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1 章 Chapter21

深夜的晴雨轩依然灯火通明,叶从容和蓝竹在忙着打包行李。

将珍贵的书籍字画放到箱子里,又用几个包袱装好了常穿的衣物,这就算收拾妥当了。

叶从容这时才发现,在陆府这三个月,她的东西其实少得可怜。

她嫁进来时当然是带着嫁妆的,叶洪旭虽自私自利但却极好面子,不会让人在这方面说闲话。

六十抬嫁妆,家具器皿占了一大半,还剩下极少部分的金银首饰以及良田商铺。

早在陆廷理离家出走后,她就寻机将自己的嫁妆偷偷变卖了,换成了可以随身携带的银票。

她那时候就预感到,自己或许很快就会离开这里。

这里其实和叶府没什么不同,没有一天给过她家的感受。

屋内重又变得空荡荡,叶从容有一瞬间的怅然若失。

她莫名想起沈见月,也想起潍水镇的小院,忍不住一瞬间红了眼眶。她在此刻才明白一个世间最痛的感悟,低声喃喃道:“原来我早就没有家了啊。”

蓝竹正整理床铺,没听清她说什么,随口问道“小姐,你说什么?”

叶从容擦了擦眼角的泪,若无其事地说了句“没事。”

陆廷理却把她刚才的话听得清清楚楚,心脏像被谁用利刃狠狠地划了一刀,让他痛不欲生。

是他太可恶,娶了她却没有给她一个家,还让他在这里受尽了委屈和难堪。

如今她很快就要离开这里,算是终于脱离了苦海。

他应该恭喜她。

叶从容这时走到了书桌前,她拿出一张信纸,提笔洋洋洒洒地写了一封信。

陆廷理凑近一看,只见她在信中详细叙述了一遍从春兰脖子上的勒痕上提取到三角鹿花样以及在她枕巾里发现三角鹿玉牌的事。

她写完就将信纸放进信封里,收到了袖子里。

陆廷理依然不知道她这封信是写给谁的,还是上次那个人吗?

他到底是谁?

她连这件事都告诉了他,应该是她很信任的人吧?

叶从容这时从旁边拿起了那两封和离书,一封陆廷理写的,一封陆夫人给的。

陆夫人的那封依旧好好地密封着,叶从容并不准备拆开看。

她沉吟片刻,又拿出一张信纸,毫不犹豫地下了笔。

她神情认真,陆廷理好奇她又要写什么,就见她力透纸背地写下了“和离书”三个字。

陆廷理一时失措,随后很快镇定下来,她的确是也要写的。

他面上平静,心里却在滴血,两个人真的很快就要没有一点关系了。

“叶从容,有夫陆廷理,吾与其结缘不合,二心不同,难归一意,情愿立此和离书,快会及诸亲,各还本道。

恐后无凭,自愿立此文约为照。”

随后她又抄写了一份,然后将两份和离书拿在手里看了一会,忽地说道:“我真的做错了。”

蓝竹不解地问道:“什么?”

“早知道会如此遭人嫌,当初就应该按照计划逃婚的。”叶从容自嘲一笑:“不应该知道是要嫁给他就乱了心神,那样或许他真的不会死,我也不会白白经受这么一场。”

蓝竹心疼地看着她:“小姐,您别伤心了,是六少爷有眼无珠,配不上您的一腔孤勇和一往情深。”

“我没有伤心。”叶从容摇了摇头,苦笑道:“只是有些感慨,这姻缘啊,果真强求不来,否则只会害人害己。”

陆廷理有些愕然地听着主仆二人的对话,原来她本想逃婚的,是因为他才嫁进来的。

陆廷理失魂落魄地看着她,不知该说些什么。

这时突然一个念头涌入脑海,让他全身发冷,脸色惨白。

两个人和离了,他和叶从容的牵绊是不是就会消失了?

叶从容这时叹了口气,重新拿起了笔。

陆廷理惶恐不安地想去阻拦她,却依旧扑了个空,只能眼睁睁看着叶从容在和离书上一笔一划地签上了自己的名字。

陆廷理连呼吸都不敢,一动不动地感受着那股牵绊,像在感受自己的生命之源。

直到确定那牵绊依然还在,他才如劫后余生般悄悄松了口气。

刚才那一瞬间他就像又死了一次,此刻身体还如同石头一般僵硬。

叶从容这时将其中一张和离书点燃,薄薄的纸张转瞬化为了灰烬。

陆廷理明白这是她还给他的那份和离书。

他伸手去接,滚烫的灰烬从他指间落下,他明明已经感受不到人间的任何东西,此刻却好像真的被灼伤了一样。

她又将剩下的那份和离书装进信封里,放到了桌子的正中央。

这是给陆府的。

一切尘埃落定,这场不被珍惜的姻缘终究落下了最后的帷幕。

他终究和她没有了任何关系。

这一夜漫长又短暂。

天还没亮的时候,叶从容就已经梳洗完毕,她和蓝竹拿着行李迈出了房门。

这些天来天气炎热,很久没下过雨,院子里的老槐树叶子都蔫得有些耷拉,叶从容拿着水壶给老槐树浇了些水。

然后她轻抚着老槐树的枝干,轻声说道:“嘿,老伙计,再见了,你要珍重啊。”

说完,她转过身毫不留恋地走出了院门,再也没有回头。

院门被人轻轻地关上,树影被晨曦的日光拉长,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停滞。

陆廷理依旧留在庭院内,用最后的时间无比认真地环顾着这里的每一个角落。

叶从容三个月前住进来的那一天仿佛还历历在目,这个本来有些破旧阴冷的小院在她的打理下一天比一天鲜活热闹。

可一夜之间又沉寂了下来。

他突然想起和叶从容的第一次见面。

他当时莫名其妙就被逼着成了婚,又在所谓的新婚之夜被牢牢地绑在床上一动都不能动。

披着红盖头的叶从容被侍女送到了床边,他的心里满是抗拒与排斥,一眼都不想见到她。

他不想当然也不能为她掀开盖头,就在陆廷理以为他们会这样互不打扰地枯等一夜时,叶从容却毫不避讳地自己将盖头掀了下来,露出了美艳绝伦的容颜。

陆廷理下意识地闭上了眼,但还是被那一惊鸿一瞥所惊艳。

但很快心底涌上来的是的深深的自我厌恶感,他没想到自己会那么不坚定,单单只一眼,心神就开始摇摆。

他不愿违背年少的承诺,也不想妥协于这段被逼迫的婚姻,于是他抗拒着她的接近,不断克制着自己内心的悸动。

可还没等心情平复下来,他就感受到一缕丝滑的长发划过他的手臂,随后一股清淡的香味也在他鼻间摇曳。

他不自觉地睁开眼,就看见叶从容正伸手想为她解绑。

理智与感情互相拉扯间,他对她说的第一句话竟是一句冷冰冰的“别碰我”。

叶从容却不为所动,她尝试了一会仍解不开结实的绳结,就砸碎了交杯酒的酒杯,割开了绳子。

酒水洒在她鲜艳的红裙上,酒香掺杂着她身上若有似无的香气,使得他身体生出一种无端的燥热。

他身上的绳结被她解开,心上的绳结却缠绕得更深更紧。

他想离开房间,门窗却都上了锁,这时一个如玉石般清脆的声音敲击在他心上:“你睡在床上吧,我可以睡在外间的踏上。”

她越无辜越善解人意,他越觉得不安和烦躁。

他用一旁的椅子砸着窗户,发泄着自己的无名怒火。

叶从容没阻止他,也没再说话。

而他也一言不发,几乎像是落荒而逃般跳出了窗户,没敢再回头看一眼。

新婚之夜就被他丢在了房间里,他根本不敢想象叶从容那时是什么心情。

那些被压抑的感情在此刻终于完完全全地从他心底显露出来。

他这时才恍然大悟,原来在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他就爱上了叶从容。

手臂上仿佛还残留着丝滑的触感,清淡的香气久久不散地萦绕着他,出现在他一夜又一夜的春梦里。

只是他从不敢承认。

他八岁那年,有一日陆夫人和于夫人相约一同赏花,闲聊起城中一个书生高中后单方面撕毁了从小定下的婚约,转而另娶了一个官员的女儿,那女孩想不开上吊自杀了。

两人言语间充满鄙夷与厌恶:“真是个背信弃义的无耻小人!”

她们又骂了几句,于夫人这时对陆廷理开玩笑似地说道:“廷理一看就不是这种人,你无论如何都会娶你月巧妹妹的,对不对?”

陆廷理看着她期待的眼神,认真地点了点头。

不过儿时的一句戏言,可能谁都没有当真,陆廷理却真真切切地记到了心里。

他与于月巧虽从小就有婚约,但见面的机会并不多。

他们那时候年纪都还很小,若说会生出什么爱情那真是不切实际。

只是那个书生的事对他的影响实在太大,他不想成为背信弃义之人。

即使于家出事,他也相信自己永远不会违背承诺,却没想到会被陆老爷设计娶了叶从容。

而他见到她的第一眼就轻易地动摇了。

他不愿接受自己的易变和卑劣,不想成为自己唾弃的那种人,于是他固执地坚守着所谓的承诺,将所有的悸动统统掩埋,忽视她,冷落她,伤害她,让他懵懂的爱情连同他无辜的妻子都成了牺牲品。

叶从容是怀着对她的期待嫁进来的,可他却让她彻彻底底地失望了,他不敢想象叶从容那些日子到底有多难过。

他从一开始就错了,一步错步步错,直到过错变成错过。

他以前根本不明白自己错过了什么。

如今想来,他错过的是无数个本可以。

本可以和她两情相悦举案齐眉白头到老,本可以一起吵吵闹闹过世间最平凡又温馨的日子,本可以拥有一个幸福美满的家,生一个健康快乐的孩子,成为世上最幸福的人。

可惜,一切都被他搞砸了。

他丢失了人世间最珍贵的宝贝却无力挽留。

鬼是没有眼泪的。

再痛也只能捂住蜷缩又潮湿的心脏,震荡的哀嚎着的灵魂却迟迟不肯平静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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