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6章 君臣情谊

泉隐山庄,是沈鸣鸢亲自取的名字。

她从沈青枫那里连敲带打地骗到两万两白银,用着这笔钱,从文远的手里买了下来。

山庄的上个主人,是京里的一个富商。生活颇为讲究,即便是远离城区的庄子,也修葺得十分精美。

沈鸣鸢接过手来,不需要怎样改建,就可以在里面住下。

这段日子她忙着柳家的案子和秋闱的事情,顾不上打理新入手的山庄。

是银环带着采墨,从亲卫营中挑了一些亲信在此处安顿。

从北城救出来的那些年纪不大的孩子,被安置在这里。

沈鸣鸢花钱给他们请了些先生,教他们读书。

她骑马出城,一路来到泉隐山庄的时候,天色已经昏黄。

入秋之后,山里的气温比外面凉了不少。

傍晚时分,夕阳西下,山风一缕一缕的,钻进衣服里面,凉飕飕的。

山庄虽然安排了一些杂工,但沈鸣鸢还是调亲卫营过来亲自负责这里的大小事务。

她御马进庄,一个亲卫从她手中接了马的缰绳,拉到厩里去喂。

杜冲远远见着沈鸣鸢到来,立即殷勤地迎了上来。

“殿下不是在贡院监考秋闱吗,怎么到这里来了?”

沈鸣鸢没有直接回答他的问题,而是四下里看了看,问杜冲道:“顾巡之可在?”

杜冲挠了挠脑袋:“他……没去考试?”

沈鸣鸢见杜冲的眼睛中满是疑惑,料到他不知情,也没有多问。

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自己往山庄深处走去。

北巷中被救出来的一些私塾先生,被沈鸣鸢整合了一番,挑了些有才学的、人品好的,都留在了山庄之中。

由他们带着那些孩子读书,再好不过。

沈鸣鸢往腾蛟阁的方向走,耳边诵读的声音也越来越近。

“今之孝者,是谓能养。至于犬马皆能有养;不敬,何以别乎?”

诵书声远远传来。

沈鸣鸢路过读书的几间屋子时,不忘往里面看了一眼。见老师教、学生学,学得不亦乐乎,她稍稍放下些心。

再走两步,绕过一个小花丛,就来到了腾蛟阁的楼下。

腾蛟阁楼高三层,高逾五丈,仰头望去,如同刺入云端一般。

飞檐层叠,檐下各挂一枚铜制铃铛,随风飘响。

腾蛟阁建得比这间庄子久,年岁久远,经雨水侵蚀,铃铛显露出些许青蓝锈色。

腾蛟阁一楼建得极为轩敞,藻井高有三丈余,因此二楼离地颇高。坐在二楼的飞檐后北望,视野极好。

蓊蓊郁郁的山林,已经被秋风覆盖上一层又一层的橙黄色,叶子重重叠叠,如同海浪一般。山风拂过,摇曳着漾开。

琴声古拙质朴,淡雅脱俗。绕梁的琴韵,氤氲满整个腾蛟阁的空间。

沈鸣鸢从一楼走上二楼,看到一个身着青袍的男人坐在栏杆边上。

他的怀里抱着一方古琴,琴声正是从他的指尖流溢出来。

还是那曲《潇湘水云》。

沈鸣鸢没有多说,她只是静静地走到顾巡之的身后,扶着栏杆,远望苍山绿水。

夕阳被葱郁的山体掩住,天光暗淡了不少。

一曲弹毕,顾巡之才抱着琴站起身。

他想跟沈鸣鸢行个礼,却被沈鸣鸢拦了下来。

沈鸣鸢说:“私下见面,便是朋友,不必拘礼。”

顾巡之点头。

顾巡之这个人的气质十分奇怪。跟他聊凡尘俗事的时候,这个人就木讷得厉害,还有一种不可理喻的酸腐和死板。

但若是跟他谈起琴棋书画,他周身又会散发出一种高不可攀的孤绝气质。

他弹完一曲,还沉静在清风雅乐之中,就连沈鸣鸢这种跟他开惯了玩笑的,都不敢轻易亵渎。

沈鸣鸢本想说两句玩笑话,却临时改了主意。

她径直问道:“今日秋闱初考,城里城外、京畿各县,所有的考生,都前去贡院考试。怎么偏你特殊,寒窗苦读十年,到了一朝金榜题名的时候,却躲到这深山老林弹起琴来了?”

顾巡之浅笑。

他和沈鸣鸢并肩立在腾蛟阁的二楼,沈鸣鸢抬头看对面的山景,他则小心地挂念自己的琴。

他的琴是母亲留下的遗物,他视若珍宝。

那天晚上被柳如玉所毁,他疼得心都快碎了。所幸有李南浔妙手回春。

修好之后,他就一直小心保存着,眼下还是第一次取出来弹。

他轻轻将琴用一方棉布包好,背在背上,这才开口回答道:“公主殿下既然来腾蛟阁寻到小生,想必心中已经有了答案吧?”

沈鸣鸢楞了一下。

她侧过脸去看顾巡之,在顾巡之的脸上,捕捉到云淡风轻的释然。

“顾书生,你不要告诉我,你不去考试是为了我。”

“不然呢?”

沈鸣鸢一开始就被李南浔上书推荐,做这一科的考官。

虽然这件事情,被皇帝拿在手中,朝着她发了半天的火。

但是后来看皇帝对柳氏家族采取这般雷厉风行的手段,沈鸣鸢就意识到,当初他的做法,其实是做戏给人看。

她带着亲卫营、飞龙卫、北城兵马司和洛京府,轰轰烈烈地灭火救人,北城百姓没有一个不念她的好。

这个时候他再降旨任命沈鸣鸢做这个考官,也就是顺水推舟的事情了。

李南浔说的很对,眼下一科考试,并不仅仅在这一年。

科考积弊已久,柳家伸出手去,利用这中间的关系,为自家子侄谋取仕途,别的权贵,也大差不差,都是一丘之貉。

之所以派出李南浔这个没什么派系、关系简单的清流之士,和沈鸣鸢这个胆大包天、连皇帝的禁令都敢违反的叛逆少女,正是为了向天下士子展示取仕公平的决心。

在严惩柳家之后,士子也确实情绪高涨,就连一向摆烂的太学监生,读书都读得悬梁刺股。

这是个好兆头。

越是这样,顾巡之的地位就越是尴尬。

他是个书生,还是个不需要考试就被证明有为官才能的书生。

他替许元成代笔多年,对礼部衙门的事务了然于胸。

他的文采也被李南浔亲眼鉴定过,认为他是个不可多得的苗子。

以往几届考试,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他不能中选。

可这次所有心怀不轨的官员都偃旗息鼓,科举从头到尾都主打一个公平,他这样的人,不可能不出头。

然而他能出头吗?

他是揭发试题泄露案件的证人,一场整饬科场的风潮就是从他这里开始。

他又被柳如玉刺杀,若不是沈鸣鸢派人保护,早已经魂归天外。

沈鸣鸢赏识于他,带着他去见李南浔,还将泉隐山庄的的事务交给他。

这一个多月下来,他俨然已经是公主府心腹。

不必说府中上下,就是京城之中,也对他这人颇有耳闻。

若他在沈鸣鸢监考的科举之中一举得中,高居榜首,就算他的一切都是凭借实力得来的,又有多少人能信呢?

沈鸣鸢靠一己之力换来的,那个给天下士子的“公平”,将在有心人的借题发挥之下,不复存在。

只有他不应考,避开这个嫌,沈鸣鸢才能坐稳她的地位。

才能在天下士子的心中树立威信,让士子们对她感恩戴德。

而这一切的代价,就是他枉顾十年寒窗,放弃唾手可得的荣耀。

他只能继续做一个默默无闻的小书生,窘迫起来,甚至有可能继续给人代笔、或是去清心楼弹琴。

沈鸣鸢不知道可以说什么。

她并不想干涉任何人的人生,尤其是那些和她相熟的、信任于她甘心将性命托付给她的人。

——比如顾巡之。

她所做的一切,都是想给他们争取最好前程。

如今她反被她的追随者们所成就,她心里充满感激,也充满歉疚。

她沉默着,顾巡之却一直冲她微笑。

他们两个并肩站立,一起看着金黄色的霞光彻底隐没在山体的后面。

沈鸣鸢才对顾巡之抱拳,重重行了一礼。

她说:

“顾公子之恩,我不知如何相报。如今便给顾公子一个承诺,只要我沈鸣鸢在世间一时,必保得顾公子尊荣一日,直到时机成熟,公子得以应考,取得功名、高中登科。”

顾巡之也向沈鸣鸢还了一礼。沈鸣鸢做的承诺不会食言,他知道的。

顾巡之说:“公主殿下向来一诺千金,巡之惶恐。巡之便也向殿下承诺,”

他放眼望去,仿佛楼外是大盛朝的万里江山:“巡之在公主府,便做公主府的肱骨;巡之在大盛朝,做大盛朝的肱骨,此生此誓,绝不违背。”

德昭二十二年这个平平无奇的秋天里,他们二人在腾蛟阁上的一番对话,并未被史官记入史书。

但他们两个都知道,日后几十年深厚的君臣情谊,便是从这一日开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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