她紧紧抱着,听她颤声说道:“老人们都说宇宙五界,元神循环不休。死了之后,不管是去混沌界演化来生,还是去仙界转世,甚至是堕入鬼界之中,都有神识知觉。但是我们却在五界循环之外,一旦死了,就什么也没了……”泪水滚滚,抱住蚩尤哽咽道:“我不是怕死,但我真的好怕死了之后什么也没有!”

蚩尤心中剧震,他虽然时常幻想自己死时的壮烈情状,但极少想到死后情形,听她这般说来,心中也不由闪过一丝森冷惧意。

晏紫苏颤声道:“六十年前,烛真神以诸多神物仙草制成了‘本真丹’。只要服了这神丹,就可以解除封印,重复人身,死了之后,元神也可以回归混沌界中。我十岁那年,娘亲累积功劳,终于从烛真神那里得到了这神丹,化作人形。那天夜里,我亲眼看着她赤身裸体地在月下蜕变,就象鲜花层层叠叠地绽开,好生美丽。她又哭又笑,欢喜得象要发疯一般。我的心里,又是快乐又是羡慕,打定主意,总有一天也要和娘亲一样,做回真正的女人。

“这些年,为了讨烛龙欢喜,取得本真丹,我也不知作了多少恶事,有些时候,连我自己也瞧不起自己。但是一想到本真丹,一想到能回复人身,重得不灭的元神,我就什么也顾不得了……

“那日在众兽山里,我好生犹豫,不知是否该将你献给老祖。可是那老鬼眼尖,竟然瞧了出来,我一时糊涂,就将你抖出来了。呆子,你……你恨我么?”

见蚩尤摇头,她嫣然一笑,又叹道:“但当那老鬼要将你打死时,我的心里竟是从未有过的伤心难过,突然下定决心,无论如何也要将你救转过来……”

蚩尤心潮澎湃,回想这些日子与她横穿万里荒寒的情景,竟觉得已是许久之前的往事了,与她之间,竟似有一种沧海桑田的奇异感觉,仿佛彼此间早已相识,早已相知。

晏紫苏道:“昨日听说冰甲角魔龙追至这里,我的心里说不出的害怕。心想,即便能在老鬼手下逃生,今生今世,只怕再也不能得到本真丹,回复人身了!”秋波中珠泪滚滚,望着蚩尤凄然笑道:“我……我反反复复想了许多遍,终于决定拿你的人头去见烛真神。可是……可是我终于还是下不了手。”

蚩尤热血涌上喉头,将她紧紧抱住,嘎然道:“蚩尤这条性命本就是你救回来的。你什么时候改变主意了,只管拿去便是。”

晏紫苏摇摇头,泪水不住地滴下,低声道:“我杀人如草菅,为什么偏偏对你下不了手?难道……你当真是我命中注定的魔星么?”

蚩尤生平之中,从未与一个女子这般耳鬓厮磨,肌肤相贴,从未有过这般两情相悦的幸福与喜悦,听她情意绵绵的话语,闻着她兰馨芬芳的气息,飘忽不定,若在梦中。心中又是感动又是迷惘,忖道:“却不知她究竟喜欢我什么?难不成这一切果真是命中注定的么?”

晏紫苏脸上一红,破涕为笑,“呸”道:“臭小子,谁说我喜欢你啦?你这呆头呆脑、又臭又硬、一点就着的臭木头……”突然眼圈一红,纤指轻轻地抚摩蚩尤脸上的疤痕,低声道:“呆子,现在天下之大,再没我容身之地。我只能和你这烂木头绑在一处,载沉载浮了。你……你可不能撇下我不管……”说到最后几字,娇靥红艳似火,声音柔软如绵。

蚩尤心中激荡,忖想:“她数次三番救我,不惜叛族亡命,不惜形神俱灭……这等情深义重的女子,蚩尤岂能负她?她是人也罢,是妖也罢,蚩尤今后必定真心以待,绝不相弃!”

晏紫苏听见他的心语,全身微颤,极是欢喜,杏眼眨也不眨地凝视着他,颤声道:“呆子,你可别骗我。”蚩尤微微一笑,脸上有些发烫。

晏紫苏大喜,笑吟吟地咬了一口蚩尤的耳朵,腻声道:“臭木头,你可别骗我。若是今后反悔,我就将你劈成木条当柴烧!”

蚩尤喜忧交杂,想不到自己竟会在此时此地对这样一个妖女作出如许承诺。人生无常,又有谁能料想?突然之间,脑中闪电般掠过纤纤的身影,既而又掠过八郡主含泪的笑脸,心中微震,怅然若失。

晏紫苏突然翻身骑到他的身上,娇嗔满面,喝道:“臭小子,你在想谁?”蚩尤暗呼糟糕,皱眉道:“想想也不成么?”

晏紫苏怒道:“自然不成!从今往后,你的心里只许想我一个人。刚说完的话,你便想要反悔么?”

蚩尤傲然道:“谁说我要反悔?乔蚩尤说过的话几曾更改?”晏紫苏面色稍缓,妩媚的大眼恨恨地凝视着他,怒道:“那你还想那些臭女人作甚?”

她柳眉凝怨,杏眼含嗔,高耸浑圆的雪丘傲然翘立,巍巍颤动,说不出的娇媚动人。蚩尤心中一荡,忽然想起她正裸身骑在自己腰胯上,脑中轰然一响,周身血脉贲张。

晏紫苏“啊”的一声惊呼,娇躯陡然僵硬,红着脸吃吃笑将起来,软绵绵地伏帖在他的身上,媚眼如丝,柔声道:“呆子,你想要做什么?”

蚩尤狂野的血液瞬间沸腾,猛地将她翻身压倒,双手抓起被子,覆盖其上。被子不断剧烈地颤动着,从中传出含糊的呢喃声,分不清究竟是呻吟还是喘息,是低笑还是哭泣……

屋内春意融融,灯光跳跃;屋外狂风呼号,彻夜不息。

众人目瞪口呆地望着那空空荡荡的密牢,半晌说不出话来。拓拔野与芙丽叶公主对望一眼,心中又惊又奇又喜,这密牢坚不可破,戒备森严,少昊如何逃了出去?难道有什么高人在他们之前赶到此处,神不知鬼不觉地将他救走了么?

楚宁泥塑似的呆立门外,突然颤抖起来,大吼一声,手如闪电,将一个密牢门卫的脖颈掐住,悬空拎起,厉声喝道:“人呢?那淫贼跑到哪儿去了?”

他面目扭曲颤动,灰眼凶光爆射,形如妖魔,说不出的狰狞可怖。众长老心生惧意,忍不住朝后退了几步。

那门卫惊怖骇异,极力摇头。楚宁暴怒已极,白衣鼓舞,大喝一声,手指蓦地并拢,硬生生将他脖子掐断。血箭怒射,断头冲天,那庞大的身躯轰然掉地,鲜血横流。

众人惊骇,纷纷后退。楚宁伸出那沾满鲜血的手指,徐徐指向余下的七个门卫,冷冷道:“你们说,那淫贼藏到哪儿去了?”那七个大汉惊惧欲死,簌簌发抖,想要挪步却迈不开脚,尿水涔涔流下。

一个大汉鼓足勇气,颤声道:“大巫祝明鉴,我们兄弟镇守此处,从未离开半步,片刻前刚刚给那淫贼送了酒饭,当时他还直嚷酒水太淡……”

楚宁冷冷地瞟了他一眼,大步走入密牢内,将石案上的酒杯与鬲、甗一一抓起,凝神察看,面色惊疑不定,蓦地将酒杯、食器摔掷于地,厉声道:“难道那小子竟化成了轻烟,从我们眼皮底下飞走了么?”

众人面面相觑,战栗不敢回答。

拓拔野心中大快,但亦猜不透少昊究竟如何逃离此地。传说大荒中有一种至高无上的法术,叫做“咫尺天涯诀”,元神念力极高者,若参透此诀,则可以瞬间转移千里,不留痕迹。但这法术不过传说中事,从未有人当真修炼成功。少昊沉溺酒色,念力稀疏平常,决计不会这通天神法。

正自诧异猜想,忽听姑射仙子淡然传音:“那人还在这密牢之中。”拓拔野吃了一惊,回头望她。

她淡淡一笑,妙目凝视着密牢右上角,传音道:“这里必定有某位高人,以法术将少昊悬空角落,又用高强的障眼法术将他藏了起来。”

拓拔野火目凝神,仔细察探那角落,心中猛地一跳,果然发觉彼处光影有些异常。念力如织,细细辨查,终于隐隐看出一个淡淡的人影。

他研习《五行谱》数载,对大荒五族的障眼法均有所了解,金族的“幻光镜诀”、水族的“镜花水月”、土族的“移山填石”、木族的“一叶蔽目”……都是各有所长的法术,其特征自然也不尽相同。以此刻那光影的变化来看,似乎是土族的“移山填石”。

拓拔野正自诧异,忽听一人传音笑道:“拓拔兄弟好强的念力,这也逃不过你的眼睛!”那声音温文尔雅,颇为欢悦,听来极为熟悉。

拓拔野又惊又喜,循声望去,只见一个佝偻驼背的黄发老者正在朝他微笑。那人虽貌不惊人,但目光如电,从容不迫,赫然是黄帝少子姬远玄所化!

拓拔野大喜,传音道:“姬兄,你怎么会在这里?”一言既出,已知答案。果听姬远玄微笑道:“说来话长。简而言之,便是来救少昊太子的。”

他身边站了一个贵族女子,蒙着轻纱,看不清脸容,但肤如冰雪,腰肢纤细,当是美人无疑。一双新月明眸正凝视密牢,樱唇翕动,显是在念诀施法。

拓拔野心中一动,肃然传音道:“敢问那位是圣女武罗仙子么?”姬远玄传音道:“正是。若不是仙子出手,以我的念力,又怎能将少昊太子瞬间藏起?”目光炯炯,凝视着姑射仙子,恭声传音道:“不知这位仙子是否木族圣女姑射仙子?”

拓拔野微笑传音道:“正是。姬兄的眼力好生锐利。”

姬远玄道:“拓拔兄弟取笑了。天下能一眼看穿武罗仙子障眼法,又清丽若此的仙子,便只有木族圣女了。”

其时大荒盛传五大圣女之中,西王母法力最为高强,其次便是水族圣女乌丝兰玛与木族圣女姑射仙子。相较之下,武罗仙子与赤霞仙子稍弱一些。是以姬远玄方有如此推断。

拓拔野正要说话,却听一长老颤声道:“大巫祝,少昊太子定然是被金族高手抢先救走了!我们……我们……”楚宁转身冷冷地望着他,那长老骇惧难抑,情不自禁地朝后退去。

楚宁苍白的脸上艳红如血,突然哈哈大笑,手指蓦地一指,厉声喝道:“你们瞧瞧那是谁!”

众人转身望去,惊呼失声。人群之外,一个身着白绫丝袍的胖子委顿在地,正是少昊!

芙丽叶公主惊“咦”一声,俏脸上满是失望的神情。拓拔野与姬远玄忍不住便想转头,查看少昊是否仍在密牢之中。却听武罗仙子传音道:“切莫回头观望。那是假的,是这巫祝的障眼法。”

拓拔野登时恍然,暗呼险些上当。这楚宁好生奸猾,猜度解救少昊之人必定在场,故意以此扰其心智,诱之露出破绽。即便无效,也可装傻充楞,将这冒牌的少昊祭旗,逼迫不明究底的寒荒国民退无可退,舍命相战。

果然,楚宁灰眼光芒大作,瞬间四下扫探,未见异动,脸上闪过失望愤怒的神色,与女丑对望一眼,厉声道:“众神卫兵听令!”众兵轰然应诺。

楚宁道:“将这淫凶奸贼,连带那日与他同来的一干贼党,一同押往天镜湖畔,祭旗拜天!”

拓拔野大凛:“这厮难道猜到我在此处?想以纤纤妹子、拔祀汉等人将我逼出来。”惊怒稍纵即逝,嘴角微笑,心道:“他奶奶的紫菜鱼皮,且瞧瞧谁将先谁逼出原形来!”

众兵得令,高高扛起“少昊”,呼喝而行。众长老神色各异,满腹心事,无语随行。

武罗仙子纤手轻舞,密牢顶上那道淡不可见的光影徐徐滑落,倏然移到姬远玄脚下。姬远玄长袖轻摆,将少昊神不知鬼不觉地收入“炼神鼎”中,然后疾步赶上拓拔野,与之并肩而行。

拓拔野悄然传音,将姬远玄与武罗仙子介绍给姑射仙子与芙丽叶公主。芙丽叶听说少昊已经被救,心中大喜,但脸上却丝毫不露声色。

楚宁缓步而行,灰眼冷冰冰地扫望众人。拓拔野等人凝神敛气,装作愁眉苦脸之状。

姬远玄传音道:“此人奸狡凶厉,乃是寒荒国冰龙教的首脑,惹是生非,挑拨离间,极是难缠。”拓拔野一凛,诧道:“姬兄何以了解得这般清楚?”

姬远玄道:“前些年,寒荒冰龙教妄图挑拨昆仑山与本族的仇隙,被本族的专司情报收集的风后查了出来,顺藤摸瓜,将这群恶徒的底细查了清楚。但此乃金族内务,无根无据,不敢轻率呈报白帝,所以父王一直隐忍未发,命我暗暗关注彼等举动。”

拓拔野心道:“风后?难道便是鱿鱼那日所说,在风伯山上与风伯大战,引得狂风肆虐的神秘女子么?”

姬远玄传音道:“前几日我与圣女仙子一行前往昆仑山,参加今夏的‘蟠桃会’时,风后八百里加急密信,传报冰龙教正勾结西海水妖,在寒荒国作怪,将少昊太子囚禁,准备起兵叛乱……”

拓拔野心想:“果然不出所料,又与水妖有关。”姬远玄道:“我与少昊太子略有浅交,知他虽然风流,却断不是这般荒唐之人,必是奸人陷害。于是令风后立即赶往昆仑山送信,我与圣女仙子当即转折此处,化身为寒荒长老,伺机救出少昊太子,却不想在神女殿中先瞧见了拓拔兄弟……”

两人边走边传音交谈,拓拔野也将连日遭遇择其大概,告诉姬远玄。姬远玄听他说到与姑射仙子误入地河,竟顺着涡流到了西皇山时,微微一怔,恍然道:“是了!这定是大荒中传说的‘女娲之肠’!”

拓拔野讶然道:“女娲之肠?”姬远玄见他不知,当下传音解释。

传说远古之时,大神女娲归化之后,身体化为大地,其肠绵延地下,成为四通八达的地河。这纵横交错的地河颇为神秘,河中涡流旋力极强,一旦溺入,极难脱身。

数百年前,金族三万大军入侵寒荒,突然不知所踪。两年之后,金族侦兵方才在西寒极地的裂谷暗河中,发现漂浮的三万具尸体。此事当年震动极大,世人都说金族大军必是出师不义,惹恼了女娲大神,这才掉落“女娲之肠”尽数淹死。八族闻讯大喜欢庆,金族则足有百年不敢发兵西进。

拓拔野点头道:“原来如此。”姬远玄微笑传音道:“拓拔兄弟,当日在灵山上,咱们便是借助伏羲之肠逃出王亥大军的包围,想不到你今日又作了一回穿肠之事。”两人莞尔。

拓拔野突然想起那千名童女之事,心下疑虑,问道:“是了,姬兄可知西海老祖要千名童女作什么?”姬远玄脸上闪过愤怒的神色,传音道:“那老贼解印寒荒七兽,真元耗损,要以童女纯阴真元滋补……”

拓拔野摇头道:“不对。倘若只是如此,又何必将千名童女送往密山?”想起今夜在密山所见的奇异景象,心中那莫名的不祥预感越发强烈,隐隐之中,总觉得还有一桩极大的阴谋没有被参透。

众人正行走间,忽听上方甬道传来厮杀、呐喊与惊叫声,有人狂呼道:“金妖来啦!金妖来啦!”众人大惊,登时尖叫乱奔,一片混乱。

姬远玄微笑传音道:“这八个丫头怎地现在方才动手?”原来他早已安排八个孪生侍女潜伏于北峰顶上,算准时间制造混乱,武罗仙子便可乘乱将少昊收入“炼神鼎”中。

拓拔野大喜:“眼下情势混乱,正好依计而行。”传音道:“妙极,我和姑射仙子先行一步!姬兄,你与武罗仙子、公主随那楚宁只管参加祭旗大典,瞧我怎么以牙还牙,以眼还眼!”

姬远玄与芙丽叶心下诧异,正待相问,拓拔野已经紧抓姑射仙子的手腕,大呼小叫,状极惊恐地随着人流朝上方飞速狂奔,转眼便不知踪影。

明月如盘,青松横斜。北峰顶上风声呼啸,人影纷乱。无数神卫兵持戈横刀,朝着玄鼎岩围涌而来。

拓拔野与姑射仙子跃出密牢甬道,乘乱冲出人流,朝着玄鼎岩后的峭崖奔去。姑射仙子轻轻一挣,抽脱手腕,低声道:“公子要去哪里?”

拓拔野微笑道:“仙子随我来了便知。”身如闪电,转瞬间便到了崖边。姑射仙子略一迟疑,翩然随行。

山风凛冽,仿佛随时要将人吹落崖下。拓拔野突然一跃而下,足尖飞点,在峭壁上如履平地,朝下急速飞掠。姑射仙子翩翩乘风追随。

两人绕着山崖斜斜抄掠,转瞬间便到了北峰南面。拓拔野蓦地在一块凸出的尖石上站定,迎风远眺。

南崖半山上,寒荒王宫琼楼玉宇,迤俪盘旋,回廊空空荡荡,寒风吹彻。数千卫兵沿着栈道层叠布防,紧张地向山下守望,却无一人回身顾盼。

拓拔野笑道:“妙极。仙子,走罢。”两人御风直下,无声无息地从众卫兵身后掠过,飘然隐入宫殿之中。迎风穿过空荡回廊,绕了两个弯儿,便到了芙丽叶公主阁门前。拓拔野双手轻送,铜门无声开启。

姑射仙子心下更为诧异。但她对这少年有着一种莫名的奇异信任,知他一言一行,必有其道理,当下也不再相问,随着他一道闪入房中。

拓拔野将那墙上封好的裂洞重新震破,轰隆水声登时响彻房中。姑射仙子大奇,心道:“难道他要重回涡流中么?”拓拔野似是听见她的心语,笑道:“不错,我们正是要顺流而上,到一个极为有趣的地方去。”

两人掠出洞口,重回山腹。水珠飞溅离甩,扑面而来。拓拔野在那湿漉漉的山腹洞壁上站定,正待跃入旋转澎湃的急流中,忽然手上一凉,竟是姑射仙子轻轻握住他的手掌。

那素手柔若无骨,滑腻冰凉,拓拔野心中怦然狂跳,险些便要摇晃掉下。却听姑射仙子淡淡一笑,低声道:“又得劳烦公子了。”

心中一震,方知她是要自己在涡流中时,将空气从手掌传入她的经脉与心肺之中。惊喜之意登时消减,微感失望,微微一笑,抓紧她的小手,叫道:“走罢!”

两人破空疾冲而出,“轰”的一声没入那巨大的涡旋水柱,随着滚滚洪流朝上方螺旋飞舞。

两人手掌紧紧相握,气泡串串逸散而出,缤纷乱舞。淡蓝色的涡流中,姑射仙子黑发飞扬,白衣飘飘,不沾一颗水珠,仿佛在空中翩然飞行。妙目微眯,长睫颤动,清丽的脸容上挂着着淡淡的笑意。

即使在这样遄急的涡流中,她依旧如此从容淡雅,仿佛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子,美得令人窒息。

拓拔野喉咙仿佛被谁扼住一般,心中百感交杂,突然想起怀中那凝冰封冻的蛮蛮鸟,想起它们在茫茫风雪中比翼齐飞,交颈欢鸣的情景,竟觉得眼下二人在水中牵手并舞的情形参差仿佛。但何时能与那比翼鸟一般,心手相连,在万里长天恣意翱翔呢?

胡思乱想中,涡流越急,猛地将他们高高抛起,朝上方冲去,已到了一片广阔的水域中。拓拔野一凛,凝神聚意,蓦地反旋腹中定海神珠,冲脱急流吸力,游鱼似的翩翩舞动,朝着斜上方飘去。

碧水透彻,白龙玉柱似的涡流旋转飞舞,将无数泡沫水流朝四周离心甩脱。两人远离中心,舒展随意地朝上方漂浮。

姑射仙子仰头望去,透过淡蓝水波,瞧见波荡晃动的夜空、明月,闪闪的星子,仿佛温柔而美丽的梦境,心中惊奇欢喜,不知身在何地。再往上悬浮了片刻,依稀看见周围模糊的密树巨石、交错纷乱的人影,突然一凛,明白自己竟是在天镜湖里!

明月高悬,四周银灯流火,彩光绚亮。

天镜湖水滚滚沸腾,闪动着妖艳而眩目的粼粼波光。千余名神卫环绕湖畔,凝神戒备。神女殿与天镜湖之间的平地上,数十名长老、贵族匍匐在地,凛然敬畏地凝望着湖边那块高凸巨石。

三十六名黑衣巫师一边吹奏牛角,一边环绕湖边那高凸的巨石,跳着一种奇异的舞蹈。巨石之上,一杆青铜大旗猎猎招展,纹绣了八种怪兽,正是寒荒八族的“八神兽战旗”。九十九名鹿衣巫女手提冰石灯笼,围着战旗不断地膜拜叩首,发出咿咿呀呀的奇怪叫声。

巨石之下,“少昊”、纤纤等十余人被混金铜链锁在湖畔,刀斧手逐一站立旁侧。“少昊”委顿不醒,拔祀汉与黑涯等人高声大骂,天箭冷然不语,只有纤纤神情古怪,忽而微笑,忽而蹙眉,也不知在怔怔地想些什么。

突然号角长吹,神卫兵列队夹道,肃然举戈。楚宁、女丑昂然从殿中步出,穿过卫兵戈阵,白衣鼓舞,黑袍飘飘,并肩缓缓走上巨石。湖边千余名神卫兵一齐发出震耳欲聋的呐喊声。

楚宁高举右手,轻轻一摆,喧哗立止。角声悠扬,楚宁二人缓缓跪伏,对着天镜湖顶礼膜拜。众女巫、巫师、长老纷纷随之拜伏叩首,口中念念有辞。

“轰!”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地动山摇。

湖心忽然爆炸开来,狂浪旋卷,掀飞到数十丈高,在半空蓦地炸将开来。浪水如暴雨倾盆,瞬间将众人浇淋得如同落汤鸡一般。众人骇然变色,失声惊叫:“大神!大神发怒了!”

湖面沸腾,接连爆响,巨浪滔天迸射。站在湖畔的神卫兵被怒浪飞卷,避之不及,纷纷惨叫落水,转眼不见身影。众人大骇惊叫,纷纷朝后退却。

楚宁与女丑对望一眼,惊讶莫名,突然闪过一丝喜色,高声叫道:“你们都瞧见了?大神在震怒,他要我们杀了这淫贼,杀光山下的万千金妖……”

众神卫狂呼道:“杀了这淫贼!杀光所有金妖!”呼喊声远远地传了出去,在群山之间激荡。寒荒城中众人听了,也不由自主地随之呐喊起来,响声越来越大,如轰雷滚滚。

芙丽叶公主拜伏在人群中,娇躯微颤,眼光所及,始终不见拓拔野身影,不由焦急起来。在她身旁的姬远玄微微一笑,传音道:“公主放心,拓拔兄弟定有法子。”芙丽叶公主脸色煞白,蹙眉不语。

楚宁嘴角露出阴冷的笑意,高高举手,示意众人安静,大声叫道:“我,大神的奴仆,代表大神的意旨……”

话音未落,“轰隆”巨响,湖心忽然又迸爆开来,一个焦雷似的声音大喝道:“奸贼住口!”竟是从湖心狂浪中传出!众人登时愕然,既而惊骇狂喜,拜伏在地,齐呼:“大神显灵了!大神显灵了!”

这天镜湖是寒荒国圣湖,传说与密山相连,是寒荒大神死后,鲜血流聚所化。巫祝神女可从天镜湖中聆听大神意旨,窥知世间万事。但众人亲耳听见大神的声音,却是千年来头一遭,岂能不惊喜欲狂?

楚宁与女丑大吃一惊,森冷恐惧如浓雾一般笼罩全身。二人假借寒荒大神神谕,难免做贼心虚,惴惴不安,此刻听见这声狂雷怒喝,心中登时升起一个至为害怕的念头:“寒荒大神终于震怒了!”一时间,手腿酸软,连呼吸也不畅起来。

那声音厉声喝道:“大胆楚宁、女丑,假矫我之神谕,挑拨离间,陷害忠良,欲置八族子弟于水深火热之中,良心安在!”

众人大惊,纷纷朝巨石上的楚宁、女丑望去。楚宁心中惊怖,冷汗涔涔而下,想要狡辩却发不出声。

那声音又喝道:“你集结叛党,勾结西海水妖,假借我的名义,解印七大凶兽,为害百姓,其心可诛!你与女丑狼狈为奸,党同伐异,凌辱杀害神女戚,栽赃金族太子,意欲挑动干戈,更是罪不可赦……”

楚宁、女丑惊惶恐惧,面如死灰,听着那声音历数自己的奸谋罪行,脑中一片空白。众人见他们在台上拜伏不起,微微颤抖,心中更加起疑,越来越发相信寒荒大神的灵明所说的每一句话都是事实真相。

寒荒大神的声音雄浑浩荡,在群山回响,清清楚楚地传到每一个人的耳中。夜风呼啸,西皇山上一片寂静。众人凝神倾听,那声音每说一句,众人心中的疑虑便陡消一分,而心中的怒火却越来越加炽烈。

寒荒大神喝道:“你为了取悦水妖,竟残虐本族百姓,假意我的旨意,奉送千名童女任由西海老妖蹂躏!当真丧心病狂,连禽兽也不如!”

纤纤蓦然狂喜,倏地抬起头来。这次她听得分明,那声音阳刚而略带磁性,正是拓拔野的嗓音!心中惊喜难抑,忍不住格格笑出声来。拔祀汉、天箭等人也俱是一愣,惊愕莫名。

人群中,芙丽叶公主、姬远玄等人也听出其中玄机,尽皆大喜,心中又暗自诧异,不知拓拔野何以能在千余名神卫兵的戒备下,神鬼不觉地潜入天镜湖中?

天镜湖畔,众人惊慑愤怒,大气也不敢出,纤纤那银铃似的笑声显得格外清晰突兀。楚宁蓦地一凛,隐隐觉得不妙。

拓拔野又喝道:“倪长老,你身为八族三大长老,竟不分忠奸善恶,助其为虐,忒也糊涂。”

倪长老颤抖拜伏道:“小臣知罪!”拓拔野又道:“倪长老,你可知你的幼子倪飞泠是怎生死的么?”

倪长老听他提及爱子,登时老泪纵横,颤声道:“他……他数月前私自前往众兽山狩猎,遭遇雪崩……”

拓拔野道:“错了!他是被这楚宁所化的妖兽梼杌生吞活吃,化作虎伥,作人不得,作鬼不能!”

众人哗然。倪长老对寒荒大神深信不疑,又惊又怒,颤抖着站起身来,嘶声叫道:“楚宁!你……你这恶贼!”

楚宁脑中灵光一闪,想到纤纤当日在众兽山目睹倪飞泠伥鬼冤魂,想到她适才得意欢喜的笑声,恍然醒悟。心中惧意登时烟消云散,暴怒欲狂,起身哈哈狂笑道:“倪长老,你好生糊涂!你道他当真是寒荒大神么?这奸贼潜伏水中,胡言乱语一番,你们便信以为真么?”

拓拔野毫不理会,厉声道:“倪长老,你不过死了一个儿子,便这般痛心。你可曾想过那千名童女的父母?想过这几个月来寒荒百姓的所受的万千苦痛?可曾想过一旦稀里糊涂地与金族开战,又要枉送多少性命?身为寒荒长老,你便是八族百姓的父母。你这般对得起自己的万千子女么?”

他字字如惊雷,震得倪长老脸上白一阵,红一阵,又是羞愧又是悲痛,恨不能一头撞死。诸长老中,有受楚宁等人利诱胁迫的,听了这一席话,也大觉惭愧,齐齐惨然道:“大神圣明!”一时间众人拜伏,齐声高呼。

芙丽叶公主惊喜难抑,忍不住轻声叹道:“拓拔太子,好生……好生了得!”

姬远玄目光闪动,微笑道:“不错。率领大军攻城略地不算什么,能化干戈为玉帛才是本事。若能兵不血刃,平定乱局,那才更加了得。”武罗仙子眼波流转,瞟了他一眼,露出浅浅的微笑。

倪长老蓦然跪倒,颤声道:“大神圣明!小臣明知女丑、楚宁狼子野心,却受其蛊惑,甘为爪牙,眼见他们勾结外贼,戕害忠良,却昧心不闻不问,甚至助之为虐,引得天怨人怒,大劫卷至……小臣……小臣实在罪该万死!”

众人见他自承罪孽,无不轰然。与楚宁、女丑有染的诸位长老也纷纷拜倒,战栗请罪。

楚宁狂怒已极,厉声长笑道:“你们这一群老糊涂,当真蠢如顽石!”突然面目狰狞,大喝道:“来呀!将这些老鬼尽数拿下!”

众神卫兵中大多是冰龙教徒,齐声应诺,刀戈晃动,潮水似的朝神女殿前的众长老涌去。惊呼尖叫声登时迸爆,众长老愤愤大骂。

拓拔野哈哈笑道:“奸贼,被拆穿阴谋,恼羞成怒了么?”楚宁闪电似的冲到纤纤身旁,手掌飞舞,抵在她的后心,厉声道:“狗贼,再不出来,我就将她打成肉酱!”

众长老此时见他凶相毕露,心中再无怀疑,恼恨愤慨,高声喝骂。众神卫兵齐声喝止,将刀戈架在众人脖颈。芙丽叶公主蹙眉欲语,见姬远玄微笑摇头,便止住不说。

却听拓拔野哈哈笑道:“奸贼,我便让你见见我的法身!”湖面轰然冲涌,白浪旋转翻飞,如雪莲层层绽放,一个白衣女子冲天而起,衣魅飘飘,殊不沾水。

众人登时寂然,鸦雀无声。

月光下,碧浪翻涌,那女子翩然御风,清丽不可逼视。雪衣鼓舞,周身上下仿佛笼罩着淡淡的光晕,柔和静谧,光彩夺目。

众人脑中空茫,紧绷的心弦突然放松下来,变得说不出的恬静愉悦,心中都升起一个念头:“世间竟有这等美丽的女子!”

“叮叮当当”之声大作,众神卫兵瞧得痴迷,杀气尽消,手中兵器纷纷落地。

楚宁蓦地清醒,厉声喝道:“你们疯了吗?快将兵器拣起来……”话音未落,身旁湖面忽然迸炸溅射,一道青光轰然怒舞,霍然击中他的肩膀。楚宁痛吼一声,鲜血喷射,瞬间冲天倒掠。女丑尖叫声中,御风踏行,紧追而去。

一道人影从湖中电冲而起,哈哈笑道:“不错,我不是寒荒大神,我不过是路经此地的过客。”翩然站在巨石之上,将纤纤轻轻横放。

那人青衣飘舞,神采飞扬,右手悠然旋转,将断剑插入腰间竹鞘。

“龙神太子!”众人无不讶然。纤纤笑靥如花,正自欢喜,瞥见踏浪飞来的姑射仙子,脸色一沉,又突然如阴云笼罩。

楚宁站在神殿飞檐上,以法术愈合伤口,厉声道:“你们瞧见了吧?这小贼冒充大神,挑拨离间,罪该万死!”

拓拔野哈哈笑道:“冒充大神?却不知是谁几次三番假借大神旨意,犯下累累罪行?我这不过是以牙还牙,以眼还眼罢了。”面容一整,肃然道:“寒荒大神不在这天镜湖内,也不在那密山之上,而在诸位的心里。大家扪心自问,便可知道大神的神谕。”

众长老面露羞愧之色,低头不语,倪岱等人纷纷掉头,对着楚宁、女丑怒目而视。

楚宁放声狂笑,苍白的脸通红扭曲,厉声道:“老糊涂!现在金妖大军压境,你们以为立地投降,金妖便会放过你们么?金妖一旦进城,便会将寒荒城内的人畜花草,毁灭得一干二净!”

忽然“轰”的一声巨响,围住众长老的数十名神卫兵惨叫跌飞。姬远玄昂然振臂,恢复原身,微笑道:“大巫祝此言未免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各位长老,请再看看山下。”

众人惊疑,不知这轩昂少年又是何方神圣,但听他语含玄机,纷纷奔行数步,朝崖下眺望。

明月清辉朗朗,薄雾消散,群山历历,谷壑了了。众人瞠目结舌,木然怔立。先前漫山遍野的金族大军竟突然踪影全无,仿佛刹那间蒸发得一干二净!

拓拔野心念一动,已明所以。

姬远玄微笑道:“众位长老,多有得罪了。在下土族姬远玄,今日与圣女武罗仙子一起……”众长老齐齐惊呼,纷纷恭敬行礼。

姬远玄躬身回礼,续道:“……一起参加蟠桃会,路过宝地,听闻贵国有奸人作祟,挑唆干戈,不得已之下,想到一个唐突之举,借助‘炼神鼎’之力,以幻法术造出千军万马的声光影象,逼迫这奸人楚宁就范。”

众人登时恍然,这才知道那惊天动地的万千军马,竟是他们以神器施放的障眼法,又是敬佩又是惭愧。

武罗仙子的法术虽然高明,但要以一人之力瞒过万千双眼睛,实非易事,全仗“炼神鼎通天威力,加之夜色昏暗,相隔甚远,观之闻之,栩栩如生。但最为重要的,却是寒荒国众人都极为担心金族大军到来,是以一见这等景象,登时便慌乱失措,不及细想。便连拓拔野与姑射仙子,也一并被瞒了过去。

拓拔野心道:“姬兄果然稳健缜密,即便在密牢之中,也不急于告诉我那金族大军亦是障眼法。他这一招实在高明,略施小计,便占尽先机。”想起当日他在阳虚城内,面对险恶逆境,从容不迫,诱敌入瓮的情形,心中更起敬佩之意,忖想:“若论智谋,他实在我之上。”

姬远玄道:“不想这奸人孤注一掷,竟想杀害少昊太子,妄图借此逼得两族势同水火,永无化解之日。姬某无奈之下,方与仙子乔化为长老,潜入密牢,将少昊太子救出。”

众长老听说少昊已被救出,无不哗然,又惊又喜。

倪长老朝着拓拔野与姬远玄伏倒在地,大声道:“多谢两位少年英雄、武罗仙子慨然相助,将我等糊涂老朽点醒,使得八族黎民免受无妄之灾!”众长老纷纷拜倒,齐声道谢。

拓拔野、姬远玄等人连忙回礼,一一掺扶而起。

群山之间,突然响起雷鸣般的欢呼声。想来是寒荒士卒、百姓听见之后,欢腾雀跃。众长老心下惭愧,均想:“老百姓日子过得好好的,谁也不想造反。倘若当真中了那些奸贼圈套,生灵涂炭,那这罪责可就大了。”

楚宁、女丑站在檐顶,眺望那空荡群山,方知被姬远玄戏耍得团团乱转,心中惊怒欲狂,又见众人视他为无物,殊不理会,心中更加怒不可遏,蓦地哈哈狂笑道:“好!好!好小子!你们当这般便能赢了我么?”

拓拔野扬眉道:“阁下此言好生奇怪,难道你竟要以万千人命作为输赢的赌注么?”

楚宁冷冷道:“性命?倘若是忘祖忘宗,象牛羊一样的苟活着,这样的性命又有何足惜?我正是要让八族百姓知道,如何才真正是珍惜自己的性命!”

灰眼凶厉闪光,傲然道:“拓拔野,我听说你与那蚩尤带领汤谷群囚造反,发誓打败水族,要重建自由之城,心里还以为是多么了不起的英雄,将你视为有胆有识的同道中人。今日一见,才知也不过是奴性十足的猥琐匹夫!”

拓拔野一怔,又是滑稽又是恼怒,哈哈笑道:“不错,我们的确立誓重建蜃楼城,建立一个自由和平的荒外世界。但我们光明正大,从不用卑鄙无耻的阴谋诡计,更不会牺牲自己兄弟姐妹的性命来达成目的。你这般自私无耻,将本族百姓的万千性命视如草芥,由你创建出来的世界又岂会是自由平等的世界?况且,即便当真脱离了金族而自立,你以为便不会陷入水妖的摆布之中么?”

芙丽叶公主淡然道:“拓拔太子说的极是。阁下口口声声说要建立自由平等的寒荒国,但你不问寒荒八族百姓愿不愿意脱离金族臣邦,不问八族百姓愿不愿意卷入战端,就自以为是,独断专行地牺牲万千百姓的性命与幸福,来达成你一人的目的。请问,这便是阁下所要谋求的自由与平等么?”

众长老纷纷点头,眼中均露出赞许之色。

芙丽叶公主又道:“你听见适才城里的欢呼声了么?眼下八族百姓安居乐业,谁想要卷入战乱之中?你既然奉求平等自由,便当尊重他们的意愿才是。倘若有一日,金族当真压迫得百姓们怨言四起了,长老会自当商讨是否分立。那时即便是刀山火海,八族百姓齐心协力,又有什么怨艾?以民心为我心,那才是真正的平等。”

她不紧不慢,淡淡说来,但条理明晰,均在要害,众人听得大点其头。拓拔野微笑不语,心道:“想不到她矜持害羞,关键时候却如此勇敢果决,颇为大将之风。”

姬远玄鼓掌笑道:“好一句‘以民心为我心’!说得妙极!公主殿下果然是虎父无犬女。”

众人欢呼附应。倪岱等长老心下更加惭愧,想不到自己英明一世,竟还不如一个黄毛丫头的识断胆略。

楚宁大怒,厉声狂笑道:“臭丫头竟敢教训我?当真可笑!这些愚钝山民,他们又知道什么是真正的自由平等?便如一群绵羊一般,终需有一只头羊,方能带着他们走到该去的地方……”

拓拔野朗声道:“或许如此。但可惜阁下并非那只头羊。你别忘了,头羊是需由群羊公认挑选出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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