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擦黑，一行人到了西庄。
西庄是个农家庄园，背靠着一道山梁，正对一片开阔地，庄户人家在地里搭了许多的窝棚，昼夜看护自己的劳动成果，地里粮食已成熟，眼瞅就到收获时节。饥肠辘辘的并州灾民嗅着粮食的味道，从四面八方过来，几近绝望的呻吟声弥漫在四周的空气中，这次第粮食成了所有人活下去的唯一希望。
赵柏林在夕阳的余晖里走进西庄，他站在一处高坡上观察着西庄，数十栋房屋鳞次栉比建在一道缓坡上，瓦房草舍，高低错落，正中间是四幢高大的实木结构房屋，正中一幢檐角高翘，黑瓦覆顶的建筑正是整个西庄的中心点。
早早听说魏夫人归来，此时庄园里大张灯火。刘遐的父亲刘琳昨日就从高都赶了过来，备下了酒食等候。众人在路口就被庄上管事接到，并派人回去禀报。看见不远处明亮的庄园，众人安心许多，紧张和疲惫一下子得到缓解，跟着管事施施然往庄园走来。
魏夫人还没进院门，里面就传来一迭声的笑声，“哈哈哈······夫人啊，你总算回来了，想煞我也呀，哈哈哈”
赵柏林看见一位身材高大的胖子，三步并作两步迎上前来，一把抱住魏夫人的胳膊，来回晃悠着，“你这一走就四个多月，家里快乱作一锅粥了！”
刘遐上前行礼，响亮叫了一声：“爹。”
胖子看他一眼，“我看你娘瘦了许多，啧啧，看这脸蛋，看这腰身，瘦了瘦了，你这小子，等会有你好看！”
魏夫人一把推来胖子的手，嗔怪道：“这么多人，老不正经的，没的让人笑话。”又转身对赵柏林说道：“这死胖子是正长的爹，叫刘琳，字宝应。”又对刘琳说道：“这位赵柏林，是正长新认的师父，武功高强，学问也淹博得很。”
刘琳一拱手道：“哦，赵师傅，辛苦！”这时看见了赵柏林身后的胡春秀，“吆嗬，这不是胡家大闺女吗？几年不见，出落得这般漂亮了。”
胡春秀依旧是冷冷地看一眼，没有应声。
魏夫人说道：“我到孟康府上住了两夜，春秀已是我们的干闺女了。”
“噢，干闺女呀？干闺女好！哈哈哈，来来，都进屋！”说完，一把又拉住魏夫人的手，往正厅走去。
管事安排大家分别坐下。赵柏林和胡春秀安排至正厅里，雀儿和杏花跟着，站在两人身后。
刘遐专门坐在赵柏林下首，介绍庄园情况。原来这庄园也是刘家所有，周围开垦了一千余亩山坡地，没成想今年此处的收成远好于别的地方，于是加派许多人手在此看护。
赵柏林没有说什么，他知道并州的灾难现在才开始，更大的兵燹之灾还在后面。
刘遐告诉他，他们家原来在广平郡的易阳，曹魏时，曾祖父因为军功，被封在了高都，父亲已是第三代，靠着祖上阴德，在此置下了这些家业，府上有僮仆庄户近千人，虽算不上世家豪族，但在本地也是数一数二的大户。父亲在家里不太管事，都是靠魏夫人操心打理，要不是年初魏夫人的母亲在洛阳重病，也不会去洛阳耽搁这么长时间。
刘家的夜宴自与别处不同，杀鸡烹羊，一口气上了十六七道菜，盆盆钵钵摆满案头。若兰专门到赵柏林跟前服侍，擦脸，洗手，漱口，一套程序走完，又跪在案前，仔细分解食材，再用碗碟盛了，捧在赵柏林面前，让他取食。雀儿站在赵柏林身后，瞪大眼睛看着若兰，哪见过这么大排场，早惊得呆了。
赵柏林觑见人不在意时，撕下一只鸡腿来，递给身后的雀儿，雀儿接了，忙蹲下身子，靠在赵柏林背上，畅快吃起来。
若兰随着魏夫人一路行来，也已是饥肠辘辘，看着满眼的食物，却不敢吃，又看见雀儿满嘴流油啃鸡腿的样子，不停咽着口水，心里只是委屈。
赵柏林早看出端倪，不做声，用箸搛一块肥羊肉，一拐弯，递到若兰嘴里，眨下眼，笑一下。若兰会意，忙含进嘴里，不敢咀嚼，一下子咽了下去，眼泪都出来了。
餐毕，众人散去，赵柏林发现刘琳案上的菜肴余下不少，自己案上的早已吃得罄尽，想到雀儿、若兰满足的神情，忍不住微微一笑。
赵柏林来到侧厅，韦三、胡奋、胡大和应氏兄弟都在，却是就着咸菜，啃着面饼，喝着凉水，心里顿生歉意。对跟在自己身后的刘遐说道：“这些人既然是我的兄弟，就应该有福同享才是，这几日大家吃了不少苦，能不能将那余下的鸡肉和羊肉取些来，给兄弟们吃，总不能太亏欠兄弟们。”话没有说完，刘遐早已臊得有些脸红，出了侧厅，将案上余下的菜肴尽数拿来，用大瓮盛了，拱手对大家道：“要不是师父责怪，险些慢待了兄弟们，大家只管吃，不够了，我再令人去做来。”众人听罢，千恩万谢，哄挤上去，一会儿便吃了个干净。
赵柏林回了屋子，雀儿已经给他倒好了水，沐浴完，找一件宽松的袍子穿上。雀儿洗完后，赵柏林又开始给雀儿继续讲授《三字经》，教雀儿识字，正讲的兴浓，胡春秀房里的杨
花过来，说是胡小姐有请。
赵柏林来到胡春秀的房间，胡春秀让三个丫鬟到门口守着，说是有事与赵柏林谈。
西庄用的竟然是蜡烛，烛台碗里的蜡烛油已满，灯芯被胡春秀换成了接近小指粗的捻子，火光有些粗暴，屋里挤满了橘黄的光。
胡春秀也不啰嗦，直接问道：“你为什么说空间城种族歧视？”
赵柏林愣了一下，笑着说：“我听你说犹太区，心想着只有二战时希特勒才划定犹太区，才疑心你们那里在搞种族歧视的！”
胡春秀也笑了，眯着眼看赵柏林的样子妩媚极了，赵柏林很少见胡春秀笑，灯影里一看，胡春秀两眼熠熠闪光，一绺秀发垂下，眉目掩映其中，鼻尖微翘，嘴唇丰润，微张着，牙齿闪着烛光，颈部修长，肤色如缎般光滑，还真是美人一枚，心里不由暗叹，这丫头模样还挺俏的哩。
“我说你怎么会这么说，原来是这样。”胡春秀理了下头绪，说道：“这事情说来话长，你知道吗？人类一直以来都是和疾病做抗争，所有的医疗资源都用来对人类的病态进行研究和治愈了。”
“对呀，这有什么不对吗？”赵柏林有些疑惑地问道。
“听我说，别打断我。”胡春秀瞪眼道，“这样的结果就是对人类中杰出的天才，也就是超出正常状态的人类，缺乏系统的研究和深入的探讨。塔克拉玛干共识后，空间城把医学研究的方向转变为对优秀人才的观察、认识和研究，从而系统地总结出带有规律性的成果，你知道吗？这是一个反复试错，反复重现的过程，然后，再系统地反馈到对正常人类状态的提升上，从而按照标准将人类分成了劣态、亚劣态，也就是庸态，常态、良态，也就是准优态，以及优态，从而确定了五个基本类型。”
“噢，我明白了，你说的优态区就是最优秀人类的居住区，对吧？”
“是的。”
“那你们这不是种族歧视，而是种族灭绝了，更可怕！”
胡春秀冷笑一声，“什么种族灭绝？在空间城，有一个漫长的人类生殖繁衍计划，这个计划的核心就是通过生殖繁育技术，逐步淘汰劣态，减少庸态，控制常态，培育和增加良态和优态，这个计划执行了三百多年，没有人觉得是在种族灭绝。你知道吗？就拿癌症来说，现在空间城的癌症发病率只有不到万分之一的水平，癌症死亡率就更低了，这在前世是不可想象的。在空间城外的旷野中，你知道吗？癌症发病率超过了百分之四十以上，死亡率更是高达百分之九十以上。”
赵柏林有些失神，他还是难以想象那个未来时代的细节，于是自作解人地说道：“嗯，你说的这些，我有点明白了，就是说你们那里的计划生育政策，不仅关注数量，但更关注质量。生育的人类不仅健康长寿，而且聪明灵秀。唉，看来我呀是无福消受了，本人资质驽钝，估计是进不了什么优态区了，跟着你不小心穿到你们那个时代里，逮住了一检测，不把我整进劣态区消灭掉，就阿弥陀佛了。”
胡春秀看看赵柏林，眼里有怜惜，有同情，也有些无奈，轻叹一声：“任何时代的认知都是建立在科学技术水平上的，你无法理解我们那个时代。正像这个野蛮世界里的人们，根本就无法理解你的时代，更不要说我的时代了！”
“你说你们那里没有家庭，没有国家，也就是说，每个人也就没有了子孙后代，那么社会不是成了一团死水一样，一点儿生气也没有？”赵柏林想说人不是成了机器一般，担心刺激胡春秀，没有说出口。
“我说过，家庭是私有制的根源，消灭家庭是一切社会制度形成的基础。”胡春秀淡淡说一句，又接着说道：“你看现在的世界，你争我夺，弱肉强食，都是为了家族的兴盛，为了私利的满足，其实，这么你争我夺都是徒劳无益的浪费，本来人类可以通过提高科学技术，提升生产力水平，来化解生存危机，却因为私利，变成了掠夺求存的杀戮，这种乱象的根源就是私有制。在塔克拉玛干共识里，对私有制的危害说得很清楚，根除私有制的决心也很坚定，这也是空间城科学技术突飞猛进的底层逻辑。”
赵柏林看胡春秀信誓旦旦的样子，有些不服气地说：“有等级的地方，就必然会产生私利。你们把人类分成了五个等级，等级和等级之间肯定是不平等的，这种不平等，很容易成为构筑私有制社会的基础。我想你们那里的领导们只是一种新型贵族而已。”
“咦，你还别说，你真的有些慧根的，能想到这些，不容易！不过你说的这些，很早就在逻辑推演中被提出了，采取了防范措施，我们把这叫凯撒的机会，嘿嘿，空间城不是古罗马，产生凯撒的机会根本为零。”
“这么说，你们空间城的权力结构应该是相互制约的集体领导啰！”
“不错！在空间城，有一个组织在打理空间城的所有事务，他是由三十六位引领者和七十二位遵行者构成的，每十周在引领者中产生一名主席，主持空间城的日常事务，每十二周在遵行者中产生两名书记辅助主席
工作，主席和书记都是随机抽选产生，想要攫取权力，时间上就不可能。再说了，这种权力没有一点吸引力，尽义务而已。”
“那这一百单八将岂不是终身制职务吗？”
“没有终身制这一说，三十六名引领者每年要更新六人，这六人一般都会进入神殿，成为全意识保全者。听我说完，等会再跟你解释。替补引领者的六人，必须在遵行者中产生，那么，在遵行者中就进行了两次遴选，一次是晋升为引领者，一次就是在优态区再选出六人来，替补遵行者的空缺。这是每年都在进行的，从来都没有断过。你说，这样的选举制度，还怎么去产生私有制的独裁者来。再说了，空间城的人类理想就是进入神殿，成为全意识保全者，那是一种类似于永生的状态，你懂吗？秦始皇当了天下至尊后，不就是想着永生吗？你说说，想到这一层，谁还会去眷恋世俗的权力和财富！”
“还别说，这些玩意儿还挺有意思！这神殿就是庙宇吗？”
“幼稚！以前我跟你说过，空间城的追求是寰宇星辰，科学的发力点指向了广袤的宇宙，要想在这宇宙中遨游，肉身就成为了禁锢和拖累，只有挣脱了肉身，让意识独立存在，这样才能成为宇宙的行者。这些进入神殿的人，就成为全意识保全者，他们就可以参与到意识剥离的过程中，最终成为宇宙行者。”
“你说的挺好玩，也有道理，我们能穿越到这乱糟糟世界来，就说明意识是可以脱离**独行的。”赵柏林恍然大悟道。
胡春秀轻蔑地一撇嘴，“肤浅，哪有这么简单？意识剥离是很复杂的，那是一个漫长的过程，那需要达到强烈的心流状态，才能和存储器实现连接和转存。平时看不出来，**和意识和谐相处，一旦要剥离，才会知道难如登天。就拿初级阶段中，克服掉血清素、多巴胺、内啡肽去甲状腺素，以及大麻素、催产素等等，都要付出巨大的心力。当然，一旦成功，回馈实在妙不可言，你知道量子纠缠吗？”
“听说过，不太了解。”
“转存过程和量子纠缠有些类似。你知道吗？当你可以以一种接近光速的速度，一头扎进宇宙中，在星辰大海中翱翔悠游，进入一种四维甚至五维的空间里，时间也就变得奇异起来，过去现在未来都变得那么清晰······唉，那是科学发展的极致，说了，你又如何会明白！”胡春秀伤感地看着窗外的星空，不再言语。
赵柏林从胡春秀的屋子出来，天空澄净如洗，满天星斗，一弯残月，他想象有人脱离了肉身的束缚，像一缕空气一丝气流一般，穿梭于星际之间，跳跃于时间之外，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呢？难怪胡春秀会心心念念要回到那个乌托邦一样的时代里，寻找机会，得证永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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