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3 章

纤细的背影像归途的候鸟, 坚定穿过风霜雨雪,义无反顾往自己的方向远去。

柯坤琪搭着肩,眼神迷瞪但很亮:“大佬是要回家了吗?”

“是啊。”耿一然咬着棉花糖,软甜的糖粘牙极了, “学神要回家吃饭了。”

郭果果脸颊绯红, 头发微短,整个人就像一颗红苹果, 声调清甜:“学神要去找哥哥。”

“她变得幸福起来了, 是吗?”

“肯定的啊!”

两年前一眼就让人感到沉郁气息的大佬, 像踩着碎玻璃前进的学神,她们的室友——王见秋,是全寝室最瘦小、脾气最好、最努力最可爱的姐姐。

年轻三人组不明白怎么会有人过得像苦行僧一样,更不明白来自王见秋身上怎么会散发出这么苦而涩味道。

每次靠近时,都会为她感到难过。

去年冬天,也是期末的时候。三人组在寝室里嗷嗷痛哭, 最后期期艾艾问大佬, 能不能教教她们。

大佬眼眸漆黑,雾沉沉地盯着她们,在三人兢兢战战忐忑不安地抖动下, 轻轻点头。

不管她们有多么笨, 不管她们的实验有多么糟糕,大佬从来没有骂过她们。

她细心到标注每个人的缺陷和不足,从几百页的专业书中划出重点。

三人伏在桌上学习, 埋头苦背知识点,却发现有血迹滴滴答答落在书页上,抬头一瞧,大佬鼻腔里正冒出红色的血珠。

三人组吓得快要撅过去, 手忙脚乱拿药拿纱布,尖叫声几乎掀开屋顶,学神却只是拿出纸巾擦去血迹,淡定地继续学习,给她们讲课。

红色的血抹在白色的纸上,鲜艳又醒目,她们嗅到来自血液里苦涩的味道,仿佛自身都要冒出铁锈的气息了。

那气息太沉重,太苦闷,是她们无法理解无法抵挡也无法解开的枷锁。

时至今日,她们看到一个越发轻盈自在的大佬,脚步不再繁忙沉重,肩膀上不再像背负大山。

三人冲着她的背影呢喃道:“大佬会幸福的。”

祝风休的公司很大,在建筑外还有小小的观景区,需要走上一段长长台阶才能进入大门。

仰头看去,硕大的公司logo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门口有几个安保人员,制服齐整,笔直站在门口。

默了会,王见秋掏出手机打电话过去:“你在哪?”

“在公司。”电话那边的人似乎有些愣神,声音很清冽,“烧烤结束了?”

“嗯......”王见秋慢吞吞问他,“你在几楼?”

祝风休反应过来:“你在公司楼下?”

王见秋应了声:“嗯。”

祝风休笑起来,“我让秘书去接你。”

“好。”挂了电话,王见秋站在门口,下巴缩进围巾里,吐出一点点白气。

大雪还在下,沸沸扬扬挂在乌黑发丝上,她挪了挪地,往公司长廊下躲了躲。

不多时,一位穿着干净利落的短发女性匆匆跑出来,看到门口的人时,问道:“王见秋小姐吗?”

王见秋点点头,张秘书松了口气,连忙带着她往楼上去:“祝总有些事,所以让我下楼接你。”她刷卡进入电梯,低头发了个消息,将手机揣好,微笑道:“我先给您找块毛巾擦一擦头发。”

电梯关闭,王见秋淡淡道:“谢谢。”

张秘书目不斜视,暗地里却嘀咕着,怎么还有个妹妹过来?之前也没见过呀。

一路沉默往上,像一场长长的、不会到顶的通天电梯。

电梯开启时,落地窗外的光透过,格外明亮温暖。大楼暖气充足,发丝上的落雪淅淅沥沥化成水渍。

张秘书拿出一条干净的毛巾:“快擦擦,别打湿了衣服。”

“谢谢。”王见秋再次道谢,随手擦拭发丝。

张秘书带她来到一间宽敞明亮的办公室,办公室里没人,但格外干净的、让人感觉是医院抹了消毒水的地方,应该就是祝风休的办公室了。

她才坐下,张秘书又端着零食和热饮进来了:“祝总说给您准备一杯热牛奶,您看还需要什么吗?”

“不用了,”王见秋婉拒道,“够了,不用这么麻烦。”

张秘书笑起来,“职责所在,不麻烦。”她往外走去,关上门:“祝总很快就到,有什么要求就叫我哦~”

“嗯。”王见秋淡淡颔首示意,屋里更暖了些,她摘了围巾,放在沙发一旁,坐姿端正,没有挪丝毫。

也没有等多久,祝风休推门进来,黑色西装笔挺昂贵,见她坐在沙发里,在他进入时瞬间抬眼望过去,顿时笑起来:“稀客。”

王见秋抿直嘴角,眼神凝视他,直让人招架不住的柔软的依赖,祝风休走过去,坐在她身边,眉眼舒展柔和:“怎么了?”

口袋里的东西被握到暖和,王见秋手指微动,迟疑说:“你......”

祝风休推推眼镜,好整以暇地睨着她微红的脸颊,外头冷,她鼻头和脸颊还泛着红,嘴唇也意外地有些红。

突然嗅到点什么,祝风休凑近她,高挺鼻尖在她发丝上闻一闻,语气奇怪道:“你喝酒了?”

身上还有肉桂和红酒的味道、不仅是红酒,好像还有烧酒?

一个激灵,王见秋顿时皱起眉毛,将他推开:“你坐在这边。”

被她推到旁边,祝风休也不恼,只疑惑看她,“?”

王见秋低着眉,从兜里掏出一个物件,面上依旧没什么表情,乌黑眼里却没了平常的凛然孤沉,“送你个礼物。”

镜片后眉梢微微高挑,眼里瞬间盛满笑意,祝风休摊开宽大手掌,明晃晃放在她眼下,声音很轻,似乎很怕吓到对方:“是什么?”

一个小小的、被握到暖乎乎还有些酒意的东西放入他掌心,王见秋说:“是玉米。”

末端如玫瑰、往上渐变为夕阳、暖黄、尖端如雪.......

她小声说:“一种处理过的玉米。”

之前研究文玩玉米骗局时,她也上手培育了几款玉米,一直做成标本放在实验室里,没时间处理。

才一根手指头大的玉米,上了蜡、浑然天成,像晚霞落幕。

祝风休这辈子还没接到过这么奇怪的礼物,手指微蜷握住,清俊脸上笑得格外好看:“谢谢妹妹。”

心底一松,王见秋补充,“不可以吃。”

捏了捏圆润玉米粒,祝风休啼笑皆非:“我知道。”

送完了东西,王见秋顿时告别,“我要回去了。”

祝风休拉住她,“等等。”他扯着王见秋的大衣带子,拽着人往旁边走,“礼尚往来,我给送你一份礼物。”

“啊?”王见秋倒退着跟着人走,伸手抢过自己的衣服带子,“是什么?”

祝风休从办公桌上拿出一个精致小巧的盒子,打开盒子后,从里面拿出吊坠样的饰品。

王见秋:“项链?”

“不只是项链。”祝风休站在她面前,将吊坠挂在她脖颈处,顺手撩起满手细腻柔顺的长发,三千发丝顺着手臂肌理滑过去,他顿了顿,才站远了些。

下一秒,修长白皙手指捏住圆球中心,圆球顿时散开,里面的仪器开始转动。

王见秋微微睁开眼睑,纤长眼睫眨了眨:“这是什么?”

“捕星器。”祝风休转动着轴道,球体变大显露出镂空球体,低声解释道,“占星家玛尔卿·布利查曾制作过捕星器,而哥白尼对星体的研究就从这里开始。”

传说中能捕捉星轨的器具。赤道环和与之垂直的极环构成球的框架,球内有代表着行星本轮和均轮的环,在刻标处相对游动。

“本来想晚些时候再给你.......”祝风休低低笑出声来,计划总是赶不上变化,他拆了诸多天文望远镜和机械打磨制作,想把这件礼物,交换些王见秋的在意,却被她用一棵玉米换走了。

透过镂空球体,王见秋从不同角度看到星星的影子,眼神被凝在上面,只呼出一点带着酒意的气息。她悄悄泄露一点点喜欢,眼睫处接着白雾一样的光,好看极了:“谢谢。”

额前顿时被对方手指抵住,压着往后倒,王见秋仰头,有些不解。

祝风休挪开她毛茸茸的脑袋,懒懒的语调有些怪异:“小酒鬼。”

王见秋挥开他的手,自顾自捂着圆球,将其复原,又打开顺着日光瞧上几眼,最后塞入衣服里,贴着皮肉藏好。

祝风休沉沉看着她的动作,没说话。

“我回去了,你继续上班吧。”王见秋转身离开,这次祝风休没有阻止,只站在窗户边,大片光亮盖在他身上,衬得半边身子都是亮光,问她:“让司机送你?”

“不用。”王见秋捞过围巾,利落展开,往脖子上绕两圈,毛茸茸的围巾盖住纤细下巴,发出闷闷的声音,“你忙吧。”

她拒绝了司机的接送,下了长长的电梯后,推开大门,顿时被寒风吹了满面,有些看不清面前人的相貌。

跨出大门,站在长廊下,她顿住,任由大风吹过,发丝模糊双眼视线。

四目相对,相顾无言。

良久,王见秋让道,绕开她准备离开。

那人突然开口:“我在等你。”

王见秋停下脚步,一身黑色大衣裹在身上,更显得人纤细瘦小,她问:“等我?”

“嗯,”祝天语撩开发丝,她穿得整齐西装和大衣,不像之前见到的那般娇俏,也不如最后见到她那次时的时髦,整个人干练又精致。

她说道:“我来找哥哥汇报分公司的年末业绩,没说多久就听到他接电话。”她笑了一下,“声音特别温柔,又让我离开,我就猜到是你。”

所以她在楼下特意等着,等了十分钟又十分钟,就在她以为要等不到的时候,王见秋下楼了。

王见秋面无表情问她:“等我做什么?”

“你好像总是这么淡漠,”祝天语背临大风,梳得极其整齐的发丝变得凌乱,她捏着手提包,说起一些无关紧要的事情,“你知道爸妈已经把我的股份、房车、银行卡都收回去了吗?打发我去苏州子公司,此后每年只有子公司的股份分红。”

王见秋微怔,说:“我并不清楚这些事。”

“哦,你不知道,”祝天语像是经历了很多事,那双圆得像鹿一样的灵动的眼睛直勾勾瞅着她,“你也不知道哥哥不准我再回京市,不准再出现你面前吗?”

王见秋下颌俶然绷直,乌黑眼眸对视:“但你不仍然出现了吗?”

祝天语被刺得怔然,骤然笑出声,她弯下腰,又直起身子来,语气突然变得奇怪起来:“王见秋,我们两个之间应该也没深仇大恨吧?”

王见秋眼底没有一丝波动,对于这个问题,并没有什么可回答的地方。

祝天语又掰着手指说道:“爸妈说我会多一个乖巧安静的妹妹,她聪明、好看、学习刻苦努力,年纪轻轻就已经开始进实验室了,手上还有好多篇SCI.......”

“你到底想说什么?”王见秋打断她喋喋不休的细数。

细数的声音戛然而止,祝天语直起背脊,整个人紧绷起来,“爸妈爱了我二十二年,执意让我离开,只会让他们为难,你也不想执意让他们伤心痛苦吧?”

王见秋秀致的眉被雪染白,眼神凛冽如寒风。

祝天语终于露出自己的本意:“所以我们和好吧。”她执拗地盯着王见秋如墨的眼睛,试图看到一丝破绽,但那双眼只如寒潭冰冷,并无丝毫波澜。

祝天语忍不住恳切道:“王见秋,我求求你,你把父母分我一半吧。”她咬着牙道:“我只要一半。”

眼前雪色里飘过祝风休那张狐狸般带笑的脸,王见秋眼睫微眨,跳动的心脏和起伏的胸腔都能感受到捕星器的位置,让她在冰冷的质问中得到一丝奇怪的暖意。

她回道:“你可以去问他们,而不是来问我。”

公司外的瓷砖和玻璃反射的光,一时亮一时又暗淡下去,任风刮过,祝天语咬牙说道:“所以你开始高傲起来了吗?因为你是他们的亲生女儿,你逐渐占据他们的疼爱与守护.......”

王见秋的声音被风席卷过去:“他们本来也不是你的父母,”

耳旁的风声一直在响,树枝在打架般掉叶子,一层又一层落下来。

不是她的父母,对,那不是她的父母。祝天语手指捏住大衣两侧,紧紧裹着自己,声音在发抖:“王见秋,错的不是我啊。”

王见秋眼神古井无波,只反问道:“那么错的是我吗?”

错的是谁呢?

就命运而言,休论对错公平。

人类这种短命种,在恒阔辽远的星空当中,不过是沧海一粟。

谁也逃不过头顶命运线的拨弄,轻轻一提,就肆意混乱了两个人的二十二年,所过人生的四分之一。

这一切仿佛神从高天里俯视,漠然瞥过这无关紧要的两个女孩。

过去是无法改变既定,发生的事不再是一个可以辩论的问题。

无数的未知选择,不可抗拒的无情,在巨大齿轮下,她和祝天语都显得太过渺小又微不足道。

它嘲笑一意孤行的王见秋,被命运的风暴卷来卷去,无法自拔。

它戏弄千娇百宠的祝天语,陡然打碎她的水晶宫,敲醒她的梦。

像是大梦一场空,二十二年醒来,都不过是一场空。

门口的保安早就注意到这边的事,有人认出两位都是秘书处带上去的人,也有人认出祝天语是集团大小姐,小公主,毕竟她曾多次来过公司。

张秘书接到电话,邓秘书也接到电话,两人连忙打电话给祝风休。

祝天语站直身体,无意识走了两步,突然从楼梯上滚落,一路翻滚到雪地中,披开的红色大衣像花一样落在雪中。

保安和接待处正在吃瓜的人员连忙跑出来,扶起雪地中的祝天语,“祝小姐,你没事吧?”

众人紧张不已,祝天语从雪地中爬起来,满身雪沫,发丝凌乱,她甩开众人:“滚开!”

在四面八方的注目礼中,祝天语大喊:“滚啊!我自己摔倒的!”

她推开扶着自己的人,也怒瞪那些看好戏的人,咬牙切齿道,“我是自己摔的。”

站在台阶上的王见秋像是游离在事件之外,依旧波澜不惊地俯视楼梯下的祝天语,眼神格外漠然。

祝风休到楼下时,就看到这样一副吵闹场景。

眉间微蹙,他站在王见秋身边,推了推眼镜,问她:“受伤了吗?”

王见秋仰头看他,摇头,“我没有,她可能受伤了。”

“嗯,”祝风休淡淡应了声,镜片后眼睛半眯,扫过祝天语,唇边依旧是温和的笑意,“你不是半个小时前就离开了吗?”

“哈.......”祝天语发出冷冷的嗤笑声,自嘲又悲苦。

她盯着祝风休,忽然大笑起来。“哥,”又痛苦地改口,似嘲似笑,“不,祝风休,你这样的人,你这样的人.......”

她曾跌跌撞撞跟在他身后,真心实意地喊他“哥哥”。

在暴风雨天中担忧异国他乡的哥哥,在每年除夕时不远万里去团聚。

她努力学习,捧着奖状,只为了能追赶这位天资卓越的哥哥,也想成为哥哥眼里乖巧懂事的妹妹。

她以他为骄傲,时常挂在嘴边吹嘘,和所有的朋友放下豪言壮语——他是她最厉害、最帅气的哥哥.......

二十二年啊,春去秋来又一夏,整整八千多个日夜。

对峙的委屈,在祝风休完全偏向王见秋时彻底爆发,祝天语眼眶里不断打转的泪纷纷滚落,“你这样的人,也会真心实意拥有兄妹情吗?”

“你真的知道吗?”

泪眼婆娑的人疯狂质问:“你懂感情吗?你有感情吗?你只是在伪装而已!”

祝风休始终微笑的表情终于出现了一丝裂缝,他敛了笑意,镜片上泛着冷光。

祝天语甩开所有人,紧紧捏着大衣两侧,像是竭力保护自己般,狼狈又匆忙地离去,让眼泪飘散在空中。

人群散了,不敢再看祝总的热闹。他们想不明白,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也不敢去想,毕竟是顶头上司。

祝风休垂在身侧的手背上泛出青筋,又被隐没,他维持温和笑容,安抚王见秋:“没吃亏就好,我送你回去。”

他的眼镜片被白雾遮盖,瞧不清眼眸隐藏的深色。王见秋心间微动,突然恍惚起来,猝然往前迈步,拥抱住他。

手底下的身躯紧绷僵硬,像一块被砍下的木头,闷闷地散发木制清冽气味,却没有丝毫生机。

没想到她会这样做,祝风休愣在原地,迟迟没有反应,张开的手臂悬在半空。

“哥,”王见秋轻声喊了句,又喊了一句,“哥,你会的。”

风从两耳道刮过,被拥抱着的人缓缓放松下来,褪去温度的手指恢复行动力,单手抚上她细弱的背。王见秋抬头去看,瞥过一闪而过滚动的喉结,背后的手掌却微微用力,将她拢在怀里。

视线骤然截断,呼吸里只有风的凌冽和他身上的温度。

祝风休轻轻弯下腰,头抵在她肩上,低低喟叹了声:“真笨。”

那么,一切不幸命运的救赎之路在哪里呢?

寂静和永恒的星空不会回答,唯留寒风永不停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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