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6. 十梳头上寻白头

天亮了。

花玦盈阙携手回到家时,茅屋柴扉前小杌子上,正坐着一脸怨念的花小簌,手中还握着一把系了红花结的小梳子。

背后有满院繁花,花前却只有一个怒目小童。

花玦被瞪得心虚,正欲巧言令色说些好听话来,花簌却于他开口前一刻转身进屋去了,只留下一句:“过来梳头!”

噫,人已进屋,余怒犹存。

这两年在人间,花簌一直是以花玦弱弟身份自处,以此躲避天族耳目的追踪。

不过,虽以兄弟叔嫂的辈分相处,但,若正经论说起来,花簌还是花玦的不大正经的长辈。

毕竟,花簌是山河宫神树之果,而归来树生长至今,俨然已成花皇一族之根本,归来树不论是年纪或是在族中地位,作花缱的祖宗都是绰绰有余,既是如此,花簌便也是花玦的祖宗了。

自然,盈阙亦成了她晚辈。

盈阙接过花玦手里厚厚一沓的清心诀,和已洗净了的笔墨砚台,默默地跟着也进了屋。

“咳。”

被留在门外的花玦,不尴不尬地虚咳一声。

望着柴扉半掩,花玦蓦地粲然而笑。不知笑的什么,只是呆呆地傻笑了半晌,方才拎着杌子进去。

“唉,我这哥哥傻哩!”

花簌悠悠叹了一声,等盈阙换下衣裳,才从窗牖旁起身。

今日她起了个大早,兴冲冲地过来却扑了一空,那两个不省心的也不知又相携私奔去了哪里,徒留她一人,空对着空荡荡,红艳艳的新房,无语凝噎。

孤零零地坐在被捂热了的小杌子上,苦巴巴地望着无一归人的萋萋小径,她寻思着,今日莫不是她成亲吧?她怎地这么像个被逃了婚的凄凄怨妇呢?

好在这回早非初次。

遥想两年前,她初至人间,瞧什么都新奇,什么都想去瞧上两眼。刚逗上一只凡间雀儿,一扭头,那情浓意切的两人便已不知所踪。而后她便被好心肠的人间小姐姐领上了官衙。没过多久,那俩便于原地被寻着了,上衙门将她给领了回去。

如是种种事迹,胜比恒河沙数。历此茫茫,百端交集,只觉此心如凡铁,而今百炼已成钢。

再有此种事,她只需留待原地,这私奔的两人不多时便会回来了,最久的一回,也是不日即回。多寻多事,不必寻竟是最好。

这般想想,今日除了本要成亲外,倒也不是甚不寻常之日,如此她便想通了,也无甚可大惊小怪的。

瞧,这不就自个儿回来了?

也不过比她原定的时辰,晚了那么两三个时辰,罢了!

盈阙端端正正地坐在梳妆台前,台上的铜镜里,盛着她身后头顶满屋的红光。

这个颜色真是热闹。

昆仑都没有这般浓烈热闹的颜色,不过昆仑山之外,却常有这般颜色。诸如山河宫、东望山,还有人间。

胭脂红花,火烧红云……日日都有,再寻常不过。

听陆吾说过,过去的昆仑之丘太过热闹。既然热闹至那等地步,红花红叶,红云红霞那些,大约不会少吧。

等盈阙想完一圈,从新房想到昆仑,又从昆仑想回人间,从红绸花想到红花儿,又从红云想回红喜字儿,花簌的梳子还未落下第一梳。

铜镜里映出花簌的虚像,她正一手攥着木梳,一手握着一把自己散下的头发,咬着唇,皱着眉,发着呆。

虽说花簌在人间一直是作男孩子的打扮,但大约是女儿家的天性使然,她梳头的手艺比花玦还要娴熟。平日晨起妆扮,常常顺手便将盈阙的头发一同梳好。

听她说,今日这梳头的活儿便是花玦分派给她的。

盈阙望着镜子,唤了她一声。

“嗯?”花簌回过神来,见盈阙正看着她,闷闷地低声道了句,“没什么。”

嘴上说着没什么,手里的梳子却迟迟落不下去,盈阙也不催她,自己盯着镜子,竟也发起了呆。

未几,盈阙神游天外之余,忽听得耳边有人说话:“阿盈姐姐,我,我不能给你梳头!”

盈阙不大懂这些婚俗,当下也不知怎样是好,怎样是不好。只是花簌既不愿意,她也不觉有甚,便点点头,想找花玦过来——平日绾发也便罢了,今日这些头冠钗环她是当真弄不来。

盈阙正要答好,影卿却忽而出言拦止了她。

影卿取笑盈阙,告诉她说,哪有新郎给新娘梳头的,拜天地之前,新郎新娘不许见面的。盈阙皱皱眉,影卿便又教她问问花簌为何临时变了卦。

盈阙从其言,改口问道:“为何?”

花簌把梳子塞进盈阙手里,便蹲在盈阙的凳子边,抱着腿,歪头靠在盈阙的腿边,甚有些愀然不乐之状。

她说:“不管是人间还是神族,为新娘梳头之人都会寻那些福泽深厚的。”

盈阙没有理会影卿叫嚣着让她把花簌推远些的话,只接花簌的话淡淡应道:“嗯,你昨日说过的。”

花簌抬起头望着盈阙:“可我好像……不是个吉祥的人呀。”眼中一下盈满了水光。

盈阙不由缄默,连影卿都一下子安静了下来。

花玦将一切的秘密都藏了起来,这两年在人间,花簌上学堂念书,和镇上郎中学医,与同窗小友玩耍,柴米油盐酱醋茶一样不差,她活得便如同真正的凡间小孩儿一般。

可她真的很聪慧啊。

她问过,为何他们好像流落人间在躲着谁,为何她不能回山河宫归兮台,为何她再也使不了神力,为何她病了,为何她的病怎么也好不了。

花玦自然没有告诉她,她一回问不出便也不再问了,好像将一切忘记了一般,继续过着她的凡人日子。

日子久了,花玦和盈阙便也都以为她不记得了。

盈阙轻抚她的头顶:“昨夜不是还很欢喜,今日为何便这样想?”

“这几日都很欢喜,欢喜得想不到,顾不得这些。”花簌难过道,“可今早,我一人在这里等你们回家,也不欢喜了,我,我有些怕……”

盈阙不解:“怕什么?”

“我怕,你们不要我了……更怕我是个不详的人……会连累到你们,害得你们受伤出事!”

她眼里的眼泪一下子淌了下来,一颗一颗滚珠似的,像岚烟里,檐上清莹莹的雨滴。

盈阙愣住了。

半晌,花簌还在哭,泫然泣露,好不可怜。盈阙生硬地哄道:“莫哭了。”

听这冷冷清清的语调,影卿不由哂然,笑话盈阙这样说话会吓哭小孩。

但花簌却真的被哄好了,捏着袖子擦干了眼泪,红红的脸颊,委屈巴巴的样子,瞧着却更可怜了。

盈阙心想,终归还是自己和花玦把花簌一个人留在家里,才教她这般伤心。虽然她并不明白,一个人待着有哪里好怕的,大约因为她还小?毕竟以天上的时日来算,她还尚未满月。

唔……

“是我与花玦的过失,日后我们不落下你一人了。”

花簌顿时破涕为笑:“好!”

嗯?

影卿觉得,仿佛有哪里不大对劲?不过她打好的一大堆糊弄……啊不是!是宽慰花簌的腹稿,不用教给盈阙了,罢了罢了,正好省去了麻烦。

于是,影卿也便懒怠再追究是哪里不对劲,安心地阖上了眼。

花簌重展笑颜,哼着小调又从盈阙手里拿回小梳子。

盈阙不自觉虚握了握空出的手,凝望铜镜,不由沉思,也许花簌她……真的不记得了?

花簌扭着小腰,将梳子在早晨新制的花水里撇了撇,握起盈阙垂到地上的一把青青鸦发。

“一梳发如水,青丝绕心头……”

如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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