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提姆·考夫兰的祷告终于得到了应验,他找到了绝佳的落脚处。卸货区比工厂本身稍微窄小一些,在一头留下约七英寸见方的凹龛。乍看之下,凹处被层层直立叠放的压扁纸箱所封堵,但是若有人再仔细瞧瞧,他们将会注意到纸箱并未紧密捆扎,因此稍微使一点劲儿就可挤进纸箱后的空间。有意再往下探究的人会发现提姆·考夫兰的卧室兼起居室,那儿放有脏污、油腻的睡袋与两只手提袋。第一个袋子里装有一件干净的圆领衫、袜子与内裤;另一个袋子则装着一件脏圆领衫、袜子、四角裤和走样的灯芯绒裤,裤子或许原是深褐色的,但现在的颜色就像沾染了浮油的海鸟羽毛。

提姆没精打采地坐在个人小天地里的一个角落,睡袋挤成一团垫在瘦扁的臀部下。他正吃着盛在保丽龙容器里的薯条与咖喱酱。他有将近一公升的苹果酒可以让自己昏昏入睡。在寒冷的夜晚,他需要一些东西帮助他遗忘。

海洛因毁了他的生活。在他走出海洛因的迷雾前,曾有数个月露宿街头,到最后他极为穷困潦倒,连毒品都买不起。讽刺的是,他却因此而得救。圣诞节时,他在一间收容所中因毒瘾戒断症状而不断打战,之后终于有了起色。他开始在街角贩卖《大事杂志》。他努力存够钱向慈善商店买一些得体的衣物,而不再穿得像绝望的游民。之后他设法在码头找到工作,临时工、酬劳低、现金支付——非法的黑市经济在此极为猖獗。不过这是个开始,而他也因此发现这个位在卸货区的栖身之处。这个装配厂过于缺钱而请不起夜间守卫,所以他不用担心被人驱赶。

自那之后他尽力存了将近三百英镑在建屋互助会的户头中,这个户头或许是他与过去仅剩的联结了。再不久他将会有足够的钱付订金与首月房租,租一个像样的房间,当社会救济金迟迟未发放的时候,他也还能喂饱自己。

提姆已沉入人生的海底,近乎溺死,不过他深信不久之后,他将准备好游出水面,再次迎接阳光。他捏了捏装薯条的塑料袋,丢在角落,然后打开苹果酒瓶,将瓶中物一饮而尽。他从未想过要细细品尝酒的滋味,也没有理由需要这么做,他只想昏昏入睡。

机会之神鲜少敲响杰可·文斯的大门。多数时候,他掐着机会之神的喉咙,拖着又踢又喊的后者来到舞台中央。他自幼便知道,若要拥有好运,唯一之途就是设法自行创造。他的母亲饱受产后忧郁症的折磨,因此对他感到厌恶,尽可能地疏远、忽略他。她并非真的凶残,只是永远缺席杰可生命中所有意义重大的时刻。倒是他的父亲对他投注了大量的注意力,而且多为负面的那种。

他进入学校不久即了解到怀抱梦想是有道理的,这能让一切事物有成真的可能。他是一个俊美的孩子,有一头松软的金发、凹陷的双颊与迷惘的双眼。这种外型对一些老师具有影响力,就像吹焰灯之于冰柱,他能融化他们。没多久他便知道自己能操控老师成为自己权力游戏中的共犯。虽然这无法消弭家中所发生的事,但是为他提供了一个开始体会权力快感的场域。

虽说他时常利用自己的外貌,但杰可不光总是倚赖自己的魅力,他仿佛天生就知道若要让某些人屈服,还是需要使用不同的手段。他并非吝于付出努力的全然投机者。从他开始懂事的那一刻起,杰可便给自己灌输职业道德,因此脚踏实地工作对他而言并非难事。运动场显然是适合他投身其中的地方,因为他有运动天分,而且体育界提供的舞台比狭隘的教室更为宽广,他能在其中发光。在这里,付出就会得到明显的回报,并且引人注意。

无可避免地,受权势者喜爱的杰可在同学间显得格格不入,没有人喜欢老师的小跟班。他做了必要的抗争奋斗,结果有赢有输。他从不忘记失败的经验,并且即使有时需要很多年的时间,他总有办法强制得到令他满意的复仇。遭受报复的受害者多数永远不知道杰可就是造成自己莫大屈辱的幕后黑手,不过有时也有人知晓罪魁祸首正是杰可。

在杰可从小生活的小区里,每个人都记得他是如何向丹尼男孩·佛格森报仇的。杰可十至十二岁的生命阶段里,丹尼男孩是他的克星,总是毫不留情地找他麻烦。有一天当杰可忍无可忍地在狂怒中向他扑去时,丹尼男孩卖弄地用单手抓住杰可的头,猛然将他摔在地上。杰可摔断了的鼻梁已不留伤痕地愈合,但是在大人们所见的魅力背后,黑色怒火正熊熊燃烧。

当杰可首次赢得英国青少年冠军赛时,他一夕之间成了小区的英雄。在此之前小区里从没有人的照片被刊上国家级报纸,即使是连恩·加斯康从十楼将混凝土板砸在葛莱斯顿·桑德斯的头上,也未曾博得这等版面。杰可说服丹尼男孩的女友金柏莉与他一同西行到镇上过一晚。

他请金柏莉喝酒吃饭,款待她一周,然后甩了她。某个星期天晚上杰可回到当地,正当丹尼男孩喝到第五杯啤酒时,杰可塞给店家五十英镑,然后用酒馆的广播系统播放他秘密录下的金柏莉对丹尼男孩的描述——她极为、详细地诉说丹尼的床上功夫是多么差劲。

当米琪·摩根开始到医院探访他时,他感受到两人有一种相似的特质。他不甚确定她的所求为何,但是他强烈地感觉到米琪别有用心。在吉莉甩了他而米琪对他伸出援手的那一天,他逐渐了然。

米琪离开病房五分钟后,杰可雇用了一名私家侦探。这男的很厉害,事情比预期中更快被查得水落石出。当他自沸沸扬扬的八卦报纸头条读到她的杰作时,他懂了米琪的动机,也晓得自己该如何善加利用她。

杰可,放手让爱逝去的男人!心碎的英雄!悲惨的杰可为爱所苦!他微笑着读下去。

英国最勇敢的男人做出最伟大的牺牲。奥运梦碎的隔日,杰可·文斯与青梅竹马的未婚妻吉莉·伍卓解除婚约。杰可切除掷标枪的手臂后,目前尚于医院疗养。心碎的他在病床上表示:“我想放她自由。我已经不是她从前所想嫁的那个男人了,要求她继续遵守约定是不公平的。我无法给她我们曾经一同梦想的生活,而且对我而言最重要的事情就是她能得到幸福。我知道她现在一定很难过,但是从长远来看,她会了解我这么做是对的。”

现在吉莉若想反驳他的说词就会让自己看起来像个婊子。

杰可耐心等待时机,并且参与在米琪提供的友谊中。然后当他认为时机成熟时,便如响尾蛇一般突然发动攻击。“好了,什么时候是付款日?”

“付款日?”她不解地说。

“我为爱牺牲的故事。”他说,语气里带着重重的讽刺,“人们不是称那样的故事为九日奇闻吗?虽然轰动一时,但是很快就会被遗忘。”

“是啊。”米琪说,一边继续将带来的花插在她从护士那儿要来的高颈花瓶中。

“媒体披露这个新闻已经十天了,杰可与吉莉已经正式地不再是头条新闻的素材。我在想何时你会告知我支付酬劳的户头账号?”他的语调和缓,但是他的双眼犹如一汪高沼地冰冻的水塘。

米琪神色自若地摇摇头,并且在床边坐下。杰可知道她的脑袋正在快速运转,思考应付他的最佳方式。“我不是很确定你的意思。”她支吾说道。

杰可的笑容带着一丝高傲。“少来了,米琪,我可不是笨蛋。在你的工作领域里,你一定得当食人鱼才活得下去。在你们的圈子里,如果没有清楚知道其中有何好处,你们是不会随意帮人的。”

他看着米琪考虑说谎批驳他的话,当她思量着他所说的事实并尝试反驳时,他也等着接招。“我接受银行汇款。”米琪说。

“你要玩这套,好啊。”他满不在乎地说,左手突然悄悄窜出,捉住她的手腕,“不过我原以为,你跟你的女朋友目前都有迫切的需要。”

他的大手环握住她的手腕,前臂上健美的肌肉明显地凸现,顿时令人错愕地想起他失去的另一只手臂。杰可并未将她紧握,但是她感觉到他的手腕如手铐般牢不可摧。米琪的视线从手腕移到他冷漠严峻的脸庞,纳闷在那双令人无法看透的眼睛背后藏的是什么,而杰可则从米琪的眼中看见恐惧一闪而过。他放松表情,做了个顽皮的笑容,空气里的紧张气氛随之消散。杰可从对方的眼里看见自己的倒影——此刻已毫无邪恶的神情。“你说这话好奇怪。”她说。

“不是只有记者才有门路。”杰可轻蔑地说,“当你开始对我感兴趣的时候,我也一样啊。我派人查了。她的名字叫贝齐·索恩,你们交往已经超过一年。表面上她是你的私人助理,但私底下是你的爱人。圣诞节的时候,你从庞德街的珠宝店买了一支宝路华手表给她。两周前的周末,你们在牛津附近的别墅旅馆过夜,同住一间两张单人床的双人房。每个月二十三号你都送她花。我可以继续说下去喔。”

“全是旁证。”米琪冷冷地说,他手所握之处的皮肤像灼烧一般,“而且不关你的事。”

“也不关八卦报纸的事,是吗?但是他们正在挖消息,米琪。一切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你知道的。”

“他们找不到根本不存在的事。”她说,不着痕迹地躲到顽固的自我防护之下。

“他们迟早会发现的。”杰可向她保证说,“而这正是我可能可以帮得上忙的地方。”

“假设我真的需要帮助,你又打算怎么做?”

他松开她的手腕。米琪没有收起手臂搓揉手腕,只是任其垂落。“经济学家们说:良币驱逐劣币。记者的生态就像这样,你应该知道的。给他们一个更好的故事,他们就会停止讨人厌的调查。”

“我可不同意。你到底有什么打算?”

“‘英雄杰可与电视记者的医院爱情故事’,如何?”他扬起一边眉毛。米琪好奇他在年少时是否常对着镜子练习这个表情。

两人对视,仿佛估量着彼此是否适合扮演恋人。过了一会儿,她问:“这对你有何好处?”

“宁静。”杰可说,“你不知道外头有多少女人想攀上来拯救我。”

“也许当中有一个会是你的真命天女。”

杰可大笑,笑声干涩而充满愤怒。“我想这应该是格鲁丘·马克斯的原则吧——不想隶属于任何一家想收他为会员的俱乐部。一个女人若疯狂到会以为:一,我需要被拯救;二,她可以担起这个责任,那么她绝对是世界上最不适合我的女人。不,米琪,我不需要女人,我需要的是伪装。如此一来,当我出院时——应该快了——我可以过我自己的生活,而不会让全英国所有没脑袋的女人认为自己有机会可以跟我结婚。我不要某个同情我的人。直到我中意的人出现之前,我都可以利用这个当防弹背心。对这个工作有兴趣吗?”

此刻,轮到他猜想米琪的双眼背后真正在想什么。米琪恢复镇定,继续露出对这个提议感到些微兴趣的模样,因为这个提案对她往后颇为有利,能让她变成英国人最喜爱的采访者。“我不熨衣服。”她只说了这句话。

“你不是有私人助理吗?”杰可说道,他的笑容如同语调一般风趣。

“你最好别让贝齐听见你说这话。”

“成交?”

杰可的手覆上她的手。“成交。”她说,并且翻过手掌让两人十指紧扣。

卡萝一开车门,恶臭迎面扑来。没有比烧焦的人体更令人作呕的东西了,而且一旦闻了这个味道,永远也忘不了。她试着压抑恶心感,走一小段路来到吉姆·潘德伯里所在之处。他似乎正在救火队的弧光灯下召开临时记者会。司机将车子转进停车场时卡萝就发现记者的身影,消防人员仍正在以水喷洒闷烧的仓库,她请司机远离鲜红色的救火车队,让她在附近下车。警察同仁们的上方,一名消防员在云梯车上,越过他们的头顶将喷涌的水柱送向仍冒着火光的屋顶。六名制服警察围守在消防车后方,一两人带着一丝玩味的表情看着卡萝到来,但目光随即回到火灾将了时更引人入胜的景象。

当潘德伯里正为当地电台与报纸做简报并给予含糊的回答时,卡萝踌躇不前。媒体发现他们无法从消防局长口中得到任何消息后便纷纷散去。如果他们当中有人留意到一名穿着军用防水外套的金发女子,或许会以为她只是另一名记者吧。到目前为止,只有犯罪新闻记者见过卡萝,而这起火警究竟会不会从头条消息变成犯罪新闻还言之过早。一旦晚班新闻记者打电话向报社回报说这起工厂火警不只夺人性命,也疑似蓄意纵火,跑犯罪新闻线的胡狼一早就会有工作等着他们。其中一两人甚至可能会从被窝中给无礼地挖起来,就像她一样。

潘德伯里露齿而笑地向卡萝打招呼。“地狱的味道。”他说。

“错不了。”

“谢谢你来。”

“谢谢你通知我。不然在我进办公室查阅隔夜案件之前会毫不知情,然后就错过了亲临‘热腾腾’犯罪现场的快感。”她风趣地说。

“这个嘛,前几天我们小小聊了一会儿后,我知道这个案子正合你意。”

“你认为起火原因是我们所说的连续纵火犯?”

“如果我没有十足把握是不会在凌晨三点半打电话到你家的。”他说。

“那现在是什么状况?”

“要去看看吗?”

“等一下。如果你能先做口头简报,我会非常感激的。因为这样我能够专注在你所说的话,而非自己胃部的状况。”

潘德伯里看起来有一点诧异,似乎他以为卡萝应该能从容面对这种恐怖的景象。“好。”他说,听起来很不安,“两点刚过我们接到电话,其实是你部属报的案。他们正在巡逻,结果看到失火了。我们的两组人员在七分钟内赶到,但是现场已经陷入一片火海。不到半小时,另外三辆消防车也抵达,但是我们已经没办法抢救整栋建筑了。”

“尸体呢?”

“他们一控制住仓库这头的火势——大约花了半个钟头——警官们就开始注意到这股味道。他们就是在那时通知我到现场的。我负责待命处理致命火警,你的人通报刑事侦缉部,我则告知你。”

“所以尸体在哪里?”

潘德伯里指向建筑的一侧。“我们能判断的是尸体位于卸货区的一角,似乎是个凹龛之类的空间,前方有一堆灰烬,推断有一叠纸箱挡着凹龛。我们还不能进去,温度还太高,也太冒险,因为墙面随时可能会倒塌,但是据我们目前所看见和所闻到的,我敢说尸体就在凹处后方的那些湿灰泥后面或下方。”

“你十分肯定那儿有一具尸体?”

“只有一种东西闻起来像烧焦的人肉,那就是烧焦的人肉。”潘德伯里直截了当地说,“况且我想你可以大致看出尸体的轮廓。来吧,我带你去。”

几分钟后,卡萝站在潘德伯里身旁,与冒烟的断壁残垣维持一段他所称的安全距离。那儿温暖得令她感到不舒服,但是在警界这些年来她已学会相信其他领域的专家。她知道表现得犹豫退缩,是非常侮辱人的。当潘德伯里指出卸货区后方一个经过火与水的摧残所遗留下来焦黑形体的轮廓时,她发现自己不禁做出与消防局长同样的结论。

“犯罪现场鉴识员何时可以开始工作?”她呆滞地问。

潘德伯里做了个鬼脸。“今早稍晚?”

她点点头。“我会确认鉴定团队待命。”她转过身,“这正是我不希望发生的事。”卡萝既是对他,也是对自己说道。

“这种事情迟早会发生的,这是常规。”潘德伯里轻轻地说,一边跟着她的步伐,往她的车子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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