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那个男人好眼熟

周光赫没点头也没摇头, 微皱着眉头,伸手从蓝所长怀里,一张一张抽出汽油票, 归放回油蜡纸包里,但没有重新叠起来, 只是摊开, 然后盯着瞧。

小姑娘交给他,并嘱咐了他, 要到单位再打开。

在此之前,李华和朱翔到家里吃饭, 谈起了公车私用导致的难题。

晚上, 小姑娘又特地问他所里的事,还问所里的人怎么样。

然后

这很明显, 就是送给他, 让他去解决所内急需要用的汽油票。

汹涌潮流冲击血脉, 一浪高过一浪拍打他的心脏, 周光赫喉结滚动, 将涌至喉间的酸意咽下去,尽全力集中注意力, 思考家里的小姑娘为什么会有这么多的汽油票。

以所长的人脉, 都只能弄到十几升汽油票, 小姑娘给他的,足足有三四百升汽油票!

且先不说这些油票直接让所里十几人解除危机。

光这些票, 得花多少人情, 又得花销多少财力, 才能换来。

小姑娘哪里来的人情, 哪里来的钱?

而且,这票子的来源,会不会是从……

“周队长,你这些票子花了不少人情吧。”

邹凯突然出声,脸上表情早已调整好了,看起来与大家无异,带着笑脸,“周队长十几年没怎么回过沪城,一回来居然就能弄到这么多棘手的票子,看来周队长不但能力强,人脉人缘这方面也不差。”

在场冷静下来的人,都听出来邹凯这层话之下是什么意思。

但却没有一个人与他站在一边,反而想帮周光赫回怼回去。

甚至连马虎胡闯等人都没有吱声。

票子摆在眼前的冲击感实在太大了,这些票子不单单只是票子,在其背后还代表着强大的背景关系。

几人跟着邹凯,就是看中这些。

敢在背后嘲笑周光赫讨邹凯开心,也是看准了周光赫虽有能力,却孤立无援。

但此时此刻,不论是为自己当下待解决的危机,还是为了周光赫可能与他们想象完全相反的背景,都不敢再张嘴帮腔,以免真的得罪了人。

眼看自己原来的属下站在了中立位置,中立就已经代表了是倒戈,邹凯极力维持住即将崩碎的表情,继续笑着,等着周光赫回答。

过了好大一会儿,会议室里响起周光赫若有似无的回应,一个“嗯”字。

一个轻轻的“嗯”,轻而易举击破邹凯极力绷住的笑脸,怒气攻心,喉间瞬间感觉到了腥气。

偏偏会议室里还立马响起了一阵阵附和恭维声:

“周队是我们沪城土生土长的人,虽然十几年没回来,但几乎每年都有战功荣誉传回来,自然不陌生。”

“是啊,周队可是战斗英雄,哪里车最多?当然是军队了,人家就算是沪城找不到人,还有那么多战友呢。”

“对,没错,这里就有军用汽油票,周队未雨绸缪,大局观与办事速度都让我们惭愧。”

“要不然人家周队能直接来当队长,还能在几天之内,就能得到大家的认可。”

这话说的不违心,周光赫入职后这阵子,表现出来的专业素质与过硬的能力,以及夜以继日的拼劲,大家都看在眼里,这是真的想为人民做事,真的把人民安全,沪城治安放在心里的治安队长。

大家打从心底认可他。

虽然目前还是代队长,但大家已经默认他是队长,这从刚才最激动的时候,就能看出来他们内心的真实想法。

当然,能说出那些话,也不是真的与汽油票完全无关。

只是如果硬要说这种“吹捧”,换成是邹副队长,很多人都没办法违心说出口,可能部分人为了家庭负担,会强行勉强自己去低头,但是换了周队长,没有一个人不是心甘情愿。

哪怕是马虎,让他说,他都会比对着邹凯奉承吹捧的更为真心。

邹凯脸色彻底绷不住后,在大家夸赞周光赫的短短时间里,又调整回正常。

这是他从小就被家里严格训练出来的本事,脸色与表情能够变成武器,也能变成烟雾弹。

“既然如此,周队长,是真的打算将这些票上交给所里,帮助大家渡过难关了?”

邹凯一句上交,断定拿捏住了周光赫。

如果他说是,那么除了所里的感谢,就不要再妄想其他收获,四月还没到,他自己不是就完全拿不出另一半的汽油票。

再加上一些周光赫不大可能完成的任务,他完成了,队长很大概率仍然落在他的头上。

那么最后,周光赫这几百升汽油票,就彻底打了水漂,倒贴赔本,一无所得。

如果他说不是,代表还有从其他同事手里获利的想法,那就更好了,套购转卖,成了实打实的票贩子,简直就是送上来把他赶出公安部门的机会!

邹凯淡笑着,看着周光赫,心里猜测他表面虽平静,心里一定翻江倒海,察觉走进圈套,却别无办法,着急得快疯了。

“不是。”

周光赫开口了,邹凯笑容顿时更深了。

“这些票,我还不能做决定。 ”周光赫将蜡油纸重新叠起来,看向面带急色的蓝所长,“我明天早晨上班,就给你答复。”

蓝所长顿时喜上眉梢,“行行行,还有一个星期时间,不着急。”

其实着急得快疯了,但是所里的人都看出周光赫面色有异,经过刚才的头脑发热失控,心里还有着许多没有消散的羞愧,没人会再出声阻拦或是追问打扰他。

邹凯微眯双眼,他当然巴求不得有人能够出声追问周光赫,最好今天就逼他做一个准确的答复。

但即便他急中生智做出反击了,即便他心中对接下来另有成算,也不能掩盖他今天输个彻底的局面。

没人会再看他的脸色,也没人会再按他想的去做,只能再次强压下一口气,继续等待,等待明天周光赫给出的会是什么答复。

梧桐里以外的人都从周家散去后,左邻右舍的人走进来,看着周卉坐上轮椅,新奇尝试每一种做法。

老油条:“周卉,你上个厕所看看。”

金巧芝:“你脑子有毛病吧?”

哄堂大笑。

一直到做晚饭的时候,邻居们也不肯走,拎着篮子,簸箕,钢蒸锅子,编织袋,择菜的、捡米的、杀鸡拔鸡毛的、刮小黄鱼鱼鳞清理肠子的、生炉子换煤球的……都拿到6号楼门口弄,搞得乌烟瘴气。

水琅抚额,看着外面拔鸡毛杀鱼的,不知道为什么这样的事也拿到家门口来弄,也不知道这些明明是早上才能看到的场景,为什么傍晚会在家门口见到。

“好了好了,生好了!”

“这么快!”

“是的呀,拿一些水干部的木花放进去,一下就点着了!”

于是,答案出来了。

这群邻居为什么会聚在这边,就是为了周家天井里的木花。

在水琅点头之后,成了大家争抢的宝贝,一人装了一篮子回去。

这年头,一根树,一段木头,全都是属于国家,木头是最容易生起炉子的燃料,薄薄的木花,像纸一样,就更是如此了。

邻居们看完房子后,早就看上了水琅的木花,这不,今天终于达成所愿了。

一篮子,能生一个月的煤球。

不过,大家都有来有往,不是白拿。

晚上,周光赫一回来,从进门,停车,洗手,再到走进客厅,就来了四五拨人送菜。

“人格魅力强。”周光赫笑看着桌子上丰盛的菜,将一罐水琅交代的麦乳精放在桌子上,“你又做了什么,让大家这么心甘情愿送菜过来。”

“木花。”水琅将蒸好的米饭端出来,“大丫二丫三丫,快把筷子和碗拿过来,再去把妈妈叫进来。”

放下锅子,就看到了麦乳精,拿起来转了一圈瞧了瞧,瓶罐在这个年代是奢侈品,是最洋气的代表,但在水琅眼里,却是极具年代感。

总说这个时期的麦乳精跟后世是两样的,现在东西就在手上,水琅不想忍耐,递给周光赫,“撬开一下。”

“大姐不在?”

周光赫接过罐子,侧头看向房间,原还以为大姐在里面,发现确实没人,心里顿感奇怪,“大姐出去了?”

刚问完门外就传来声音,转头一看,大姐坐在轮椅上,双手推动两边的轮子走进来,看见周光赫一笑:“小弟回来了。”

“轮椅买好了?”周光赫稀奇走过去,“这轮椅怎么看着……”

“更高级!”二丫跑到妈妈身边,“小舅妈画的,能躺平,能上厕所,还有铃铛,有袋子,能去买菜。”

“你设计的?”

周光赫吃惊看着水琅,“怎么又是你设计的,你到底还有多少本事?”

几百公升汽油票还没张口,就再次受到一波冲击。

他的震惊,让水琅很受用,眉头一挑,“那能让你知道?”

周光赫:“……我去拿起子开罐头。”

麦乳精的内嵌盖子卡得很紧,

盖子一揭开,麦香味夹杂着奶香味就扑鼻而来,围在旁边的水琅及三个丫头,全都下意识吸了一口气。

二丫激动道:“就是这个味道!”

“还真挺好闻。”水琅将搪瓷缸子拿过来,用勺子挖了满满两勺,“够不够?”

“看你想喝多少,淡一点还是浓一点。”周光赫将墙边的暖水瓶提起来,时刻准备着倒水。

“那再多放一点。”水琅又挖了两勺,“倒吧。”

热水直冲而下,麦乳精颗粒瞬间融化成奶咖色的液体,麦子醇香与牛奶的甜香混合在一起,即便不是在这物资匮乏的年代,也没人能够抵抗得了这种香气。

水琅端起来使劲闻,觉得这种香气比后世的奶茶还要让人陶醉,可能是小麦的原因,多了一种踏实的眷念,就像是看到了大米与白面,打从心里生出安全感与温暖,“把你们自己的喝水杯子拿过来。 ”

家里每个人都有自己专属的喝水杯,三个丫头也不例外。

四勺麦乳精冲了大半杯,水琅分别往三个丫头的杯子里倒入差不多的分量,又把大姐的杯子拿过来,也倒了些进去,最后转看向周光赫,“你不喝?”

周光赫沉默,“找不着杯子。”

水琅扫了一圈,看到橱柜上放着一个搪瓷杯子,上面用红笔画了一个小太阳,“那不是吗?”

周光赫慢慢吞吞挪步,将杯子拿过来,打开盖子,慢慢吞吞递过去。

“跟你分享好吃的,怎么搞的跟我强迫你一样。”水琅说着,给他倒得最少,大概就两口的分量,然后就自己吹着,品尝起来。

入口前调是浓郁香醇的麦香味,久久不散,随即乳香袭来,更是妙不可言,咽下去后,嘴巴里还停留着甜香。

仅这一口,就感觉滋润了因拮据而遭的罪,受的苦,顿时觉得人间美好,诞生出一定要努力工作挣钱的念头与冲动。

“真好喝!不愧是高级奢侈品!”

与大人感受不同的三个丫头,不仅仅是味蕾被满足了,精神同样得到前所未有的满足。

她们就算还是土包子,但也是看过麦乳精,尝过麦乳精味道的土包子了!

麦乳精果然好喝,怪不得谁拿一点麦乳精出去,就能吸引一大群小朋友围着。

三丫扯了扯小舅妈衣角,“小舅妈,我能不能不冲开,尝尝干吃的味道?”

水琅还在回味着嘴巴里的味道,从罐子里舀了一勺放到三丫手掌心,“吃吧。”

三丫并没有吃,将手心里的麦乳精颗粒小心翼翼放进口袋里。

她要等明天天亮,小朋友们都放学的时候,再出去吃!

三丫已经忍不住兴奋笑了出来,抱着比脸还要大的搪瓷杯子,品尝美味。

周光赫吃相一向是属于比较斯文的,再怎么饿,水琅也没见过他唏哩呼噜狼吞虎咽的样子。

然而今天,看着他大口大口往嘴里塞米饭,水琅怀疑问:“你是中午没吃饭,还是下午追人追到外地去了?”“怎么了?”周光赫还没意识到自己吃相与往常不同,“中午确实没来得及吃。”

晚上赶着回来,有事想问,也没等单位食堂开饭。

水琅微怔,正想继续问,后门楼梯口传来周复兴的声音:

“小弟下班了?”

接着一家四口就穿着袜子走了进来,大人身上背着包,小孩子身上也背着书包,看样子刚从外面回来。

周光赫转头应力一声,“回来了,有事?”

一家四口一进客厅,就被桌子上的菜吸引过去,炸小黄花鱼,芹菜炒墨鱼,白菜年糕,香菇鸡肉,凉拌豆腐,还有麦乳精的香气!

咽口水的声音接连响起。

他们晚上在外婆家里,吃的是芋干稀饭,一点荤油都没见着,配菜只有一盘炒霉干菜。

周光赫放下筷子,“有事?”

周复兴强行将目光移开,盯着旁边的橱柜, “没啥事体,我来问问你,今天是不是去过那边了?”

周光赫想了想,点了点头,“去过了。”

“哪能讲?”周复兴打量小弟的脸色,看不出高兴的痕迹,立马来了劲,“是不是被晾了?”

周光赫又点了点头。

“我就说让你不要去,不要去,你非不听,非要去吃了苦头,受了屈辱才肯罢休。”

周复兴此时此刻的脸上倒是实打实的真心,“那边早就不当我们是家里人了,连普通亲戚都算不上,你没回来之前,我被晾了不知道多少次,从天亮等到天黑,连面都没见到,提起来一肚子都是屈辱!”

“我们到他们家里去,连大门都进不去,他们住在高级干部楼,我们站在外面,被人指指点点,头都要抬不起来,真是做得出的。”

金巧芝生完气,看到水琅,“小弟,以弟新妇的能力,你以后完全不要再想着往那边跑,今天来了三拨人,三拨人!房产局,木柴厂,医疗用品厂,统统想让弟新妇过去上班,我们梧桐里从古至今

周光赫诧异看向水琅,“房产局?”

“是的呀,就是房产局,是房产局的许副局长,带着一帮领导来家里看装修,一见着这间房间,哦呦,路子都要迈不动了,走的时候,那个许副局长差点给弟新妇磕头了,求她到房产局去上班。”

金巧芝丝毫没察觉到自己的语气有多崇拜,又有多自豪,“我们自己有这样的本事,压根用不着去求那边!”

“没错!”

周复兴不知道具体情况,只是晚上在丈母娘家吃饭的时候,听到老婆炫耀了一通,也没听清楚,反正晓得当下只需要附和老婆就行了。

两个人此时此刻,觉得小弟跟他们受了一样的罪,吃了一样的屈辱,那就是站在同一边的人。

正想再趁机把前些年在那边吃的白眼全都一一倒出来讲,就听到周光赫讲:“等我们吃好饭再说。”

周复兴夫妻俩被掐住了嗓子,满肚子话出不来,也不能再继续跟弟新妇攀关系,只能不甘心上楼。

晚饭过后,周光赫洗了碗筷,跟着水琅走进房间,关上门,上锁。

再走到窗户边,关紧,插上插销,拉好窗帘。

“你干嘛?”水琅疑惑看着他,“做贼一样。”

周光赫又绕回房门前,附耳听了听,确定大姐和三个丫头都回房间了。

把书桌底下的椅子,搬到水琅面前,坐下,盯着她看。

水琅眉头缓缓拧起,“有话直说。”

周光赫从口袋里掏出油蜡纸包,摊开捧在手心,默默看着她。

“你怎么又带回来了?”发现是因为这件事,水琅眉头松开,双腿盘起坐在床边,“你们所不需要了?”

“非常需要。”

“……那这?”

“你……”周光赫一张口,发现语气还是有点着急,生怕这个状态说出的话,过急过重,不小心让小姑娘难过,停顿调整了片刻,“你这些票,真的是不亚于一颗炸弹丢在敌方高地。”

水琅轻笑出声,“怎么?大家都被吓到了?反应很夸张?”

“不是一般的夸张,炸地每个人都失心疯了。”周光赫依然用双手捧着票,“这票子是开会开到一半的时候掉出来的,连我都被吓懵了。”

“啊?”

水琅惊讶抬眉,“不是你一到单位就打开,然后给所里的?”

“不是,是在所里非常需要的时机,从我口袋里掉出来,落在大家面前的。”周光赫想到大家的样子,就忍不住摇头,“一个个激动地都要哭出来了,连所长们都激动地语无伦次,总之,你这颗炸弹,是达到前所未有,非常不可思议的效果了。”

他的描述,让混乱激动的画面浮现在眼前,水琅忍不住笑出声,突然,看到票子,“他们不要这些票,让你带回来了?”

“怎么可能不想要,恨不得来抢了。”

周光赫看小姑娘被自己说得很高兴,组织好语言问,“但这票子实在太多了,所里这段时间,每个人都在动用所有关系想办法去找,最后只有所长托关系弄到了二十公升汽油票。”

水琅的笑声戛然而止。

周光赫顿时觉得自己的心跳也跟着止住了。

“你什么意思?”水琅上下打量他坐在椅子上的模样,“刚才我就觉得不对劲,原来你今天是来审我的。”

“不是!”周光赫心下惊于小姑娘的敏锐力与聪明,简直就是一点就通,“我现在一点都不奇怪,一点都不惊讶,你会被三家单位争着抢着求着去上班了,我要是单位领导,我就是

这看似不是甜言蜜语但又像是甜言蜜语的话,让水琅心情好转,“有话直说,不要再拐弯抹角。”

“你这票子从哪里弄来的?”周光赫直接问了,“跟黑市有关系吗?”

听着他严肃的口吻,看着他一瞬间转变的专业面孔,水琅怔了怔,仿佛看到了他工作时的样子。

但很快,似乎发现她被吓到似的,他严厉的眼神立马又被温度融化,语气也变得轻柔,“你是我家属,你做了就是我做了,我就是想问清楚来龙去脉。”

“可能有关系。”水琅平静道:“但我跟黑市没关系。”

周光赫微愣,“什么意思?”

“我说你怎么变得这么死心眼,这么木讷了,你不是应该最会审时度势吗?东西都给你了,你们所的人也都看到了,直接顺杆子往上爬,把东西送出去解决难题,以后办案有硬件了,你也收获了人缘,代队长不久就能变成正队长,这不就得了吗?”

打从他一张口,水琅就知道他在想什么,忍无可忍道:“你也说了,大家都很激动,都很想要,所长都激动得失心疯了,说明都一致默认,这票子就是你光明正大凭借人脉弄来的,怎么就你死脑筋,还把票子抱回来,坐在这审我,怎么了,你是打算把我抓去关监狱,再把这些票子上交到工商所,看着你们所那些只是送老婆生孩子才私用一下车子的人,受处罚丢工作?”

“不会把你抓监狱。”周光赫急忙道:“你是为了我才去弄这样票子,我怎么可能让你去蹲监狱。”

刚才那话,什么你是我家属,你做了就是我做了,水琅已经明白了他的意思,现在就更明白了,真出了事,他是要自己去认罪,忍不住抬手敲了他脑门,“你是在部队彻底待傻了。”

周光赫一动不动,任由她敲。

水琅看着他,心里很复杂,对于涉及工作,他这样不知变通,不会因为有利于自己,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永远把底线规则摆在

因为国家有这样的公安,身为人民,而感到庆幸。

但又因为跟他关系算是比较近了,是合作伙伴,而有一种“恨铁不成钢”的感觉。

终究是前者心理占据了上风。

水琅调解好复杂的心情,“我跟你说,这些票我拿得理所当然,问心无愧,不是囤积套购,我也没去过黑市,没跟黑市的人交流过。”

“我信你。”周光赫曾经侦破过无数敌特,从水琅的眼神与口气以及面部微表情,肢体微动作,看出她没有说谎,“那这些票,你是找谁弄来的?是不是……花了很多钱?”

“废话,当然花了很多钱。”虽然是小三一家给的钱,水琅语重心长道:“你啊,以前在部队里面,军令是铁的,纪律是铁的,你身处那样的环境,做事绝对不会投机取巧,不会想着变通,是正常的,但你现在不是军人了,你是公安,你面对的不再是敌对国家的人了,你现在是真正的为人民服务了,遵守纪律没有错,但有些时候,为了人民,你得学会变通,不能一板一眼守死规矩。”

周光赫很认真点了点头,“钱是给的谁?”

水琅缓慢朝天翻起白眼,长叹一声,往后倒在床上,“周光赫啊周光赫,把你当时愿意跟我结婚的脑子找回来吧,你真是累死我了。”

周光赫将票子放到床头柜上,坐在床边,侧倾着看水琅,“你就跟我说吧,我不会让你有任何危险的。”

水琅翻了个身,背对着他。

周光赫往前挪了挪,“你才回沪城几天,怎么会比我们全所的人加起来……”

“资本家!”水琅翻过身来,没好气道:“你忘了我是资本家了吗,时局将变,你们所那些普通公安,弄这些东西,能比得上资本家吗?以后上赶着给我送我想要的东西的人,能从你家门口排到外滩,再绕着黄浦江排一圈,懂了吗?”

周光赫:“?”

时局变了吗?

他怎么不知道。

资本家已经可以这么光明正大,抬头挺胸骄傲了?

看他不说话了,水琅坐起来调了个位置,正躺在自己这边,“周光赫,下了军队的战场,走到人民构建成的社会战场上……算了,你自己看着办吧。”

周光赫将被子抱过来,按着叠起来的顺序打开,盖在水琅身上。

“你真的,是一个很善良的小姑娘。”

“但是不能就这样……白拿你的东西给所里。”

早上。

周光赫刚停好车子,大厅就已经站满了同事。

“你们……”

“周光赫!”

周光赫身体一顿,急忙回头,看到走过来的人,才发觉自己刚才真的没有听错, “你怎么来了?”

一群同事,以及赶过来的三位所长,全都被怒气冲冲走过来的小姑娘吸引住视线。

很快,还有人没看清楚小姑娘的模样,就被她的动作惊住。

只见水琅刚走上台阶,在周光赫身上摸来摸去,最后直接扯开周光赫领子掏进去,掏出一个油蜡纸包。

熟悉的油蜡纸包,顿时牵扯住旁观者的心,不自觉挪动脚步往那边走。

“我不是让你不要拿了?谁让你带过来的!”

周光赫一脸懵看着水琅,早上明明是她再三强调装着带来的。

不等他说话,水琅就一脸怒气叫了起来,“我发了一次善心,结果得到的不是怀疑,就是要把我带去蹲监狱,还想让我发

说完,水琅就抓着油蜡纸包往外走,这可吓坏了所里的一群人,连忙全朝着水琅追过去。

“哎嫂子!嫂子别走,有话好好说呀!”

“嫂子,这是怎么了,谁怀疑你了,谁要让你蹲监狱呀?快跟我说说,别把自己气坏了!”

“小姑娘留步,留步,我们刚才都听见了,好像有误会啊!”

李华和朱翔认识水琅,一口一个嫂子,冲在最前面拦住水琅。

蓝所长也跟着到了面前,“小姑娘,我是周光赫的领导,有什么误会你跟我讲,我看你是受委屈了,是不是跟这个票有关系,怎么回事?”

“是你们啊。”

水琅看见李华和朱翔先停下了脚步,再听见蓝所长的话,顿时绷不住委屈,红了眼眶,“你们上次不是去家里吃饭,提起了所里公车私用的事吗?”

“是是,没错嫂子。”

“嫂子,你别难过,慢慢说。”

水琅掏出手帕,甩了甩,擦着眼角,“我一听说我们公安连车子都不能用了,还要因为送自己老婆去生孩子受罚,正好我刚结婚,亲戚朋友送了一些汽油票,为了我们公安,为了我们沪城治安,我又找亲戚朋友费心托关系换来一部分汽油票,交给了周光赫,让他带到所里去,帮大家大家把难题解决,没想到……呜……”

“什么?!”朱翔震惊问:“那些票子是嫂子弄来的?”

“嫂子,你原来是打算全部都白送给我们?!”

李华一叫,追过来的公安,全都不敢置信又感动地看着水琅。

“小姑娘,你真是太有格局,太有觉悟了!”蓝所长一脸敬佩,感动地眼睛都湿润了,“然后怎么了?”

“没想到他把票子又带回来了,一到家就像犯人一样审问我,票子从哪来的,是不是跟黑市的人有关系。”

水琅刚说完,一堆人不敢置信的眼神又看向台阶上的周光赫。

“太过分了!周队长怎么能这样对待嫂子!”

“队长,你这不是寒了嫂子的心吗!”

“周队,你就算再铁面无私,也不能铁面到嫂子身上啊!”

“小姑娘,你受委屈了,你为了我们公安,为了沪城治安委屈了,我一定好好教训周队长,帮你出气!”

“他整整审了我一晚上,来龙去脉总算调查地清清楚楚,才总算对我有一个好脸色。”水琅满脸写满了委屈,接着浮现屈辱,“我真没想到,我好心居然没好报就算了,反而得到这样的结果,这些票子我是不敢再白给谁了,谁知道哪天又会给我带来什么审问,什么牢狱之灾,我走了!”

“别别别!嫂子你可不能走啊!”

“嫂子,都是周队长不对,你先别走。”

“对对,嫂子就算要走,也要等我们解释清楚了,再好好感谢你的心意。”

“没错,嫂子可以不给我们票子,但是我们不能就这样看着你因为周队长伤了心,让社会上从此少了你这样大义的人。”

“是是是,小姑娘,你快进所里坐着歇一歇。”蓝所长急忙把人往所里请,等上了台阶,狠狠指了指周光赫,“你啊你啊,我真不知道该夸你,还是该骂你!”

后面围着水琅走过来的公安,也是一个接着一个给了周光赫眼刀子。

“周队,你真的是太对不起嫂子了。”

“周队,你这样的性格,亏得嫂子不嫌弃你。”

“幸好今天我们出来了,要不然我看嫂子得不跟你过了。”

“你真的是,不知道该说你什么好!赶紧进来,等我们把小姑娘哄好了,立马道歉!”

水琅被请到会议室里坐下,递毛巾的,拎暖水壶泡茶的,温言软语相劝的,夸赞的,鼓励的,表扬的,一群公安全为她忙活着。

周光赫坐在水琅对面,脸上仍然有着一丝懵,还没完全猜准水琅想干什么。

“小姑娘,你真的不要听他的,我和大家都相信你。”蓝所长心里感动地无以复加。

这是

水琅的行为,他们来说,尤其在这种艰难的困境下,是莫大的精神抚慰,莫大的心灵安慰!

其他公安也都是这样的想法,心里装满了感动。

同时更加觉得,绝对不能就这样让周队长伤了嫂子的心,否则传出去了,以后人民同志们还不知道会怎么想他们公安!

李华拿着报纸,对着滚烫的茶杯狂扇,“嫂子,周队长就是这样的人,一提到关于人民治安的事,脑子里就没别的了,其实我们有这样大公无私的同志,对于人民来说是一件好事,那个那个,嫂子你别难过了,当然……”

李华还没说完,就被一群公安赶出圈外,朱翔走上前,“当然,周队长这种对嫂子好心好意胡乱怀疑,还严加审问的态度,我们是强烈不赞成的,嫂子,谢谢你,真的特别谢谢你,我是真的没有想到,那天吃饭时随便提了提所里的困难,嫂子就放在心上了,而且立马就做出这么崇高无上的行动,真是让我们特别感动。”

“嫂子,不是我帮着周队长说话,其实也真的不怪他,这是因为昨天有人在会议上,先怀疑了周队长,明里暗里问他是不是跟黑市的人有来往,所以他可能回家才那样。”

水琅用手帕抠着眼,好不容易抠点生理眼泪出来,拿手帕擦了擦,像是被劝住的样子,“我原来也是想的简单,没想到这个票子会这么难弄,大家相信我,说明我的好意不是错的,我心里就已经好受许多了,但是这票子我也不敢再交给大家了,因为他是队长,免得再给我扣上一顶贿赂大家的帽子,想想我都害怕。”

“我看谁敢这样子讲,队长家属怎么了,队长家属也是人民,虽然我们根本不可能白拿人民群众的一针一线,但人民同志为我们公安治安着想,弄来了一批票子,这就叫贿赂?谁敢这样讲,让他到我面前来,我看看是谁!”

蓝所长一拍桌子,“我决不允许有人这样侮辱小姑娘对沪城治安,对我们公安的一片大义善心!”

“是,嫂子,我们不可能让这样的事情发生。”

朱翔尝试问:“但是嫂子,你也知道,我们确实急需你手上的汽油票,我知道你现在有很多顾虑,如果,我是说如果,我们用其他东西跟嫂子换,你看,你看可行吗?”

水琅摇摇头,“他昨天就怀疑我是不是囤积套购,高价转卖,这要是换给你们了,我不就真的得去坐监狱了。”

“不是,不是这样子。”李华挤过来,“囤积套购,是说把市场上的票子全部都垄断,不拿出来,只此一家有,再以高的离谱价格卖出去,破坏国家统一定价,嫂子这个首先不是囤积来的,也不是套购来的,更没有想高价卖给我们,你是为了沪城治安,送给我们,我们公安不能白拿嫂子东西,也不能让嫂子背上贿赂的帽子,所以再还给嫂子差不多价值的东西,这样就什么罪名都跟嫂子没关系了。”

周光赫眉头一动,发现这跟他原来计划差不多了。

“这样能行?”水琅一脸无知的表情,“这些我可什么都不懂,你们可不能再让我像昨晚一样白白蒙受冤屈。”

周光赫嘴角抽了抽,他昨天再三斟酌语言,只是稍微那么婉转地问了一下。

“不会,绝对不会。”蓝所长已经是满眼慈爱看着水琅了,“邻里之间互换票子是很正常的事,小姑娘,你有这个心,我们所里绝不会让你受委屈,有任何问题我来承担。”

水琅低下头想了想,会议室的目光全都紧张看着她。

“这样吧,我相信你们,不过我听说,大部分公安是真的因为家里紧急要事,比如跟生命相关的大事,才用了几次车子,还有小部分人,那是成天去外面招摇。”水琅把票子放到桌子上, “我只跟前面那样的公安换,后面那样的人,我就不换了。”

长长舒了一口气的声音,在会议室里此起彼伏。

这口气,一直憋了快一个月了,像一座大山压在全家人心头,沉重地喘不过气来。

今天,因为水琅,全都痛快舒了出来。

确定完换票之后,公安们就赶回家里拿票子拿钱拿东西,回来的时候,许多家属都跟着赶过来。

“小姑娘,小同志,真的谢谢你哦,谢谢你有这样子的好心肠。”

刚才说话的是因为晕倒,差点中风瘫痪的公安母亲,自从听说了因为当时送她去医院,可能会让儿子丢了工作后,整天在家里以泪洗面后悔,“真没想到啊,你真是观音菩萨在世……”

公安陈力劝着母亲,“妈,没有观音菩萨,不能说鬼神论。”

“阿姨,你不要客气了,这是十公升汽油票,你们收好。”水琅拿了油票递过去。

“谢谢,谢谢。”陈力母亲抓着汽油票直接哭了出来,将握在手里,家里最珍贵的工业票肉票糖票全都递过去,“小姑娘,你拿好。”

“嫂子,我知道这么多汽油票非常难弄,比我们给的这些难弄多了。”陈力从身上掏出三十块钱,“这是我的一个月工资,我不等所里发了,你先拿好,谢谢,真的感谢。”

每人拿出相应的票子,再以十公升补一个月工资为例,这是大家商量出来,也是蓝所长拍板的决定,等到月底发工资的时候,集体扣一个月,奖励给水琅。

否则处罚令下来,即便不被开除,至少也要罚半年工资。

这个决定每个人都从心里感到实打实的愿意。

水琅把钱和票子都接了过来,“钱就不单独收了,省得又说贿赂啥的乱七八糟的事情。”

“收起来,听大家的,不要给小姑娘找麻烦。”陈力母亲忙道。

陈力笑着将钱收起来,“我也是因为特别感谢嫂子,所以才急着想表达心意。”

接着,朱翔也带着老婆,以及其他一起凑一百公升的人走过来。

将家里拿得出手的票子东西,都准备送给水琅。

“嫂子,这是我湘西娘家过年送来的腊肉腊鱼腊排骨,蒸着煮着炒着都很好吃,希望你不要嫌弃。”

朱翔老婆向艳将手上用麻绳系着的黑黢黢的肉递过去,又从身上掏了一张手表票,“这是我特地跟单位主任兑换的手表票,嫂子,你拿着。”

“这些腊货已经完全足够了。”水琅看着黑乎乎的腊肉,想起以前吃过的油而不腻,唇齿留香的蒜苗炒腊肉,口水顿时就忍不住了。

这捆子腊货一看就知道全家起码攒了一年肉票,估计还要加上过年生产队杀猪分肉才能凑出来的分量,除此之外,居然还又加了一张手表票,太实在了。

“嫂子,你千万不要客气。”朱翔抱着健康的大儿子,“这次要不是你弄来这些票,我没了工作,没了口粮,全家日子都不知道该怎么过了。”

水琅把手表票推回去,不再多说,“后面的过来吧。”

“我来我来,嫂子,这是我原来为了去兑换汽油票准备的鞋票,有三张,是牛皮鞋。”

“嫂子,这是我们单位这个季度刚发下来的牛奶票,还有两斤肉票。”

“小姑娘,听说你也是刚结婚没多久,这是缝纫机票,就当阿姨给你的嫁妆了,不要客气,收下收下。”

“嫂子,这是的确良布,是前阵子刚买的,没有动过,刚刚好能做一件衬衫,还有这麻油票,你不要嫌少。”

“小姑娘,你看,我直接找人买到了富强面粉,这一袋子全给你搬来了,快收下,谢谢,谢谢真的谢谢。”

“这是牛肉,新鲜的牛肉,正好碰上,我立马买了送过来,谢谢哦。”

“嫂子,这是我上个月新买的收音机,你千万千万要收下,千万千万不要客气!”

“小姑娘,你真是及时雨,救了我们家孙宏的命了,这些棉布被套全是我得他准备的老婆本,现在统统送给你!”

……

等到全部交换完之后,会议桌子上已经摆满了琳琅满目的东西。

在场的每个人都笑着,轻松笑着,高兴笑着,是眉飞色舞,发自内心满足的笑。

一眼望过去,周光赫差点以为这里是丰收现场。

东西太多,水琅回去的时候,食堂师傅把板车借了过来,同事家属们帮忙把东西搬到车子上。

最后周光赫拉着板车往家里走。

水琅坐在一堆东西中间,手里抱着一根腊鱼闻,心里想着不知道鞋刷能不能刷掉外面的灰。

板车走出派出所,周光赫停住脚步,回过头来,被她像个年画上抱着鱼的福娃模样逗笑了。

“笑屁。”

周光赫笑声更大了。

“赶紧回家,一天过去了,我还没静下心来,好好想想我工作的事。”水琅将腊肉放在一边,回头看他,“这下真没顾虑了吧?”

周光赫:“什么顾虑?”

“都怪你,给你你也不知道自己偷偷看,掉出来的方式那么高调。”

水琅想过他会被人问票子来路,原以他这种审时度势的性格,一定会处理好这些问题,所以完全没有担心过。

可万万没想到,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把公安当成神圣的职业,居然没顺杆子往上爬,又拿回来了!

问完她后,居然又听见他说不能白给所里!

要是在私底下拿出来给同事,不白给也就算了,当着那么多人面掉出来,当时没说白给,拿回来一晚上,再送过去改变意见,这不是把帽子递给别人,让别人戴在你头上。

而且事情一复杂,名头就多得很。

她要不过去哭一顿,事情还不知道会混乱成什么样。

周光赫今天本想与所长单独聊,先说明汽油票来源,再说明所里不能白收水琅这么多票子的顾虑。

原本以为想的已经算周全了,但等水琅一来,他才发现,有些事情,换个角度,换一种说法,反而更容易取得完美的结果,并能解除所有潜伏危机。

“人情世故上,我确实远不如你。”

水琅盯着他看了许久,想到了未来混乱的动荡,“我不知道哪个才是真实的你,说实话,在这件事上,你的做法,我虽然有异议,但其实我心里很敬佩你,希望你能坚守你心中的东西,永远不要改变。”

周光赫不顾在外面,伸手揉了揉她的脑袋,“看来这些年,你吃了很多苦。”

突如其来一句话把水琅鼻子弄酸了,急忙移开视线缓了缓,突然,眼神一顿,看着从十字路口拐过来的人。

周光赫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马虎从另外个方向奔跑到邹凯面前,着急说着什么,邹凯脸色立马变得很难看,带着后面的人,大步往派出所走过来。

“怎么了?”

水琅紧盯住越走越近的人,“那个男人,好眼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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