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流沙仙子

第二十六章流沙仙子

六侯爷沉吟道:“果然有些古怪。倘若土族未发生什么大事,何以连日来我们一路撞见浩荡大军?今日一天之内,便撞见三拨。而且这每拨人马,都是去往同一个方向。”

班照道:“侯爷说的是。这些日子大荒动乱频频,只怕这土族之内安宁不了。”哥澜椎嘿然道:“那岂不是正好?混水摸鱼,乘着乱七八糟的局面,咱们取那七彩土也方便许多。”

六侯爷哈哈一笑,见御风之狼满脸不以为然,嘴唇翕动,猜他又在暗骂海猴蛮夷。正要说话,却见真珠仰头痴痴地望着绚丽晚霞,俏脸上是淡淡的忧虑神色。当下低声道:“真珠姑娘,你在想什么?”

真珠猛然惊醒,双颊微微一红,摇头不语。心道:“拓拔城主孤身一人,不知一路上有没有遇见这些怪人?也不知此时此刻,他见着雨师妾姐姐了吗?”

那日众人在太湖之畔计议良久,决定兵分两路。

烈炎与祝融分道赶回赤炎城,一则静观棋变,倘若情势危急可以挺身援助,制止火木两族战端;二则可以保护纤纤,虽然眼下火族众人不至急于要纤纤性命,但若有烈炎在侧,终究更为安全。

拓拔野众人与八郡主烈烟石一道前往朝歌山采集七彩土,粘合碎裂的琉璃圣火杯。

烈炎回返火族之后声称八郡主为拓拔野所掳,挟为人质,亦可以使得火族众人投鼠忌器,不敢伤害纤纤。

拓拔野等人与烈炎师徒道别后,在太湖边拜别潜藏水底的雷神,黯然上路。但一路上,拓拔野查阅神农所赐的《大荒经》,发现土族疆域之内,竟然有两座朝歌山。

两山之间相距数千里,不知那座才是出产七彩土的圣地。想来这也是土族为护卫七彩圣土而故布的疑阵。卜算子与御风之狼虽然都是土族出身,但那七彩土本是土族圣物,以二人在族中身份,亦不可得知究竟所在何处。

众人计议之后,不得不再次兵分两路。

蚩尤、烈烟石、成猴子、卜算子、柳浪、辛九姑六人一行,前往南侧的朝歌山,拓拔野与六侯爷一行则前往北侧的朝歌山。双方约定三十日后在火族凤尾城相聚。

拓拔野记挂与雨师妾的七日之约,孤身赶往当日的破庙,与六侯爷相约三日后在空桑山下聚首。

明日便是约定空桑之日了。

残阳如血,群山似海。

黛蓝色的天空中蝙蝠穿梭,偶有晚归鸟群如乌云掠过。

拓拔野坐在那破落的土地庙前的石阶上,手指玩转着珊瑚笛,心中却如被那密雨般的蝉声击打的残荷,呆呆地望着层层降临的暮色,脑中一如这初夏的黄昏般空茫燥热。

他已在此处苦等了三天了。按照约定,雨师妾昨日便应当到此与他会面。但他一夜一日眼睫不交,等到此时此刻,依旧没有见着她的影子。

三日来,心情由起初的兴奋欢喜攀转至紧张期待,再陡然下跌到此时的沮丧担忧。几年来也不知经历了多少风雨,但似乎都没有此次这样,在短短三日之内心境如此大起大落。

镇定如他,也不由胡思乱想。雨师妾既已相约,必定会在此等候。但约期已过一日一夜,难道她竟已经遭了什么意外吗?想到此处,他心中登时如被霍然抽空,森冷疼痛,猛地跳了起来。

白龙鹿站在他旁边,低声嘶鸣,不断地以鼻子去蹭他的脸颊。见他突然跃起,吓了一跳,怪叫了一声。

拓拔野呆呆地站着,心中不祥的预感与寒冷的忧惧越来越盛。此次雨师妾原是与冰夷一道,为木神句芒护送准新娘而来。但却为了他,抛却一切,甚至不惜与冰夷、句芒为敌。倘若被玄水真神烛老妖知道,定然不能相饶。心中大凛,胸中仿佛被巨石堵住。

又突然想到:“是了!雨师姐姐是那水妖天吴的亲妹子,那烛老妖又对她喜爱得紧。当年虽然与我那般亲热袒护,最后也依旧安然无事。想来此次也应当不会有大碍。”心中稍定,呼了一口气。

但嘴角刚刚露出一丝微笑,又陡然一惊:“糟糕,那烛老妖从前定是贪恋她的美色,才对她这般宠溺。这次雨师姐姐为我公然叛族,老妖只怕会恼羞成怒。”寒意大盛,方甫平定的心海登时又波涛汹涌。

前思后想,不自觉地一掌猛拍在身边巨石上,“轰”地一声,那巨石立时裂开,断成几块。

白龙鹿见他怔怔地站在暮色中,忽而蹙眉,忽而微笑,神色变幻不定,刚刚放松神情,却又陡然咬牙切齿,一掌将巨石震裂,大为莫名其妙。仰头望着拓拔野,呜呜直叫。

拓拔野浑然不觉,脑中满是雨师妾的音容笑貌,耳边仿佛听到雨师妾格格笑道:“小傻蛋,想我了么?”一时间心中迷乱,双眼突然迷蒙,但她的笑靥却愈加清晰。心头酸楚苦涩,情难自已,低声道:“好姐姐,你在哪里?”

突然手上粘嗒嗒地一阵冰凉,微微一凛,低头望去,却是白龙鹿不断地舔舐自己的手掌。

见他望来,白龙鹿欢声嘶鸣,索性撒了欢似的朝他身上蹭来。

拓拔野莞尔道:“鹿兄,你怕我担心,故意逗我么?”白龙鹿歪头“呵哧呵哧”地怪叫,也不知是在笑呢,还是在说话。

拓拔野哈哈一笑,心中稍霁,忖道:“罢了。以雨师姐姐的本事和地位,当今天下,只怕也没有人敢将她如何。即便是被水妖捉了回去,也不致有虞。”虽然这般自我安慰,但忧虑牵挂之意却丝毫未减。

环身四顾,暮色凄迷,蝉声渐稀,但林中草隙的虫豸啼鸣声却越来越密集。

他心中怅惘茫然,一时竟不知该继续驻守此处,还是连夜起身,赶往空桑山去。思量片刻,转身走入破庙,转到那日他与雨师妾藏身的神像之后,以真气注指,在神像上写道:“仙姑,小傻蛋去朝歌山砍柴啦。”

当日与雨师妾初逢于东始山下寒潭中,他装傻充愣之时,便与雨师妾有如此戏语。那时敌我微妙,怎料有后来之事?此刻回忆写来,恍若隔世。怔怔地望了半晌,心中又是甜蜜又是茫然。

经此一别,不知何时方能再见着雨师妾呢?

白龙鹿探首扫睨,咕哝有声,仿佛它也瞧懂了一般。拓拔野摸摸它的头,心潮澎湃,将珊瑚笛横置唇边,悠然吹奏。

笛声婉转缠绵,随心吹来,如泣似诉。

庙外明月初升,淡淡的月光斜斜地照入庙中流了一地,随着夜风枝影微微摇曳,仿佛在随着笛声流动一般。

拓拔野心中甜蜜酸楚,一边吹笛,一边缓步而出。夜鸟噤声,夏虫沉寂,只有风声簌簌,树叶沙沙。

一曲吹毕,拓拔野拍拍白龙鹿,翻身跃上它的背脊,按捺心中的波涛,怅然道:“鹿兄,走罢。”不再回头看上一眼。

白龙鹿嘶鸣一声,撒开四蹄,朝西奔去。

白龙鹿被封印于断剑中好些时日,早已烦闷不已。此时林野空旷,僻静无人,极为兴奋,在月光中急速狂奔。

林中夜雾白霾弥漫缭绕,夜露不断从树叶上滴落,洇入湿漉漉的草地中。

一人一鹿奔驰了一阵,突然林风簌簌,群鸟惊飞。拓拔野心中一凛,只觉一股怪异已极的森寒之气穿透幽暗夜林,袅袅逼来。白龙鹿蓦地顿住,昂首嘶鸣,倒似是极为兴奋一般。

树叶沙沙作响,鸟声、振翅声此起彼伏。

拓拔野凝神倾听,听见远远地传来若有若无的号角声,心中大震,收敛心神,细细辨去,号角声之外,似有数十人正在殊死围斗,刀刃相击声颇为清脆,夹着叱骂呼喝。

拓拔野又惊又喜:“难道是雨师姐姐在与水妖动手么?”热血上涌,欢喜得险些叫出声来,当下低声道:“鹿兄,去看看热闹。”白龙鹿最喜凑热闹,欢鸣一声,闪电般冲去。

白龙鹿一路狂奔。凉风迎面扑来,树影倒掠,夜雾聚散弥合,宛如在梦中一般。惊鸟鸣啼之声越来越远,连密集的夏虫也渐转稀少。号角声凄迷诡异,越见清晰,阴冷妖魅之气随之逐渐浓重,逐渐森寒。

奔了片刻,拓拔野狂喜的心情逐渐沉落下去。那号角声妖诡凄寒,与苍龙角那苍凉凄厉的声音又有所不同,多半不是雨师妾了,心中大为沮丧。但既未见到人影,心中尚保留了一丝侥幸之意。

又奔了片刻,林中腥臭之味大盛,扑鼻而来,颇为烦恶窒闷。拓拔野正心中诧异,突听白龙鹿嘿嘿怪叫,显是兴奋莫名。

又听草地上落叶簌簌作响,另有“丝丝”之声四面响起,低头四望,心中一凛,登时恍然。

只见无数条蛇犹如春水怒江一般,在林中草地急速蜿蜒前行,浩浩荡荡朝号角声传来之处汹涌而去。

蛇群五颜六色,斑斓各异,无一不是剧毒之物。显是有法力高强之人,以那号角召唤聚集林中毒蛇。

拓拔野心中好奇,不知那吹号角之人究竟是何方神圣。白龙鹿却更是兴奋,撒蹄践踏,如飞前行,迅疾之间不知踩死了多少毒蛇。

毒蛇越来越多,遍地尽是蛇流。树枝迎面拂来,也每每有毒蛇从枝梢上坠落,被拓拔野护体真气震得碎裂迸飞。

那号角声越来越响,虽然诡异难听,却不似苍龙角裂肝破耳,使人发狂。但那阴冷妖异之气却浓如重雾,湿漉漉、沉甸甸地包拢在四周,令人窒闷得透不过气来。

奔得近了,透过夜雾,影影绰绰瞧见几十人在松树林中激斗,地上横七竖八躺了十几具尸体。

中间十余人绕着一辆龙兽车,背靠背围成圆圈,奋力抵挡;外围三四十人穿梭重叠,层层进攻。

一个黄衣少女背对着他斜倚曲松,黑发梳成万千细辫,宛如玄蛇随风摆舞。虽然瞧不见面目,但肌肤晶莹似冰雪,身材娇小玲珑,曲线曼妙,当是美人胚子无疑。号角声便从她那儿袅袅扬扬地吹出。

她耳垂上悬挂了一对赤练小蛇,随着号角悠然起舞。雪白的双足穿着薄如蝉翼的鹅黄丝鞋,踩在夜露晶莹的草丛中,无数色彩斑斓的毒蛇在她脚下穿梭环合。

拓拔野凝神查看,不见雨师妾身影,心中登时大为失望,但眼见外围众人以多欺少,心中不由又起了不平之意。

当下轻拍白龙鹿脖颈,缓步靠近,在距离百余丈处停住,驻足观望。才看了片刻,拓拔野便心中微惊。

这围斗的数十人,各个都是颇为高强的人物。尤其外围的三十余人,俱是一流高手。虽然尽皆黑衣蒙面,且举手投足之间,似乎顾忌身份被揭,未尽全力,掩掩塞塞,便连法术也无一人施展,但威力之强,已令人瞠目。

中间的八男六女虽大为不如,但胜在团结一心,全力以赴,看似狼狈不堪,一时间倒也没有性命之虞。

中间龙兽车旁,立了一个黄衣青年,身高八尺,斜眉入鬓,双眼炯炯。脸上挂着一丝淡淡的微笑,举止从容,气定神闲,隐隐竟有一种一览众山小的王者气势。腰间斜挂的橙色黄铜长剑虽未出鞘,但雄浑威霸之气却已凛冽逼人,与他那沉敛的真气倒是大相径庭。

他嘴唇翕动,众人便随之调整阵形,变化极快,每每奏效。显然是这十余人的领军人物。

拓拔野素好侠义,眼见外围众人以强凌弱、以多攻少,心中已大为不平,又见那黄衣少女吹奏号角,召集万千毒蛇,蓄势待发,更加激发锄强扶弱之心,不知不觉中已决意相助。但不知这些人底细究竟,当下按捺不发,先作壁上观。

再瞧了片刻,惊愕更盛。拓拔野修行《五行谱》数年,虽然远未参透其中奥义,但对于五族真气的特性、运气方式以及武学特征,都已有一定了解。此时目睹众人游斗虽不过些须工夫,却瞧出外围的三十余人虽然衣服一致,但决非一族。大半是水族高手,其中也有真气颇似火族、木族与土族的高手。

倒是中间十余人真气淳朴浑厚,尽是土族中人。

土族素以团结着称,不知此次为何援引并不如何和睦的其他三族,同时派遣高手,在这树林之中阻击手足呢?这十余人究竟是土族中什么人物?那龙兽车中又藏了什么玄机?

拓拔野心中疑窦丛生,隐隐觉得又有一件极为隐秘而可怖的阴谋,在自己的眼前徐徐展开。

正寻思间,却听那黄衣少女笑道:“你们倒真谦让得紧,对付这么几个小娃子还彼此推来推去,不愿下手么?”声音甜腻妩媚,略带磁性,宛如熟透的苹果,又沙又甜。

众黑衣人还未答话,那黄衣青年却微笑道:“仙子,他们想要杀我们容易得紧,可是想杀人不落痕迹,那可就有点困难了。我姬远玄即便是死了,这身上的伤口也能说出凶手的姓名来。”

一个黑衣人冷笑道:“嘿嘿,老子将你烧成炭灰,瞧你还有什么狗屁伤口。”声音生硬,语气艰涩,显然是故意矫饰过。

黄衣青年笑道:“这位前辈第一个念头便是将我烧成炭灰,想来必定是火族前辈了?瞧你适才有几招以刀为钩,定是使惯了弯钩一时改不过来。火族中善使弯钩,又有如许功力的前辈可只有一个。你定然便是青炎钩赤若思前辈了。”

那黑衣人一愣,嘿然不语,显然已被说中。众人见姬远玄聪明若此,更为忌惮,纷纷缄默不语,进攻大转凌厉。

一时刀光剑影,如暴雨倾落。中间众黄衣男子“哎呀”两声,血雨喷射,两个男子一个被切断手腕,一个被斩断臂膀。但两人极是勇悍,只稍稍后却,扎好伤口,立时又挺身护斗。

黄衣少女笑道:“姬公子果然机智过人。既然是聪明人就别做傻事啦。倘若姬公子将那三百六十株花草全都送了给我,我就让这群讨厌鬼变作毒蛇腹中之物。你瞧如何?”

拓拔野心道:“原来这女子并非与黑衣人一道。想来是瞧中了那黄衣男子的什么宝贝,乘火打劫来了。”

黄衣青年姬远玄微微一笑道:“仙子看中了姬某的这几根药草,乃是姬某之幸,原当双手奉送。只是眼下这几根药草关系本族安危,还请仙子多加体谅。”

那赤若思叫道:“仙子,你要那药草,我们要他首级,咱们同仇敌忾,各取所需,何不一道合作?”众黑衣人对那黄衣少女似乎都颇为顾忌,只盼她能一道动手,纷纷竖耳倾听。

黄衣少女格格一笑,并不答话,又吹起那妖邪诡异的号角来。群蛇在战圈之外集聚堆积,越垒越高,宛如巨浪,层层叠叠翻涌向前。曲扭穿行,相互缠绕,色彩鲜艳凌乱,气味腥臭逼人。

众黑衣人见她虽不应承,但显然已站在己方一边。即使不愿出手相助,也断然不会扶携敌方,无不大喜。

他们原本顾忌黄衣少女环恃在侧,敌我不明;又担心身份被黄衣青年拆穿,都不愿竭尽全力。但此时黄衣少女倾向己方,已无后患。

同时,眼见姬远玄如此也能猜出众人身份,无不杀机陡起,心中均想,倘若今日不将这小子挫骨扬灰,定然后患无穷。当下纷纷竭尽全力,殊死进攻。

叮叮当当一阵脆响,兵器交加,火星激溅中,众黑衣人如鬼魅般穿梭。

赤若思拧头吹气,突然一道蓝色火焰“呼”地喷出,登时将中间的一个黄衣男子烧成枯骨。

那男子惨叫一声,双手抛去兵器朝脸上掩去,还未触及脸颊,全身已变做焦骨,咯啦啦碎裂,散落一地。

与此同时,守在南面的两个年轻男子凄声惨叫,一个全身衣裳寸寸破裂,皮肉翻飞,鲜血激射,体内蓦地长出无数绿色的藤蔓,转瞬间被藤蔓绞死。

另一个脑顶迸裂,鲜血、脑浆以及其他液体如喷泉飞涌,冲天怒射,红白黄绿交相混合,四下洒落。在迷雾月光之中看去,说不出的诡异可怖。

众黑衣人终于使出了各自的法术,务求一举歼敌。

姬远玄道:“原来是悬铃木秋长古前辈和水鬼浈度。难道你们此行,竟得到过单城主和天池国主的首肯么?”

一个矮胖黑衣人阴恻恻地笑道:“小兔崽子,天池国主还让我将你的心肝带回去给他下酒呢。”

众黑衣人穿行交错,刹那间又有两名黄衣男子惨呼横死。众黄衣人虽然勇悍,此时也不禁露出惧色,朝后围缩,凝神护卫。

姬远玄倒是昂首而立,镇定自若,三番五次黑衣人的进击近在咫尺,他竟连眼皮也未曾眨上一下,微笑着侃侃数落黑衣人姓名身份。

拓拔野在远处瞧得颇为佩服,心道:“此人气宇非凡,胆识过人,倘若有机会,定要结交结交。”

黑衣人攻势益猛,黄衣人又重伤了一男一女,眼见便要不敌崩溃。拓拔野正要拍抚白龙鹿,冲将过去相助,却见姬远玄笑道:“各位前辈苦苦相逼,恕姬某冒犯了!”

蓦地“呛然”龙吟,姬远玄闪电般穿越众人头顶,一道淡黄色的亮光划破浓雾夜色,剑气冲天而起。

林中狂风大作,飞沙走石。原本白雾缭绕,已瞧不分明,此时更加一片混沌。

只听得偶有叮当脆响,闷哼之声不断,灰蒙蒙一片中突然洇散开暗红的血花。号角声凄诡若哭,林内毒蛇丝丝作响,纷纷盘蜷一团,仰颈乱舞。

拓拔野凝神观望,迷迷蒙蒙虽瞧不真切,但也依稀瞧见姬远玄如矫龙翔空,急电回旋,手中黄铜长剑光芒眩目,迅捷莫测。在一片混沌中如入无人之境。心中惊喜,原来他竟是绝顶高手,真气之强似乎也不在自己与蚩尤之下。自己适才倒是徒然担心了。心内更起了惺惺相惜之意,不知这姬远玄究竟是何方俊彦?

姬远玄微笑道:“得罪了!”又是一阵铿然乱响,“呜呜”破空之声大作,七八柄刀剑冲天飞起。几个黑衣人闷哼一声,跳跃开去。

此时风势渐止,林中浓雾也被吹散了些,月光透过松枝雪白地照了一地,一切变得历历分明。

姬远玄长身玉立,站在龙兽车上,一手背负,另一手斜握长剑,剑尖下指,一滴鲜血自剑尖滴落。

黑衣人环立四周,又惊又怒地盯着他。突然五个黑衣人身形一晃,重重地摔在草地上,鲜血在身下迅速地洇散开来。

姬远玄道:“对不住,姬某不喜杀人,但是杀人需得偿命,否则姬某又有何脸目面对自己枉死的兄弟?”那倒下的五人赫然正是先前杀死五名黄衣人的青炎钩赤若思、水鬼浈度等人。

一个黑衣人冷冷道:“原来姬公子的本事已经这么了得,失敬失敬。既有这样的身手,又何必久久不出手,让手下徒然枉死?”

黄衣少女笑道:“老木头,这还不明白么?姬公子是要观察出你们的身份与弱点,胜券在握才好下手哪。死这么几个手下,那不是划算得很么?”

姬远玄微笑道:“仙子倒真会将心比心,为人着想。各位都是前辈英雄,姬某不愿没的结了化解不开的梁子,所以才一忍再忍,希望众位前辈赐还姬某一条生路。倘若现在大家罢手,姬某定将今日之事忘得一干二净,今后见面,仍是朋友。不知诸位前辈能放姬某一条活路么?”

黄衣少女格格笑道:“姬公子真会说笑呢!这些人的身份都拆穿了,当真放你一条生路,今后他们还会有生路么?姬公子的记性有这么不济么?”衣裳鼓舞,那阴冷妖魅的真气突然大盛,林中白霾又渐渐聚合起来。

黄衣少女玉足轻摇,款款上前,耳垂上的赤练蛇随着她雪足韵律左右摇荡。林中围聚的密密麻麻的如海蛇群,也随着她的步伐朝中间涌去。

号角声悠悠响起,众黑衣人见她即将出手,无不大喜,乐得坐享其成,纷纷跃上树梢,凝神观望。

拓拔野心道:“不知这女子是谁?真气如此妖邪厉害?这阻击的人群中,以她最为厉害。”

意念及处,竟觉得那黄衣少女的念力与真气宛如千尺冰潭,深不可测。不由又为那姬远玄担起心来。

黄衣少女走了几步,微微斜侧身子,笑吟吟地望着姬远玄。月光将她的脸照得莹白,拓拔野终于看清了她的脸容,心中倒是大为意外。

苹果也似的脸上,挂着天真无邪的笑容。嫣红的双颊,深深的酒窝,黑白分明的大眼盈盈清澈,满含笑意。体态玲珑娇小,若不是那雪白浑圆的素胸、微微翘起的丰臀,瞧来倒象是十一二岁的天真少女。

又有谁能想到,在这明媚纯洁的笑容之后,竟是这等阴邪妖异的修为?

黄衣少女嫣然一笑,素手轻轻地握着一个细长弯曲的浅绿色玉石号角,丰润娇美的双唇微微嘟起,不象是吹号,倒仿佛在撒娇一般。

号角声陡然一变,急促如密雨,陡峭如华山,激扬凄厉,破空而去。众人眼前一花,遍地毒蛇仿佛离弦怒箭,电射而出。

“咻咻”破空,随着号角声四面八方、暴雨般密集地朝姬远玄等人冲去。腥臭之气强烈得仿佛要爆裂开来。

姬远玄黄铜剑凌空划了个圆圈,一道黄光登时从剑尖电射激舞,倏然回旋,既而衣裳劲舞,周身黄光暴涨,“轰”的一声扩散开来。

顷刻之间,龙兽车周围仿佛罩上了淡黄色的光圈。蛇箭射至光环附近,纷纷“吃”地一声从头部裂开,碎为粉末。

万千毒蛇滔滔不绝凌空弹射,前赴后继,“笃笃笃”地射在光圈上,无一例外地碎裂迸散。

众黑衣人面色大变,都极为惊愕。

拓拔野心中也是大为骇然。以他真气、念力之强,要鼓舞护体真气为气墙,自然不在话下;但要围拢如许大的范围,将众人、龙兽车尽皆笼罩其内,却非借助“定海神珠”不可。想不到姬远玄的真气竟比自己还要强盛!

正惊佩间,却听见黄衣少女笑道:“是了,我忘了你有炼神鼎啦!可不能这般陪你玩儿。”

拓拔野心中一动:“炼神鼎是什么?难道也是什么神器么?”

黄衣少女轻吹号角,呜呜咽咽,仿佛秋水落叶,瑟瑟沉浮。凄凉之中,带着说不出的诡异。

众黑衣人闻声面色微变,立时腾空翻越,急速后退了十余丈。

草地上的蛇群已经重叠覆盖,厚达数寸。听见那号角声,忽然急速分流、累积重合,如巨浪般起伏澎湃。林木乱摆,悬挂于树上的许多毒蛇也随之纷纷掉落,随着蛇群急剧奔流变化。

众黄衣人惊疑不定地望着周围沙沙作响、潮水般涌动的蛇群,满脸俱是厌憎、恐惧之色。

五个女子面色苍白,纷纷用手捂住嘴,忍不住便要呕吐出来。一个年纪最轻的少女早已躲在旁人身后,闭上眼睛不敢看上一眼。

蛇群自动地朝一处聚集,相互缠扭在一起,堆积得越来越高,仿佛山脉般蜿蜿蜒蜒,盘绕周围。

号角声突然高扬,如秋水乍破,叶随风起。林内“轰”地一声巨响,树木迸裂倾倒,众人齐声惊呼。

只见那无数毒蛇缠扭交叠,蓦然冲天而起,在风中形成一条合围数十丈的巨“蛇”!冲势强猛,刹那间将周围树木尽数撞倒,黑压压地挡住了半边天空。

远远望去,那巨“蛇”高出树林老大一截,弹身扬颈,摇摆吞吐,伺机欲扑。再凝神细望,那“巨蛇”并无双目,巨大的身躯由万千毒蛇组成,蠕动盘绕,交相缠挤。

就连那不断吞吐的“蛇信”,也是万千毒蛇交接绕卷而成。但那巨信吞吐之时,亦有青幽幽的气雾喷射弥散。

众黄衣人抬头上望,见那“巨蛇”桀然天半,狰狞凶恶,不时地朝自己吞吐巨舌,臭气如热浪般汹涌拍打而来,尽皆又是恐惧又是恶心。那年纪最轻的少女终于忍不住“哇”的一声弯腰呕吐起来。

黄衣少女格格笑道:“这位姐姐胃口不好么?我这里还有许多好玩的物事没拿出来呢。”脸上俏皮的神态,倒真象是有许多宝贝想要炫耀的童稚女孩。

号角长吹,那“巨蛇”呼地一声张开巨口,淡蓝色的烟雾猛地如狂风般朝众黄衣人喷去。

蓝烟过处,树枝陡然萎缩,就连松针也刹那蔫黄如枯发。几株巨大的曲松急速干萎,随风倒地。

姬远玄左手一弹,一只七彩流动的透明珠子在头上转动,金光绽放,一道光弧从珠子中电射而出,将那漫天蓝烟挡在其外。

“哧哧”之声大作,蓝烟触着光弧立时凝结为淡蓝色的冰晶,四下激溅,簌簌掉落一地。

黄衣少女甜声笑道:“老头子连辟毒珠也给你啦?真真羡杀人了。”

号角突如风雷乍起,轰隆呼啸。那“巨蛇”猛然扑下,巨“口”森然,无数毒蛇张舞蠕动,仿佛尖牙一般。来势凶猛,又如泰山倾倒,巨浪排空。

姬远玄双手握剑,冲天而起,大喝一声,奋力当空劈斩。一道光芒从铜剑上闪过,没入他的双臂,他全身陡然一亮,如烈日光华。轰隆巨响,蓬然黄光自剑尖爆炸开来,气浪卷舞,直冲巨蛇而去。

拓拔野心中一动:“怎地有些象鱿鱼?难道鱿鱼天生木灵,他竟是天生土灵么?”

黄光如电,嘭然巨响声中立时将那巨蛇的“脑袋”洞穿,鲜血爆舞,腥臭激弥,无数的毒蛇高高甩起,抛过蓝色夜空,密雨般跌落,挂在树梢上,滑落在地。

那“巨蛇”登时裂为两半,从空中重重砸落。但刚刚下落数丈,突然各自一振,急速化为两条巨蛇,闪电般横空卷舞,朝姬远玄缠绕围绞。

众黄衣人失声惊呼,姬远玄身在半空,避无可避,立时合臂抱剑,在空中飞速旋转。

黄铜剑身光芒怒放,“呼”地一声射出一道光弧,绕体旋转。既而他丹田处也有光芒一闪,一道稍稍微弱的光弧激射飞舞,与铜剑光弧交相缠织,绕体盘旋。

“嗵”地一声,两道光弧猛地绕旋拓展,合成一个光球,将姬远玄紧紧地护在其中。

那两条巨蛇堪堪冲到,倏然合二为一,闪电般将黄色光球死死缠绕。

“哧哧”声接连爆响,与黄光相触之处,无数毒蛇碎爆迸落。但那“巨蛇”却丝毫没有松动,越缠越紧。

号角声越来越急,树林中无数的毒蛇滔滔不绝地涌将出来,从树上、草地上狂风暴雨似的弹射而出,不断地加入那“巨蛇”之中。“巨蛇”急速盘旋,急速增大,缠绕得越来越紧,黄色光球竟逐渐被绞挤成椭圆,接着慢慢收缩,逐渐变成花生形状。

众黄衣人心急如焚,仰头张望,汗水透过手心,流到剑柄、刀柄,又顺着锋刃滑落在地。

那三十余名黑衣人站在远处的树梢上,见黄衣少女渐占上风,无不大喜,相互使了一个眼色,悄无声息地腾空御风而行,决意乘那余下的黄衣人不备之时,一举歼灭。

拓拔野看得心中义愤,笑道:“鹿兄,一齐打架去罢!”白龙鹿早已等得不耐,欢嘶一声,摇头摆尾地高高跃起,闪电般飞奔而去。

拓拔野反手拔出断剑,在月光下亮起一道清冽无比的白芒,真气瞬息绽放,如滔滔潮汐陡然升起,顺着经脉游走全身。

热血沸腾,三日苦等却不见雨师妾的烦闷都在这一刻爆发出来,高声叫道:“他奶奶的紫菜鱼皮,哪里来的一群刁贼,打扰了爷爷的好梦!”胡言乱语声中,白龙鹿已斜斜冲入松树林。

白龙鹿长嘶声中,拓拔野凌空踏步,御风飞行。刹那间便已超过那三十余名黑衣人,到了松林中央。

穿行之际,断剑气芒飞舞,光华眩目,奔在最前的六名黑衣人只觉腕上一震,整只手臂登时酥麻,手中兵器如同长了翅膀一般冲天飞去。

其余黑衣人只觉狂风劲舞,人影闪烁,一道雄浑已极的真气瞬息间擦身而过。心中大惊,难道是土族神、仙级的人物赶到了么?当空顿挫回旋,纷纷落地,凝神戒待。

只见一个俊逸少年在空中微微旋转,轻飘飘地落在一只疾冲而来的、似龙似鹿的怪兽背上,面带微笑,衣袂飘飞,腰间斜插珊瑚笛,手中滴溜溜地转动一柄断剑,时而亮起一道刺目的光芒。

黑衣人中有几人齐齐失声,有人叫道:“无锋剑!”有人叫道:“龙神太子!”

众人听得龙神太子四字无不变色。那号角声也微微一滞,黄衣少女大眼一转,瞟了拓拔野一眼,脸上闪过古怪的神色。

拓拔野哈哈笑道:“我这么有名么?”他剑尖斜指,对南侧的一个黑衣人道:“你既认得无锋剑,想来定是木族中人了?眼下木族大乱,阁下竟有闲情雅致来此处杀人放火,当真希奇古怪。”

又对着西面的两个黑衣人道:“两位体内是玄水真气,又识得我是龙神太子,难道是东海上被我打得落花流水的水妖败将么?”

龙神太子拓拔野近来风头极健,大荒风传他在东海上收夔牛、败水妖的诸多事迹,近日又孤身闯荡凤尾城,无尘湖底相助雷神。虽不过短短数月,却已成了大荒无人不知的人物。

众黑衣人见他突然杀出,莫名其妙之余暗呼倒霉,不敢多话,凝神戒备,心中各自寻思盘算。

众黄衣人见拓拔野摆明了是相助己方,心中都是大喜,但未得姬远玄旨意,也不敢过于亲近,只是齐声道:“多谢龙神太子。”

拓拔野微笑道:“不必客气。”坐在白龙鹿身上,望着众黑衣人笑道:“瞧你们目光闪烁不定,满脸奸险,一定是在想:这小子也是大荒公敌,索性一道除了,立下大功一件。是也不是?”

众黑衣人中确有不少这般盘算,但传闻中这少年极为厉害,适才那几招如迅雷急电,确实颇为可怖,心下又大为忌惮。

这三十余人来自各族,虽然同仇,却未必共利。联手对敌之时心中仍不能完全相互信赖,生怕自己多担了风险,让旁人占了好处去,这也是他们何以不能精诚团结之故。

眼下联合三十余人之力,未必不能将这龙神太子降伏,但心中总是不敢完全信赖伙伴,生怕万一被算计,徒然作了拓拔野剑下冤鬼,功劳却被抢占。况且此行目的乃是阻杀姬远玄,眼下姬远玄未除,岂敢横生枝节?

拓拔野先前观望了半晌,对他们这番心理早已了如指掌。哈哈笑道:“这么好的机会万万不能错过了,你们哪位先上?”

众黑衣人面面相觑,心中踌躇不决。

拓拔野笑道:“既然你们如此谦让,那么我便不客气了!”话音未落,已如急电般掠出,剑芒耀眼,气浪奔腾。

最中间的两个黑衣人眼前一花,只觉当胸如被海浪拍卷,登时身不由己,高高飞起,后脑重重撞在松树上,“噶嚓嚓”撞断树干,余势未衰,继续撞倒了两株树木,脑中嗡然,全身震痹,就此晕厥。

众黑衣人大凛,交错飞掠,刀光剑气纵横如织。拓拔野“嗖”地一声,鬼魅般从六道剑光中拔地而起,绕着松树疾舞穿行。身后人影追叠,剑气飞舞,树木拦腰断截,木叶纷飞。

拓拔野哈哈笑道:“捉迷藏么?好些时日没有玩过啦。”贴着一株巨大的松树环绕上飞。

众黑衣人如影追随,剑光闪烁,那松树刹那间也不知被砍斫了几剑。

当一串人影呼啸冲入另一片树影,那株老松“咯咯”轻响,突然断为几十截,轰然倒地。

众黄衣人瞧瞧空中苦苦支撑的姬远玄,又瞧瞧带着众黑衣人在林中闪电穿梭的拓拔野,眼花缭乱,一时竟不知看什么才好。

拓拔野突然半空翻腾,回身一剑刺出。

剑芒爆涨,冲在最前的黑衣人“啊”地一声,来不及闪避,便被那道气芒贯穿肩膀,凌空倒撞,狠狠地钉在一株树木上。气芒陡然消失,那人鲜血喷射,从树上跌落,人事不知。

拓拔野拔身疾掠,继续逃逸。

众黑衣人又惊又怒,兵分两路,围拢而去。

拓拔野哈哈笑道:“我在这呢!”突然转身又是一剑,将奔在最前的黑衣人削断右臂,那人惨呼一声,抓住自己的断臂,急速朝下坠落。其后的黑衣人心中惊骇,稍稍顿挫,拓拔野乘机又翻身逃逸。

他如此穿行环绕,时而突然回身猛击,不过片刻工夫,那三十余名黑衣人已经只剩下二十不到。

一个黑衣人霍然醒悟道:“稀泥奶奶的,莫再追了,这是他的奸计!”

拓拔野若要一人独斗这数十高手,一时间想要取胜也颇不容易,是以故意诱使他们追击。以他的真气,自然没人能追得他上。而这数十人真气参差不一,自然也追得快慢不一。

待到他们分散之时,猛然突袭,轻而易举先破当先追兵,然后如此循环反复,各个击破,削弱彼方实力。

拓拔野年幼时四处流浪,常常被其他小孩欺负。他打他们不过,便常常用这个法子。眼下故技重施,大奏其效。

拓拔野见他们讨乖,不再追来,猛地回身落在树梢上,笑道:“怎么?不玩了么?我才刚到兴头上呢!”

一个黑衣人阴声笑道:“臭小子,我们抓你作甚。抓那群小羊羔子才是正事。”众黑衣人齐齐闪掠,直冲龙兽车而去。

拓拔野笑道:“这就不好玩啦。”双手握剑,腾空掠出。默诵潮汐流诀,体内真气瞬息爆涌,如怒海急流,万丈奔腾。滔滔真气直贯双臂,犹如长虹贯日,破体而去。

轰然巨响,断剑光芒爆涨,闪电般带引拓拔野狂飙也似的御风掠进。

众黑衣人只觉身后暴风呼啸,身上衣裳“呼”地一声倒卷上来,头发贴着脸颊在眼前乱舞。那雄浑尖锐的真气闪电般奔袭而至,心中大骇,猛地朝上、朝两旁拔身飞掠。

当中两人动作稍稍迟疑,忽觉背心一凉,“哧”地一声,衣裳碎裂成寸寸缕缕,既而鲜血喷射,一道白光从自己身上贯穿飞出。肝胆俱裂,狂呼一声摔落在地,不知生死。

十余个黑衣人侥幸逃过,落在树梢枝头,面无人色。眼见拓拔野御剑电飞,蓦地顿身回旋,降落在地,心中都是说不出的惊惧。这少年年轻若此,竟就已达到“剑气互御”的境界!

被拓拔野席卷而出的林中落叶在风中飘忽,悠悠扬扬地飘落在地。一时间四野沉寂,只有那妖邪的号角声呜咽依旧。

当是时,只听黄衣少女的号角声越发诡异凄迷,林中妖风阵阵,仿佛笼罩了一层淡淡的轻纱。

众人抬头望去,那巨“蛇”在空中急速盘旋,将黄色光球越缠越紧,眼见便要将之硬生生绞断。

拓拔野心想:“糟糕,他快要撑不住了。”右手一转,断剑铿然入鞘。指尖一弹,将珊瑚笛子取出,横置唇边,激越笛声划破夜空。

拓拔野真气雄浑,又深谙音律之道,以这神器吹出的笛声,虽是即兴吹来,并非“金石裂浪曲”等召唤之乐,但笛声清越高扬,与那黄衣少女的凄迷诡异的号角截然不同,挟带滔滔真气突然切入,登时将号角的节奏稍稍打乱。

虽然那节奏仅仅打乱了一刹那,但对于高手相争来说,这一刹那却已经足够。

那空中巨“蛇”稍稍一停滞,仿佛正在分辨那岔乱的号角节奏。忽听姬远玄一声清啸,那黄色光球突然收缩,轰然巨响,黄光冲天激射,拖曳着姬远玄直破夜空。

巨“蛇”蓦然绞空,盘旋弹舞,在号角声中急电般冲天飞射,尾追而去。

拓拔野微微一笑,将珊瑚笛稍一旋转,重新插回腰间。

那黄光在空中曲伸摆舞,猛地平空爆起一声狂吼,震得众人双耳轰然。光芒爆闪,那道黄光突然化做一只巨大的怪兽,独角龙头,鹿身马蹄狮尾,三只火目艳红如血,周身烈焰熊熊。

一个黑衣人失声道:“三眼麒麟兽!”众人色变。白龙鹿仰着脖子,鼻中哧哧作响,似是大为不屑。

姬远玄骑在那三眼麒麟兽的背上,左手捏诀,右手铜剑光芒电舞,那三眼麒麟随着铜剑的变化与节奏,在空中跳跃嘶吼,猛地张开巨口朝下猛扑。

远远望去,湛蓝夜空,淡淡月光,一只合围数十丈、长约二十余丈的巨“蛇”冲天飞起,张开巨口,喷出漫天毒雾。那火红色的三眼麒麟挟带熊熊烈火,直冲巨“蛇”口中。

忽然一声怒吼,那三眼麒麟额上火目闪出一道碧紫色的电光,光柱如闪电霹雳破入巨“蛇”大口。“哧哧”声中,白烟弥漫,淡蓝色的毒雾纷纷化做蓝色冰屑,密集陨落。

既而红光爆舞,映红了半个夜空。那巨大的蛇头突然爆炸开来,数以万计的毒蛇轰然飞散,仿佛无数细小的蚯蚓,悠悠飘落。立时又被炙热的狂风卷溺,迅速干萎,在空中飘摇不定。

三眼麒麟兽仿佛一道红光没入巨大漆黑的巨“蛇”身体,那巨“蛇”登时如同被利斧劈中的枯木,一路破裂迸散,碎屑飞扬。

天空中仿佛焦雷连奏,暴雨倾盆。无数干枯的毒蛇哗哗掉落,打在树桠枝干上、草地上、众人身上。

刹那之间,那万千毒蛇所组成的“巨蛇”,便被这三眼麒麟兽冲撞成无数焦枯的蛇尸。

众黑衣人目瞪口呆,黄衣人回过神来,忍不住喜颜拍掌,欢声叫好。只有那白龙鹿喷鼻怪叫,连翻白眼,甚是不屑。

黄衣少女仰头笑道:“姬公子,我可小瞧你啦。想不到你拿到这钧天剑不过十日,竟就能将这封印麒麟使唤得这般得心应手。”

几个土族黄衣少女齐声娇叱道:“妖女,公子天纵神明,岂是你能抵挡?快快滚回流沙山去罢!”

拓拔野心中一动:“流沙山?难道这女子竟是赤长老所说的大荒十大妖女之一的流沙仙子洛姬雅么?”

其时大荒,有十位美艳绝世的女子,或因行事诡异,出手歹毒,或因个性张扬,不容于正统,而被称为“大荒十大妖女”。

龙女雨师妾便是被世人排为第一的妖女。是因此故,拓拔野对所谓的妖女并无如何憎厌之意。

试想排行第一的妖女竟深情若此,痴心一片,其他妖女也未必就是传闻中那么十恶不赦,让人敬而远之了。

这流沙仙子洛姬雅虽是土族中人,却素来离经叛道,以“大荒第六族”自许。居住于万里荒凉、寸草不生的流沙山上。容貌甜美纯真,语笑嫣然,仿佛一个没有心机的女童,心肠却是歹毒无匹。

据说她十岁之时,竟然就施毒将自己家人尽数毒死。此后逃到荒芜人烟的流沙山上,不知因何际遇,竟成了人人闻之色变的大荒第一毒神。

她善于调制毒药,御使蛊毒与天下毒物。腰间悬挂的百香囊贮藏了普天之下至毒之物。一只玉兕角以远古至毒凶兽“斑斓玉兕”的残角制成,乃远古神器之一。经她历淬剧毒、百经改良,威力之怖更远胜从前。

这玉兕角中封印了诸多凶狂毒兽,故又有“毒兽哭号”的名称。七十二根回旋子母蜂针神出鬼没,威力无双,单单暗器修为,便在大荒十强之内。

洛姬雅平时居住流沙山上,不与世人往来。惟有每年夏季必定离山远游天下。盖因其时百草丰茂,生机勃勃,是她采集毒药的最佳时机。

每当此时,她一路行去,一边采药,一边随意以人试毒,无论是谁,一旦被她遇上,必定成了带脚的药罐子。

十五年前,她一月之内、一口气以三百四十五人为药罐,试了七百多种剧毒。这三百多人中有五十多人竟是火族的贵族。杀人之后,又以玉兕角召唤千余毒兽,指挥若定,在火族大军夹击之下从容突围而去。

便是从那时起,她名扬天下,人人辟易。

想不到竟与这天下第二的女魔头在此处邂逅。拓拔野略加推算,这妖女当已有三十多岁芳龄,但身段娇小玲珑,脸蛋又宛如女童,怎么看至多都不过是十二三岁的少女。

不知怎地,虽知她是毒如蛇蝎的大荒妖女,但见了她那天真可爱的脸容,拓拔野始终起不了厌憎之心,反而有一种奇异的亲切感。心中正诧异何以有这种感觉,恰好撞见她移转过来的目光,微微一笑,心道:“我搅了这妖女的好事,她定然要怀恨在心了。”

岂料洛姬雅嫣然一笑,现出两个深深的酒窝,甜声道:“原来你就是龙神太子拓拔野么?果然俊得紧,难怪龙女甘愿为你背叛水族呢。”

拓拔野微微一愣,想不到自己与雨师妾之事几日内竟已人所皆知,微笑不语。

洛姬雅抬头望着徐徐降落的姬远玄,嘟嘴道:“姬公子,你当真赖皮,打我不过就偷偷地请帮手来啦。若不是拓拔公子在一旁捣乱,令我分心,我的万蛇阵哪能这般轻易地让你破了。”

姬远玄在空中微笑道:“是。仙子承让了。”两人仿佛丝毫没有生死相搏过,谈笑晏然,尤其那洛姬雅竟如同在撒娇一般。

众黑衣人见流沙仙子似已放弃,尽皆又惊又怒,恨恨地望着拓拔野,直欲将他撕成碎片。但此刻形势大变,更加不敢上前。一时攻也不是,走也不是,进退两难,颇为尴尬。

姬远玄翻身下了三眼麒麟,大步走来,抱拳微笑道:“中土姬远玄幸会龙神太子,多谢太子殿下出手相助!”

众黄衣人齐齐拜倒。

拓拔野微笑道:“姬公子言重了。拓拔野路经此地,困意重重,舒展舒展筋骨而已。”

两人个头相若,站在一处都是玉树临风,英姿倜傥,心中不由都生出惺惺相惜之意,相互行礼。倒是白龙鹿与三眼麒麟兽大眼瞪小眼,喉中呜呜作响,满是敌意。

洛姬雅跺足道:“不打啦不打啦。你们两个大男人加在一起,欺负我这个弱女子,太不公平。”

拓拔野啼笑皆非,微笑道:“仙子这一只号角胜过千军万马,咳嗽一声天地都要震上三震,区区拓拔野哪敢欺负?”

洛姬雅嫣然道:“嘴还真甜呢!可惜再拍马屁也没用啦。”转头对姬远玄笑道:“姬公子,你福大命大,这三十六种药草还是给你留着罢。”

姬远玄听她决意放弃,心中大喜,淡淡微笑着行礼道:“如此就多谢仙子了。他日姬某必备罕见药草,送到流沙山上。”

洛姬雅抿嘴笑道:“那就不必了,仙子我从来不要别人赠送之物。费尽心思偷来抢来的东西,那才最值得珍惜。”

拓拔野莞尔,心道:“这妖女倒与成猴子、御风之狼是知己。”却听旁边的一个土族黄衣少女脆声道:“公子,我们需得上路了。只怕又有追兵赶到。”众黄衣人面色凝重,丝毫没有放松之色。

姬远玄微微点头,对拓拔野正容行礼道:“拓拔兄,今日之事,姬某永不相忘,他日定当竭力回报。只是事情紧急,不能盘桓,暂且就此别过。”

拓拔野连忙回礼道:“区区小事,不必记怀。姬兄请便。”

姬远玄又行了一礼,道:“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后会有期。”翻身骑上三眼麒麟,对洛姬雅微笑道:“多谢仙子手下留情。”双腿一夹,那三眼麒麟怪吼一声,闪电般奔走。

众黄衣人上了龙兽车,对拓拔野微微颔首微笑,扬鞭叱呵,车轮滚滚,转眼便消失在月色密林之中。

环立在四周的十余个黑衣人恶狠狠地瞪了拓拔野,立时无声无息地尾随而去,对昏迷在地的二十余个同党瞧也不瞧上一眼。

转瞬之间,林中众人就走得干干净净,只剩下拓拔野、白龙鹿,和那素不相识的流沙仙子。

流沙仙子转身望着拓拔野,目光闪闪,甜蜜蜜地微笑不语,指尖勾着玉兕角,轻轻摇荡,莲步微移,绕着他慢慢环走。

拓拔野见洛姬雅笑吟吟地盯着自己,稍感尴尬,咳嗽一声,笑道:“青山不改,绿水长流。仙子,咱们也后会有期罢。”转身便走。

洛姬雅格格一笑,闪电般挡在他的面前,甜声道:“拓拔野,你想耍赖么?”拓拔野愕然笑道:“我怎地耍赖了?”

洛姬雅道:“那位姬公子的龙兽车里有三十六种天下罕见的奇异毒草,我可是冒了性命危险去抢夺的。现在被你这般一捣乱,我拿不到这罕见的三十六种宝贝啦。我不管,你需得赔我三十六种天下少见的奇毒,否则我就赖上你啦。”跺足撒娇,殊无造作,倒象足了天真烂漫的俏丽女童,让人不忍心拒绝。

拓拔野笑道:“仙子,既然你想要那三十六种毒药,为何不去追姬公子?赖着我又有何用处?”

洛姬雅皱起鼻子,哼了一声道:“那小子有钧天剑和炼神鼎,又有辟毒珠,杀他太过费事。不如赖上你来得方便。”双手叉腰,笑吟吟道:“你坏了我的好事,作些赔偿原也是应该的罢?”

拓拔野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实是无法将大荒第一毒神与这撒娇耍赖的小女子联系起来,笑道:“仙子不是从来不要别人赠送之物么?我即便是赔偿给仙子,仙子也必定是不要的了?”

洛姬雅白了他一眼,呸道:“谁要你送我东西啦?瞧你那穷酸样,也定然没有什么奇花异草。你只需陪我找到三十六种天下奇毒,我就不与你计较啦。”

拓拔野心想:“现下时间紧迫,需得赶去与六侯爷会合,不能与这刁蛮女子胡搅蛮缠了。”

当下微笑道:“我恰好有要事在身,只怕不能陪仙子了。等到事情了结之后,再任由仙子差遣,如何?”

洛姬雅摇头道:“那可不成。我要这三十六种奇毒也是紧要得很。你的事就先缓上一缓罢。”

拓拔野心道:“他奶奶的紫菜鱼皮,怎地莫名其妙地沾惹了这妖女上身?罢了,先甩脱了她再说。”

当下故意沉吟道:“这样罢,我要往空桑山去。倘若仙子在我到那里之前能捉得住我,我一定想方设法帮你找来三十六种奇毒,但若不能追上,那拓拔便爱莫能助啦。”

心想:“以我的真气和白龙鹿的脚力,你想要追上么?就算追上了,想要捉我那也对不住得很。”他对于美貌女子素来心软,但此次关系重大,这妖女又非等闲人物,只有硬起心肠使些诈了。

洛姬雅眼中放光,俏脸生辉,甜声笑道:“咱们一言为定,你可不能赖皮!”

拓拔野点头道:“那是自然。”脸上突然露出欢喜之色,望着她身后笑道:“姬兄,你怎地又回来了?”

洛姬雅回头望去,林中月光皎洁,空荡无人,哪有半个人影?心中顿知上当,猛然回过头来。

只见拓拔野早已翻身骑上白龙鹿,闪电般奔出数十丈外,口中犹自笑道:“青山不改,绿水长流。洛仙子,咱们后会有期。”

洛姬雅望着他消失在树林之中,嘟嘴顿足,脸上却绽开甜蜜的笑容,望了望指尖上一只葱绿透明的甲虫,歪着头柔声笑道:“拓拔野呀拓拔野,你这个小滑头,以为这样就能逃得出我的手掌心么?”

中午时分,艳阳高照,蝉声密集。拓拔野骑着白龙鹿在小径上狂奔,汗水浸透了衣裳。

两旁都是金灿灿的田野,麦浪随风翻滚。远处山脚下有一处村庄,在正午的烈日下,仿佛海市蜃楼。

一人一鹿毫不停息地跑了这么久,早已口干舌燥,饥肠辘辘。

拓拔野舔了舔干燥的嘴唇,拍拍白龙鹿的脖颈,笑道:“鹿兄,咱们到那村庄再休息吧。”

白龙鹿嘶鸣一声,撒蹄飞奔。

奔得近了,瞧见村口有一处小小的驿站,里面坐了几个人,正在狼吞虎咽地吃饭。拓拔野大喜,驾御着白龙鹿疾驰到驿站之外。

那驿站恰好在小溪边上,河水粼粼,垂柳依依。白龙鹿欢鸣一声,不待拓拔野翻身落稳,已经一个箭步跃入溪中,水花四溅。待到重新起来之时,口中已经叼了一条两尺来长的草鱼,欢嘶不已。

众人没有见过这等怪兽,纷纷探头,小声议论。拓拔野不以为意,哈哈一笑,转身走入驿站。

一个伙计迎上前来,笑道:“客官要些什么?”

拓拔野正要答话,却听角落里一个少女脆生生地笑道:“不用啦,我已经替他点了菜了。”

声音沙甜腻人,众人只觉心口仿佛被万千蚂蚁爬过,周身几万个毛孔齐齐打开,又是舒服又是难过。

拓拔野心中一凛,循声望去。角落中一个黄衣少女占据了老大一张桌子,桌上摆了二十余盘菜肴,正托着香腮,满脸甜笑,大眼扑眨扑眨地望着他,正是流沙仙子洛姬雅。

她身边匍匐了一只巨大的怪物,周身碧绿,光滑透亮,头顶三只尖角,倒象是一只大昆虫。

瞧见拓拔野朝这望来,那怪物顿时六足一蹬,立了起来,一双大如车轮的碧眼直愣愣地瞪着他,过了片刻,懒洋洋地扑扇扑扇翅膀,重新匍匐在地上。

洛姬雅叹道:“你怎么现在才到?人家都已经等你半个多时辰啦,点的菜都凉了呢。”语气象是在埋怨,又象是在撒娇,旁人听来,只道是他们约好在此处见面一般。

拓拔野心中诧异,忖道:“不知那大绿虫子是什么怪物,竟然跑得比白龙鹿还快么?她又怎能算准了我要经过此处?”突然一动:“是了,难道是昨夜着了她的道,被她下了千里子母香之类的追踪蛊?”

真气运转,寸寸查寻,却并未发觉任何异常,心想:“既来之,则安之,可不能让她瞧扁了。”口中哈哈笑道:“这么热的天,菜冷了才好下口。”大步走到桌边坐了下来。

洛姬雅递过一条方巾,抿嘴笑道:“擦擦汗吧,瞧你这一头一脸的,难不成是从水里游出来的么?”

拓拔野接过方巾,笑道:“多谢。”方巾温软芬芳,不知是她的体香还是其他什么,闻起来熏人欲醉。

心中微微一荡,正要揩拭汗水,突然想起此女乃是大荒十大妖女,天下第一毒神。自己坏了她的好事,又与她有约定在先,终究是小心为妥。

正欲将方巾放下,撞见她似笑非笑的眼光,和嘴角微微撇起的笑纹,转念又想:“男子汉大丈夫,岂能这般示弱?就算有毒又如何?”当下拿起方巾,仔仔细细地将脸上的汗水擦拭干净。

洛姬雅眼波中露出赞赏、欢喜的神情,苹果也似的的脸上越发红艳动人,两个酒窝在双靥上荡漾开来,甜笑道:“这才是拓拔野呢。难怪雨师妾要喜欢你啦。”

拓拔野听她说到雨师妾,心中微甜,但又稍觉尴尬。深深地闻了闻桌上的菜肴,笑道:“好香。”

洛姬雅为他盛了一碗饭,递给他,笑道:“那当然啦。这里的每一样菜都被我下了至少七种毒药,闻起来能不香么?”

拓拔野见她眼光闪闪地瞧着自己,嘴角又是那丝笑意,心道:“这妖女下毒手段高明,倘若当真要毒我,又何必在菜里下毒?就算下了毒我也可以用潮汐流真气逼将出来。”

哈哈笑道:“是么?那更要尝尝啦。拓拔野长了这么大,还没有吃过这么罕见的菜呢。”托碗举筷,大口大口地吃了起来。

一面吞咽每道菜肴,一面赞不绝口。那称赞中虽有夸大成分,但也有由衷之意。菜肴滋味独特,极是可口,他自己原本善于烹饪,对于膳食更有心得。这些菜必是加过什么独特的香料,才能有此翻陈出新的滋味。

拓拔野腹内饥饿,胃口大开,一连吃了三碗米饭才逐渐放慢下来。洛姬雅就这么坐在一旁,笑吟吟地望着他吃饭,仿佛比自己吃还要开心一般。

待到他放下碗筷,洛姬雅才笑眯眯地甜声道:“拓拔野,你这个大笨蛋。这里的每一道菜里当真都下了七种剧毒,那条方巾也是用四十九种毒液淬过的。现在你的身体里至少有两百种奇毒。你已经是天下第一号大药罐啦。”

拓拔野笑道:“是么?”

洛姬雅现出酒窝,无邪地一笑,道:“你不相信么?你的脸上是不是紧绷绷的,开始发麻发痒?你的喉咙里是不是仿佛有蚂蚁在慢慢地爬呀爬的?再过上一会儿,你的肚子里就要开始绞痛了。痛得你揉断肠子。”

她皱起鼻子,格格脆笑,大眼笑得眯成了一条线,喘着气道:“大笨蛋,你以为自己很勇敢么?”

拓拔野心中一凛,果觉脸上紧绷麻痒,喉咙也开始异样起来,既而腹内开始隐隐绞痛,知道这妖女所言非需。

微微有些后悔,旋即又想:“这妖女当真想要下毒,即便不吃这饭菜,也难以避得开去。且瞧瞧她还有什么花样。”微笑道:“吃到这么美味的饭菜,中些小毒又有何妨?”

话音未落,腹中如被猛锉一刀,剧痛攻心,最后一个字登时说不出来,黄豆大的汗水涔涔而下。

洛姬雅大眼扑眨,笑嘻嘻地道:“哎哟,拓拔公子,吃坏肚子了吗?要不要姐姐替你揉一揉?”

朝他脸上吹了一口气,柔声道:“好哥哥,只要你答应陪我去找三十六种毒药,我就立时将你身上的毒尽数解了,好不好?”

拓拔野想要回答,却觉腹内千刀齐剐,仿佛肠胃在一瞬间被绞碎成千千万万瓣。饶是他真气超强,念力如钢,也疼不可抑,险些便要弯下腰去。

心想:“需得快快摆脱这妖女,运气逼毒,或是查看《百草注》,寻找解开这毒药的草木。”

当下强忍剧痛,哈哈笑道:“多谢仙子招待。咱们的约定还没有结束呢,拓拔野先行告辞了。”起身大步朝外走去。

洛姬雅也不追赶,只是笑道:“饭刚刚吃饱,千万慢些走。”

还未走出驿站,却听见蹄声轰隆,兽吼人叱,大队人马直往驿站冲来。有人叫道:“稀泥奶奶的!就是这臭小子!”

突然“咻咻”之声大作,无数箭矢朝驿站怒射而来。“笃笃笃”密雨连珠似的爆响,驿站梁柱墙壁瞬时插满了长箭,几个吃饭的汉子头也来不及抬起,便被急箭钉死在桌上。

驿站大乱,众人尖叫飞奔。那只绿色的昆虫怪猛地跳了起来,双翅急速扑扇,发出“那七那七”的尖锐响声。

拓拔野虽然体内剧痛,但护体真气仍然自动爆出。青光隐隐,较平时大为减弱。箭矢“飕飕”射来,触着护体真气立时朝天射起,没入顶梁。

忍痛望去,只见数十名彪形大汉骑着巨大的龙兽以及几只猛犸,气势汹汹地猛冲而至。

若是平时,这一群喽罗只会引得他哂然一笑,但眼下腹内剧痛,真气岔乱,情形又自不同。

冲在最前的两个猛犸骑兵呼啸着狂奔而入,“碰”的一声将木墙撞飞,青铜长矛一左一右闪电刺来。

拓拔野双手一抓,将矛尖握住。长矛一震,不能再突入分毫。

猛犸继续前冲,那两个骑兵惊呼乱叫声中紧握长矛,被高高斜举半空,胡乱踢腿,极是狼狈。

后面的龙兽骑兵避之不及,登时撞将上来。

龙兽怒吼一声,一头将两人撞飞。

拓拔野将长矛朝外一送,“吃”的一声刺入龙兽双眼,龙兽痛极嘶吼,昂首扬掌,又与后面冲来的龙兽撞在一处,登时人仰马翻,在驿站外乱作一团。

那两只猛犸从拓拔野身边冲过,长鼻挥卷,怒吼着朝洛姬雅冲去,桌椅四飞。

洛姬雅哼了一声道:“鼻子甩来甩去的,美得紧么?”素指一弹,两道细微银光闪电没入两只猛犸的长鼻。

“哧”的微响,青烟忽起,驿站内腥臭扑鼻。那两只猛犸的长鼻突然皮翻肉烂,一路朝头部、全身蔓延。

刹那之间,两只巨大的猛犸竟只剩下森森白骨,犹自向前猛冲。即将冲到洛姬雅桌前时,突然崩散,白色骨末簌簌落了一地,又迅速化成一滩黑水,转眼化为青烟,消散在空气之中。

绿色昆虫怪歪着头在那滩黑水前看了片刻,偷瞧了洛姬雅一眼,突然伸出六尺余长的细舌,将几滴黑水在消融之前吸入口中。

驿站外众骑兵勒兽不前,惊声叫道:“流沙仙子!”

洛姬雅格格一笑,道:“滚得远远的罢。”众骑兵惊疑不定,徘徊不决,纷纷望向拓拔野。

却见他双眉微蹙,脸上汗水涔涔,对一切熟视无睹,微笑着从众人之间缓缓穿过,朝河边走去。

一个骑兵低声咕哝了几句,众人点头,狠狠地瞪了拓拔野一眼,叱呵声中驾御龙兽朝前头奔去。

拓拔野走到河边,腹内绞痛如狂,连真气都险些提不上来,大声道:“鹿兄,吃饱了吗?我们走罢。”

白龙鹿从水中钻出脑袋,大声欢嘶。忽然瞧见他面色苍白,豆大的汗珠不断地从额上冒出,簌簌滚落,登时发出一声怪叫,猛地跃了上来。扬起前蹄,趴在他的身上,不断地用舌头舔他的汗水,口中呜呜低鸣,似乎极是担心。

拓拔野生怕汗水中有毒,贻害白龙鹿,连忙将它挡开,微笑道:“鹿兄,走罢。”翻身上了鹿背,朝着空桑山的方向行去。

身后传来洛姬雅银铃般的笑声:“拓拔野,慢些走,我追不上你啦。”那只绿色昆虫怪似乎也追了出来,翅膀扑扇,发出尖锐刺耳的“那七”声。

拓拔野想要回答,却聚集不了真气,方甫聚气丹田,便觉腹内被万千毒蛇一齐咬噬,被万千刀刃一齐剁剐,险些便要栽落下去。

脸上奇痒,汗水流过,被阳光一晒,越发觉得麻痒难当,脑中又是剧痛又是昏重。

白龙鹿撒蹄狂奔,四平八稳。但他依旧觉得迎面吹来的暖风仿佛要将他吹落下去。腹内绞痛越来越盛,每一次都翻江倒海,肝肠寸断,有几次几乎觉得被人拦腰绞断了一般。

当下默念潮汐诀,意如日月,气似潮汐,强忍剧痛,将真气一点一点运转起来。但体内所中之毒极是猛烈,两百多种毒药齐齐发作,竟使得他的经脉仿佛扭曲瘫痪。

真气虽然可以勉强运转,却丝毫不足以将剧毒逼出,反倒加速了毒药在体内经脉的流转。

意念集聚了片刻,脑中越发沉重涨疼,凝集的真气又渐渐涣散开来。这一刻心中方有些懊悔,不该自负轻敌,自动往那妖女设好的陷阱里跳。

又过了片刻,全身忽冷忽热,头痛欲裂。酷暑炎日,牙齿竟然情不自禁地格格作响。

他的意识逐渐模糊,耳边风声呼呼,逐渐变成各种奇异的声响,似乎极为熟悉,却又无法辨别。努力睁开沉重的眼皮,想要看清前方。但刚睁开一条缝隙,便觉阳光耀眼,脑中一阵晕眩,终于昏厥过去。

昏昏沉沉之中,听到有人笑道:“药罐子,亏你还是龙神太子,原来这般不济。”声音沙甜入骨,拓拔野努力回想,却想不出究竟是谁。费尽全力睁开双眼,瞧见一个苹果也似的俏脸在自己面前晃动,两个酒窝仿佛旋涡一般,那笑容纯真无邪,逐渐变形模糊。

腹中绞痛如狂,全身亦无处不在疼痛。忽听白龙鹿一声怒吼,那沙甜的声音又笑道:“大马鹿,你倒凶得紧。我偏生要逗他,气也将你气死。”

白龙鹿接连怒吼,拓拔野许久未曾听见它这般震怒,迷迷糊糊地想,究竟是谁惹它发狂?

但体内剧痛,无法思考。说不出的痛楚,说不出的难受,仿佛魂灵被什么物事硬生生地从身体绞了出来。终于又昏昏沉沉地沉沦下去。

迷迷蒙蒙之间,仿佛匍匐在白龙鹿背上走了许多的路。

有时停了下来,听见白龙鹿愤怒地嘶吼,听见刺耳尖锐的“那七”声,以及那个奇怪的女子的声音。有时感觉一只滑腻温软的手在自己的脸上抚摩,耳边还能听见那奇异的笑声。

当冰凉的手指撬开他的双唇,将清甜的泉水灌入口中,他突然在混沌中迷乱,一阵狂喜从绞痛的心中蔓延开来。

一刹那间仿佛又回到了数年前那万里荒原之上。心中不住地叫道:“雨师妹子!雨师妹子!”但张大了嘴却发不出声来。

冰凉的泉水滑过干裂的嘴唇,沿着下巴流过脖颈,多么象眼泪袋子的泪水呵。他心中狂喜迷乱,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猛地伸出双手,将那人紧紧抱住。

突然听到一声尖叫,那人猛然从他怀中挣脱。“啪”的一声脆响,脸上突然吃了热辣辣的一记耳光。力道之大险些将他头颅打断。

拓拔野心中迷糊,难道雨师妾竟要离开他了么?突然感到一阵远胜于那周身绞痛的苦痛与悲凉,热泪夺眶而出。

却听那沙甜的声音恨恨道:“小色鬼,吃了耳光便哭哭啼啼,当真不知羞。”又是“哎呀”一声尖叫,怒道:“臭马鹿,你再撞我,我就将你的四只蹄子毒得肿成熊掌。”

耳边叫声逐渐模糊,但心中的悲凉却越来越甚。朦胧之间,仿佛又回到那破庙之中。月光如水,树影班驳。冰冷的台阶上,他默默静坐。

突然之间,他心中一凛,蓦地想起所有的事情,想起那沙甜腻人的声音。腹内绞痛更盛,仿佛五脏六腑都被掏空。

是了,在那驿站之中,他太过单纯轻信,托大轻敌,轻而易举中了那妖女洛姬雅的两百多种剧毒。只是,为何他仍然未死呢?

又想起六侯爷一行仍在空桑山相候,登时更加清醒了三分。不知经脉是否受损?倘若侥幸完好,便可以再次尝试以潮汐流调集真气,将体内毒素暂时压制。然后再觅解药。

当下努力积聚意念,一寸一寸地检查体内经脉。出乎意料之外,周身经脉竟然完好无损。心中大喜,奋力意守丹田,感应气海潮汐。丹田陡然剧痛,全身仿佛被撕裂一般,刚刚聚集的一点真气立即又分崩散去。

突然“哗”地一声,周身冰凉,似乎被冷水从头浇透。拓拔野激灵灵打了个冷战,虽然体内绞痛依旧,但意识却大为清醒。睁开双眼,忍痛四下扫望。

明月当空,青松横亘,两侧险崖陡峭,脚下便是万丈深渊,白雾穿梭,冷意森森。咫尺之距,水声轰鸣,瀑布滔滔飞泻。

自己竟被绑在险崖青松之上。

洛姬雅坐在树枝上,晃荡着双腿,神情古怪地看着他,苹果脸上红艳欲滴,与那两条赤练蛇相映成趣。见他抬头望向自己,双颊突然莫名其妙地一红,啐道:“看什么?”

树下立了那只绿色怪昆虫,此时正竭力地舒展巨大透明的浅绿薄翼,身体弯成弓形,仿佛打了个呵欠,然后摇头晃脑匍匐下来,趴在地上,瞪着碧眼凝视拓拔野,若有所思。

忽听远处传来震天价响的怪叫声,扭头望去,正是白龙鹿站在对面山崖边沿,气急败坏地不断嘶鸣,中间隔了三十余丈,白雾茫茫。它在崖边打转,发出从未听过的呜鸣声,又象是难过又象是生气。突然朝后退了几十丈,然后急速飞奔,似乎想腾空跃来。

拓拔野心中一紧,叫道:“鹿兄!我没事!仙子和我开玩笑呢,你且在那里等着。”白龙鹿嘶鸣一声,停了下来,一路小跑到了崖边,冲着拓拔野不断呜鸣。

洛姬雅格格一笑,对白龙鹿做了个鬼脸,叫道:“大马鹿,气死你!”白龙鹿愤怒嘶吼,不住跳跃。

洛姬雅哼了一声道:“没有我那歧兽的翅膀,瞧你怎生飞过来。”

拓拔野忍住肚内的剧痛,心道:“不知现下是什么时候了?我中毒这么久,竟然经脉完好,想来是这妖女手下留情。她将我抓到此处,却不知想要如何?”

心想自己先前既已承诺倘若被她抓着,便答应陪她一道寻找三十六种奇毒,眼下一败涂地,狼狈不堪,只有认栽了。况且身揣《百草注》,心中倒不觉得要寻找这些毒草有何困难,毕竟眼下当务之急乃是尽快与众人会合,寻找七彩土,粘合琉璃圣火杯,然后救出纤纤。

当下叹道:“仙子,我输啦。那三十六种毒草我立时陪你找去。”

洛姬雅格格一笑道:“药罐子,现在认输啦?哪有那么容易。仙子我还没有玩够呢。”举起那玉兕角呜呜吹将起来。

那绿色昆虫怪那歧兽吓了一跳,“仆仆”拍打翅膀,飞到树枝上。双翼轻震,发出“那七那七”的噪声。

山风呼啸,夜色凄迷,合着那“那七”怪音,这号角声听起来更加诡异。

突然“簌簌”声响,数百只奇奇怪怪的虫子从悬崖边上爬了上来。拓拔野自小在山林中流浪,识得其中大多都是剧毒之物,眼见那花花绿绿、彩色斑斓的一片朝自己爬来,心中也不禁有些发毛。

号角声急促跳跃,如羚羊越岭,玉兔穿林。那数百只毒虫仿佛约好了一般,潮水般的围聚到松树下,纷纷朝上爬来。

转眼间两条金环蛇已经绕住他的双腿,缓缓地盘旋滑行而上。那冰冷滑腻的蛇皮滑过小腿,登时冒起鸡皮疙瘩。

几只彩色蜘蛛与蝎子也不甘落后,钻入他的裤腿,麻麻痒痒一路爬上。片刻之后,他周身上下,每寸皮肤都爬满了毒虫,在月光下密密麻麻地蠕动,说不出的诡异恐怖。

白龙鹿嘶吼之声越来越响。那歧兽更加欢快地扇动翅膀。

号角声幽森如暗夜冷泉,呜咽断续。拓拔野突觉颈上一疼,也不知被什么毒虫咬中,既而手臂、胸膛、腰腹、大腿……全身上下同时痒痛难忍,数百只毒虫在他身上齐齐咬噬。

体内剧痛如割,体外百虫齐噬,这种滋味拓拔野生平想也未曾想过。疼痛如狂,心中却是突然觉得滑稽不已,竟然忍不住哈哈大笑。

洛姬雅见他这等光景竟然还笑得这般畅快,脸上微微露出惊讶之色,格格笑道:“原来你是个贱骨头,越是疼痛便越是欢喜。那我索性叫多些毒虫,让你乐个够罢。”

拓拔野喘着气苦笑道:“仙子,拓拔野与你无怨无仇……”洛姬雅皱起鼻子,哼了一声道:“谁说无怨无仇啦?冤仇似海深!”

拓拔野心肠素软,对于女人更是如此。此刻虽被她害得周身绞痛,生不如死,但瞧见她那纯真俏丽的脸容,孩子般的神态,始终起不了憎恶之意,忍住疼痛,哭笑不得,道:“还请仙子赐教。”

洛姬雅从树上一跃而下,拍拍手道:“第一,你破坏了仙子的好事,害得我就快到手的三十六种奇毒不翼而飞。居然还想耍赖不还,欺骗仙子之后逃之夭夭。这不是罪大恶极么?”

拓拔野忍痛苦笑道:“是是。”

洛姬雅嫣然笑道:“知错就改,这才是好孩子。”

拓拔野一口将爬到嘴边的蜘蛛吹落,苦笑道:“除了这之外,我还有什么罪过么?”

洛姬雅拍手道:“对了。第二,你是龙女雨师妾最为喜欢之人。哼,大家都说大荒十大妖女,为什么偏生是雨师妾排了第一,我只能排到第二?这等深仇大恨,既然寻不到龙女,就只有拿你来问罪啦。”

拓拔野啼笑皆非,但心中忽然觉得,倘若当真是因雨师妾而滋生的怨恨,由自己代替承受,也是一种甜蜜的苦痛。当下微笑道:“说的也是。不知现下仙子的怨气消了没有?”

洛姬雅似乎突然想起一事,双靥倏然通红,连脖颈也红透,脸色一变,啐道:“自然没有!仙子瞧你可怜,想给你喂些水喝,竟然被你这小色鬼乘机……”咬着嘴唇说不下去,脸上羞怒交集,突然飞起一脚,重重地踢在拓拔野的肚子上。

他身上的数百只虫子突然迸散,坠落在地,抽搐不已。

拓拔野原本便全身麻痒,腹中绞痛,被她这般踢上一脚,险些便要背过气去。想起先前在迷蒙之中,似乎确实想到雨师妾,胡乱伸手将一人搂住,想来便是洛姬雅了。当时心急情动,手上多半是乱摸一气了。心中大感羞惭,倒觉得这一脚受之无愧。

忽听一声怒吼,转头望去,只见白龙鹿嘶声狂吼,飞也似的从远处狂奔而来,到了悬崖边缘,猛地高高越起,腾云驾雾,径直冲来。

两人俱是失声惊呼,拓拔野心脏狂跳,几乎便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

“噗”地一声,白龙鹿前蹄冲到两人所在的崖上,但后蹄却终究无法触到,力已用尽,登时向下滑落。

拓拔野一声惊呼,不知怎地,蓦然真气迸爆,登时将捆绑住自己的绳子震碎,微一踉跄,朝前冲去,与洛姬雅同时抓住白龙鹿的前蹄,将它拖了上来。

白龙鹿欢声嘶鸣,将头贴在拓拔野的脸颊上,湿漉漉的舌头不住地舔着他的耳朵。

洛姬雅格格一笑,道:“拓拔野,瞧不出这只大马鹿倒有情有义得很。”

拓拔野麻痒难当,哈哈而笑,身上残余的毒虫被他笑声一震,登时簌簌而落,“咦”了一声,这才突然发觉体内已不再绞痛,身上麻痒之感也已烟消云散。经脉通畅,真气澎湃,全身上下说不出的舒服。惊喜之下,念力四扫,发觉体内之毒果然已经消得一干二净。

拓拔野霍然明白,适才洛姬雅号角声唤来的毒虫乃是帮他吸出体内之毒,心中又是感激又是疑惑,不知这妖女何以这么轻易地放过自己。当下微笑道:“多谢仙子手下留情。”

洛姬雅笑吟吟地望着他,甜声道:“将你折腾得也够啦。仙子的怨气也消得差不多了。明日起便乖乖地帮仙子找齐三百六十种奇毒……”

拓拔野吃了一惊道:“三百六十种奇毒?不是三十六种么?”洛姬雅哼了一声道:“你对本仙子犯下滔天罪行,这惩罚自然要翻上十倍了。”

拓拔野苦笑道:“是是。”心道:“再不应承,只怕立时又要再翻十倍了。”

洛姬雅绽开天使似的笑容,道:“这就对啦。要是再耍花样,仙子就将你毒得变成一只大马猴,让你和这只大马鹿做伴。”

拓拔野微微一笑,心道:“你道我还会那般轻易上当么?这一路上,你给的东西我是决计不吃了。”

洛姬雅似乎瞧出他心中所想,冷笑道:“小子,你以为我非得在饭菜里下毒才能放倒你么?实话告诉你罢,你今日所中的毒乃是本仙子独门的千里相思蛊……”

见拓拔野眼光有异,脸上登时一红,“呸”了一声道:“小色鬼,你可别胡思乱想。仙子这蛊毒叫千里相思蛊,那是因为被下了蛊的人,只要离开蛊母千里之外,必定在片刻之内皮肉尽烂,化成一堆白骨。”

她瞟了拓拔野一眼,道:“你道这蛊毒是在那驿站饭菜中下的么?哼哼,早在那松树林里,你耍诈骗我之时便中蛊啦。那时你自以为得计,跑得飞快,可没觉得脖子上象被蜜蜂蜇了一下么?”

拓拔野被她这般一说,才突然记起似乎确有此事,心中将信将疑。

洛姬雅道:“在那驿站中,毛巾与饭菜里下的两百多种剧毒,虽然每一种都足以要你的小命,但交杂在一处,却成了那千里相思蛊的解药。倘若那时你胆怯了,少吃一样菜,你身体内的蛊毒可就解不了啦。”

拓拔野倒吸一口凉气,笑道:“倘若我偏食呢?”

洛姬雅白了他一眼道:“那也是你活该。”

拓拔野喃喃道:“幸好我自小胃口好得很,否则这一生一世岂不是都要与你相伴了么?”

洛姬雅怒道:“你说什么?”

拓拔野笑道:“没什么,我只是想倘若我一生都不能离开仙子一步,岂不是让仙子瞧了生厌么?是了,仙子适才将这一大群虫子放在我身上,又是为何?”

洛姬雅哼了一声道:“那两百多种毒药交揉成的解药药性太猛,虽然能解那蛊毒,但在体内太久,也会蚀害经脉,让你成为一个废人。所以仙子我才让这些虫子替你抵命。”

拓拔野微笑不语。

洛姬雅见他笑得可疑,叉手道:“你在想什么?”

拓拔野沉吟道:“我只是在想,拓拔野与仙子素不相识,为何仙子会数次开恩,手下留情呢?”

洛姬雅愣了一愣,俏脸突然黯淡下来。似乎想到什么事情,妙目中露出又是古怪又是苦痛的神色,转过身望着悬崖之外的苍茫夜色,默然不语。过了半晌,才低声道:“不错,我与你素昧平生,你又讨嫌得很。如果不是因为那个人,你此刻早已死了七八百遍啦。”

拓拔野闻言一怔,心中茫然,那个人?那个人是谁?自己这几年来也不知遇见了多少奇奇怪怪的人物,又是谁识得这妖女,令她格外留情放过自己呢?

云里雾中,想要相问,却见她俏立在崖顶风中,凝望浮云明月,衣袖翻飞,长辫飘舞,犹如冰雪凝铸,似已痴了。

清晨,阳光透过竹林斜斜洒落,光影映照在肌肤上,都成了淡淡的绿色。鸟叫啾啾,蝉声鼓噪。

晨风吹来,绿竹簌簌,清凉芬芳沁人心脾。

此处乃是空桑山临西南的一处险崖,由此向下眺望,万里碧丘,蜿蜒大河一览无余。

真珠抱膝坐在一蓬碧竹之下,极目远眺,眉眼之间掩不住淡淡的失望。

他们在这里等候拓拔野已经两夜一日,但始终没有瞧见他的身影。无数次瞧见山下烟尘滚滚,令她芳心震喜,但旋即便又发现不过是数百土族骑兵,呼啸而来,呼啸而去。心中跌宕失落,反复无已。

短短的两夜一日竟然如许漫长,每一时,每一刻,她的心中无不在记挂着那张俊秀温暖的笑脸。

拓拔野素来守诺重约,他延误这么久,可是出了什么事么?每想到此处,她心中便一阵慌乱恐惧,连忙跳将过去,不住地对自己道:“拓拔城主本事高强,福大命大,决计不会有事的。”

虽然如此,她记挂、担忧之心却越来越盛。

拓拔野又怎么知道,就在他于千里之外为雨师妾苦苦守侯之时,空桑山上,一个人鱼女子也为他望断愁肠。

昨夜一夜未睡,躺在竹叶堆上,仰望辽辽夜空,朗朗明月,听着虫声呢喃,以及稍远处哥澜椎等人的震天鼾声,她仿佛觉得全世界只剩下自己一人。没有什么时候,比那时更清晰地明白自己的内心了。就仿佛在东海之上,午夜无人的沙滩,她独自面对腹中的鲛珠一般。

明月弯弯,逐渐幻化成拓拔野微笑的嘴唇,簌簌夜风如同他的耳语笑声。扑通扑通的剧烈心跳,让她的脸突然变得滚烫,生怕让几丈之外的六侯爷听见。一想到拓拔野的身影,全身立时微微颤栗,竹叶在身下轻微响动,一再地泄露了她心底的秘密。

那时她才发觉,原来自己是这般地喜欢拓拔野呵。

回想那日,当六侯爷神秘兮兮地告诉她,奉龙神密旨,带她一道去大荒寻找拓拔野时,她欢喜得快要哭出声来。即使是要远离汪洋大海,即使是要忍痛步行,都抵不上那欢悦的期待与甜蜜的思恋。

昨夜的月光照在她雪白纤巧的赤足上,仿佛刀割一般。为了能与拓拔野并肩而行,这种疼痛她已习以为常。那美丽的脚趾,浑圆的脚踝,期许了她一种怎样虚幻的幸福?

这种幸福就仿佛海上的月光,仿佛触手可及,但抓在掌心的,只有冰冷的海水,和一片破碎的粼光。

当月过中天,山下远远地传来马蹄声响,她再次掩抑不住心中的期待,悄悄地爬起身,坐到崖边巨石之旁,向下眺望。

明月万里,江山朗朗。过往蹄声皆不是,她的心情仿佛在夜风中开落的野花,淡淡地芬芳,淡淡地惆怅。

霞光破晓,朝阳冉冉,她的心里重新欢悦起来。那莫名的期待,随着蝉声鸟语弥散开来。

突然听见身后传来一声咳嗽,转头望去,正是六侯爷。真珠脸上微微一红,微笑点头。

对于这风流好色的侯爷,她反倒逐渐放松起来,没有初时那般局促不安。

六侯爷笑道:“真珠姑娘昨晚夜测星象,今日又早起看日出,不知看出什么征兆了么?”

真珠听出他话语中的调侃之意,知道昨夜胡思乱想的模样都落入他的眼中,登时大羞,红了脸低声道:“原来侯爷也睡不着么?”

六侯爷见她娇羞之态,心痒难搔,但想到这小妮子在竹林中守了一夜,等的乃是那拓拔磁石,不由又有些酸溜溜的醋意。想他荒外第一风流浪子,生平猎艳无数,哪一个不是手到擒来,娇啼辗转?

偏生这么一个娇娇怯怯的小美人鱼对他视如不见,偏生他对这美人鱼又是前所未有的心动爱怜,偏生他与拓拔野又有着一见如故的奇异情谊。失败之大,莫过于此。叹道:“良宵美景,佳人在侧,岂能入睡。真珠姑娘,咱们是同病却不相怜。”

真珠朦朦胧栊听得似懂非懂,但知他风流浪荡,这句话多半不是好意。脸上一红,别过头去,只装作没有听见。

忽然听见山下笛声悠扬,清冽明澈,破云而去。真珠全身一震,失声道:“拓拔城主!”

极目远眺,山谷之中群兽惊慌狂奔,烟尘滚滚。过了片刻,一男一女骑着怪兽并肩而来。

那少年男子骑在似龙似鹿的怪兽上,横吹珊瑚笛,飘飘欲仙,神采飞扬,不是拓拔野又是谁?

真珠欢喜之下霍然起身,大声叫道:“拓拔城主!”声音太小,被山顶呼啸的风声吹得不知西东。

六侯爷见一向害羞娇怯的真珠,甫见拓拔野竟然忘情若此,心中更是怅然,虽明知她对拓拔野情深一往,自己是了无希望,但终究难免失落之意。微微一笑,也纵声长呼:“太子殿下!”

声音雄浑,远远地传了出去。

拓拔野二人听见声音,抬头望来,挥手微笑。

六侯爷轻“咦”一声,见拓拔野身侧的那少女天真俏丽,不过十一二岁光景,身段却是浮凸勾人。明媚的大眼、眩目的酒窝,盈盈笑意纯真无瑕。只是双耳上两条曲伸摆舞的赤练蛇与腰间浅绿色的玉石号角,瞧起来有些诡异。

难道她便是传闻中的龙女雨师妾么?只是瞧她的坐骑,仿佛一只巨大的绿色甲虫,头上三支尖角锐利如刀,碧眼如轮,古怪之极。

转头望向真珠,她似乎也刚刚注意到那个女子,脸上酡红,明眸之中掩不住淡淡的失落。

感觉到六侯爷的目光,真珠转过头来微笑道:“那便是雨师妾姐姐么?果然美得紧。”心中却说不出的奇怪,何以龙女雨师妾瞧起来竟象是小女孩?

六侯爷五人骑着怪兽,呼啸着从山上一路冲下,朝拓拔野二人狂奔而去。冲到只有百丈之距时,白龙鹿突然嘶声狂吼。五人的坐骑怪兽闻声惊鸣,昂首立身,既而匍匐在地。

拓拔野哈哈大笑道:“几日未见,你们便行此大礼么?”

六侯爷跳了下来,踢了怪兽一脚,笑骂道:“他奶奶的紫菜鱼皮,这禽兽忒不长脸。”

哥澜椎等人纷纷跳了下来,喜道:“太子!”

真珠明眸凝视着拓拔野,红着脸道:“拓拔城主。”又鼓起勇气,朝着他身旁的那俏丽少女盈盈行礼道:“鲛人国真珠,见过雨师妾姐姐。”

拓拔野与洛姬雅一愣,同时笑将起来。拓拔野笑道:“真珠姑娘,她不是雨师妾,是流沙仙子。”

六侯爷与御风之狼齐齐失声。

真珠“啊”的一声,羞得双耳红透。

六侯爷上上下下打量了她几眼,嘿然笑道:“拓拔磁石,果然有你的。”洛姬雅讶然道:“拓拔磁石?这也是你的名字么?”

天真俏皮之态,惹得六侯爷色心顿起,心道:“这大荒第一毒女瞧起来倒象是个雏儿,可见天下名不副实者何其之多。”他素来色胆包天,虽知这妖女手段毒辣,却忍不住心下骚动。

洛姬雅见六侯爷直直地凝望自己,嫣然一笑。六侯爷神魂飘荡,突然想起真珠在侧,连忙敛神收心,笑道:“拓拔磁石,你这一路欢喜快活,有人却为你念断了肠子。”

真珠“啊”的一声,脸上更红。六侯爷这句话的含义登时了然。

拓拔野微微一笑,将这两日之事毫不隐晦地侃侃说出,听得众人无不动容。

六侯爷皱眉道:“姬远玄?这个名字好生熟悉。”

御风之狼嘿然道:“姬远玄乃是当今黄帝姬少典的少子,是大荒里出了名的世家公子。”

六侯爷拍手道:“是了!他手下的八个孪生丫头个个美貌绝伦,温柔服帖。一年前在紫阳城曾经与他有一面之缘。”

哥澜椎奇道:“既是黄帝之子,又有谁敢追杀?”突然想起眼前的大荒第一毒女也是在追杀者之列,登时住口不语。

洛姬雅却仿佛此事与她一点无关一般,只是笑吟吟地望着众人,手指在耳垂赤练蛇上缠绕不休。

班照道:“龟他孙子,难怪这几日不断看见大队土族兵马赶路经过,想来定是接应那姓姬的去了。”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的猜测,六侯爷故意以话旁敲侧击,想从洛姬雅口中套出真相,她却只是天真地笑着,仿佛旁听大人说话的女孩一般。人群中,只有真珠担忧地望着拓拔野,心想:“他的肚子还疼么?”

六侯爷瞄着洛姬雅道:“太子,你答应了流沙仙子替她寻齐三百六十种奇毒,不知眼下寻着几种了?”

拓拔野瞧了洛姬雅一眼,苦笑道:“一种也没有寻着。”

洛姬雅格格甜笑道:“既是天下奇毒,自然是极为罕见的才能算数。若是那么轻易便能找到,还叫奇毒么?”悠然道:“去年我走了一百七十多座山,才掘到六种罕见的毒草。那还算是运气极好啦。”

众人倒吸了一口凉气,面面相觑,均想:“太子这回不知究底,胡乱应承,麻烦大了。这妖女纠缠上来,只怕一辈子也甩脱不得。”

只有六侯爷倒有几分艳羡之意,笑嘻嘻地道:“是了,我东海海底花园内,养了几百味奇毒药草,倘若仙子有意,不如哪日我们一道回去,慢慢地、一味一味地测试?”

洛姬雅笑道:“多谢啦。可惜一来仙子不会游泳,二来欠我毒草的乃是拓拔野。哪能这般让他轻易耍赖推脱的?”

众人见她摆明了赖上拓拔野,都暗呼不妙。

六侯爷心道:“拓拔磁石呀拓拔磁石,你是金银铜铁,不管好坏,一概吸来了。嘿嘿。”

拓拔野笑道:“答应之事,自然不能推脱。我们恰好要远游中土,索性一路寻查。”众人听他口气,知道他尚未将此行目的告与流沙仙子。

洛姬雅笑道:“那岂不是麻烦得紧?耽误了你们的正事,仙子于心何忍?我倒有一个简易的方法,只需去一个地方,便可以将三百六十种奇毒一道找齐。”

拓拔野大喜,道:“妙极!不知那是哪里?”

洛姬雅嫣然道:“离此一千八百里,中土灵山。”

众人正皱眉苦想这是何处所在,却听御风之狼“哎呀”一声大叫,猛地跳起,朝外疾窜而出,逃之夭夭。

六侯爷笑道:“他奶奶的紫菜鱼皮,好了伤疤忘了疼。”话音未落,御风之狼已经平空落下,龇牙咧嘴地满地打滚。班照与哥澜椎一边骂龟他孙子,一边大步上前拎小鸡儿似的将他提了回来。

六侯爷笑道:“小狼儿,海蝎蛊又啃你肚脐了么?”

御风之狼捂着肚子,绽开一张苦瓜脸道:“爷爷,你就饶了我罢。被海蝎蛊折腾死好歹还有全尸,去了灵山只怕连骨头也找不着了。”

众人闻言惊疑不定,素知这御风之狼双手空空,偷遍天下,行迹遍布大荒,没有他不知之处,既然对灵山如此畏惧,那里必是极为凶险之地。当下纷纷朝拓拔野望去。

拓拔野从怀中掏出那《大荒经》,细细翻寻,道:“是了,在这里。空桑西南一千八百里,有灵山之丘,为大神伏羲死后所化。异兽出入,百药爰在。有灵山十巫,生于伏羲十指,神力无穷。”翻了翻下页,并无更多描述。

洛姬雅道:“是啦,便是这座灵山。天下所有药草,那上面全都长齐了。只要你带我到那里,寻着三百六十种奇毒,仙子就再不与你为难啦。”

拓拔野胆子素来极大,又颇为好奇好强,心道:“御风之狼如此畏惧,必定极为凶险。但眼下至为重要之事乃是赶往朝歌山采集七彩土。若能尽快摆脱这妖女,赢取时间,冒上一些风险也是值得的。”

当下笑道:“一言为定。”

洛姬雅嫣然而笑,突然若无其事地从手中弹了几个药丸,稳稳地落在六侯爷等人的手中,笑道:“你们身上中了我的九转游魂雾,快快吃了解药,否则肚子就要疼啦。”

众人果觉肚中割痛,不知何时着了她的暗算,心中无不骇然。突然明白,若拓拔野适才拒绝前往灵山,这妖女必定要让他们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了。一时间都冷汗涔涔,心中破口大骂。

众人在山下稍作休息,吃了些水果,便要起身上路。

拓拔野查明那灵山方位,好在一千八百里还不算太过遥远,南折之后,再由灵山折返西北,最多延误三四日行程,只要路上加快脚力,还可补回一些时间。

众人翻身骑上坐骑,想要鞭策前行,岂料六侯爷等人所骑的几只怪兽见了白龙鹿与那歧兽之后,都肝胆欲裂,趴伏在地上怎么也不肯起来。

白龙鹿见状颇为得意,顾盼自雄,欢嘶不已。倒是那歧兽瞧起来老实温顺,没有骄傲之态,只是不住扇动翅膀,发出奇异噪声。

众人无奈,只有舍弃这几只怪兽,与白龙鹿等一道御气飞奔。

拓拔野原想让真珠骑在白龙鹿背上,不料白龙鹿似是不喜真珠,神气倨傲,就是不让她骑上,还未坐好,便剧烈颠簸,险些将她摔落下来。

拓拔野料知它定是因为纤纤之故,抗拒真珠。无计可施,只好与真珠一道骑乘,从后将她抱住。

白龙鹿连连喷嘶,大为不屑,老大不情愿地奔跑起来。

六侯爷等人提气而行,颇有些吃力,只有御风之狼擅长御风奔行之术,轻松飞快,与白龙鹿并肩而行。

众人奔行了片刻,六侯爷喘息道:“他奶奶的紫菜鱼皮,好久没这般跑过了。”侧头望着洛姬雅笑道:“仙子,小侯与你共乘一骑,你不介意罢?”

洛姬雅格格笑道:“自然不介意。荣幸之极。”

六侯爷大喜,翻身跃上那岐兽。

洛姬雅的发辫丝丝飞舞,拂在他的脸上又麻又痒,阵阵幽香撞入鼻息。六侯爷得寸进尺,色心大起,双手往她纤腰上抱去。

还未触到,便听洛姬雅银铃似的脆笑,六侯爷手背一凉,突然多了六七只色彩斑斓的怪异虫子,齐齐一口咬在他的手背上,痛叫一声,甩舞不迭,但那六七只虫子死死咬住,竟缓缓地从伤口钻了进去。

六侯爷大骇,连忙互相探手去拖拔,却觉两手突然重逾千斤,怎么也抬不起来。眼见那虫子尽数钻入皮肤,在手臂皮肤下蠕动,心中又是恶心又是恐惧。虫子爬经之处,迅速变得黑紫肥肿。

众人听得有异,纷纷望去,无不失声。

拓拔野笑道:“侯爷这可真是太岁头上动土啦。”想到自己昨日昏迷之中将洛姬雅抱住,竟只吃了一记耳光、中了一脚,相比之下已大为幸运。

洛姬雅撞见他的眼光,突然双靥绯红,闪过羞恼的神色,想是也记起了昨日之事。

拓拔野装做没有瞧见,腾身跃起,将六侯爷双臂抓住,真气如潮,迅速将那钻入体内的毒虫逼退。

“仆仆”声响,那几只彩色毒虫从六侯爷手背伤口激射而出,没入路旁的大树,大树顷刻蔫枯,轰然倒地。

拓拔野真气运转,将毒液硬生生挤了出来,过了片刻,六侯爷那双手臂才逐渐消退瘀肿,但疼痛酥麻却丝毫未减。

拓拔野见已无大碍,撕下身上布帛,将六侯爷双臂扎住,防止毒液回涌,然后跃回白龙鹿身上。

六侯爷这才知道洛姬雅的手段,当下不敢造次,老老实实地坐在背后。

御风之狼瞧得幸灾乐祸,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刚笑出声,便觉肚内疼痛断肠,海蝎蛊疯也似的发作起来。当下忍痛暗骂:“稀泥奶奶,大海猴你欺软怕硬,活该倒霉。”

时近中午,艳阳火热,山谷中树木葱茏,却仍然酷暑难耐。迎面吹来的热风夹杂着鼓噪的蝉声,更觉燥热难当。

众人拣了绿树浓荫的小路疾奔,稍稍凉爽。

忽然听见远处传来“呤呤――”的叫声,仿佛一个女子在唱歌,又宛如在呻吟。众人大奇,这是什么东西?

六侯爷眉飞色舞道:“妙极妙极,这声音才是天下至美之乐。磁石太子,你什么时候能吹出这样的曲子,那才他奶奶的紫菜鱼皮哩。”

拓拔野知道他多半又想到不堪之事,莞尔一笑。

御风之狼变色道:“泠泠兽!不妙,大事不妙!”

众人奇道:“怎地不妙了?”

御风之狼东张西望,道:“这妖兽只要一旦出现,附近必定有极大的水灾!”

班照哈哈笑道:“龟他孙子,这么热的天,来场洪水才好呢!”

御风之狼苦着脸道:“阁下是东海龙王庙里的,自然不怕啦。可是我不大会游泳,大水一来只怕要做鱼饵了。”自言自语道:“不成,需得赶紧找一个高山避水。”

哥澜椎瞪眼道:“避你个鲨鱼头!再罗里罗嗦,就将你丢进河里去。”

那“呤呤――”怪叫声越来越近,忽听白龙鹿嘶声怪叫,跳跃不已。往前望去,山谷左侧的低丘上,长草纷摇,树木摇摆,一只巨大的怪兽正仰颈怒吼,发出那呤呤怪声。

那怪兽身形似牛,全身毛纹有如虎斑,两只獠牙如匕首一般在正午阳光下闪耀白光。

御风之狼连呼倒霉。六侯爷颇为失望,笑道:“他奶奶的紫菜鱼皮,这便是泠泠兽么?叫得那般动人,却偏生长得如此寒碜。可见美女无好音,好音非美女。”突然想起身旁有两位美女,连忙又加了一句:“只有我身旁的两位女子,那才是音容俱美的特例。”

洛姬雅笑道:“哎哟,可不敢当。”

忽然响起一声若有若无的箫声,淡远寂寥,如青烟袅散,春水无痕。林中蝉声顿止,万籁无声。那泠泠兽低鸣一声,似乎对什么物事极为敬畏,立时眯起眼睛,帖服在地。

拓拔野当胸如遭重锤,晃了一晃,脑中迷乱。这箫声好生熟悉!

是了!是她!刹那之间,数年前玉屏峰上的那个月夜又潮水般卷入脑海。那白衣女子低首垂眉,月下吹箫的飘飘姿态又鲜明眼前,浮凸如生。她淡雅清丽的脸容,温柔动听的声音,这些年来原已逐渐淡忘,但这一刻,听见这久违的箫声,少年时的震撼与迷恋,又重新涌上心头,令他天旋地转。

拓拔野霍然起身,四下扫望。青峰寥落,绿树如云,空旷的山谷中寂静无声,只有横空穿掠的飞鸟三五纵横。

那箫声突然在西边响起,飘渺悠扬,随着天际白云一起消散。

拓拔野全身大震,几乎便想不顾一切,狂呼追去。但突然想起,事隔四年,那神仙也似的女子,还能记得当日那衣裳褴褛的流浪儿么?即便他能追着白衣女子,他又能说些什么呢?

一时茫然沮丧,想起那白衣女子不沾人间烟火的容姿,登时自惭形秽,觉得自己恶俗不堪。心情悲喜跌宕,不能自已。

众人见他站在白龙鹿背上,向西远眺,失魂落魄,脸上又是迷茫又是悲伤,心中都是大为诧异。

六侯爷心想:“这小子这般神情,那吹箫之人多半又是某根金针银针了。”觉得他艳遇之多,似乎尤胜于己,不由又钦羡一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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