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第11章

谢眠刚穿墙而过,原本在屋顶修炼的小赤鸟便跌跌撞撞地从窗缝里挤了进来。

一层淡淡的红光浮在它周身,忽明忽暗极不稳定,妖气激荡,激得它羽毛都炸了开来,成了圆咕隆咚的一颗炸毛球,漂亮的长尾羽胡乱甩着,险些将桌上杯盏都拂落。

小小的鸟喙一张一合却发不出声音,小赤鸟在半空中翻滚了一会后,一头扎到谢眠榻上的棉被里,继续满床打滚。

谢眠那棉被本就叠得歪歪扭扭,被它折腾了一会后越发凌乱,小赤鸟双眸紧闭,红光越来越盛,倏然间浑身一烫它猛然睁开眼。

睁眼的一瞬,它身上红光化作了火光,将整床棉被都烧了个干干净净——

是真的干净,连灰烬都没有,仿佛那棉被从未存在过。

热烈纯粹的火光烧掉了缠在小赤鸟身上的棉被,还想继续烧床榻,被清醒过来的小赤鸟勉强控住。

它跌跌撞撞地站起身来,甩了甩脑袋,小小圆圆的身影逐渐变大、拉长,羽翅化作双手,鸟爪化作双腿,它变成了一个赤发红眸的少年。

少年看起来不过十六七岁,面容尚带着几分稚气,满头红发披在身后,衬着一双赤色如火的眸,收敛了作为鸟身时的可爱和乖巧,隐约流露出几分属于妖类的邪性和野性,分外招摇。

他似乎对自己目前形态也颇为惊奇,抬起手来,目光从指尖起一寸寸掠过光裸的手臂,再往下是不着寸缕的身体。

与原型截然不同的身体。

少年还待细看,又是一阵红光闪过,他毫无预兆地再次变回小赤鸟。

小赤鸟瘫在床榻上,双爪朝天,圆鼓鼓的肚皮一起一落,像是疲倦极了,一动不动,许久,才翻了个身歪歪倒倒站起来。

豆子眼里闪过一抹热烈的欣喜。

另一边,尘上雪正深陷梦境中。

其实依照尘上雪的修为境界,纵是睡得滚瓜烂熟也不应当做梦——梦境容易使人沉溺其中动摇心境,仙者一般会在打坐入睡前摒除杂念以免入梦。

但尘上雪如今只是个失忆的“普通读书人”,对这些一无所知。

于是属于“普通人”的杂念便趁势而入。

仍旧是书房,还有笑靥如花的少年。

尘上雪手握书卷,书页上字迹密密麻麻,他眼睛望着,心却不知飞哪里去了,一个字都没读进去,只忽然听见少年哎呀了一声,他立刻抬眼望去。

“怎么了?”

原本容貌模糊的少年,不知从何时开始,渐渐变得清晰起来,渐渐变得……和谢眠有三四分相像,又六七分相像。

少年方才躺在不远处软榻上看书,看着看着打起了瞌睡,书掉下来砸到了下巴,他骤然惊醒,才没忍住哎呀叫出来。

听见问话,他慢吞吞坐起身来,一边揉着下巴,一边对着书案后的尘上雪抱怨:“好无聊啊,我都睡着了……”

少年眸光清澈,如汪了一泉秋水,波光潋滟。

他眼珠子一转,不知想到了什么,翻身下榻,三两步跑到了尘上雪身旁,拽住男人的袖子,充满期盼道:“雪郎,别读书了,今日春光正好,我们出去放纸鸢啊!”

放纸鸢?

这是小孩子才玩的游戏,他怎么能……

严于律己的尘上雪下意识想拒绝,但随即他在少年干净明亮的目光里忘掉了所有,鬼使神差地说:“好。”

在少年熟稔地操纵下,花里花哨的纸鸢很快飞上了天。

少年一边仰头张望,一边拽着线倒退着走,声音清脆:“雪郎你快看!它飞很高了!”

“嗯。”尘上雪应了一声,并没有顺着少年的话抬头,他的视线始终落在少年身上,看见少年笑容灿烂,明媚更胜春光,他便也悄然不自知地弯了弯唇。

恰此时风势正好,少年玩上了头,跑得越来越快,尘上雪见他只顾着看纸鸢,也不看路,胆战心惊:“你看着脚下,别摔——”

话音未落,少年踩到一块石头,崴了一下脚,磕磕绊绊就要跌倒。

尘上雪大惊失色,赶紧几步冲了过去,堪堪在少年跌倒前将他接了个满怀。

纤细的身躯陷在怀里,又温暖又柔软,尘上雪只觉得心脏砰砰跳,说不出是后怕还是别的什么,是很陌生的情绪,他板了脸,开口训斥:“怎么玩起来了就不懂得看路,要是摔……”

少年脸上倒不见害怕,他站稳后装作没听见,突然松开了手,松开了原本缠在指间的线。

那阵风还没过去,纸鸢失去牵扯,立刻被风卷着直上云霄。

少年一把抓住尘上雪手臂,仰头笑道:“雪郎,你看它飞上去了……它飞得很高。”

他目送纸鸢的影子越来越远越来越小,声音轻快:“它自由了……”

不知是哪个字眼触动了尘上雪,他神色微动,有片刻失神,下意识反手抓住少年手腕,顺着少年的话喃喃:“飞远了……它自由了……”

有什么在心底蠢蠢欲动,像春天的草芽即将破土而出。

尘上雪不知不觉中,手上用了点力,少年吃痛,蹙起了好看的眉,嗔怒着怨他:“你抓疼我了,雪郎……”

“尘上雪?”

“尘上雪!醒一醒?”

清冽的呼唤声从遥远的地方传来,唤醒了尘上雪,他意识回笼,从迷离的梦境里脱身,乍然睁眼,便见谢眠俯身下来,几乎与他面对面,挨得很近。

尘上雪:“……!”

梦境里的少年与谢眠的面容有短暂的重合,陌生的情绪也从梦境延伸出来,尘上雪心头一跳,不知为何有种做坏事被抓包的错觉,他看着近在咫尺的谢眠,本能地往后一缩。

客栈简陋,床榻不大,尘上雪动作仓促间难免大了些,咚的撞在了身后墙壁上,好大一声响。

谢眠听着都觉得脑袋一疼,但随即他被尘上雪握着手腕一拽,差点摔尘上雪身上。

方才他穿墙过来,见尘上雪胡乱说梦话,神色不太对,只以为还烧着,伸手想摸摸烧成什么样了,谁知尘上雪睡熟了手还很警觉,他尚未碰到对方额头,就被稳稳抓住了手腕。

又一阵兵荒马乱——其实只是尘上雪一人的兵荒马乱。

尘上雪反应过来后飞快松了手,谢眠得了自由,略略退后几步,好整以暇地看着对方匆匆忙忙披衣而起,仓促间衣带还系错了位置,不由扑哧一笑:“你别急。”

这人这模样,还怪有意思的,谢眠生出来一点兴趣,他干脆到桌边坐下,倒了杯冷茶握在手里转着,也不喝,只慢悠悠道:“你做什么梦了,一直嘀咕着什么要飞来飞去的?”

他疑心尘上雪恢复了一点记忆,不然一个“普通读书人”,飞什么飞呢。

“一点乱七八糟的梦……无关紧要。”

尘上雪并不知谢眠的猜测,他也没恢复身为瀛洲少仙主的记忆。

他只记得自己规规矩矩活了二十余年,每日三省吾身,何处行为不端便立刻加以管束,从来没有过这么狼狈的时刻,偏谢眠还优哉游哉地看着他。

耳根又悄悄的红了。

尘上雪顶着谢眠如影随形的视线,硬着头皮拾掇完毕,低头再三确认没有失礼,才悄然松了口气,慢慢恢复正常。

他注意到外边天方蒙蒙亮,有些错愕:“小谢今日为何这么早过来?”

这理由简直现成的,都不用费心思去编。

谢眠神情自若:“我听见你说梦话,怕你生病难受,所以过来看看。”

——这客栈墙壁隔音这么差?还是他说梦话声音这么大?

些许疑惑从脑海闪过,但很快就被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感动驱散。萍水相逢又素不相识,有人愿意不怕麻烦地救他、关心他,雪中送炭,足以让他铭记终生。

尘上雪喉头动了动:“小谢……”他不知该说些什么,才能表达内心翻涌的情绪。

谢眠压根不知对面的人是如何的心思百转纠纠结结。

他目光流转,认认真真地从上到下,又从下到上,仔仔细细地端详了一边尘上雪,不放过丁点儿神态变化。

半晌,还是有点遗憾地收回了视线。

不行,没有那种怦然心动的感觉。

尘上雪的容貌,很合他眼缘,尘上雪的性子,他也算钟意,可不知道为什么,当活生生的人站在他面前,对着他笑,对着他说话,他会觉得喜欢……

也止步于喜欢。

这种喜欢和他喜欢一枚漂亮的夜明珠,喜欢一朵漂亮的玉雕花,没有太大差别。

这世间的一见钟情,终究还是少了些。

谢眠漫不经心地想着,将这些乱七八糟的念头暂且压下,兴致勃勃地问:“你要是病好了,不如我们一起出去走走?”

——不能一见钟情没关系,他还有大把大把的、长长久久的岁月,可以肆无忌惮的,追求更多喜欢的东西。

反正晏陵已经管不到他啦!

之后几日,谢眠闲着没事就拽着尘上雪到街上瞎逛。

一是为了培养感情——不能心动也可以当个好朋友啊,二则是为了那小狐妖和晏陵所说的秘境。

若小镇里真有秘境,那一定会有些不同寻常之处,只是未被人发现,多转悠才能碰见转机。

这天谢眠睡饱了,懒洋洋地打着哈欠,照例敲响尘上雪的门。

门一开,尘上雪穿着工整,俨然已经早早准备好的模样。

尘上雪这几日被他带着四处走,刚开始还有些不适应,渐渐地也习惯了。

他虽然失忆了,但脑海里仿佛还有着一个定型已久的框架,一丝不苟地约束着他,什么时辰该读书,什么时辰该睡觉,什么时辰该起身……规规矩矩的全都安排好。

他只需要服从这本能。

谢眠对他的早睡早起见怪不怪,见他收拾好了便招呼他一起下楼。

下楼的时候恰巧碰见一个小伙计哼着小调子,正准备往上走来,看样子是有客人退房了,小伙计来收拾。

谢眠不由转头望了眼。

一排房间空荡荡的,好像就剩他们俩的房间还住着人了。

他和小伙计打了声招呼,随口问了句:“没客人住了?”

小伙计回礼了一句“小公子早”,说:“可不是,今早又退了一位客人,近来小镇上外来人不多,我们都没什么生意……”

三人很快擦肩而过,谁都没将这小插曲放在心上。

小赤鸟这几天不知怎么的,经常带着小山雀不见影,谢眠知它开了灵智,有自己想法,也不多管。

今天两只小的也没在,谢眠乐得肩头轻松,带着尘上雪直奔书斋。

司命的话本看完了,离开了天界也不好再回去找司命要新的,只能找点儿凡间话本消遣一下。

一路上又是引来了无数人视线。

这回引人注目的是尘上雪。

谢眠身上还留着小障眼法,别人见之即忘,他也想给尘上雪施一个,但是和第一天一样,尘上雪失忆了也还是抗拒别人的灵力,那障眼术无法直接落在尘上雪身上。

谢眠没辙,只能任他去。

不过今天上街的年轻女子尤其多,好几次朝尘上雪抛媚眼,大胆的还给尘上雪丢手帕,丢了就笑盈盈地抛开,不给尘上雪拒绝的机会。

尘上雪躲避不及,被迫接了几回手帕,心知这样不好,又不知要如何拒绝,急得手足无措。

谢眠笑眯眯地看了几回热闹,从偷笑到光明正大地笑,笑得乐不可支,一本正经地说:“都怪你长得太好看了。”

尘上雪难为情地看着他:“小谢……”

谢眠笑够了,才大发善心:“要不要借你个面具?”

他从袖子里翻出那天钱府里短暂戴过一会的面具,见尘上雪眼一亮,忙不迭点头,笑吟吟地递了过去。

那面具附着的障眼法起了效用,周围总算清净了些。

尘上雪松了口气,随着谢眠进了书斋。

谢眠来这好几回了,一进门就轻车熟路地往堆放话本的书架奔去,尘上雪不看话本,也不好打扰谢眠选书,不远不近地跟着,等谢眠挑出来许多,才过去帮忙搬。

结账的时候谢眠遇见了个熟人。

也不算熟,两面之缘,正是那位不缺钱的钱少爷。

钱少爷同样搬了一大堆话本,丢在柜台等着小伙计帮忙清点算账,一转头看见谢眠,自然而然地打了个招呼,还没等谢眠回应,看见了谢眠选的书,立刻高兴地啊了一声:“原来小谢公子也是同道之人啊!”

谢眠瞥了一眼隔壁的话本堆,不由也弯了弯唇,露出个轻快的笑容,他们两人选的话本子,还真没差多少。

钱少爷被这笑容晃了晃眼,有一瞬失神——他见过谢眠原貌,那障眼法的效用便打了折扣。

他是个自来熟,一时冲动当即从怀里摸出一张请帖:“小谢公子,恰好我今晚要在府里办个小宴,邀一些朋友聚一聚——小谢公子如不嫌弃,不如也赏脸来喝杯酒?”

钱少爷性格耿直,最喜结交好友,也最是好客,隔三差五就会邀请一堆好友到家里饮酒作乐,镇子里人尽皆知。

给他包书的小伙计与他相熟,也无所顾忌,闻言乐了:“钱少爷又来结交新朋友了?”

钱少爷被打趣了也不在意,笑眯眯地看着谢眠,举着请帖:“小谢公子,你看我们这么有缘,赏个脸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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