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宫福妾(清穿) 第13节

试探有了结果,程婉蕴笃定,郑太监果然是个闻弦歌知雅意的聪明人。

往常她要点膳,从来不直接给郑太监带话,都是先告诉三宝,再由三宝转述,今儿她刻意让小太监这么做,就是想知道郑太监有没有深度合作正式建立外交的意思。

另外就是,她确实特别想吃一顿粥底火锅了。

本来四月快过去了,膳房里就不怎么预备锅子了,何况她一直想吃粥底火锅,粥底火锅是广东人的吃法,在这儿根本没有,她之前就给三宝讲过这个火锅是怎么吃的、有什么东西,然后让他们先试一试,等要吃的时候再叫他们预备。

她那会细细地讲了半个时辰,也得亏那孩子能记住。

“郑太监如今可巴结咱们呢。”碧桃将她烘干的头发辫了起来又挽在脑后,方便她用膳,“他那么大年纪了,每回见着奴婢,都哈着腰叫奴婢碧桃姑姑,哎呀,可把奴婢臊得慌。”

程婉蕴和青杏都笑了起来。

所以这也是她选择郑太监的原因,他是膳房里头一个对她释放善意的,如今也到了投桃报李的时候。

不一会儿,膳房的人便来了。

郑太监果然是亲自来的,指挥着三宝将那粥底火锅摆上了,丝毫不在乎碧桃揶揄的眼神,恭谨地哈着腰来请安谢恩:“格格您瞧瞧,是不是这个味儿?”

程婉蕴还是头一回见他,郑隆德六十上下,头都白了,老脸也又皱又耷拉,但浑浊的眼睛却透着精明的光。他穿着浆洗得笔挺的八品太监服,鬓角、指甲都刮得干净利索,能瞧出来特意收拾过的。

她笑着让郑隆德起来说话,瞥了一眼吊锅,这锅中是乳白色透亮的清粥,拿勺子捞却又不见米,这粥底虽然瞧着简单,但要做成这样却绝不简单,便让青杏拿银子赏:“郑公公费心了。”

郑隆德一听,绷得过紧的肩头就松了,连忙推拒了:“给格格做饭,那是分内的事儿,可不敢接这赏。”

程婉蕴听出他想要投效的意思,心里满意。

她其实从来没往膳房塞过银子,顶多给送膳太监三瓜两枣“打赏费”,今儿不需要她说什么,郑隆德就愿意主动表忠心,这是她没想到的,也是难得的机会。

哪怕是咸鱼,也该有自保的能力,膳房里没人真不行。

瞧着郑隆德那么大年纪了,还能在毓庆宫做事,就知道这也不是简单的人。

程婉蕴用膳的时候不喜欢太多人伺候,往常只留青杏一个,但今日便不同。

“郑公公替我讲讲,您这粥底是怎么熬的?”程婉蕴有了收用的意思,便没有几句话把人打发了,还招招手让三宝也过来,“三宝你傻站着做什么,你也来听,好好跟你师傅学呢。”

程婉蕴既然起了心思,就将眼光放远了些,也多琢磨了些。

郑太监这个年纪为什么不愿出宫荣养?膳房可不是什么清水衙门,捞了一辈子,恐怕比她那县令老爹还富裕,哪个大太监在外头没有地没有房?甚至养几房小妾的都有,哪怕愿意放下身段来巴结一个没品级的小格格,也顶多再待两三年就得出去了,他费那么大劲干嘛?

太监没了根,最喜欢收徒弟、干儿子的,

程婉蕴揣测,三宝这孩子能被郑太监带在身边,想来就是郑太监选定的,日后要为他养老送终的“继承人”。

他豁出一张老脸,一是三宝与他投缘,他要为这徒弟铺好以后的路,二是他在外头没亲人了,出去了也是孑然一身,还不如留在宫里,有徒弟有老友有地位,总归比外头孤寡终老的好。

因此程婉蕴喊三宝过来,又是一次试探。

谁知郑隆德立刻就听明白了,颤巍巍跪下磕头:“格格大恩,奴才永世不忘。”

有这句话,程婉蕴也就放心了,赶紧让三宝把郑太监搀起来。

谁知,随后三宝便在一旁声音响亮地回答:“回格格的话,奴才在膳房就跟着师傅学了一遍,这粥底奴才都学会了,先是要选用上好的香米,还用石磨轻轻擂过,师傅说了,要让一粒米碎成三瓣,再细细地洗上三四趟,添上油盐拌匀,再用砂锅小火慢慢地煲,煲到水米交融像花儿似的一层层往外翻,然后必须从花心舀出粥水,那才浓稠雪白、顺滑如汤……”

程婉蕴看他双眼乌黑饱圆,又清又亮,忍不住摸了摸他圆乎乎的脑袋,不由失笑——郑太监把他这个小徒弟护得真好。

郑隆德虎着脸弹了三宝脑门一下,却没舍得用劲,教训道:“还说学会了,话都说不明白。”

三宝捂着脑门,眼神还挺委屈,没想通自个哪儿没说明白。

郑隆德把人拽到一边,气得声音像是从牙缝里冒出来:“格格哪有空听你卖弄的……”

这粥底火锅怎么做本来就是她教的,她当然不是真想听他们是怎么熬粥的,只是递出来一个台阶,释放“合作”的信号罢了。

谁知道三宝是那么实诚一孩子,罢了,心正的人日后用得也放心。

这时候,门上忽然通传太子爷要过来用膳,郑隆德便拉着蠢徒弟,连忙千恩万谢地告退了。

程婉蕴听着外头的雨声,心里吐槽,别以为他不知道太子爷天天过问她吃什么,每回都装得来的都挺巧,但只要她一吃点什么新鲜的,他没吃过的,他准会过来,就跟那闻着味的猫似的。

瞧瞧,这么大暴雨都拦不住啊。

第21章眼光

回膳房的路上,郑隆德撑着伞也不由感慨,程格格瞧着这么不声不响一人,没成想心思那么通透,可她又知道藏拙,怨不得张扬在明处的杨格格、自以为是的李侧福晋都给她比下去了。

今儿一听那小太监的话,他就知道话里还有话,略一琢磨就琢磨出味儿来了。

昨个杨格格身边的太监福桂可没少打听程格格的事儿,给洪登那老货塞了不少金瓜子,嘿,程格格反应倒不慢,今儿就递了话来了。

他其实也可以不接程格格这一茬,可惜他再赖几年,往凌嬷嬷那边甭管怎么孝敬也不会留他了,人老了,就得服软。

之所以亲自来,就是想给他这傻徒弟找个靠山。

连这个程格格都猜到了,和他一块儿颠了那么多年勺的老家伙们却都以为他舍不得这一身八品太监服,想他是还没捞够呢!

他也不解释。

要不说,人跟人大不一样呢。

郑隆德在宫里待了四十八年了,他相信自个眼光不差。

从程杨两位格格进宫头一天,他就竖起耳朵打听起来了,膳房里那么多太监个个都觉着杨格格一定得宠,说她大家出身、容貌不俗、待下人又大方,那跟散财童子似的,银子海了去了。又说程格格小家子气,连李侧福晋都不懂巴结。

还开了赌盘,人人都压杨格格飞黄腾达,只有他一气儿给程格格压了五十两。

嘿呦。

郑隆德听了都好笑——当格格的,在奴才堆里经营这些名声有什么用,太子爷还能听奴才的?

不过是杨格格心大,处处把自个当侧福晋了,想提前谋个好名声,她总以为她这样的家世当侧福晋足足的,却没搞明白利害关系——只要太子爷不喜欢,还不是什么家世都白搭么?

家世好有什么用,谁的家世还能好得过太子爷?

太子爷要是看重家世的人,就不会晾着李侧福晋这么多年了。

他呢,一开始既收了杨格格的银子,但对程格格也周到,别人不愿意揽她的活,他就愿意,不管程格格要什么,是不是繁琐,他都想着法子叫人满意。

有一天他正炒菜呢,就听说杨格格养了只猫,吓得他差点把锅给摔了——哎呦喂,这杨格格可算摸着老虎屁股了!

就算万岁爷下了明旨谁也不许再提当年那只猫是怎么死的,但宫里的老人谁不清楚?只是都不敢说罢了!真不知谁给杨格格出的馊主意,那可太厉害了!

随后不禁大笑出声,就那赌局他起码能赢一百两!

从那以后,他就再也不敢搭理杨格格了,却让三宝是一天四五趟专往程格格那儿跑,哪怕程格格不在,也要给她身边得力的宫女、太监面前说说话混个脸熟。

其他几个掌勺太监还笑话他人老糊涂了,还捧着一格格,如今怎么着?

程格格每次点膳只找他,爱吃的那些稀奇古怪的东西也只有他会做,这两天连何保忠都来找他说话了。这程格格也是能耐,连太子爷也爱吃她的那些玩意儿,昨儿淳本殿就说今天午点要炸薯条,何保忠点了名要他亲自炸的,务必要和程格格那儿吃的味儿一模一样,他可天没亮就带三宝亲自去庆丰司套交情,哼哧哼哧背了一麻袋又大又圆乎的土豆回来。

现在其他几个掌勺太监,后悔得差点没把大腿拍断,跟在他后头那是一个郑爷爷长郑爷爷短的。

哼,他可没空搭理。

三宝听郑隆德这走着走着就一会儿冷笑一会儿磨牙的,茫然地仰起头问:“师傅您这是怎么了?吃坏肚子了还是?”

“你气死我得了,”郑隆德凶巴巴地瞪他,“笨成这样!以后师傅要是走了,你记着,只管一心一意伺候程格格,以后程格格要有飞上枝头变凤凰的时候,你也能跟着鸡犬升天,知道了?”

三宝呆了呆,低头嗯了一声,好半晌,又怯怯地去握郑隆德布满皱纹的手:“师傅,您别走,我不想升天,我离不开您。”

“没出息!”郑隆德老眼一热,扭过头去骂,却紧紧回握了徒弟瘦小的手。

一老一少的身影渐渐消失在雨幕中。

后罩房那头,添金也已抱着猫回来了。

添金是个手脚麻利的人,他知道程婉蕴挂着心,因此猫狗房的老太监给猫包扎完伤口,他就连忙把猫抱回来了,喜气洋洋地回来复命:“格格,猫狗房那边瞧过了,说那伤口像是狗咬的,但幸好没把骨头咬断,往后他们三天过来换一趟药,咱们平日里只管好吃好喝伺候着,十天半个月准好了。”

程婉蕴听了果然松了口气,觉着这趟雨没白淋。

仔细去瞧添金怀里的猫儿,它趴在人的臂弯里,不叫也不乱动,安静地用一双碧绿的眼睛看人。这猫头大而圆,耳朵大,猫门上还有M型的虎斑,虽然流浪了几日显得极瘦,但身上的毛擦干了,还是能看出它的被毛又长又密,背上是清晰的黄棕色虎斑纹,脖领和腹部都是白毛,摸上去手感又软又细腻。

“这是什么猫呀?”程婉蕴试探地伸手摸了摸猫的脑袋,那猫竟然微微仰起头蹭她手心,喉咙里还呼噜呼噜响,可她把惊着了——这也太乖了吧!

这猫看着那么大,结果是个自来熟的粘人精不成?还是知道自个是救它的人,才那么亲近?

添金笑着把猫往她手上递:“这猫和格格投缘,您抱着玩。”

程婉蕴抱上了,猫不重,她却有点僵着不敢动了。

她以前在程家的时候没养过猫,因为后母不喜欢,家里熊孩子也多,她自己没信心能养好;上辈子工作繁忙,出差十天半个月是常事,也只有眼馋的份,只敢养几条鱼聊慰寂寞罢了。

因此她只觉着这猫看起来特别好看,却认不出是什么猫。

“这猫可有来历。”添金显然早料到了程婉蕴可能会问,在猫狗房就打听清楚了,“这猫的爹妈是之前鄂国使臣进上来的,一共两只,一公一母,后来猫狗房就给配了种,这猫是那两只贡猫生的第二窝,叫什么西伯什么利亚猫。奴才见着它爹妈了,嗬,那么大!”

添金夸张地张开手臂比划:“所以咱们手上这只瞧着大,其实才刚满仨月,还是个小奶猫儿呢。所以奴才还要了些羊奶来,说是猫吃牛乳要拉肚,喝羊奶好些。”

程婉蕴没想到这猫还小,它看着有普通成年猫那么大呢。

碧桃蹲下来捧起那猫的尾巴,笑道:“格格您看,它尾巴像不像鸡毛掸子,又蓬松又大,可真漂亮。”

程婉蕴笑了:“以后你多喂它,让它帮你抹灰。”

青杏却有些担忧:“奴婢听说杨格格养这猫养得浑身都长疹子,咱们要不要给它洗干净再养?也不知道往后杨格格那边会不会来讨要……”

程婉蕴却知道杨格格可能是猫毛过敏,并不是猫的问题,而且这猫还受伤了,实在不适合洗澡,因此摇摇头:“就算要洗也该等它身上的伤好了再说,先拿个垫子,让它睡里边的梨花橱吧。”

猫显然也是精神不济,窝在垫子里很快睡着了。

程婉蕴刚安顿好猫净了手走出来,就听见门外头扑通扑通地下跪声:“太子爷千岁!”

她连忙也迎了出去。

太子爷进门时披着孔雀羽编成的蓑衣,踩着高高的木屐,袖子也绑了,程婉蕴蹲下去见礼的时候差点没笑出来,这位爷为了顿火锅,可太拼了。

胤礽正张开手让人伺候脱衣,没瞧见程婉蕴那忍得快要扭曲的脸,心思也还在外面——今儿是索额图、明珠一行人出发前往尼布楚的日子。

钦天监说今日大吉,结果人还没出京城,就给浇了个透心凉。

大伙都被这场雨打得有点蔫,结果明珠轻笑道:“春雨贵如油,这是吉兆。”他带着人在大雨中折柳、祭酒,索额图则领着军将杀了三牲,击鼓威喝如擂鼓,总算把士气拉了回来。

胤礽跟皇阿玛请了旨意,将叔公送到城门口,出城的路上他特意请明珠和索额图上车说话,又把身边的凌士晋介绍给两位大人。

明珠摇着扇子上下把凌士晋打量一眼,夸了句:“太子爷身边果然人才济济,您瞧,小小年纪就风仪不俗呢。”

索额图满眼写着嫌弃,他最讨厌这种书生模样的人。

胤礽也有些尴尬,凌士晋与他年岁相当,生得文弱,但又不算很通文墨,是典型的文不成武不就。但此去尼布楚,他需有自己的人随行,叔公不算,这等军国大事,他只会直奏皇阿玛,明珠更不必说了。他正需要凌士晋时时将每日和谈发生的事传回来,才能知道梦中之事是否真的会发生,亦或,梦里预示的结局是否能够改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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