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观遍人世泥淖,我无泪

盈阙在人间寻到了四滴眼泪,才将将过了一年。独留最后一泪,掐都掐不出来。

空桑跟在盈阙身后,颤颤巍巍地替她打着伞,絮絮叨叨,絮絮叨叨,直把人间作炼狱,苦海沉浮,说得恨不能使阎罗泣泪,但盈阙只冷冰冰地听着,半滴眼泪也没有。一把老泪纵横,尽日无休,盈阙被吵得头疼,便将他打发回了空桑山上种树去了。

又在人间晃荡了大半年,遇见过几位仙友,颔首微笑有之,冷嘲热讽有之,视而不见亦有之。还碰见了天族的殿下,京沂也跟了下来,见着盈阙很是欢喜,若不是她小姑姑的威慑,大抵便要悄悄跟着盈阙跑了。

盈阙回东望宫时,众神未归,优昙婆罗未开。

将眼泪递上,一滴一滴地数着,一滴君王泪,哭饿殍载道易子食,二滴寒门泪,哭富贵蠢蠧天下知,三滴老父泪,哭黑发早殇无人养,四滴新妇泪,哭良人不归空盟誓。

白泽帝君问她:“最后一滴眼泪呢?”

盈阙摇头:“我不想哭。”

“他们不可怜吗?”

“可怜。”

“你可曾心生悲悯?抛开因果,抛开天命,生否?”

“未生。”

“痴儿!痴儿!若不曾心生悲悯,又何以明白因何而泪,又何以知其可怜?”

盈阙皱了眉头。

“想不明白便罢了,你且答本帝君,你可畏惧因果?”

“不惧。”

“为何?”

“今日之果,是昨日之因,也将成来日之因,惧或不惧,也在因果之中,因果轮回,生难逃,死不休,受着便好。”

“受不住呢?”

“受不住的不是入了生死轮回,便是应劫归墟,活着的没什么受不住的。”

帝君觉得脑仁儿不大舒服,捶了两下脑门又继续问她:“本帝君听了你在人间九州时说的大道理,你且与本帝君说道说道。”

盈阙想了想,只有那个陵国君王执拗,她与他说的多些,便说:“陆吾说过,一石激起千层浪。旁人的因果不该被我搅乱,我也不愿自己的因果旁生枝节,更何况承了的便是该承的,岂能这点担当也没有。”

青蓦在一旁听了半日,忍不住问道:“似仙友这般说法,那不是万事不为,或可避开因果?”

“这是帝君的弟子?”盈阙望向青蓦,叹了口气方道:“我有所求,便不会万事不为。陆吾说过,众生皆有所求,求俗物,求清净,求无求,求众生之求,若当真无所求,要么是大乘得证,要么是半死不活。这般浅显的佛理,帝君不曾教导过您的弟子?”

帝君哼道:“以前见你,还当你不会说话,今日看来,牙口尖利,与陆吾倒是一脉相承。”

盈阙觉得对以后的师尊,还是应该解释一下:“不过是无可说之人,也无可说之话。”

帝君悄悄翻了个白眼:“方才问你的可想明白了?”

盈阙又皱起眉头,她还没想明白。

白泽帝君端着茶盏得意洋洋地看了她半日。青蓦瞧着着实不成样子,方才以手握拳置于嘴边,虚咳两声。

白泽帝君瞥了他一眼,放下茶盏:“罢了,原当你于因果之道上,通透冷漠太过,现下看来,还是个不通又执拗的木头,至少还算诚实,倒还可一教。你便留下听听那些娃娃下凡一趟,历了什么,悟了什么。”

盈阙应了一声,便抱着小狐狸站在一旁,反应很是平淡,倒是青蓦与行云抖了抖耳朵。

青蓦:“师妹你喜欢狐狸啊,这只虽可爱,但到底是魔族的,下次我带你去青丘挑只小崽子,虽没有九尾狐族与这九幽狐尊贵,但品相定不差。”

盈阙将小狐狸抱得紧了些,未说话。

青蓦:“师妹坐会儿,人间去了一趟定是累了。”

盈阙迟疑着点点头坐了下来。

青蓦:“师妹喝口茶,那些娃娃还要许久才来。”

盈阙皱眉道:“你我初见,仙友不该如此热络。”

青蓦被说愣了,看着盈阙有些委屈,想了会儿又道:“阿盈妹妹,你五万年前是不是去过东望山?那你可还记得师……哎呦!”

白泽帝君忍无可忍,丢了只鞋子砸在青蓦头上。青蓦委屈地去了院子里,与行云一道给花浇水。

神思漫游了大半日,又同白泽帝君下了几回棋,方渐渐有几家小神君回来了,盈阙听了会儿,颇为无趣,便也跟着青蓦去了院子。

青蓦与行云很是奇怪,青蓦更是激动,要把她赶回去,却听盈阙说是帝君让她过来的,方才作罢。

行云实在好奇,便借斟茶去听了一耳朵,回来之后表情莫名,笑了一会,才说:“哪还是什么人间九州,说得比九幽万魔窟还可怖,和说书一样,渭水的小公主说着还哭了,眼泪水儿哗哗地流。”

盈阙问:“万魔窟可怖,魔族犯了什么错,被囚在万魔窟?”

青蓦脸上的笑意僵了三两分:“你怎么忽然问起这个?”

盈阙:“以前被捉去时,听魔族的人说起他们是无辜被天道所弃。问陆吾,他不愿告诉我。”

“等以后问师父吧。”青蓦想了想又说道,“师父方才说你可一教,便是要收你做弟子的意思,我是东望山的大徒弟,唤你一声师妹不算逾礼吧。”

盈阙抿了抿唇。

三个蹲在地上,远远地瞧着花苞,已是两日多了,也没瞧见它有开花的迹象。相传优昙婆罗经三十万年才开化一度,是祥瑞之花。

盈阙问:“明日我能把花玦带来赏花么?”

青蓦答说:“自然可以,只是师妹竟与花皇族那小子交好么?你不是……”和他们花皇族五行相克吗?

只是还没说出口,便被行云抢过了话:“大师兄你与帝君整日埋首山上修炼,自然什么也不知道,小师姐与花玦殿下那可是同话本里说的青梅竹马一般啊!”

盈阙没有理他们在说什么,呆愣愣地望着那株素华流光的花。花玦说他最爱同雪一般的花,都说优昙花开如千堆雪,此生最恨寿数须臾,不得一见。

“昆仑那女娃娃何在!”白泽帝君忽在殿中吼了一声,将青蓦与行云唬了一跳。

青蓦看向盈阙:“师妹不是说是师父着你来院中的么?”

盈阙只当未听见,正要回殿中,被青蓦拦住:“师妹你这小狐狸招眼,殿中来的都不是寻常仙家,且先把它留在院中,师兄与行云替你照顾。”

盈阙看了眼小狐狸,轻轻摸了摸,在耳边低语两句,才把她放在院子里,信步回了殿中。

几家已携了拜师礼走了,几家仍不甘心,笑央着要赏花,便留下坐着吃茶,还有几家尚未回来。

若水的阿女递上她的五滴泪,数着,一滴娇女泪,喜春衫风筝秋千荡,二滴状元泪,喜十年寒窗一朝扬,三滴商人泪,喜掷金碎玉如瓦砾,四滴鳏夫泪,喜却旧扇结新鸳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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