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往第九重的深渊仿佛穿透地心,二人十指相扣着一跃而下,在无边黑暗中下坠了很长一段时间。
在视线模糊时,云棠能分明地感受到掌心里令人心安的触感,可当她的视线再次恢复,连珩却已经不在身边了。
云棠落地的位置像在一座古老的墓室中,四周的石壁挂着血红的烛台,晦暗的红光将整座墓室笼罩,蒙上一层骇人的阴气。
阴森的血红中还有一道突兀的亮红色,正是从云棠的手腕上传来。系在她手腕上的情丝泛起光芒,延伸出一条亮红色的流光细线,仿佛在指引云棠前往连珩的方向。
云棠闭目掐诀,施法去寻找连珩的位置,顺便探查周围的情况,奈何这间墓室被一股强大的力量封锁,她的法力根本没有办法穿透,只能先在墓室中查看起来。
墓室的四周一共有四道石门。云棠在情丝的指引走到一扇石门前,门上刻画着一只凤凰玄鸟。密密麻麻的血色咒文勾勒出玄鸟的形态,张开的羽翼仿佛燃起烈火。
赤火羽翼的侧方有一处凸起的石块,因为周围的光线十分昏暗,不仔细看很难发现。
云棠又去其他三处石门上一一查看。石门上的血色图纹不尽相同,但无一例外,同一位置上都有一块凸起的石块。
云棠又走回到情丝指引的石门前,犹豫片刻,将石块按了下去。果然,石门开了。
石门打开的一瞬,刺鼻的血腥气随着阴风扑面而来。云棠下意识捂住鼻子,余光刚好瞥见手腕上的情丝,红色的光芒晃了晃。
明媚的光芒像是跳动的流火,盘绕在云棠的手腕上,先是传来一阵平缓的脉搏跳动声,接着便是连珩的话音:“在哪,还好吗?”
云棠盯着手腕上的情丝,愣住两秒,恍然明白过来。
小红绳这么简陋,居然不止是摆设?
然后,连珩那面便传来了云棠的声音:“小红绳这么简陋,居然不止是摆设?”
连珩没忍住笑出了声,又默默将心中所想通过情丝传给云棠:“情丝可以将心中所想化作声音传递给对方,所以,不要偷偷说它的坏话,它的主人会听到。”
云棠一惊:“那岂不是我想什么,你都能知道了?”
云棠的第一想法立刻又暴露在连珩的耳畔,连珩熟练地回应道:“是这样的,所以,不要再思考一些奇奇怪怪的问题了。”他顿了顿,“比如,如果被我发现你只是喜欢我的脸,我会不会生气。”
云棠:“......”
其实,她也馋他的身子。
墓室外是交错的甬道,甬道间没有血烛照明。云棠只好提着功德灯、跟着情丝的指引慢慢朝连珩的位置走。
连珩说,他被困在一根石柱上,周围是深不见底的血池。石柱上有用巫族咒文设下的禁制,他没办法从内破开,暂时只能在石柱上等云棠的到来。
云棠听见连珩的描述,立刻想到了第二重幻境中的景象,果然一切都在重演。她本不想让连珩知道她的担忧,可情丝在,云棠所念所想,都会在第一时间传递给连珩。
“云棠,”连珩的声音再次传来,“别担心。在第三重,辛玖没有出事;第八重,司徒澈也没有受伤。幻境只能是幻境,永远不会成为现实。”
“嗯。”云棠轻应一声,又没忍住在心里抱怨起情丝,“这倒好,有情丝在,什么都瞒不住了。”
许是再次听到云棠的心声,情丝的另一头忽然陷入沉静。片刻,云棠手腕上的红光变成一节一节断开的光芒。连珩的声音再次传来:“情丝上有一条细线,你拉一下。”
云棠不明所以,但还是很快找到那条细线,轻轻拉了一下。
“然后呢?”
情丝的另一头又陷入沉默,片刻,连珩道:“好了吗?”
“好了。”云棠应声,连珩却仿佛没有听见她的声音,又道:“如果好了,将手搭在情丝上,这样我便可以听见你的心声了。”
云棠将手搭上,又问:“这回呢,可以听到吗?”
连珩回道:“嗯,听到了。”他浅笑,“还听到你说,这样方便多了。”
云棠:“......”
情丝有两种状态,灵力全开时,无论是否触碰,都可以传递心声;但如果不希望所有想法都被听到,也可以选择关掉一半。连珩方才沉默,正是在施法关掉一半的灵力。
但尽管情丝被关掉一半,云棠的胡思乱想,依旧会在不经意传给连珩。云棠不由好奇,为何连珩的话中却从未出现过杂音。
她不服气道:“连公子,你是不是偷偷藏了一手?我不信你心无旁骛,一点杂念都没有。”
红线的另一头陷入沉默片刻,片刻,一道纯粹的心声传来。
“我心无旁骛,只有你。”
话音初落,云棠搭在红线的手立刻挪开,只觉得心跳忽然加快,生怕被连珩听见自己因为那一句话而变得急如鼓点的心声。
她已经松开了手,却仍担心是不是只要将手挪开,连珩便听不到她的心声了。
“连珩?”
“连公子?”
云棠在心里默默喊着。
连珩没有回应,许是没听到了。可云棠依旧有些不放心,思量一瞬,她低低道:“连珩,我心有旁骛,旁骛是你。”
是用来试探他的话,也是她的真心话。
连珩那面依旧没有反应,云棠这才放下心,又将手搭回红线上。一接触到红线,连珩的心声再次传来:“害羞了?”
“才没有。”
嘴上说着没有,心里的想法却全暴露出来。云棠立刻欲盖弥彰地信口胡诌:“刚刚墙上有道咒文,我施法试了一下,所以才会松手,不是害羞了。”
何况,谁听见心上说那样的话,不会害羞呢?这位三界战神,神力如何尚未可知,但论情话,怕是难逢敌手了。
云棠依着情丝的牵引,与连珩一路言笑,在甬道内走了一阵。情丝上的光芒越来越亮,甬道里的血腥味也愈发浓重。云棠能感觉到,她快抵达连珩所在的血池了。
突然,甬道尽头传来几声轰隆隆的响声,像是厚重的石门依次关闭,将整座第九重的石宫震得颤抖。
情丝在一瞬间失去光芒,连珩的声音也随之立刻消失。云棠忙施法催动情丝,可无论她如何呼唤,连珩的声音始终没有再出现。
事发突然,云棠不敢多耽误时间,立刻将功德灯内的功德散开。三千功德霎时间贯通四方的甬道,整座石宫的景象才终于呈现出来。
交错复杂的甬道尽头都有一扇石门,只有一扇石门外是连珩所在的血池。情丝已经断开,无法再指引云棠的方向,正思量着,耳畔忽然想起熟悉的话音。
“阿姐,西南方向第五扇,直接砸开!”
云棠惊住:“司徒?!”
她忙环顾四周,没看见司徒澈的身影。司徒澈的声音再度传来:“阿姐,快!时间不多了。”
司徒澈能与云棠交流的时间所剩无几,情况容不得云棠多问。她立刻展出惊蛰弓,金色的箭羽划出一声箭鸣。
锐利的金光穿过漆黑的甬道,轰一声,刺穿了西南方向的第五道石门。
刺眼的红光一瞬袭来,露出石室外的景象。深不见底的血池中央立起一根铜柱,斑驳残破的柱身仿佛从血池中生长出的黑色巨兽。
连珩站在血雾缭绕的铜柱中央,一手执剑、一手掐诀,将四面八方如洪水般涌来的血刃挡在三米之外。
漫天血刃如蜂如潮,稍有差池,屏障一破,足以将任何人千刀万剐。
云棠看着眼前危急的景象,已经顾不得多想,立刻凝三千功德成剑,朝石宫出口飞快掠去。
锵!
在云棠踏出出口的一瞬间,开路的功德剑被一刀击散,三千功德轰然散开成雨。
云棠被突如其来的重击震出一口血,收回功德剑再一起身,楼危的罹刹鬼刀已经架在了她的脖子上。
离鞘的罹刹像一把被打磨成刀身的黑色岩石,粗糙的表面流淌着鲜血与熔岩。特属于罹刹鬼刀的煞气令云棠周身骤冷,似有万千魔念在霎时间涌入她的神智。
云棠忙定心凝神,从罹刹鬼刀与血池散发出的煞气中恢复清醒。妖王文媚也在这时穿着一袭红纱裙,摇曳着身姿,慢慢从血雾中走了出来。
“云姑娘,”她的声音极尽妩媚,“初次见面,这份礼物可还喜欢?”话音未落,连珩周围的血刃又多了一倍。
云棠的面色依旧平静,心里却开始骂娘:“司徒,楼危他们在外面你怎么也不说一声?”
司徒澈似在嘲笑:“谁让你冲那么快了?”
云棠懒得同他拌嘴,又问:“接下来怎么办?”连珩困在血池中央,凭云棠自己,怎么可能打得过楼危和文媚两个人?
司徒澈胸有成竹地笑了笑:“阿姐,有血吗?”
云棠一愣:“什么血?”
司徒澈:“你的血。”
云棠苦笑:“现在没有,但罹刹鬼刀就在我的脖子上,我随便一动,血就来了。要我的血做什么?”
司徒澈道:“阿姐,想个办法,将你的血滴进血池。”
云棠不解:“为什么?”
司徒澈道:“听我的,准没错。”未等仔细解释,传音的时限已到,司徒澈的声音突然消失了。
楼危推着云棠走到悬崖边。连珩执剑挡住四面八方数不清的血刃,一双清透的眼眸紧紧望着崖边的云棠。云棠偷偷将手搭在情丝上,顺着情丝将心声传过去:“连珩,能听到我的声音吗?”
连珩腾不开手去触碰情丝,无法回答,但能听见云棠的心声。他眨了眨眼,云棠立刻会意。
文媚也走到悬崖边,抬手在云棠的脸上轻轻划过,回眸朝血池中央的连珩笑道:“战神大人驾临万妖山,本王竟今日才知情,有失远迎,实在惭愧。”
她又一挥手,连珩周围的血刃立刻逼近半分,仿佛在表示欢迎之情。
云棠再次传音道:“司徒澈说往生海的入口就在血池之下,等下我会想办法脱身。你能从血刃中抽身吗?如果可以,我们一起离开这。”
连珩再次眨眼。云棠会意,开始寻找时机出手。
文媚没察觉二人的小动作,继续道:“战神大人既然来了,不如做个选择?您说是三百道血刃劈在身上更痛,还是罹刹鬼刀划破喉咙更痛呢?”
她抬手一挥,第九重的出口出现在罗生塔顶。
“本王知道二位的来意。眼下往生海外的禁制已关,二位想要前往往生海,只需要从这里安然离开即可。不过,二位既然来了,不如玩点有趣的。”文媚笑了笑,目光却染着森凉的杀意,“连珩战神,您是想放下手中的问渊剑,承受三百道血刃,还是想眼睁睁看着罹刹划破云姑娘的喉咙,流尽鲜血,死在你的眼前呢?”
连珩的眼眸微抬,问渊剑的青色剑光在周身缭绕而起,冷声道:“放开她。”
文媚轻声一笑,见连珩似乎对她的话毫不在意,她抬起手,楼危得令,将云棠再次朝前推了两步。
万丈血池近在眼前,楼危将刀刃贴进云棠的脖颈,苍白的手指微微发力,伴着一阵灼热的刺痛,一道血痕从云棠的颈上滑落,刚好滴在悬崖下的血池中。
见云棠受伤,连珩的目光瞬间凝上寒霜,周身的杀气已经无法掩盖。问渊剑的剑气眼看就要冲破血刃,云棠忙通过情丝唤住他:“连珩,我没事,再等等!”
自云棠的血滴入血池后,她一直在垂眸偷偷观察血池中的反应,眼下血池中已经出现了异样——沸腾翻滚的血池似乎在慢慢平静,虽不知缘由,但云棠能感受到,血池之下,即将迎来暴风雨前最后的平静。
僵持片刻,云棠传音道:“连珩,准备!”
她盯紧血池下的反应。
“三!”
“二!”
“一!”
轰!
血池瞬间炸开,万顷鲜血翻涌而出。
云棠抓住一瞬机会握住罹刹鬼刀,顾不得掌心撕裂般的疼痛猛得推开刀刃。身形一闪,朝血池中央的铜柱跃去。
涌来的血海带着滚烫的热气,文媚不得已后退半步施法抵挡。连珩也再同一时间冲破血刃的束缚,一跃而起,去迎接奔他而来的云棠。
突然,二人之间劈过冷冽的锋刃。
楼危竟丝毫不顾及漫天滚烫的血雨,反手握住罹刹鬼刀横劈在云棠二人中间。自罹刹鬼刀中不断涌出的煞气在血池之上编织出天罗地网,将云棠二人一同困在其中。
妖王文媚也很快攻了过来,四人在血雨中针锋相对。血池仍在翻涌,温度越来越高。连珩与楼危交锋溅起的血水,每落到身上,立刻烧出一道圆形的疤。
连珩和楼危的身上都逐渐被血池灼出伤口,但同样在血池之上的云棠却始终没有受伤。溅起的血水落在她的身上,会化作血雾消散在空中。
云棠隐约明白了司徒澈令她将血滴在血池中的原因。而文媚也察觉异常,突然改变攻势,不留余力地朝云棠攻来。
云棠不及躲闪,被她一掌击落,朝血池之下跌去。连珩忙挥出一剑,在罹刹鬼刀的煞气中劈开一条路,不顾一切地朝云棠追去。
文媚的血刃在他的身上划出一道又一道的伤口,很快浸透了他的衣衫。情丝再度亮起,在二人之间连出一条亮红色的线。
血池之下,焚筋化骨。
云棠意识到这一点,用尽全力将三千功德汇聚成形,化作一道金色巨浪,瞬间连珩推回到铜柱之上。
情丝也被功德剑斩断,与云棠一同落进血池中。滚烫的血水将云棠包裹,窒息感猛然袭来。云棠的思绪顿时一空,恍惚间仿佛回到一千年前。
她出嫁那日不幸落水,河水也是这般涌入她的口鼻,将她的思维一点点抽空。
她在血池中缓缓睁开眼,看着墨色的铜柱上,一人一袭黑衣,正在远远遥望她。
她忽然记起,那日她在河水中挣扎着朝水面之上看去,乌云黑水之上,也有这样一个人,在漫天紫电中与她遥遥相望。
“连珩,”她在心里默问,“我们是不是曾经见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