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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1章

此处热闹吸引了越来越多的围观群众, 那一身富贵装束的男子见所有人目光都被自己吸引,不由得沾沾自喜起来。

面前这少年卑躬屈膝折腰求饶的做派更是大大满足了他的优越感,这男子自觉在人群当中出了好大一个风头, 行事做派更是开始肆无忌惮。

他视线往自己脚下一瞥, 满意地看着面前少年谢罪讨饶的姿态。可是下一秒, 他便瞧见了自己那锦绣制的鞋面上, 沾上了些许少年身上的脏污。

像是美玉徒生污渍,这衣着华贵的男子瞬间便恼怒了起来。他面上两条粗长的眉毛一皱, 满是肥肉的脸上泛起一丝嫌恶, 抬膝踢腿, 当胸一脚踹在了面前这个乞丐少年身上。

他这一脚用力不轻, 直接将这营养不良,看起来许多日子没吃饱饭的少年踹出了好长一段距离。少年躲闪不及,直接受了他全部力道,一头栽倒在了围观群众跟前。

这不讲人情的变故吓得身边聚集的好事群众连连往后退了好几步,不想和此事沾染半点关系。少年双手撑地想要将自己的身子撑起来, 可是胸腔上的疼痛却让他无能为力。

“哥哥!”

一声尚且稚嫩的泣音在场中响起,小个少年飞奔向前,最后直接扑到在他哥哥身前, 一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一边想用自己单薄瘦小的身子作为哥哥的依靠。cuxi.org 猪猪小说网

方砚知被这一声饱含苦楚的泣音激得心头一颤, 想要拨开人群去主持公道。他刚向前走了一步,袖子却被身旁一直沉默不语的沈舒年扯住了。

方砚知疑惑不解地回头望, 眼睛里面带着些许忧虑和担心。可是沈舒年没有出言解释他此举到底有何含义, 一向淡泊从容的脸上却少见地变得凝重起来, 直直地盯着方砚知看,末了轻轻摇了摇头。

二人之间默契使然, 让他们无需过多言语,便能知晓对方心里所想。方砚知看着沈舒年的表情,知道他担心他们初来乍到一头雾水,在不知对方底细的情况下强出头,最后只会落得个枪打出头鸟的下场。

方砚知心下了然,知道事情有轻重急缓,可是他一个社会主义大好青年,是决计看不下去有权有势之人当街欺辱弱小的。

他忿忿不平地看着面前这人模狗样的男子,只觉得他面目可憎人面兽心,实在是看不下去。方砚知和沈舒年交代了几句,便悄悄退出人群。

他左瞧右看,在路上找了个看起来颇为老实的人代为跑腿。方砚知在那人耳边低语几句,又将此番出行带着的银两往那人手上塞了一些。跑腿人惊诧地看了一眼方砚知,又侧头去看聚集之地,而后点了点头,消失在了街上。

方砚知欣慰地看着那人离开的身影,末了又有些担忧,只希望那人信守承诺,不要拿钱不办事才好。他幽幽地叹了口气,感慨世风日下人心不古,这才返回人群中,查看场内局势。

他再度挤进人群站在沈舒年的身边,却又被沈舒年轻轻牵住了袖子。他的力道极轻,几乎没有用力,方砚知宽大的衣袖只一转身,便会从沈舒年的手中悄无声息地溜走。

沈舒年却不在意,他的本意并不是想要限制方砚知的举动,而是确保这人就在他的身边。

他心里清楚,方砚知正直善良,有着难得的勇敢真诚,遇到不平之事便会仗义执言,想要人间多是温良纯善之辈,可沈舒年不一样。

他见惯了人心叵测江湖险恶,方砚知或许并不在意行侠仗义的后果,可他却不能任由方砚知胡来。

场内男子一身华贵衣袍,长得虎背熊腰,看起来壮硕得很,就连鞋子上的花纹都是江南最有名的秀坊用苏绣技法绣制而成,只一眼沈舒年便能猜测个七八分,这男子身份绝不简单。

男子看着面前瑟缩挤在一起相互取暖的两个乞丐少年,心里的变态欲望满足了大半。他目光蔑过一圈身边聚集的人,满意地看着他们眼中的惶恐紧张,更是自鸣得意。

那年长一点的少年被他的弟弟从地上扶起身来,可是胸上疼痛让他无法站立,只能坐在地上。旁边的哥哥跪在他的身边,一手架着哥哥的身子,一手握住哥哥的手,想要给他传递力量。

两个少年衣衫破旧灰头土脸,彼此依偎的模样像极了失去庇佑的鸟雀。那有钱有势的男子踱步向前,走到二人身前,而后轻轻弯下了腰。

他这番举动让兄弟二人摸不着头脑,却直觉感到了危险。那男子向前一步,兄弟而后便以手撑地往身后退着一步,直到最后退无可退,不得不面对着面前这狰狞面露的贵人。

那贵人忽而笑了起来,仿若一只笑面虎正紧盯着面前纯白可欺的绵羊,声音听起来漫不经心,却带着些许玩味狎昵地道:“想让我原谅你们,也不是不可以。”

话音刚落,只见那兄长眸色一亮,认为找到了事情转机。可是该男子后面的话,却让他这燃起希望的眼眸逐渐变得暗淡,最后归为一片永无止境的死寂来。

“我瞧你骨架纤细,虽然蓬头垢面,可是洗干净了该是有着清丽相貌。”男子接过身旁管家递来的折扇,用扇子有一搭没一搭地敲着手心,“若你兄弟二人愿意来我府中当我娈宠,今日之事我便可以大发慈悲不再计较。”

这话离经叛道惊世骇俗,人群之中立即开始窃窃私语。旁观之人偶有抱怨之声,可是碍于该男子位高权重,无一人敢上前为这不知为何得罪了人的两个小乞丐说话。

虽然扬州城内民风开放,喜好男风不是什么无法启齿的事情,甚至街上也有专门开设的男风馆供达官贵人消遣玩乐,可到底都是暗流涌动心知肚明的事,不会有人光明正大地说出来让人指摘。

该男子娈宠言论一出,身边的人都不约而同地纷纷倒吸了一口凉气,目光半是怜悯半是玩笑地看着地上瘫坐的两个少年。

“不……”

年长一点的少年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伸手将弟弟往身后一揽,护在他的身前。他看了一圈身旁看热闹的形形色色的人,而后扬起一张倔强又坚韧的小脸,死死地盯着面前这人,眼睛里面重新燃起了浇不灭的恨意。

他眼中浓得化不开的怨恨仿佛如有实质,恨不得在面前这男子身上烧出洞来。这男子却也不恼,满是玩味地盯着面前的少年,欣赏他挣扎无助的模样。

欣赏够了,他觉得没必要再和这半大少年玩过家家的把戏,早日将人弄回府上才是正事。他折扇敲在手心,伸手先前,想要将人从地上扯起来。可是少年看穿了他的意图,带着弟弟往身侧一躲,避开了他满是铜臭味的手。

这明晃晃的躲避举动让这从未遭过拒绝的男子失了面子,他没想到自己有朝一日竟然会在一个无名乞儿面前受到抗拒,一时恼羞成怒。僵在空中的手向前不是,退后也不是,便顺势而为,抬手就在这少年脸上扇了一巴掌。

这回力道是实打实的疼,少年被他打得偏过脸去,嘴角也破了皮,流出鲜血来浸润了他干涩的唇瓣。他一手撑地,急促地呼吸起来,感受着脸上火辣辣的,堪称耻辱的疼痛。

身旁的矮个少年再度惊呼,上前扶住哥哥,查看他脸上的伤势。这回他没有像之前一样哭得厉害,只是往下弯着的唇角和红透了的眼眶,依旧能看出来他心神激动痛苦不堪。

男子满意地看着面前两人悲痛的神情,自认为已经制服了他们,再度上手想要将这两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带回家里去好生管教。他的手几乎就要碰到那少年身上,就被一颗不知道从何处飞来的石子打了个正着。

这石子不偏不倚地砸在他的手背上,让他这锦衣玉食的肥手立马就红了一片。男子吃痛一声,收回手来查看伤势,身边狐假虎威的管家仆从全都蜂拥而上嘘寒问暖,高声疾呼谁人如此大胆。

方砚知实在看不下去这当街强抢民男逼良为娼的戏码,让他这自由平等公正法治的一颗社会主义红心隐隐作痛。他随手捡了一颗石头,看准方向往那咸猪手扔了过去。

他砸得前所未有的准,恰到好处地制止了这男子无法无天的暴行。男子当众出丑,又不知道是谁人暗算,顿时急得跳脚,将身旁安慰的仆从全部甩开,再度伸手想要抓人泄愤。

这回他依旧没有得逞,因为一位突然出现的不速之客在大庭广众之下架住了他的手,拦在了那两个短命乞儿面前。

面前出现的人高高地挑起了一边眉毛,温暖的春光打在他的脸上,给他的侧脸蒙上了一层淡金色的轮廓。两个乞儿相互搀扶着看着挡在自己身前出头的人,一时感觉宛若神明下方。

神明话语懒散,细细听来却是夹枪带棒语气冰冷,他侧身一步,将身后的人遮得更加完全:“众目睽睽之下以多欺少以强欺弱,这位公子,不带这样玩的吧。”

第82章

这突然出现仗义执言的人正是方砚知, 他几次三番想要忍住冲动,最后见这丑态百出的男子大动肝火,依旧没有放下他那腌臜念头, 这才忍无可忍, 想要为这两个无依无靠的少年主持公道。

身边的沈舒年这回没有拦着他, 而是跟着他走到人群中心。他退后一步将两个苦命兄弟一一扶起, 检查着哥哥身上的伤势。

那一脚和这一巴掌虽不致命,可是多多少少都会对人的身体造成伤害, 更何况是这两个吃不饱穿不暖的少年, 若是因此有了内伤可不好。

方砚知掀起眼皮, 看着面前疯狂嫉恨的人, 而后眼疼地移开了目光,落在了男子身后层层叠叠的仆从管家身上,语气揶揄地道:“大少爷出门一趟带了不少人啊,这位公子,切莫在你家仆从面前失了气度。”

听到他这话, 面前男子更是愤怒。他目光一扫,见聚集的人皆是用一种看热闹的目光瞧着自己,满肚子羞恼化作怨恨, 最后将视线落在方砚知那张清秀俊朗的脸上。

“你是何人, 竟然敢管我的闲事。”他顾不得手上疼痛, 警惕地盯着面前这身份不明的人,话语之中满是疑惑恨毒, “我如何行事, 与你何干, 哪里轮得到你这无名小卒在这里多管闲事。”

方砚知略一耸肩,看起来分外闲散, 语气都是悠悠的,听不出来半分情绪:“我只不过是一介书生,无足挂齿。这件事情确实也和我没什么关系。”

说罢,他的眸光倏地凌厉起来,看向面前男子的视线仿若粹了寒冰,分外冷漠尖锐:“不过这件闲事,我今个儿还就管定了。”

“找死。”

男子彻底被方砚知这云淡风轻的姿态激怒了,他挽起衣袖,想要上前行殴打之举,却被身旁的管家拦住。管家目光惴惴,按住这满脸不耐烦的男子肩背,在他身边轻声耳语。

不知管家和他说了些什么,这男子竟还真的渐渐安静下来,只不过眸中憎恶不减半分,依旧盯着方砚知移不开目光:“这位公子,我见你面生,想来从前未曾见过。既然我们二人无冤无仇,你又为何要为了这两落魄乞丐和我结怨呢。”

方砚知瘪了瘪嘴,觉得这人当真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说出的话分外不好听。他沉下目光,眼中一贯的散漫消逝,取而代之的是某种沉稳坚定的信念。

“以多欺少,不公。当众羞辱责骂,不义。这不公不义的事情,其他人不敢管,我却是不怕的。”

他目光一瞥,看向身后被自己护着的两个少年。沈舒年站在他们身旁,一手牵着一个。只见这二人目光炯炯,将自己当做唯一的救命稻草,眸中满是希望和期待,不由得心生一动。

他身后护着三个人,自觉不能辜负了这份期待,便扬起气势,和面前男子对峙,语气冰冷,丝毫不惧:“我虽然不知道这两个少年如何得罪了你,可是市井纠纷自有官府定夺,轮不到你滥用私权强抢良民。”

他这话不卑不亢颇有道理,虽然声音不大,可是字字句句沉稳镇定,未有丝毫紧张恐惧,浑身迸发出的强烈气势震得面前这不折不扣的纨绔公子也愣了一愣。

人群一阵骚乱,不少附和方砚知的声音从中冒了出来,这些声音由小变大,最后汇成一股支持着他的力量,同方砚知一起站在那男子的对立面上。

“对啊,当街殴打他人可不是君子所为,未免太过仗势欺人。”

“啧啧啧,没想到大名鼎鼎的王家少爷竟然是这样的人,也不知道王家老爷知不知道他儿子这般做派。”

“这位陌生公子仗义执言,当真是玉树临风正直善良的好人啊。”

那王家少爷听着群众之中不断产生的编排话语,一张脸憋得成了猪肝色。他整个人都红了起来,胸膛起伏气息粗重,穿在身上的华服绷得极紧,像是裹了一只即将苏醒的怪物。

他气得火冒三丈,伸手指着方砚知的鼻子想要斥骂,粗短的手指看起来油腻腻的。方砚知被他这样指着,有些厌恶地瞥开了眼睛,不想给面前这寒碜做派的人半个正眼。

“好,好,好。”他好了半天也没个下文,方砚知听得厌烦,将脸转了过来,想要看看这人狗嘴里到底能吐出什么东西来。

“你好得很。”他咬牙切齿,从牙缝中一个字一个字地蹦出话音来。这王家少爷恨极了方砚知这番从容淡泊的姿态,让他有一种铁拳打在了棉花上面的无力感。

他将视线从方砚知身上移开,落在身后的沈舒年和那两个不知好歹的乞丐面前。那两个小乞丐接触到他的目光,瑟缩着移开了视线,不敢和他对视。而沈舒年则不惧不卑,一双眼睛淡然地和他相望。

这短短的一个对视,让他看清楚了沈舒年的脸。他的眼睛极快地亮了一下,像是被其惊艳到了一般,下定决心想要将这人收入自己府中。

这王家少爷越过方砚知,吃了熊心豹子胆一样地伸手想要去抓他身后的沈舒年。方砚知看出来了他的意图,直接侧身往沈舒年面前一站,截住了他的手。

没想到这人居然还敢对沈舒年起这样的歪心思,方砚知心上徒然生出一种愤怒和暴虐感,恨不得将他好好揍上一番。他掀起眼皮,身上懒洋洋的气度尽数散了开,变得冰冷又锋利:“这位公子,你别太过分。”

“你也会生气啊。”王少爷直起身子,将手从方砚知手里抽出来,揣回了自己的袖子。他轻蔑地瞧了一眼方砚知,对他这弱不禁风的书生模样嗤之以鼻,却丝毫不掩饰看向沈舒年的赞许贪婪的目光。

他没管方砚知话中怒意,将视线放在沈舒年的身上,对着他谄媚地笑道:“这位公子哥,大好年华为何非要跟着这个没前途的人,不如随了我,我保管你有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荣华富贵。”

沈舒年皱了皱眉,将身边的两个少年搂得更紧了些。他还没来及将话语怼回去,就听方砚知替他出了头:“青天白日搁这儿做梦,看来有的人不仅长得不怎么样,心思也脏得很。”

“你!”

眼瞧着气氛剑拔弩张,隐隐约约有一触即发之感,被沈舒年护着的大孩子怕这两个善人初来乍到,在这王少爷面前吃亏。他暗地里扯了扯沈舒年的衣摆,想要凑到他的耳边和他说话。

沈舒年顺从地俯下身子配合,只听这少年满含忧思地道:“善人,这王家是扬州城里有名的人家,城里人轻易不敢开罪于他家。”

说着,他瞥了一眼护在他们身前的方砚知,而后又看向沈舒年:“善人护我兄弟二人,我们兄弟二人很是感激。但是若是善人因此和王家结怨,以后在城中肯定多有不便。”

那小的听到哥哥这么说,也抬眼去看沈舒年。见沈舒年瞧见了他,他便也用力地点了点头,一双大眼睛湿漉漉地瞧着沈舒年,像是某种可怜可爱的小动物。

“善人不如将我们交出去,也好平了他的怒火。这件事情本来就跟二位善人没关系,若是因为我们让善人受了委屈,我们二人可当真是还不起这份恩情。”

这少年年纪不大,心思竟然这样的深。沈舒年深深地瞧了一眼这两半大少年,心上一阵心酸。他分别摸了摸这两少年的脑袋,看向身前方砚知的背影,柔声安慰着他们。

“别怕。你既说了我们是善人,那上天必定不会让善人吃亏。”他笑了一笑,将目光转回身前紧张不安的两个少年身上,捏了捏他们的手心,让他们感受到自己的温度和力量。

“更何况,我相信他。”提到方砚知,沈舒年的唇角笑意笑得更深了些,就连目光都柔和了下来,“他会处理好这一切的,你们两个就安安稳稳地待在我的身边,不要紧张,也不要胡思乱想。”

方砚知不知道身后三人方才的举动,只觉得面前这披着人皮的禽兽着实碍眼得很,非但当街欺辱弱小,还敢将脏主意打在沈舒年的身上。

他像是被触及了逆鳞的龙,浑身气势凌厉起来,和这不知所谓的王少爷对峙。方砚知冷笑一声,语调悠悠地说道:“我不管你是谁,又有何等的权力本事。但是今个儿我既站在这里,就绝没有让你带走他们的道理。”

“约莫一刻钟前,我就已经差人报官去了。扬州城的衙门府上离这儿不远,想必衙役已经在赶来的路上了。”方砚知眼皮一抬,蔑视着面前忽然紧张起来的人。

他扯出嘴角一抹嗤笑,眼神冰冷又充满玩味。方砚知并不算壮硕,比面前这虎背熊腰的男子身形上要小上一圈,可是气势却分毫不弱,甚至压过了他的声势。

“你也不想你家亲爹知道你在街上胡作非为,最后还因为当众寻隙滋事押在衙门里吧。今天的事情在场这么多人都有个见证,若是到了衙门里,明镜高悬下你怎么洗都洗不清的。”

他漫不经心地转着手上带着的一个玉戒指,继而极轻极淡地笑了一下。王少爷见他笑得骇人,又听他话里话外威胁之意,一时之间当真没有办法掰回一局。

他恨毒了方砚知这副运筹帷幄的模样,又害怕再待下去官府真来抓人。他愤愤地一振衣袖,带着身后一连串的仆从管家,灰溜溜从人群当中挤了出去。

第83章

见其中一个主人公已经离开, 周边的围观人群也没兴趣留下来看方砚知沈舒年一行人和两个小乞丐的温馨时刻,纷纷四散而开。一时之间,方才还热热闹闹的聚集地只剩下三三两两的闲人还停留在原地, 等着看事情发展。

方砚知活动了一下僵直的脊背和脖颈, 将自己从刚才愤怒冷漠的情绪中抽离开来。他抽了抽脸上肌肉, 挂上一副温和善良的笑来, 转过身去看那两个被他护下来的少年。

其中一个大的少年率先意识到他们已经脱离了危险,知道这一切都是方砚知和沈舒年在庇佑着自己兄弟二人, 不由得心生感激。他牵着自己弟弟的手, 二人走上前去, 扑通一声在方砚知面前跪了下来。

哥哥到底年长, 他领着弟弟拱手作揖,语调兴奋高兴,满满都是感激:“多谢善人相救,我们兄弟二人愿意为善人当牛做马,报答善人今日的救命之恩。”

方砚知没想到事情是这个走向, 他吓了一跳,赶忙一手一个想把这两个小子从地上拽起来。这两少年也倔,膝盖像是长在了地上, 方砚知忙活了半天也没给他们二人拉起来。

见面前两人一脸坚定地跪在自己面前, 用这种方式表达着自己的感恩, 方砚知既是心疼又是无奈,恨不得也给他们跪下去。他长舒了一口气, 吐出郁结于心的闷气, 这才觉得心上松快了些。

他在两个少年身前单膝蹲了下来, 抽出随身带着的丝帕想要给这兄弟二人擦擦脸,可是他们都不约而同地躲开了。方砚知有些尴尬, 生怕他们觉得自己的举动流氓,手僵在空中不知如何是好。

看出来了方砚知的不自在,大个少年机敏聪慧,知道他是误会了什么,赶忙解释道:“善人贴身之物贵重,我二人身上脏污,若是沾了污渍可得不偿失。”

方砚知听他为自己着想,一时心上五味杂陈。他叹了口气,将两个人从地上拉了起来。这回他们没再抗拒,顺从地借着方砚知的力道站起了身。

沈舒年走到他的身边,看着面前的两个人,而后又看向方砚知,深思熟虑地道:“砚知,这两个半大少年你当如何安置?”

听到沈舒年问话,他才意识到今日他能仗义执言救下这两个少年,他日却未必能够护他们周全。他微垂脑袋,沉思片刻,这才对着面前那两个少年用一种商量的语气问话。

“我将你们送往官府,由官府出面安置,如何?”

听到方砚知说要将他们送去官府,那年长一点的少年立马就急了起来,也不管自己会弄脏了方砚知的衣服,上前扯住了他的衣摆,再度给他跪了下来,神情满是哀伤,苦苦哀求道:“善人,我们不愿意去官府。”

方砚知见这人一言不合就给自己下跪,一时头疼得紧,赶忙将人从地上扶起来。可是那人也倔,不肯站起来,连带着身边那个小的也学会了察言观色,利落地跪在了沈舒年身边。

方砚知:……

二人身前各自跪了一人,街边路过的人纷纷对此处投来异样的目光。方砚知觉得自己四人像是任人观赏的猴子,更是有些无奈,只得连连答应不将他们送去官府。

听到方砚知同意,这人才慢慢悠悠地站起身来,垂着脑袋,一副做错了事情的模样。方砚知知道这少年心思深,又容易想得多,只能轻柔地一步步引导。

他双手按在少年肩上,微俯下身子,直视着他的眼睛,温声细语地问道:“可不可以和我说说,为什么不愿意去官府?若是官府给你们安排了个好去处,不比在街上任人欺辱要好得多吗?”

那少年嚅嗫几句,末了才缓缓抬头,眼眶瞬间红了。他的声音细小,方砚知凑近了才能听清楚他到底在说些什么:“官府里面都是些吃人的人,若是进了那里,还不如在街上自在得多。”

听到这话,沈舒年倒是诧异,他向前一步,看着少年的眼睛,将他眸中哀伤尽数收于眼底。他瞧少年一番言辞不似作假,这才疑惑地问道:“我听说扬州县令清正廉明,是出了名的好官,为何你会这样说?”

这少年垂下眼睛,嘴角扯出一丝苦笑,缓缓地摇了摇头,再抬眼时眸中尽是怨恨:“好官?他只不过是披着人皮的狼罢了。”

将自己的身世向方砚知二人透了个明明白白。他们兄弟二人的母亲早亡,父亲是衙门上一个普通衙役,父子三人家境贫穷,衙役俸禄只供三人勉强糊口。

一月前父亲和其他衙役一同出了件差事,却因为办事不利被县令发落责打。父亲命薄,没挨过去,直接死在了衙门里。

那县令没想到自己的责罚居然出了一条人命,怕事情传出去后自己乌纱帽难保,只得将消息封锁下来。那人面兽心的县令派人将这苦命衙役的资料消息全部消除,仿佛世界上就没有这一号人。

失去了父亲的庇佑,兄弟二人剩余的本就不多的家产还被其他吃绝户的亲戚分走。二人走投无路,想要做工谋求差事,可是只有哥哥年纪大些做事利落,雇主家怎么也不肯将弟弟收留。

二人只能另谋出路,今日却在街上不小心冲撞了这向来嚣张跋扈目中无人的王家少爷,被他好一番折辱责骂。

这人以欺凌弱小为乐,仗着家大业大到处沾花惹草,平日里大家都躲着他走。没想到这人还有将兄弟二人收为娈宠的腌臜心思,若不是方砚知路见不平挺身而出,还不知道这件事情该要如何收场。

方砚知听这年长的哥哥语气怨恨地将事情全盘托出,便是彻头彻尾地相信了自己。听完整个故事,他唏嘘不已,只觉得麻绳专挑细处断,生活总欺苦命人。

沈舒年幽幽叹了口气,伸手抚摸着面前这两个半大少年的脸,眉眼中盛满了怜惜:“三年清知县,十万雪花银。如果这扬州县令当真暗地里做了这样的勾当,还不知道多少人要为此遭殃。”

听着沈舒年的话,方砚知只觉得心里堵得慌,看向面前这二人的目光也不知不觉间带了些许他察觉不到的怜爱。他和沈舒年对视一眼,从他眼中看到了对自己的支持,也看出来了他和自己是一样的想法。

他一手一个,牵住这两哥哥弟弟的手,尽量让自己的声音显得温柔和善,轻声细语地问道:“今日我们二人与你们二人相见,便当做是有缘。”

“我的店铺过些日子要新开张,到时候一定忙碌得很。现在店里面还缺两个跑腿伙计,你们若是愿意吃苦,不嫌弃我这无聊烦闷的话,便来我的店里求个生计吧。”

听到方砚知的话,那大个少年似是有些不可置信。他怔愣着看着方砚知,像是被这天降而来的好消息砸昏了头。少年反应了一下,昏头转向地去瞧沈舒年,想要从他那里再度确认一遍消息。

沈舒年见这人一脸茫然,眼睛里面却是欣喜,不由得觉得可爱。他笑了一笑,伸手揉搓着面前这人的脑袋,轻轻“嗯”了一句,缓缓说道:“砚知说一不二,若是不嫌弃,便来我们这里帮工吧。”

得到沈舒年的确认,一大一小两张的脸上流露出同样的惊喜来,作势又要给这改变自己命运的大善人跪下。方砚知简直怕了他们下跪,一看这两又有下跪的苗头,赶忙在他们膝盖还未触地之前,将二人稳稳当当地扶好。

“别跪我,我可担待不起。”方砚知眼疾手快地扯着面前二人胳膊,这才避免了他们第三次在自己面前跪在地上。

沈舒年见方砚知招架不来这两孩子,没忍住笑出了声,收获了方砚知一个数落:“别笑了你,你也不知道帮帮我。”

应付完沈舒年,方砚知回过头来,哭笑不得地轻轻拍了一拍这兄弟二人的脑袋,这才端出一副严肃认真的姿态来。

“以后可别随随便便就给人下跪了,我大不了你们几岁,咱们是平等的。”他顿住声音,给他们消化吸收的时间,这才缓缓说道,“我出手相处是出于道义,就算你们想报恩,也绝对没有给我下跪的道理。”

他这话说得铿锵有力一身正气,恍惚之间觉得自己简直是个不折不扣的三好青年。可是见面前两个少年一脸懵懂茫然的样子,方砚知就知道他们对自己的话只是一知半解。

他在心里叹了口气,而后又乐观了起来,任何事情都要循序渐进,不能操之过急。方砚知也不着急,只等着之后让沈舒年这样的文人君子慢慢教养。

今天这一趟风波下来,这街是完全逛不下去了,当务之急是要去店里好生安置这两个少年,给他们好好吃点东西,洗个热水澡,再换身干净整洁的衣服。

他和沈舒年一人牵着一个,走在回去的路上活像一家四口。两人衣着华丽,两人衣衫褴褛,这样新奇又诡异的配置吸引了街上来来往往的路人目光,对他们皆是好奇打量。

方砚知仿若未闻,被打量得久了,他也慢慢练就出来了一种将这些视线自动屏蔽忽视掉的能力。他不知道他和沈舒年两个人,又带着这两个半大少年,今后如何在扬州城站稳脚跟。也不知道今日得罪了那所谓的王家少爷,会不会遭到暗地报复。

可是管他呢。

第84章

方砚知原本也才二十五岁, 人生大好年华还没享受多久就被空投到了这个陌生的世界,而穿越过来后的这具身体也才刚刚及冠,远没有经历太多的世间沧桑。

方砚知一时怜悯慈悲心发作, 觉得三好青年就要见义勇为挺身而出, 将两个半大少年带了回来。可他太年轻了, 依旧觉得自己还是个潇洒浪子, 骨子里半点没有修炼出来为人长辈给人当爹的思想觉悟。

回到自己的院子里,方砚知看着面前洗刷干净后的一大一小两个少年, 少见 的有些发愁。他不知道怎么摆正自己的身份, 也不知道之后应当如何与他们相处。

瞧见了坐在桌边的方砚知一手撑在桌上托着下巴, 一手在桌面上敲着节奏, 看起来愁眉苦脸的,年长的哥哥担心这位大善人觉得他们兄弟是负担拖累,说话听起来都显得怯生生的,轻轻喊着方砚知:“善人……”

听了一路上的“善人”称呼,方砚知听得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总觉得这样喊下去自己迟早成为莲花座上的观音佛祖。他比了一个打住的手势,眉间忧愁散去,温温柔柔地应道:“怎么了?”

哥哥牵住了弟弟的手, 看了一眼懵懂的弟弟, 又抬头瞧了一眼方砚知, 才慢慢说道:“善人,我和弟弟干活勤快, 是决计不会给您和那位公子添麻烦的, 您别嫌弃我们。”

方砚知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给了他这样的错觉, 让他这般战战兢兢如履薄冰,说话做事都没有底气。面前少年这般姿态, 倒让他看起来像是个压榨童工的黑心老板。

他舒了口气,眉眼都放得柔和,伸手示意他们两个走向前来。

哥哥不明所以,却还是乖乖地带着弟弟朝着方砚知走了过去。眼瞧着两个小少年听话乖巧,方砚知心底莫名其妙地起了些许手欠心思,抬手掐住了两个少年嫩白的小脸。

这两个少年方才看起来脏兮兮的,蓬头垢面一脸脏污,没想到洗干净后倒也是个唇红齿白的人儿。方砚知看着他们两这饱含胶原蛋白的小脸,心里早就蠢蠢欲动,现下倒是真的找到了个机会。

他的力道不重,甚至颇为轻柔。那两个少年没有想到方砚知会这样对待他们,一时脑子有些茫然无措,呆愣着站在原地,没有挣扎也没有逃脱,乖乖地任由方砚知揉圆搓扁。

方砚知好好地过了一把手瘾后,满足了自己那点幼稚的小癖好。他收回手来,顺手又揉了揉这两个少年的脑袋,这才慢慢悠悠地说道:“不要再叫我善人了,这个称呼让我总觉得自己下一秒就要无欲无求回到天上去。”

说着,他朝面前两个小孩眨了眨眼,看起来十分的俏皮活泼又和蔼可亲。两个少年被他的话语逗笑了,一直紧张不安的脸上流露出真诚的笑容来。

方砚知见逗笑了他们,打算趁着这一点真情流露趁热打铁:“我姓方,叫方砚知,你们以后叫我方大哥或者方哥哥就行。”

说着,他掰过哥哥的肩膀,调整他的站位,将他的方位调整到了面对着沈舒年。方砚知凑近哥哥,将自己的下巴搁在他的肩膀上,话语轻松愉悦:“那位哥哥叫沈舒年,是个顶好顶好的人儿,你们可以叫他沈哥哥或者沈大哥。”

隐隐约约听到了自己的名字,正坐在另外一个位置看书的沈舒年有些恍惚地抬起头来。刚将自己的思绪从书中抽离出来的沈舒年看起来有些懵懂,视线也不知道该聚在何处。

难得瞧见沈舒年这副样子,方砚知没忍住笑出了声。平日里沈舒年总是一副云淡风轻从容自得的模样,没想到有朝一日还能看到他茫然不解的样子,方砚知觉得新奇,笑得身子都颤了起来。

这一声短促的笑声让沈舒年瞬间就锁定了方位,他扭头去瞧,见方砚知带着两个少年笑得乐不可支,一时有些羞恼。他长眉一蹙,将书本往桌上重重一放,自顾自地一个人往后院走去了。

沈舒年干净利落地回到了后院,只给方砚知三人留下了一个清冷高傲的背影。方砚知见自己把人给惹毛了,却也不着急哄,继续对着两个少年进行着自己的洗脑大业。

“平日里我可能会有些忙,如果我顾不上你们,你们就找沈舒年。”他顿了话音,像是想到了什么,进行补充道,“沈舒年脾气好,一般不怎么生气,可你们也得懂事,别惹他烦忧,知道吗?”

两个少年异口同声,齐刷刷地回答道:“知道了。”

看着面前两个宛如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人,方砚知心中欢喜,又交代了一些琐碎事务后便赶着两个少年去玩。两个少年原先还扭扭捏捏不知道该干些什么,见方砚知实在放纵,便也渐渐放宽了心胸。

瞧着这两个少年自在了些,方砚知也乐得能当个合格的心灵导师。他站起身来,路过沈舒年坐着的桌边,捞起来他那本还没看完的话本,哼着不知名的小调,就这样晃晃悠悠地去后院找沈舒年。

第85章

沈舒年在他的房间里, 他靠在窗边,透过半遮半掩的窗户欣赏着方砚知一时心软留下来的垂柳。浅浅的阳光打在他的白色长衫上,让他整个人身上都泛着一圈柔和的光泽, 分外吸引人。

不知为何, 踏入沈舒年房间的那一瞬间, 他从脚步到呼吸都放缓了。他的步子极轻极浅, 像是踩在棉花上,轻飘飘的, 不忍发出一点儿噪声来打扰这般恬静温和的画面。

可他的脚步声再轻, 沈舒年却还是福至心灵地抬起了头。看着宛若做贼一样小心翼翼的方砚知, 沈舒年觉得好笑, 伸手招着他过来。

见沈舒年笑了,方砚知便也放下心来。他撩起衣摆,丝毫不客气地坐在沈舒年对面的座位上,还给自己倒了杯茶,边小口小口地啜饮茶水, 边偷偷地瞧着沈舒年脸上温和的表情。

方砚知的眼神毫不掩饰,他却还觉得自己伪装得很好,这实在不是一个交谈时礼貌的视线。沈舒年本不想在意, 可是见方砚知这样有趣, 便想着逗逗他玩。

他将自己的视线从窗外垂柳移到方砚知的脸上, 同他来不及收回去的目光撞了个正着。沈舒年掀起眼皮,灰色的眼眸是一片将人陷进去的漩涡。他佯装变了脸色, 看起来有些严肃。

“干什么这样瞧着我?”

“瞧你好看。”

方砚知头脑一热, 话语没过脑子, 几乎是咧着大牙笑着脱口而出。可是这话刚一落地,他就有些后悔了。

忘记古人都是含蓄腼腆的了, 不知不觉间就用现代直接热烈的表示将自己真实的想法说出口了。方砚知郁结地想,这话太冒犯了,沈舒年一定会觉得自己是个登徒子。

他赶忙低下头来,脑袋几乎要埋入面前这个小小的茶杯中。方砚知双手扶着杯子,探出舌尖舔了一圈干涩的嘴唇,懊恼着自己的口不择言,等待着沈舒年的反应。

出乎意料的,沈舒年没有对他这样冒犯的视线和冒犯的话语感到不适,反而还轻轻笑了起来。方砚知怔愣着抬起脑袋,看着沈舒年脸上绽出明媚的笑来。

沈舒年平复笑意,再抬眼时眸光清明:“那两个少年,你打算怎么安置。总不好真让他们在我们这里做工,也不是个长久之计。”

听到这个,方砚知也拿不定主意。他叹了口气,徐徐说道:“走一步看一步。若是有上进心,送进书院学学道理,将来也好成长成为个博闻广识的人,为社会做贡献。”

“若不是个读书的料子,对手艺感兴趣的话,我便将我方家制墨的技艺教给他,以后也好将我们这门手艺发扬光大。”

“若不求上进也不学手艺的话,我们就只负责将他们养到十八岁,也算仁至义尽。”

沈舒年一边听着,一边给留意着给方砚知推了杯茶过去:“砚知深思熟虑。”

听到沈舒年给自己带上的高帽子,方砚知有些得意忘形,自认为安排地天衣无缝,找不到一丝的纰漏来。他沾沾自喜了一会儿,才想起来自己此番前来的目的。

他从身后摸出沈舒年方才留在前院的话本子,低下脑袋,双手奉上,姿态毕恭毕敬,话语带着些许调笑的谄媚:“落下的书,我可给你送来了。”

瞧见方砚知这副架势,沈舒年也乐得陪他演戏。他侧过脸去,轻轻地瞥了一眼方砚知,眼神瞬间变得矜傲。伸手一搭,轻飘飘地将话本拿走,末了还骄矜地“哼”了一声。

手上空了,方砚知抬起头来,堆了满脸讨好的笑,还尤嫌不够地去扯沈舒年的衣袖:“不生气了吧。”

听着话里话外几分撒娇意味,沈舒年招架不住方砚知这样的攻势。他想把自己的袖子从方砚知手里扯出来,可是方砚知拽得紧,不给回复誓不罢休。

他哭笑不得,只得端出大道理来,可是面上表情却是笑着的,像是打闹的乐趣:“砚知,青天白日拉拉扯扯,你还要脸不要啦。”

“嘿嘿。”方砚知笑了两声,后知后觉地有些不好意思,意识到自己这样实在是耍赖过头。可是转念一想,大丈夫能屈能伸,不必在乎这点脸皮,赶紧将人哄好才是正事。

他顺势松手,柔顺的布料从他手中滑落,跌在桌面上。方砚知眼睛微微弯起,话音带着几分黏腻,宛若四月暖春:“哄你高兴才是最重要的事。”

第86章

这两个少年一个十五, 一个十二,正是长身体长见识的年纪,浑身上下的蓬勃生机分外扎眼。方砚知寻求了他们的同意, 为了称呼方便, 给人分别起了大宝小宝的昵称, 没想到却遭到了沈舒年的抗议。

沈舒年不经意间听到了他们商讨出来的这个称呼, 眼前一黑差点背过气去。他将手中话本圈起来,不轻不重地敲了一下方砚知的脑袋, 责怪他道:“这名字一听就不用心, 砚知, 你真是的太胡闹了。”

方砚知不以为意, 非但没有就着沈舒年的话进行反思,反而还觉得自己这个想法简直是惊为天人。见沈舒年又要动作,方砚知侧身躲过,笑嘻嘻地圈住了沈舒年的手腕,将他的手拉了下来。

“大宝小宝简单好听, 是个一听就有好福气的名字。”

这人不仅狡辩,还让受害者为他帮腔。方砚知朝着两个少年挤眉弄眼,示意他们赶快从沈舒年手上拯救自己。

两个少年接收到了方砚知的暗示, 纷纷走上前来凑到沈舒年的身边, 拉了拉他的衣角, 眨巴着一双清澈纯良的大眼睛,声音都脆生生的:“方大哥和我们商量了, 这个名字是我们一起想出来的。沈哥哥, 你就别怪他了。”

话已至此, 沈舒年再不情愿也于事无补。被这样一双真诚单纯的眼睛看着,沈舒年也不自觉的心软了下来。他将自己的手从方砚知手中挣脱出来, 揉了揉面前两个毛绒绒的脑袋。

他叹了口气,对上少年时语气依旧是温和轻柔的,眼神却嗔怪着瞥向方砚知:“砚知胡闹,你们竟也愿意同着他一起胡闹。”

“欸?!”听到自己又被沈舒年说胡闹,方砚知有些不太服气,刚想着好好拯救一下自己的声誉,就见沈舒年头也不回地带着大宝小宝去里屋了。方砚知眼睁睁地瞧着自己的盟友一下子就被沈舒年收买了,不由得捶胸顿足起来。

沈舒年没给方砚知半点面子,轻轻“哼”了一声后就转身离开,两个小的还算有点良心,知道这个家到底是方砚知做主,一步三回头地去看方砚知的状态,直到最后被沈舒年带走,不知了去向。

方砚知郁闷地看着他们离去的方向,想着自己的队友居然这么容易就被沈舒年的糖衣炮弹策反了,一时有些郁结于心。后来他想通了,无所谓地一摆手,心胸宽广地接受了现状,不打算和他们一大两小计较。

他刚才理顺了自己的心气,就听到前院铺子里新招收的管家来报,说是有贵客到访。听到这个消息,方砚知顿时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一头雾水地随着管家去了前院铺子。

他和沈舒年刚来扬州还未半月,养了几天的病,又给铺子好好装饰了一段时间。这些日子几乎未曾与外人交际,更未将制墨招牌正式挂出,不由得有些好奇这上门拜访的贵客到底是何许人也。

方砚知忽然想到将大宝小宝接回来时和那所谓的王家少爷结下的梁子,若来者此番前来是为报复,还需得好生应对。

他几乎是立即就警惕认真了起来,盘算着来者不善的可能性到底有多大。前院距离后院不过几步路,他还未想出个应对对策,就已经见到了在铺子中等待着他的人。

第87章(倒v结束)

来人一身低调朴素的灰色袍服, 看起来年纪已经三十多岁了,眼角生着细密的皱纹,嘴角还生了一圈胡渣, 不过打理地倒是分外干净整齐, 倒是让他平添了几分成熟稳重感。

此其貌不扬的中年人坐在铺中的会客椅上, 正安闲自得地喝着仆从给他准备的茶水, 半点没有前来谈话问询的局促感,倒像是回到自己家般一样自在。

方砚知看着他悠游自在的身影, 在脑海中各个犄角旮旯里找寻记忆, 想要回忆起自己是否和他有过一面之缘。他想了一会儿, 最后却无功而返, 意识到他从未见过这人。

见方砚知和管家从后院里出来了,来人放下杯盏,掸了掸身上沾染着的不存在的灰尘,脸上端出了一副谦虚温顺的笑来,就要给方砚知作揖行礼。

“方老板, 生意兴隆啊。”

听到来人的恭维,方砚知顿时警铃大作。先不说他方家制墨的招牌还没挂出,盘下这间铺子时也没多少人见过他的真实相貌。他这些日子可谓是深居简出, 除了街上那一点小闹剧外, 压根没有招摇显世。

他谨慎地也学着来人的模样回礼, 警惕地回问道:“先生突然来访,倒是让方某惶恐。方某倒是有几个疑问想要请教先生。”

“我刚来扬州城不久, 还未正式挂牌开张, 先生又怎知道我姓方?”方砚知掀起眼皮, 眼眸一抬,眼中闪过一道疑惑的精光, “先生此番前来,到底所为何事啊?”

来人也不计较方砚知这警惕抗拒的语气,他揣着手,朗声大笑起来。他这笑声悠长爽朗,听起来像是个慈爱的长辈关怀忘事的晚辈,倒让方砚知莫名其妙。

“方老板,你这件铺子可是我家主人的产业。作为出租商,我家主人当然要让我前来问询问询。方老板不必紧张,当时白纸黑字签的合同,我家主人和方老板手中可都各有一份呢?”

方砚知皱起眉头,试图回想起来当时盘下铺子里的细节,从蛛丝马迹中找寻来人身份。他的语气迟疑,带着些许不确定性:“你家主人?”

“当时是房牙和方老板谈的生意,方老板不知道我家主人也是正常。”来人整理了一下上翻的袖口,带着一种漫不经心的姿态,“我家主人听闻方老板近日要新开张,特意让我来给方老板道喜。”

说着,他一挥手,身后的仆从跟着把贺礼一箱一箱抬了进来。方砚知一个从安庆村来的普通书生哪里见过这样财大气粗的阵仗,又怕拿人手软落下把柄,赶忙制止着他的举动。

“不必多礼,不必多礼。你家主人的好意我心领了,待到店铺开张那日,方某自会上门。”

见方砚知初出茅庐不知人情,那人也愿意教他一教。他的语气悠悠,从容自在地道:“方老板不必拘礼,这只是我家主人一点心意,还望方老板未来生意兴隆。”

话已至此,方砚知也不好再推脱下去,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这人带来的贺礼将自己的铺子堆了个满满当当。他心中疑惑,不敢轻易去碰这意味不明的礼物,只能跟着这人打着寒暄。

“还未请教你家主人到底是何方神圣?这番情谊太过贵重,方某日后自会归还。”

来人短促地笑了起来,没有正面回答方砚知的问题,只是顾左右而言他地道:“主人并不希望我们透露他的名字,他只是想让我们前来祝贺方老板开业之喜,其他倒也未曾吩咐。”

他停住话音,尾音上扬,带有一种故弄玄虚之感:“不过主人倒是让我们给方老板留了一句话。”

“什么话?”方砚知最不喜欢这样说话说一半吊人胃口的人,见这人又在拿捏人心装腔作态,不免有些急切。

清晨的阳光透过门扉洒在他的身上,将他的影子拖了长长一片。来人笑了一笑,替方砚知解惑答疑:“主人说,有缘自会相聚。”

说完,他便像来时无声无息的一样,带着他那乌泱泱地扛着贺喜礼物的仆从,又轻飘飘地走了。方砚知没能叫住他,让他就这样地走了。

管家清点完了礼物,拿着账本凑到了方砚知身边。方砚知接过他手上用于登记的本子,一目十行地扫了一眼内容,惊讶地发现上面的东西不是寻常用于贺喜的花瓶杯盏,绫罗绸缎,而是他这方家制墨所需用到的器具材料。

他猛然攥紧手心,账本在他手中顿时皱了起来,心上疑惑更深,像是蒙了一层化不开的浓雾。管家跟他禀告道,想让方砚知出个主意:“方老板,这些东西我们怎么处理?”

方砚知揉了揉酸痛的眉心,头疼地看了一圈占了他铺子大半地方的礼盒,有些拿不定主意,只得先保守处理。他用指节敲了敲额头,有些烦闷地道:“先收进仓库,不到万不得已的话就先不拿出来了。”

他的眸色骤然深了,伸手抚上了离他最近的一个礼盒,一寸一寸地感受着上面的纹路,末了才幽幽说道:“来人藏头露尾不知身份,我倒觉得不像简单道喜祝贺这样简单,咱们还是小心为妙,不要给人留了把柄。”

“是。”管家得了命令,吩咐着人将这些东西抬进仓库,做最后一番清算。

方砚知留在这里也没意思,又迫切地想找个人分享心中疑惑,便带着满肚子茫然无措,悠悠荡荡地走向后院,想要去找沈舒年。

沈舒年正和大宝小宝玩闹,见方砚知茫然无措,便赶着两个小的别处玩去,一个人迎了上去询问。

方砚知将方才一番情景全盘托出,最后说出了自己的处理方式。沈舒年原先还在安安稳稳地听着,听到方砚知说将东西全部存到了仓库后,这才稍稍变了些脸色:“你全放仓库了?”

听着沈舒年倏地拔高的语调,方砚知有些不明所以:“怎么了?来路不明的东西,我觉得我们还是先不动用了,万一是什么陷阱可就得不偿失了。”

沈舒年扯着嘴角,想要给方砚知露出一抹笑来,最后实在是显不出来,有气无力地回了一句:“砚知深思熟虑。”

第88章(三合一)

“噼里啪啦”的鞭炮声响在大街上, 惹得过路行人纷纷侧目,想要看看是哪家的店铺新鲜开展。雇来的热场人尽职尽责地敲着锣鼓喊着吆喝,声如洪钟响亮爽朗, 绕着围聚的人群眉飞色舞地宣传着。

“走过路过不要错过啊!方家制墨坊今日正式开张, 凡在今日购入墨块和其他墨质产品的顾客, 都可以享受八折优惠啊!”

方砚知站在门口看着这热闹场面, 他的目光一扫,满意着开门大吉, 也顺着热场人的话头对着围观群众说着实惠。

“各位父老乡亲, 方某初来乍到开了这一家制墨铺子, 往后的生意还得依靠各位多多关照。”

他穿了一身红白色相间的长袍, 上面金色的花纹若隐若现,是几日前沈舒年送给他的。沈舒年捧着这看起来就价值不菲的衣服递到方砚知面前,险些把方砚知惊得从椅子上摔下来。

相较于方砚知的惊诧,沈舒年反倒是从容自在许多。他帮着方砚知穿上这量身定做的衣服,心满意足地瞧着他芝兰玉树, 面如冠玉的模样。

沈舒年引着方砚知走到铜镜面前,他站在方砚知身后,双手搭在他的肩上, 从后方探出来个脑袋, 笑意盈盈地道:“俗话说佛靠金装, 人靠衣装。过几日就要正式挂出招牌了,这身衣服正好衬得砚知更加俊朗。”

方砚知瞧着镜子里的自己, 后知后觉地有些不好意思。他的耳上悄无声息地爬上了一层淡淡的绯红, 方砚知侧过头去, 不想让沈舒年察觉到自己这点微妙的小变化。

这身衣服好看极了,格外显现身材, 没有一处花纹是方砚知不喜欢的。方砚知没想到沈舒年居然对自己的喜好和尺寸了如指掌,一时有些惊叹。

饶是如此,他还是有些忧虑。方砚知转过身来,拉住沈舒年的手道:“这身衣服很贵吧,你又用你的钱给我买礼物了。”

沈舒年不以为然,将自己的手抽出来,反握住方砚知的手。他的语气从容轻松,仿佛这一点花费在他眼里根本算不上什么大事:“无妨,砚知喜欢就好。”

“我还给大宝小宝定做了几套衣服,穿上后冰雪可爱,多多少少有了个人样。砚知若是好奇,可以随我一起去看看。”

听到沈舒年这样说,方砚知展颜笑了起来,笑容有如春日里的山间清泉,格外清爽自然。他拽起自己身上新衣的袖子,打趣沈舒年道:“沈大公子慷慨解囊,我自然要好好准备,当时候带着你这一身新衣好好出个风头。”

今日开展,方砚知自然要遵循约定,穿着这一身精致漂亮的新衣在父老乡亲面前露相。四月春光明媚,落在衣上暗金色的花纹上,金光闪闪,分外惹眼。方砚知昂首挺胸,像只开屏了的骄傲孔雀,倍加显出昂扬向上的精气神来。

人群中一其貌不扬的麻子脸忽然朝着方砚知的方向伸手一指,满脸骄傲地对着身旁的人说话,因为激动喷出来了的口水尽数往人脸上招呼,做了个彻头彻尾的洒水壶。

“前些日子我在茶楼里说什么来着?我就说这制墨坊的老板是个极其俊俏的公子哥吧。嘿,你们还不信。”

他一脸傲色,仿佛方砚知得到的赞美也能分他一般。麻子脸与有荣焉地看回方砚知,沾沾自喜地道:“还说我的审美不好,我看你们才是有眼不识泰山,连人相貌的好赖都分辨不出来。”

他身旁那人惨被口水糊了一脸,又得了个不分好赖的帽子,一时有些无语凝噎。他一抹脸,擦了擦麻子脸给自己的馈赠,结果越擦越气,一眼瞧见了站在方砚知后方不远处的沈舒年,不服气地回嘴麻子。

“麻子,你说这方老板是个顶好看的人儿,我看不然。他可比不上身后那位公子,这才真真的是个神仙下凡的人儿。”

麻子被人反驳,不服气地抬头去看,想瞧瞧是哪个路子的狐狸精抢了方砚知身上的目光。他顺着身旁人的视线,眯了眯眼,瞧见了方砚知身后的沈舒年。

沈舒年穿了一身不显山不露水的白,看起来是一团飘浮着的云朵,和方砚知这一身红白金的昂贵衣服相比,显得朴素太多。他知道今天是方砚知的场子,自己不能喧宾夺主,便将自己往简洁里打扮,却更有一种不施粉黛的纯洁感。

麻子瘪了瘪嘴,不服气地想着,这人平心而论,也称得上一句俊秀漂亮,容貌上相较方老板,更多一丝精致柔和。就是看起来病恹恹的,没有什么精气神,半点比不上身旁人的玉树临风。

麻子反驳道:“得了吧,还得是方老板。”

身旁人不甘示弱:“是那位白衣公子。”

眼瞧着两人马上就要就着方砚知和沈舒年的相貌开启一场世纪大战,他们身边的人都自觉退开三步,生怕开战时的口水炮弹殃及自身。可下一秒,他们就没关注着这小角落里的战争,满心满眼地去看场中方砚知剪彩。

红色绢布束起来的大红花捧在怀中颇有分量,方砚知眉开眼笑地掂了一掂,从中找到了些许儿时的乐趣。热场人吹起了唢呐,大宝小宝尽心尽力地在场中跑来跑去,臂上挂着个篮子,半是玩闹半是办事地往人群里洒着五彩缤纷的彩带。

唢呐的响起让满场的气氛瞬间被推向高潮,方砚知双手拢在唇边,对着热闹的人群喊话:“今日店铺新开张,我们在酒楼定了位子,凡是购买商品者,均可以免费吃这一餐。数量有限,先到先得。”

话音刚落,方砚知接过沈舒年递来的剪子,将大红花的绸带利落地剪了下来。他拎起已经断了的绸带,回身朝沈舒年笑得热烈,眉眼之中尽是如同春光般的喜气。

热场人的唢呐吹得极其老练,知道怎么做才能最大限度地吸引人的目光,悠长嘹亮的音乐声萦绕在这一方天气。大宝小宝穿得喜庆,小脸粉雕玉琢分外讨喜,混在人群中说着吉祥话,时不时朝路人送出几颗糖,就当沾沾喜气。

气氛很好,每个人都很高兴,就连沈舒年也不例外。他走上前,来到方砚知的身边,伸手抚落不小心飘到他肩上的彩带,也对着他笑了一笑。

“砚知得偿所愿。”

方砚知扭头看着肩膀上的彩带,闻言也笑了开来。他刚想说些什么,就见热闹聚集的人群骤然分散成了两拨,中间被人为的开出一条道来。

变故徒生,方砚知还来不及反应,就见一拨流氓样子的刺头朝他大摇大摆地走了过来。领头的那个刺头身后缀着一连串的小弟,足有七八个人,正对着聚集的人群推推搡搡。

人群一片嘈杂之声,皆是对这不请自来的不速之客的不满。领头的刺头听见了这一声没收住的埋怨,断眉一挑,伸手揪住了一无辜路人的衣领,恶狠狠地放着狠话:“怎么,不服?”

方砚知看着焦急,拎着衣摆冲了上去,站在那断眉刺头和路人中间,笑眯眯地当个和事佬:“这位兄弟,莫要生气,莫要生气。”

看着方砚知出来解围,这断眉刺头才从鼻腔中不屑地哼出一声。他上下打量着方砚知,只觉得面前这人除了一张脸外,半点没有他们这种刀尖舔血的汉子身上的阳刚之气,尽是懦弱的书生样。

他最看不惯的就是这种书生,凭借着肚子里有几分墨水,就天天悲春伤秋哀叹着惋惜那的,说他们这种人有辱斯文。哼,斯文?斯文顶个鸟用?遇到事情,还不如硬邦邦的拳头有用。

刺头见方砚知笑着看自己,便依言松开那路人的衣襟,暗地里却还是使了坏心思。他手下用力,将那无辜遭罪的路人往其他围聚人群中甩了过去。其他人见这倒霉同伴人趔趔趄趄将要跌倒,赶忙七手八脚地接住了,将人安稳扶好。

领头刺头往地上吐了一口口水,又想故技重施地去揪方砚知的衣领。方砚知早有察觉,一方面不想让这前来搅局的恶人得逞,另一方面不想让沈舒年送给自己的这一身衣服遭罪,便轻巧地往身旁一躲,避开了这遭瘟的手。

方砚知退后一步,若无其事地整理了一番自己的袖口,好似对刺头的本意一无所知。他笑了笑,看起来十分憨厚,但是刺头知道,他只是在装傻:“有话好商量,莫要动手动脚。”

“商量?”

刺头被方砚知这死到临头还想着商量的想法逗笑了,他回身对着身后缀着的一群小弟笑,小弟也给大哥面子,一起哄堂大笑起来。笑够了,刺头转回头来,对方砚知下了最后通牒。

“你觉得你有什么资本能和我们商量?”

他走上前去,动作亲昵地给方砚知翻着衣领。瞧着衣领上面复杂精致的花纹,刺头心中难免泛起了酸意,一边整理着一边忿忿不平地想,不是说百无一用是书生吗,为什么这书生穿得比他还好。

他越想越气,动作也不再轻柔。方砚知挣开他手上动作,却没有像往常一样话语避开锋芒,反而迎面而上,眼睛里面装傻充愣的温和消失殆尽,取而代之的是冷冰冰的目光。

“阁下这是何意,莫不是特意前来扰局?我该是和阁下无冤无仇。”

“呵。”刺头短促地嘲笑了一声,不知是在惋惜方砚知的天真还是嘲讽他的无知,只是淡淡又满含恶意地道,“你我确实无冤无仇,不过——”

他抬起眼睛,紧盯着方砚知,道:“可是谁叫你惹了不该惹的人呢?”

不该惹的人?方砚知眯起眼睛,盯着面前刺头和他身后小弟的一举一动,防止他们突然发难自己未有准备。他自认为和沈舒年刚来扬州,一言一行可谓是安分守己,决计没有惹是生非。

若真要说和谁结下了梁子,那便就是前些日子在大街上救下大宝小宝,和那所谓扬州城内有名的嚣张跋扈的王家少爷有了不小的摩擦。

当时他见两个半大少年被这样一个不知廉耻不懂礼仪的人欺辱,身旁所有人都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一时愤怒难解,便挺身而出将两个少年收入自家门下。

虽然他们都说王家少爷钱权通天,又和官府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可他到底还是太过年轻,没能参透世间各种藏在阴暗角落里面的腌臜规则和利欲熏染下诡辩莫测的人性。

方砚知觉得自己做的是一件好事。

虽然他不是古籍里舍己为人,有大道义的君子。可是他从小到大接受到的教育,让他无法面对欺辱霸凌之事时做到视而不见。因此,见其他人都止步不前,他便去当那从天而降的英雄。

方砚知想,或许他真的有一些理想主义。他希望自己能够在力所能及的情况下,救人于危难之中。所以,那天在大街上,他便护下了大宝小宝的周全。

他当时满心满眼只有霸凌者的丑陋嘴脸和旁观者漠然的态度,理想的国度被冰冷的现实击了个粉碎。方砚知并不在意后果,只相信公道自在人心,做了好事的英雄总会得到他该有的荣誉和赞扬。

可是事实却响当当地在他的脸上扇了一巴掌,坏人非但没能受到应有的惩罚,反而变本加厉,仗势欺人。那王家少爷肯定是知晓今日他新店开张,却不想自己亲自上门找方砚知的麻烦,便雇了这一群地痞流氓,来砸方砚知的场子。

初来乍到的异乡人根基不稳,是最好拿捏不过的蝼蚁浮萍。他看不上方砚知的正直善良,怨恨方砚知让他在众目睽睽之下失了面子。

新店开张,最重要的便是名誉声望。古来商贾都信奉开张大吉的说法,若是在这等好日子里,找来一些扰乱秩序的混混强盗,便能给方砚知这个有眼无珠的漂泊客一些教训。

想通了其中关窍,方砚知便也有了底气。他长舒了口气,想要摆脱自证的逻辑陷阱。今日是开张大吉的日子,他不想闹出更多肢体上的风波冲突来。

方砚知虽然不是以德报怨的君子,却也不想和这群地痞流氓一样扯皮耍赖。他的自尊和傲骨不允许他在大庭广众之下骂街打架,虽然心底不抱多少希望,却仍旧有一丝希冀,想要晓之以理动之以情,争取大事化小,小事化无。

他整了整长袍,双手抱拳作揖,声音里是一种警惕的真诚:“我们初来乍到,不想闹出更大摩擦。各位都是顶天立地的大人物,想必身后之人也是有容乃大。”

他掀起眼皮,看着面前的人。方砚知眼中闪过一道锐利的精光,随即湮灭在他深色的瞳孔之中,归于一片平和的沉寂:“还望大人高抬贵手,咱们各自安好,各退一步。若是有意,不妨来酒楼喝上一杯。”

他这话说得进退有度,让人丝毫挑不出错来。即使围观的群众大多都在看方砚知的热闹,却也不约而同地觉得这个长相俊俏的外乡人,着实识得大体。

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方砚知这般懂事明理,识时务者该是各退一步,给彼此一个台阶下。

可是这刺头和他的主使人一般,都是个大肠塞了脑子的猪头货,只是觉得方砚知话中的余地是一味的退让,半点没有觉察出来他的良苦用心。

刺头不屑地笑了,他咧开嘴,笑得猖狂又可怖。他一边笑得无法无天,一边气息顶了话语,声音带着破碎:“我看你是搞不清楚局势,还做着大梦呢。”

身后一连串的小弟也嘲笑着方砚知的愚蠢,笑声轰天,惹得围观群众都自觉退后几步,生怕暴风雨中最大的那场风波殃及自身。

双方谈判已经到了这番地步,和解已经看不到任何可能。胆小者已经悄摸离开了此处,看热闹者却是络绎不绝地围聚于此,兴奋好事地想要看看事情如何发展,这陌生的俊后生该如何收场。

大宝小宝早在刺头流氓刚入场时就躲在了沈舒年的后面,二个少年一左一右地攥着他的衣服,从身后探出脑袋,紧张地瞧着场内局势。

大宝惴惴不安,可是在弟弟面前,他不想流露出一丝一毫地怯弱,更何况风暴中心的人是待他极好的方砚知。他的眉头蹙起,一张小脸上尽是哀愁:“一定是那个王家少爷搞的鬼。他觉得方大哥让他失了面子,所以才选在新店开张的日子前来报复。”

小宝一双黑葡萄般的眼睛盯着方砚知,想要给他的方大哥撑腰。他松开攥着沈舒年衣摆的手,转而握住了沈舒年垂在身侧的手臂,声音里有着一丝紧张和一丝希冀:“沈哥哥,方大哥会没事的,对吗?”

听着小宝怯生生的声音,沈舒年垂眸看他。他逆着身后光影,一张俊秀温柔的脸一大半都隐在阴处,只有五官轮廓上泛着淡淡的暖金色的光。

沈舒年灰色的眸子此刻显出一种深不见底的沉寂来,未有半点起伏的波澜,眉眼之间一片冰冷。小宝猝不及防地和沈舒年这样的眼神对上了,一时被他冰冷的深邃眼眸吓到,不由自主地瑟缩了一下脖子。

注意到小宝动作,沈舒年这才如梦初醒般回过神来。他眸中阴沉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泛上来的温暖柔情。

沈舒年伸手摸了摸小宝的头,像是说与他听,又像是安慰自己:“别担心,你方大哥顶天立地,不会有事的。”

说着,沈舒年将视线转回,再度投入场中焦灼激烈的战况中,眸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冷酷杀意:“更何况,有你沈哥哥在,我也不会让他有事的。”

小宝没有听出来沈舒年话中冰冷,只觉得他无所不能。倒是身旁的大宝到底年纪大些,为人处事察言观色都要胜过小宝许多,读出来了沈舒年话中含义。

他低下头,一时若有所思。

方砚知听着刺头话里话外的不屑之意,心上怒火燎原。可是他知道,大庭广众之下不能被他们牵着鼻子走,不能失了体面涵养。

宽大衣袖藏着的手攥紧了又松开,方砚知长呼出一口气,压制住自己心上愤怒:“你们想怎么样?”

他话音一转,浓眉一挑,眼底眸光流转,补上了自己未说完的半句话:“又或许,躲在你们身后的主谋,他想怎么样?”

刺头见方砚知眸中一闪而过的恨意,自以为窥见了他难得的汉子血性。他带着身后小弟一起嘲笑方砚知的软弱,末了又敛起笑意,话音和手上动作齐齐发作:“怎么样?老子就想要你这铺子办不下去!”

他率先动作,摸出不知道从哪里来的一根棍棒,回身用力投掷,目标明确地就往方砚知刚挂上不久的招牌上砸。沈舒年一行三人站在牌匾下,几乎是眼睁睁地瞧着那棍棒来势汹汹地砸来。

方砚知伸手去拦,却没能拦住刺头动作,只能大声叫喊,提醒着沈舒年注意,声音撕心裂肺。

“不要──”

沈舒年目眦欲裂,瞬间反应过来,知道此地不宜久留。他一手一个,几乎是扯着大宝小宝的胳膊,将人拽到自己身前,用自己单薄纤细的身形护住这两个苦命少年。

大宝被沈舒年护在胸前,闻着他近在咫尺的衣领上淡淡芳香,却无法看到沈舒年的状况,只得大声喊着他的名字,声音里面带着淡淡的哭腔:“沈哥哥!”

小宝不如大宝那般镇定,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破了胆,怔愣着不知道说些什么。半晌他才慢慢回过神来,意识到情况危急,自己却半点帮不上忙,缩在沈舒年胸前嚎啕大哭。

沈舒年见小宝哭得稀里哗啦,好笑地将他毛绒绒的脑袋从自己身前挖了出来。小宝仰着一张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脸,朦胧泪眼中只见沈舒年笑着望自己。

他有些羞愧,挣扎着抽出一只手来,抹了一把眼泪,伸手环抱住沈舒年。

他的胳膊短,无法环住沈舒年整个背部,只得攀在他的腰上,试图用这样别扭的姿势安慰沈舒年:“沈哥哥,你别怕,我没事的。”

沈舒年这边上演着情浓情深,方砚知那边则是剑拔弩张。

棍棒不偏不倚地砸在了他刚挂上的招牌上,可见刺头虽然脑子不好使,眼神却是一等一地好用。蓄力了的棍棒砸在上面,招牌摇摇晃晃,好歹没直接落下来,却还是不可避免地在上面留下了一道裂痕。

方砚知顾不得招牌,只想去查看沈舒年的情况。他几乎是迫不及待地就想要朝沈舒年方向冲过去,去关心他是否有伤势。

可是他刚动作,那刺头便伸手挡在他的身前。方砚知眉眼一挑,冷冰冰地道:“让开。”

刺头笑了,尽是揶揄讽刺:“哟,还挺有血性。”

下一秒,他的话音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一声痛苦的哀嚎。小弟们见领头大哥脸色突变,纷纷慌了神,顺着他的方向去瞧。

方砚知一改先前温和书生模样,眸中狠戾尽显,浑身气势锋芒毕露。他用力掰着这不长眼的刺头手臂,恶狠狠地往他受力的反方向扯,几乎要把他整个手臂扯下来。

刺头受制于人,只得不断讨饶。他哀嚎叫痛,想让方砚知心软放过。方砚知对他这样杀猪般的痛呼充耳不闻,像是个极老练的宰猪人,控制着这不知好歹的牲畜。

方砚知掀起眼皮去瞧这刺头带着的小弟,狐假虎威的小弟们被他这样冷冰冰的眼神一扫,皆是颤抖,懈下了身上强装出来的虚假声势,露出怯懦内里来。

方砚知嘴唇紧抿,几乎有些苍白。见威慑住了其他人,这才启唇露音,话音冰冷,裹挟着数不清的寒意。

“还有不服气的,尽管来找我方砚知便是。”

这场闹剧最后以官府出面派人调和而收场,方砚知面色不善地应对着官府衙役的盘问,脸色黑沉沉的,一双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面前不远处的那个刺头。

那个刺头的胳膊被方砚知拧得脱了臼,正龇牙咧嘴地坐在一旁等着医师上门医治。他全然没有了方才耀武扬威的姿态,缩在一旁的小椅子上,看起来好不可怜。

一个矮个衙役正在一一登记询问,问到方砚知面前时,先是和他那冰冷无情的目光打了个照面。衙役被他这视线刺得一抖,而后没好气地斥责方砚知。

“你说说你,新店开张这样的日子里,怎么还闹出这种事来?”

他眼珠上下巡视,打量着方砚知,看着他这样弱不禁风的书生模样,很难想象这人居然能把刺头的胳膊给撅了。

听着耳边刺头不停地嗷嗷喊痛,衙役更是烦躁,连带着对方砚知也没好气,话语冲人地道:“这兄弟胳膊算是要好好休养一段时间了,你说说你,用那么大的力气干嘛,他的医药费你出啊?”

方砚知原本还在恨恨地盯着刺头,像是想从他身上咬下一块肉来。听到衙役的抱怨,他才如梦初醒,不可思议地转回视线。

他疑心自己听错了,居然能在这衙役口中听到对自己的指责。方砚知重复了一边衙役的话,语调随着话语层层拔高,尾调上扬,很是不可置信地道:“在我新店开张的日子扰乱我的生意,伤害我的家人,最后倒还是我的错了?”

衙役听着方砚知骤然拔高的尾音,有些怵地掏了掏耳朵,这才慢慢悠悠地回复他:“倒也不是这么个理。就算他先动手的,可是他到底没有伤害到你们……”

他话还没说完,就被方砚知打断了。听着这衙役的前半句话,方砚知就知道自己不能和这样的人一般见识,不然最后生气郁结的人肯定是自己。

眼瞧着衙役还不死心,仍想以自己的经验去劝告方砚知。方砚知直截了当地下了结论,不想和这样的人,这样的事扯上半点关系:“得,话不投机半句多,反正我觉得自己没错。”

“这位兄弟的医药费我可以出,倒是官府老爷明察秋毫,该是能查出来这队不怀好意的人到底是受谁指示。”

方砚知掀起眼皮,眼神一蔑,心气不顺地看向衙役:“若是查案需要,我也可以和你们去衙门上走一趟。赔款调查我都可以接受,但我就是想要这群人和他背后的人付出代价。”

听着方砚知的狠话和话中恨意,衙役有些为难。他瞟了一眼刺头,又看了一眼面前固执的方砚知,一时进退两难。

衙役叹了口气,示意方砚知附耳靠近。方砚知不明所以,却还是依言照做。

这衙役见方砚知凑近,伸出手挡在嘴边,靠近方砚知耳边和他说着小话:“哥哥和你投缘,也多嘱咐你几句,以后别怪哥哥没提醒你们。”

他的声音更小了,落在方砚知耳中却是清清楚楚:“这刺头背后是王家,那少爷三十好几纨绔浪荡,却因为王家在扬州城家大势大无人敢惹,就连官府上那位都得卖他几分面子。”

“这刺头一伙是那纨绔子的人,定是受那少爷指示,所以他才有这样的底气赶来闹事。”

“我虽然不知道你这个初来乍到的后生到底做了什么惹到了那位不肯消停的主,可是若你一直揪着不放,日后必定麻烦不断。听哥哥一句劝,各退一步,这事就这样过去得了。”

说完,他面色如常,隐隐约约有些严肃地直起了身子,拉开了和方砚知的距离。方砚知听着他的忠告,一时心中有些五味杂陈。

他知道这衙役是好心提醒,让他不要以一己之力斗这样势力盘根错节的地头蛇,不然之后吃亏的是自己。可是想着今天自己和沈舒年他们受到的委屈,方砚知就觉得,无论如何也要讨到一个公道来。

他这边天人交战,不知道应当如何处理。那边沈舒年已经悄无声息地走上前来,站在了他的身边。

沈舒年牵住了方砚知垂在身侧的手,搔弄了一下他的手心,而后面色自若地看向衙役,笑着和他赔罪:“麻烦哥哥了,砚知年轻气盛,难免有沉不住气的时候。”

他的嗓音清润,亲切动人,让人如沐春风:“这件事情我们就跟着哥哥处理,还望哥哥秉公执法,该赔钱我们就赔钱,争取早日将事情了了。”

沈舒年这番话说到了那矮个衙役心里头,他对沈舒年这样会来事的年轻人分外有好感,连带着态度都软化了许多:“公子深明大义,我们衙门上定然会秉公办理。”

说完,他恨铁不成钢地瞪了一眼仍困在牛角尖里出不来的方砚知,似在埋怨他的不懂人情不通事理。衙役瞧完方砚知,又堆起满脸的笑意看着沈舒年:“公子,这位老板就交给你了,你可得好好开导开导,莫让他闹出什么事来。”

沈舒年颔首:“那是自然,哥哥放心。”

衙役见沈舒年答应得爽快,压在心上的两座大山才算是搬动了一座,之后便是安心去处理那刺头和背后王家少爷的事情。沈舒年目送他远去,这才轻声唤着方砚知。

方砚知双眼无神地看着衙役离开的背影,呆愣着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沈舒年看他这样失神的状态,一时有些担忧,加重声音又喊了一句。

“砚知——”

他话音刚落,方砚知才像是彻底回过神来。他对着沈舒年投来了复杂痛苦的目光,看得沈舒年心上一跳,油然而生一种不好的预感。

安庆村里淳朴的农户关系仿佛是梦里面遥不可及的桃花源,不过几月光阴,方砚知一向秉承的理想主义和英雄主义便摔了个粉碎。他痛苦地意识到自己不过是个普通人,既没有极强的人脉,又没有极高的权势。

他也知晓,对这无辜的衙役施压只是徒劳无功,因为这衙役不过是拿着普通的俸禄,按照上面官老爷的命令行事。即使自己如何抓狂愤怒,可是在这张官府相护勾结串联的保护网下,仗势欺人者依旧可以逍遥法外。

他最对不起的,便是沈舒年。在安庆村时,他便夸下海口,无论未来光景如何变化,自己一定不让这谦谦君子跟着自己吃一点苦。那日的誓言犹在耳边,可现下的情境确是如此煎熬。

他忽然觉得自己面目可憎,任何来自旁人的怜悯目光都会刺痛他的心。方砚知痛苦难解,觉得自己辜负了沈舒年对他全心全意的信任。

他非但没能照顾的好店铺,还害得沈舒年和大宝小宝陪自己一起受人欺辱,得到这样不公的待遇。

不出沈舒年所料,方砚知痛苦地看了他一眼,便松开了他的手。一向骄傲肆意的如玉君子如今垂头丧气,步履缓缓地朝着屋内走去,没和沈舒年有半点交流。

他的背微微驮着,不像是今天早晨意气风发的方砚知,就连身上那裁制合适的漂亮衣服都像是大了一码,空荡荡地挂在身上。

沈舒年看着方砚知离开,没有叫住他,也没有第一时间追赶上去和他并肩而行。他知道现在的方砚知最是落寞,最不希望自己这幅样子被他和大宝小宝看到。

可是他仍旧忧虑,担心这接二连三的打击会让方砚知心灰意冷。那背影孤寂,在暖春四月中却给沈舒年一种深秋萧条之感。

大宝小宝不知道什么时候凑到了他的身前,两个半大少年一左一右将他围在中间,同他一般地忧心忡忡。

小宝没有那些弯弯绕绕的心思,只是看着方砚知的离开,自己的心头也堵得慌。他抬起眼睛,看着方砚知将自己关进了屋子里,话音止不住地担忧:“方大哥一定很难过,沈哥哥,我们要不要去看看他。”

大宝比小宝年长,心思也多些,话像是说给小宝听,又像是在说服自己:“短短半日经历了这么多的事情,方大哥一定很累。我们给他一点时间,等他休息好后,我们再去找他。”

说着,他看向沈舒年,而后轻轻拉了拉沈舒年的衣袖,想要从他那里得到肯定。沈舒年垂眸瞧他,虽然自己也是精疲力尽,可是对着这比自己小的孩子,他还是惯常性地朝他扬起一抹笑来。

“大宝,你带着小宝先去休息吧。你们方大哥不会有事的,你们也要乖乖的,不要再添他烦忧,好吗?”

大宝小宝对视一眼,纷纷点头。离开时他们回头望沈舒年,给他加油打气:“沈哥哥,别担心,一定会好起来的。”

沈舒年没有言语,可是弯起的眼角却藏着温和的笑意。见两个孩子离开,他松了口气,处理着剩下的烂摊子。

店铺门口聚集的人已经离开了个七七八八,唯有一些游手好闲之辈还在一旁指指点点,想要看看方砚知和沈舒年这两个年纪轻轻的外乡人如何收拾这一片狼藉。

沈舒年站在铺前,看着门口乱七八糟的争执痕迹和牌匾裂痕,一种不知从何而来的无力感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袭卷了他的四肢百骸,让他几乎要喘不过气来。

可是就算受了天大的委屈,日子还得照过,明天还是新的一天。他想让方砚知重展笑颜,不想让这个一贯一腔热血的年轻人有一丝一毫地心伤。

沈舒年先是安排了人将牌匾拆下来修补,又找了工人将铺前门面打扫了个干干净净,这才去酒楼处理订餐的后续事宜。酒楼掌柜早就从其他人口中将发生的事情听了个七七八八,见沈舒年独自一人前来,不免有些唏嘘。

他一边给沈舒年结账退钱,一边想要安慰这个有些孤单的年轻人。可是他嘴笨,磕磕绊绊才说了些老生常谈的话:“公子,人生没有过不去的坎。”

他的语气宁静无波,像是历尽千帆过后的人生体会:“不要因为这一点的打击而一蹶不振。若是就这样失望难过的话,才算是顺了那些坏人的意。”

沈舒年一愣,没想到这个年过半百的酒楼掌柜会和自己这个萍水相逢的陌生人说这些肺腑之言。虽然他们最后还是没有做成这单生意,可是这掌柜的却是个实打实的实诚人。

听着掌柜的话,沈舒年几乎热泪盈眶。可他到底不能在外人面前失了体面,便露出一抹真诚温暖的笑来:“谢谢掌柜的,我会的。”

处理完这些事情,已是日上中天。沈舒年走在回去的路上,却觉得自己的脚步没来由的轻快。虽然有些不长眼的扰了气氛,可到底是有好人在的。

至于这些不长眼的,沈舒年忽然眯起眼睛,而后露出一抹不属于他的狠厉的笑来。

该是有人能处理的。

第89章

“吱呀”一声, 紧闭着的木门被人从外面推开,惊扰了覆在门上的细小尘埃。斜斜照入窗内的阳光,映照着浮尘在空气中飞舞飘动, 仿佛打开了一个尘封多年的梦。

来人动作极轻, 甚至还放缓了自己的呼吸, 像是不愿意打扰了屋中那隐藏在暗处的人。

方砚知坐在椅子上, 对沈舒年的进入没有做出任何的反应。他脱下鞋子,曲起双腿踩在椅边, 双手抱住自己的膝盖。方砚知的头微微垂着, 一缕散落的长发贴在脸边, 下巴垫在膝盖上, 出神地盯着地面。

房间中没有点亮烛火,除了外面自然而然的环境光,几乎没有一丝一毫的光亮。方砚知用这样一个极度没有安全感的姿势,缩在椅子上,蜷缩着身子, 不声不响地坐在一旁的阴影里。

方砚知隐藏在暗处,没有抬头,沈舒年只能借着隐隐约约的自然光去观察他的状态。待他适应好后屋内的昏暗, 看清楚了方砚知所处情景后, 心上一阵刺痛, 几乎要激得他喘不上气来。

沈舒年快步走进,脚步有些慌张的凌乱, 但大体上还是有分寸的。他没有发出太多的声音, 也没有贸然出言去唤方砚知的名字, 只是这样安安静静的,走到了他的身边。

方砚知从头到尾都没有反应, 好像对周遭发生的一切都无知无觉。他的目光呆滞,失了往日张扬肆意的风采,像是垂暮老人般死气沉沉,半点找不出希望来。

沈舒年瞧着心痛,却也知道在这件事上,还得方砚知自己一个人好好调整心态,早日解开心结重燃希望。自己无法干预,能做的只有在方砚知这样脆弱无助的情况下,陪在他的身边。

他心下一动,凑到方砚知的身边,将他环住膝盖的一只手拨开,不由分说地握在了自己手上。方砚知仍旧没有动作,像是个任人摆弄的布偶娃娃,对这一切都不在意。

可沈舒年和他近在咫尺,将方砚知眸中那一闪而过的神采看得分明。沈舒年知道,无论方砚知平日里表现得如何乐观开朗,对一切都毫不在意,可他毕竟只是个尚且年轻的普通人,也是会难过的。

见方砚知有了些许反应,沈舒年心中便燃起了希冀。他手上用力,捏了捏方砚知的手心,而后抿紧了唇,打算再添上一把火。

沈舒年放低自己的身位,蹲在方砚知面前的地上,微仰着头,去瞧他的眼睛。而后他薄唇轻启,轻声唤道:“砚知——”

方砚知原本并不想和沈舒年搭话,也不想让他看到自己这般颓丧的模样。可细细想来,自己的失败难过决计没有牵连其他人为他买单的道理,更何况这个人是一直坚定站在自己这边的沈舒年。

他就算再难过,也不想将让这种情绪影响了沈舒年。

方砚知浑浑噩噩地抬起头,看到了身前一脸担忧神色的沈舒年。沈舒年见他终于对自己有了回应,一直紧绷着的心弦这才渐渐松开,皱着的眉头也缓缓舒展开来。

沈舒年没有放开方砚知的手,反而借着这个别扭的相牵姿势,给自己艰难地挪了个椅子来。他没有继续蹲在方砚知的身前,而是长袍一展,坐在了他的身边。

他刚坐下,还在思考安慰方砚知的话语,而那边的方砚知就自顾自地开了口。窗外一抹明光的阳光照在他的脸上,将他的眉眼分割成了一明一暗。半边眼睛落在阳光里,就连瞳色都变浅了。

“沈舒年,我没有做错任何事,为什么倒霉的事情总是发生在我的身上?”

方砚知面色茫然,像是刚遭遇挫折的孩童,一脸稚色,迎接了这个世上最初始的恶意。他的脑中一片混沌,撕扯着的念头充斥脑海,让他的头后知后觉地痛了起来。

“砚知——”

沈舒年听得心疼,本就轻柔的嗓音现下更是柔情似水。他还没想好怎么应对方砚知这纯粹的疑问,而方砚知却也不需要他的答复,自顾自地继续诉说。

“我已经很努力了,我自问没有对不起任何人,可是不管是偏远的安庆村还是这繁华的扬州城,我总是会出现各种各样的意外。”

方砚知露出了罕见的无措,他转过脸来看着沈舒年的眼睛,想要从他那里得到些许安慰。他的嗓音沙哑,在这昏暗的屋子里却听得分外清晰:“沈舒年,这到底是怎么了?”

怎么了?方砚知热忱勇敢,对这世间万物抱有最纯粹的善念和真诚,却接二连三地被人辜负,被人欺辱。

沈舒年的心脏像是被人狠狠揪住了,他的呼吸急促,鼻尖发酸,几乎要在方砚知这饱受委屈的一问中落下泪来。

可是方砚知已经够难过了,他不想自己也露出心伤的一面,惹得方砚知还要为他担忧。沈舒年用空着的手蹭了蹭鼻尖,将这些酸涩尽数压了下去,而后扬起了一抹堪称是愉悦的笑来。

“砚知,这不是你的错。”

他伸出另外一只手,将方砚知的手握在中间,手上稍稍用了点力,让他能够感受到自己的温度。沈舒年向方砚知的方向倾着身子,拉近两个人之间的距离。

他掀起眼皮,看向方砚知的眼睛:“我知道最近发生的事情让你压力大到喘不过气来,别人需要你顶天立地,成为名声大噪的大人物,可是我却不同。”

沈舒年眼睛里面有着亘古不变的光亮,像是闪烁夜空中的璀璨星辰,连带着让方砚知黯淡无光的眸子也渐渐有了神采。只听沈舒年嗓音轻柔,像是一段悠扬动听的旋律。

“在我这里,你可以展露难过,可以发泄脆弱。这些都不要紧,在我这里,你只是方砚知。”

他一字一顿,直勾勾地看向方砚知,不让他有一丝一毫的逃离:“不管你的未来成功还是失败,名誉盛极还是平淡一生,对我而言,这些都无关紧要。你只是方砚知。”

“砚知,我希望你开心快乐,能够肆意享受这个世间所有的繁华美好。我难过于你的难过,心痛于你的心痛,我会一直站在你身边,无论未来有多少风雨波折,我只希望能够陪着你。”

话语的后半段,沈舒年渐渐有些激动,甚至声音都带着若隐若现的哀伤。方砚知如同无波古井的内心被沈舒年这一番真诚彻底的剖析给打动了,泛起了点点意味不明的波澜。

他的嗓子干涩,几乎说不出话来,可是短促而频繁的呼吸透露出来他现在的心情半点都不平静。笼罩在他头上的那一层阴霾被天光乍破的熹光驱散,露出万物回春的大地来。

方砚知心上微动,连带着看向沈舒年的眼神都不自觉地柔和了下来。他手腕微转,攻守易型,将沈舒年的手拢进了自己手心。

他原先只觉得一路过来皆是坎坷挫折,却忘了这一路上并不孤独。虽然前路漫漫无期,可是身旁有一人不离不弃,陪他一起走过这风雨兼程。而他们相伴同行,总有一天会走向繁花似锦,花团锦簇。

他可以对这个强权当道,官商勾结的世道失望,可是却不想让沈舒年陪他一起失望。有沈舒年一直在他身边支持他,他便不再是孤身一人。

方砚知心上荒原忽而吹起一阵春风,隐隐约约有野火燎原之势。他眨了眨眼,将眼底那化不开的浓雾尽数散去,重新燃起了对抗命运的勇气。

这个世道或许艰险,可是这件小小的铺子,有沈舒年在。沈舒年陪他一路风雨兼程,从那日松山之上初次相见,到安庆村一路扶持,再到扬州城内荣辱与共,沈舒年一直都坚定不移的站在他身边。

如果方砚知可以坦然用自己的坚韧面对这世间所有的风风雨雨,那沈舒年便是他最不可见人的软肋,也是他无惧风雨的铠甲。

之前一直刻意忽视的情感萌芽,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地快速生长。那颗在心底深埋已久的种子如今得见天日,欢呼雀跃地掠夺他心上的养分。

方砚知这才恍然大悟,原来他一直都是个迟钝之人,直到如今才大彻大悟,意识到沈舒年是他牵挂心上的人。

想通了这一层,方砚知便也学着沈舒年展颜一笑,向他表明自己无事,不再需要他的担心。看着方砚知终于笑了,沈舒年却没来由的鼻头一酸,眼角骤然湿润,再也维持不住自己的笑意。

他低下头来,不想让方砚知看到自己脸上摇摇欲坠的笑容和几乎要流出眼眶的眼泪。方砚知瞧他面色隐忍,低目垂眉的模样分外可怜,心上软得一塌糊涂,有心想要给沈舒年一个拥抱。

他松开手,想要抱住沈舒年,可是却在距离他脊背的毫厘之距停了下来。方砚知的手微不可查地抖了一抖,而后放下手来,没有实施自己心底的想法。

他知道现在不是时候,却也不忍见沈舒年伤心。方砚知的眼睛在眼眶中转了一圈,想要出言打破这悲伤的氛围。

他扬起笑颜,开玩笑地调侃沈舒年道:“别哭,沈大公子的眼泪如此金贵。咱们这几天要是开张不了,可得靠你这金豆豆吃饭了。”

听他这样说,沈舒年没绷住笑出声来。他的笑声短促,可是方砚知还是准确无误地捕捉到了。

他想要引导沈舒年走出忧伤,于是便装作豁达道:“我还得去收拾收拾,准备明天正式营业。沈舒年,你明天可得陪我一起应付顾客,不然我一个人怕是忙不过来。”

沈舒年抹了一把眼角,笑道:“好。”

第90章

方砚知重整旗鼓, 满血复活。和沈舒年谈心之后,他便欣然而然地接受了今日种种落差挫折,同时也明白了自己对沈舒年的这点心思。

方砚知本来以为自己会惶恐不安, 会紧张无措。可如今心如明镜, 反而一片澄澈干净。他不希望沈舒年烦恼, 便不会轻易地对他表白自己的心思。

《牡丹亭》的戏文上说,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方砚知对其深以为然。他虽无法明确自己究竟在何时何地对沈舒年有了这样的心思, 可他如今猛然受挫, 站在迷茫处回望, 却有无限慨叹。

原来不知不觉间,自己竟与沈舒年有了这千丝万缕的联系。他和沈舒年两个人,虽无任何血脉相连的血缘关系,却在松山之上一见如故,成了旁人眼中密不可分的知己。

方砚知虽不屑于知己好友这样的噱头称呼, 却也在心中有着隐秘的欢喜。他和沈舒年都是来历不明的异乡客,方砚知从来未对沈舒年说过自己所处现代社会的种种,而沈舒年也未曾对他提起, 他的父母兄弟。

他对沈舒年一无所知, 却也知晓有些事情未必就非得打破砂锅问到底。既然沈舒年不说, 那便是有他自己的缘由,方砚知便也心知肚明地不问。

情到浓时, 自然会有相知相许的那一天。方砚知虽然体贴地不去问沈舒年的家世情况, 却也好奇过, 这样一个如玉君子,是否也有结交好友情同手足, 是否也有红袖添香芳心暗许。

可现下却不是想这些风花雪月的事情的时候,店铺经此一役,早已是百废待兴。新店开张这个最好的机会被一群混混流氓搞砸捣乱,还不知道坊内会有多少道听途说之人的流言蜚语。

他是个男人,又是个有着21世纪先进思想的有志青年。无论身处什么情境,都不希望自己的心上人为自己烦忧。既然方砚知已经明白了自己的心思,那他就更不能让沈舒年跟着自己吃苦吃亏。

他准备去给今天这一场风波善后。虽然沈舒年这个名副其实的二把手已经替他将琐事打理的差不多了,可他作为制墨坊真正的老板,有些事情还得他亲自出面。

方砚知站起身来,想要离开去处理事务。可是目光下移,却瞧见了因为自己屈膝而坐而被迫弄皱的衣料。方砚知懊恼地皱起了眉,伸手抚了几抚,想要将那一小块皱褶抚平。

可是沈舒年替他定制的一身衣裳不知使用了何等料子,竟是如此金贵,受了这一遭不公平的待遇后立马就显现出了自己的不满。不仅色泽看起来没有清晨时光鲜,就连上面暗金色的花纹瞧着都黯淡了不少。

方砚知觉得自己辜负了沈舒年的好心好意,竟连一身衣裳都没有保住。他挠了挠头,有些不好意思地瞥开了自己的视线,声音听起来有些愧疚,缓缓地叹了口气,跟沈舒年道。

“这身衣服今个儿算是和我受了委屈。”

“无妨。”

沈舒年也从椅子上站起,站在方砚知身前。二人身量相仿,个头相近,四目相对时,沈舒年能从方砚知那双澄澈干净的眸子里分毫毕现地瞧见自己。

他的声音清浅,可方砚知如今心思却不纯净。沈舒年离他很近,近到方砚知有些害怕地移开了目光。

方砚知咽了口口水,沈舒年的话落在耳朵里,竟听出了一片柔情:“衣服只是死物,本就无足轻重,砚知开心最要紧。”

他这样毫不避讳地望进了方砚知的眼底,大大方方的姿态倒是让一向厚脸皮的方砚知都不好意思了起来。方砚知不自在地微微扭开了脑袋,躲开了沈舒年那坦坦荡荡不加掩饰的视线。

沈舒年瞧出了方砚知的不自在,二人离得近,他还看到了方砚知那悄悄红了的耳根。找到了这个发现后,沈舒年那常年像是笑着的唇角弯起的弧度更深了,狡黠的表情让他看起来像是一只成功偷腥了的狐狸。

他像是没有察觉到方砚知的忸怩,笑得无辜又干净。沈舒年不顾方砚知移开的视线,依旧我行我素,手上的动作也逐渐开始大胆了起来。

沈舒年伸手抚上了方砚知的胸口,轻柔又温暖的掌心宛若一片柔软的羽毛,抚过方砚知年轻又炽热的胸膛。方砚知被他手上动作惹得一个激灵,气息渐渐不稳,胸膛几度起伏。

他的一颗心怦怦直跳,强烈的心跳声如同深夜灯红酒绿的歌舞厅里最躁动的鼓点,一下一下地敲击着方砚知的心房。他害怕屋子太静,自己的心跳声太响,而吓到沈舒年。

方砚知用舌尖舔了一圈干涩的唇,有心想要躲开沈舒年的目光。可他思忖几番,不想错过沈舒年任何一个神情动作,便又羞又怕地偷偷挪着视线,用眼角余光去瞧沈舒年。

沈舒年面色如常,像是半点没有发现方砚知的异常。看着他这样恬静俊秀的面容,方砚知心底悄无声息地生出了一点不该有的邪恶的妄念。

这点妄念如同附骨之疽,在心底那一点无人之境悄然无声地播撒了一粒种子。方砚知的神识站在一旁袖手旁观,眼睁睁地看着这种子静悄悄地生根发芽,却奇怪的发现,自己没有任何想要扼杀这种子的念头。

意识到这点后,方砚知有些惊恐,沈舒年越是表现的无知无觉,他就越加觉得自己心思肮脏,罪无可赦。

瞧着沈舒年垂下的眼眸,白皙修长的手指一寸一寸地为自己抚平衣裳皱褶,方砚知紧张地喉结上下滚动一番。他的心跳声越来越响,跳动的频率也越来越频繁,几乎就要冲破薄薄的胸膛,展露在沈舒年的面前。

意识到这个可能性后,方砚知害怕自己和沈舒年的关系会发生不可逆转的变化。可是方砚知之前并没有这样的经历,贫瘠的经验让他无法判断这个变化是好是坏,只能暂时将其往自己最能接受的境地上牵引。

想明白这其中的利害关系后,方砚知决定不能再这样任人宰割,该要主动出击。他一把攥住了沈舒年的手腕,突然的动作倒是吓了一门心思逗弄他的沈舒年一跳。

沈舒年余光一瞥,瞧着攥住自己手腕的方砚知,表情既像是玩味,又像是带着疑惑的疑问。方砚知感受着手中手腕纤细,只觉着他们二人之间的温度,都随着这一点触碰而相互传播。

方砚知眼皮一掀,接受着沈舒年的疑惑。他没有对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做任何解释,而是毫无预兆地突然将沈舒年的手松开,随即一溜烟儿地跑了,给沈舒年留下了一个干净利落的背影。

沈舒年愣在原地,瞧着方砚知落荒而逃的身影,一时有些哭笑不得。空气中还残留着方砚知一句几乎要融在风中的告别话语,让沈舒年不由自主地舔了一下唇角。

有意思。

看着渐渐消失在了自己视线中的方砚知,沈舒年忽然觉得,事情变得有意思起来了。

他在方砚知的房间里坐了一会儿,饶有兴趣地打量了一下他房间的布置与规格,又闲来无事地替他整理了一番床铺。做完这些事后,沈舒年仍旧觉得无聊,便随手拿起了方砚知放在房中的话本,坐在一旁优哉游哉地看了起来。

沈舒年看了一小半,本来想要一门心思地沉浸在爱恨情仇恩怨纠葛的话本故事中,不想搭理任何人任何事。可是那道尚且稚嫩的视线存在感实在是太过强烈,让他想忽视都难。

和方砚知的一番交谈过后,沈舒年现在心情很好。所以他对这一点无关紧要的冒犯并不在意,甚至还颇为好奇地想知道这道视线的主人到底意欲何为。

沈舒年的目光依旧没有从自己手中的话本子上移开,他的目光扫过印刷出来的一个个炭黑字块,本是极其恬淡安详的气氛,却在这空荡荡的房间里面,突兀地出了声。

“出来吧。”

没有任何动静,甚至没有丝毫的声响,屋子里依旧一片寂静,像是那句突兀不明的话,只是沈舒年一个人的自言自语。可是沈舒年依旧面带笑意,看起来温柔又和善。葱白的手指划过书页,落在页脚上,捻起翻页。

“出来吧。”沈舒年又重复了一遍,他将视线从书页上移开,把目光投射在门外一扇锦绣织就的屏风上面。屏风上的翠竹刚劲挺立,勃勃生机在这一扇薄薄的屏风之上呼之欲出。

他耐心地瞧着屏风,一寸一寸地用目光欣赏注视着上面的制造手艺。可是半晌过去,依旧没有一丝一毫的动静。

沈舒年放下话本,伸手搭在桌边。他的几根手指曲着,在屋外春光的渲染下,呈现出一种暖玉似的温润感。沈舒年轻轻叩着桌子,敲击出不明的节奏来,在静谧的屋子里,一声一声的,仿佛落在了人的心上。

屋外传来窸窸窣窣的动静,这窥探的小鬼好似在犹豫,连带着这身影都显现出了几分迟疑。见那人的心思有了可以钻动的缝隙,沈舒年决定趁热打铁,不让那人有一丝一毫逃离的机会。

沈舒年再度放缓了自己的声音,轻柔的嗓音像是最贴心的邻家哥哥,温柔关切着小辈的一言一行。他瞧着不远处的屏风后面一个影影绰绰的人影,就连目光都不由自主地柔和了几分。

“躲在那后面不累吗,出来吧,大宝。”

第91章

大宝从屏风后面犹犹豫豫地出来了, 他像是做错事情的孩子,低着头,用手捻着衣角, 看起来分外没有底气。他走了出来, 抬头望了一眼沈舒年, 而后朝他的方向慢慢挪步过去。

沈舒年瞧他可爱, 伸手招他过来。大宝走到沈舒年身边,抬头的同时沈舒年已经将手抚在了他的脑袋上。这几天方砚知好吃好喝地招待着大宝小宝, 把他们当亲弟弟一样疼, 所以原来瘦小干瘪的身形, 也渐渐添了些肉。

他的脑袋毛绒绒的, 摸起来手感很好,像是某种初生的小动物的皮毛。沈舒年摸着上了瘾,爱不释手的架势好像要把大宝的头发给薅下来。

他过够了手瘾,这才慢慢捡起来自己作为长辈的端庄。沈舒年收回手来,朝大宝笑了一笑, 看着面前低头不语的大宝,柔声道了一句:“怎么躲在那边不出来?”

大宝像是被人戳中了什么了不起的心事,一张小脸瞬间就憋红了。他的嘴唇嚅嗫几番, 想要开口说些什么, 又觉得自己已然做了偷听这么不道德的事情, 无论说什么都于事无补。

他抬起头,看着沈舒年那双一直散发着温和笑意的眼睛, 顿时觉得自己什么心思都无处遁形。他的手指搅弄着衣服上的衣带, 看起来分外纠结, 最后还是下定决心地先跟沈舒年道了歉。

“对不起,沈哥哥, 我不是故意偷听你和方大哥说话的。”

说完,他又飞快地低下头去,尚且稚嫩的小脸红了一片,十分惹人怜爱。沈舒年看着他渐渐红了的眼眶,心中的疑惑还没来得及发问,就变成了满腔怜爱。

瞧着大宝低头哀伤的模样,沈舒年就知道这个心思深沉的小孩,又在胡乱想着些有的没的,一时觉得有些好笑。

“别哭啊,我有那么凶神恶煞吗。”沈舒年抽出随身带着的帕子,擦了一擦大宝的泪眼,和他开玩笑道,“瞧瞧这哭得,倒像是我欺负了你似的。别哭别哭,就这么一点小事。我不会怪你,你方大哥也不会怪你的。”

听着沈舒年的保证,大宝才止住自己鼻尖的酸意,将那一股几乎涌上心头的泪意压了下去。他微微仰着脸,方便沈舒年擦拭的动作,半晌才轻轻开口道:“沈大哥,你对方大哥真的很好。”

听到这话,沈舒年擦拭脸庞的手在空中愣了一愣,随即又像是没事人一样继续动作。他装作漫不经心地接了一句,想要试探一下大宝的态度:“我和他是生死相托的知己好友,他今日难过失意,自然要多照顾一些。”

听到沈舒年的坦荡,大宝再度低下头去。瞧着他这姿态,沈舒年倒一时拿捏不住大宝到底在想些什么,他这话到底是看出来了他对方砚知不一样的心思,还是在单纯地慨叹二人之间的友谊。

他牵住大宝的手,放在自己手心里轻轻地拍着,像是邻居家最贴心的大哥哥一般为他疏导心事:“大宝,你想说什么?”

大宝欲言又止,可是沈舒年眼神坚定,让他不能有一丝一毫地逃离。他看了一眼窗外垂柳,又看了一眼沈舒年,这才慢慢说道:“沈大哥,你和方大哥感情真好,希望你们可以一直这么好下去。”

沈舒年哑然失笑,他实在是不懂这个年纪的孩子到底在想些什么,以至于他不知道如何去接大宝的话茬。沈舒年轻轻“嗯”了一句,当做对大宝的回答,而后在唇边竖起了一根手指,朝着大宝狡黠地眨了眨眼睛。

“你方大哥今天够难过了,你和小宝待会儿去陪他聊聊天,就当为他放松心情。”

大宝依言点头:“嗯。”

旋即,沈舒年笑弯了眼角,窗外温暖又明媚的光落在他的身上,白色的长衫泛起一层温柔的金光,让他整个人看起来鲜艳又漂亮:“今天这件事情是我们两个人之间独一无二的秘密,你可不要告诉你方大哥噢。”

听着沈舒年这孩子气的话语,大宝一时有些恍惚,没想到沈舒年也会说些这样的俏皮话。他学着沈舒年的姿势,也在自己唇边竖了手指,而后破涕为笑:“一言为定。”

店铺开张虽然被这群混混流氓搞砸了,可是却还是有一些看热闹的路人一时被方砚知挂出来的招牌吸引了进来。他忙着交接生意,处理各项事务,直到夜幕降临才堪堪能够休息。

方砚知腰酸背痛,只觉得自己浑身上下的经脉骨头都被人狠狠砸了一道,运转起来浑身酸涩。他清闲日子过久了,猛然开始上班经营,一时还有点支撑不住身体上的消耗。

方砚知自嘲地摇了摇头,决定把强身健体的计划早日提上日期。方三这副身体实打实是个书生模样,不能做任何的重活。今日一番忙碌下来,险些没把方砚知累个半死。

他伸了个懒腰,双手撑着自己的腰,这才有空坐下来歇一口气。

工人将拆下来的招牌送了过来,虽然沈舒年早已经将其送去维修补救,可是上面还是不可避免的留下了一些痕迹。即使瑕不掩瑜,可方砚知依旧觉得心上不快。

沈舒年从楼梯上走了下来,坐在方砚知身边,见方砚知面露纠结痛苦之色,心下了然,又起身站在了他的身后。

方砚知不明所以,却没来得及追究。下一秒,沈舒年就旁若无人地直接上手,为他按揉肩膀。

方砚知笑了一笑,对沈舒年此举颇为受用。沈舒年手法娴熟,力道适中,既能有效地帮助方砚知舒缓筋骨,又不至于让他受太多的痛苦力道。

“沈舒年,你这手艺不赖啊。”方砚知笑了一笑,回身拍了拍沈舒年的手臂。他不想让沈舒年为自己耗费太多心神,因此俯身一钻,从他的双臂中挣脱开来。

方砚知在长凳上转了个身,伸手一揽,将沈舒年的腰直接抱住。

沈舒年的腰身纤细,却不像女子一样柔弱无骨,反而覆上了一层薄薄的肌肉,更显劲道柔韧。方砚知双手环抱,手掌抚在他的背上,感受着身前这具颀长清瘦的身体散发而出的勃勃生机。

他坐在椅上,沈舒年站在他的身前。方砚知的侧脸贴在沈舒年的胸腹处,鼻尖微动,闻到了这人身上清爽淡香的皂角味。

衣料上的熏香和皂角味被沈舒年的体温浸染,呈现出了一种独特的味道。这股味道散在空中,悠悠荡荡地萦绕在方砚知的鼻间,闻起来倒是沁人心脾。方砚知感受着沈舒年身上散发出的好闻香气,只觉得自己浑身上下的疲惫在一点一点地消散。

沈舒年不知道自己还有这等功效,瞧着铺内还没来得及回家的工人对他们二人投来的异样目光,一时有些面红耳赤。他拍了一拍方砚知的胳膊,声音柔软,却带着几分嗔怪:“砚知,放开我,这么多人看着呢。”

方砚知宛若未闻,依旧赖在沈舒年的身上不肯起身。他含含糊糊地哼唧几句应付沈舒年,而后才撂下一句状似撒娇讨宠的话来:“让我充充电,一会儿就好。”

沈舒年不懂“充电”何意,只当方砚知累过头了又在胡言乱语。他垂下眸子,借着姿势高低,将方砚知那带着疲惫倦意的眉眼尽收眼底。

方砚知平日里总是张扬肆意,眉飞色舞,如今扛起这么一家大的铺子,倒是繁忙到一向上挑的眉峰都耷拉了下来。沈舒年这样瞧着,心里也有些不好受,心疼起方砚知的奔波劳累来。

他心疼方砚知,连带着自己的底线也随着心软而一退再退。沈舒年笑了一下,看向方砚知发旋的目光都不知不觉地变得柔和。

他愉快又熨帖地想着,罢了,爱抱着就抱着吧。

应付好了方砚知,便要管管身边那些陌生的视线。沈舒年抬起头,四周环顾一圈,与那些好奇打量着的目光对了个正着。他眼中温情退去,取而代之的一种无悲无喜的漠然。

其余工人与他这淡然的视线相撞,一时有些胆战心惊,生怕这如玉公子做出什么事来,纷纷低下头去不敢私自窥探。沈舒年瞧了一圈,满意地发现没有人再投来这种打量的目光,便心安理得地享受着方砚知的依靠。

他伸手抚上方砚知的脑袋,和之前抚摸大宝的手法如出一辙。沈舒年的手指伸入方砚知的发中,为他按揉头皮缓解疲惫。

方砚知感受着沈舒年指尖力度,只觉得自己头皮一阵发麻,可是却并不难受。这种若即若离的触感带来一种奇特又玄妙的舒适,让方砚知像只被摸舒服了的猫,心甘情愿地敞开自己柔软的肚皮来。

他埋在沈舒年腰间的脸颊蹭了一蹭,满意地发现沈舒年随着他的动作而僵住了身子,而后不出所料地听到了自己脑袋上头传来的一句嗔怪:“砚知——”

可是这话语中的责怪没半分重量,方砚知听过便忘了,没将沈舒年这软绵绵的怒意放在心上,反而更加变本加厉地借着这样的姿势去感受着沈舒年的身体。

沈舒年原本还能忍受,却发现方砚知的手越来越不安分。他刚想严词厉色地责骂方砚知的不守规矩,就听到不远处的大门传来一阵嘈杂之声。

意识到这点后,沈舒年当机立断想要从方砚知怀里挣脱开来,可是到底没来得及。就见木门打开,他与这不合时宜的人四目相对,彼此面面相觑。

第92章

大宝小宝不知道又从哪里玩了回来, 两个人打打闹闹地进了堂内,十足的兄友弟恭模样。他们毫无防备地推开木门,还没来得及叫喊出声, 打眼一瞧就看见了方砚知和沈舒年这样依偎相贴的姿势。

二者一齐目瞪口呆, 相似的面貌复制黏贴, 就连表情都如出一辙。大宝小宝不可置信地瞧着面前场景, 下巴几乎都要惊掉了下来,和沈舒年的目光在空中相接片刻, 又不约而同地挪了开来。

沈舒年心里有鬼, 总觉得和方砚知这样的暧昧姿势在两个小小少年面前有碍观瞻。他有心想要解释, 扭动着身子想要转过身来, 可是方砚知的手仍旧不规矩地挂在他的腰间,分外嚣张地彰显着自己明晃晃的存在感。

他脑中思索片刻,决定挣扎着补救一下他们二人在这两个少年的心中形象。沈舒年刚把舌头捋顺,结结巴巴地打算自证清白:“大宝,小宝, 不是你们想的那样的,我们只是——”

他话还没说完,就被大宝这让人十分不省心的给打断了。他一脸心知肚明的样, 看得沈舒年都牙酸。只见大宝对着小宝推推搡搡, 拉着他就往房间里去, 半道上还不忘回头对着沈舒年挤眉弄眼,语气十分欠揍。

“没事的, 沈哥哥。我知道你和方大哥感情好, 我和小宝什么都没看见。”

沈舒年解释的话语被他这一番好情好意噎在了肚子里, 一句“我……”将说未说,眼睁睁地瞧着大宝带着小宝回到了自己的屋子里, 还干净利落地关上了门,一副绝不打扰的模样。

沈舒年:……

眼见着大宝像是误会了什么,沈舒年只觉得自己一个头比两个大。意识到这点后,他那如玉般温润和善的面庞上后知后觉地慢慢往上爬着绯色,几乎染红了半边脸颊。

看着两个少年紧闭着的大门,沈舒年一时有些羞恼,将这让他失了长辈面子的过错一股脑儿地推到了方砚知这个罪魁祸首身上。

他用手撑着方砚知的身体,想要借此拉开他和自己之间的距离。可到底是没怎么用力,只推开了一些,就被方砚知不依不饶地再度贴了上来。

这始作俑者还一副没心没肺的样子,责怪沈舒年道:“沈舒年,别动,让我再靠一会儿,一会儿就好。”

听着他这样不着四六的话语,沈舒年几乎被他气笑。他有心想要和方砚知置气,可是一瞧见方砚知那双微微含笑看着自己的眼眸,那些初生的气焰又尽数消散开来。

“你也不瞧瞧这是什么地方,大庭广众的,又不像是在自家房间里。更别说还被大宝小宝瞧见了,影响多不好。”他曲起手指,用指节敲了一瞧方砚知的额头,与其说是责怪,更多像是一种无言的放纵,“砚知,你也不嫌弃丢人。”

在沈舒年落下动作的同时,方砚知眯起了眼睛,笑得十分狡猾。他将沈舒年作怪的手攥住,拉了下来,落在自己身边,语气十分不以为然:“大宝十五了,沈公子,我没记错的话,您去年也才刚及冠吧。”

方砚知瘪了瘪嘴,笑话沈舒年的大题小做:“小宝也有十二岁呢。他们两个就算身世再怎么可怜,可年纪上压根儿没比您小多少。沈大公子不会慈悲心泛滥,还当他们两个是不谙世事的小孩子吧。”

话虽如此,可见着比自己小上几岁的,沈舒年还是不免会拿出些长辈架子来。他总觉得和方砚知这样亲密的接触超过了大宝小宝心中对于朋友之间相处的认知,害怕他们会产生些不好的联想。

若是今天他们的相处姿态让大宝小宝感到恍惚不解,从而渐渐模糊了心中朋友之间的边界,那他和方砚知可当真是荼毒少年思想的一大罪人。

听着方砚知这调笑话语,沈舒年更是有些恼羞成怒,想要从他的双臂之中挣脱开来。可方砚知今个儿不知道犯了什么病,非要和他较劲一般,双手更是箍得紧了,将沈舒年圈在自己身前,半点不让他动弹。

沈舒年挣扎累了,推不动面前这如铜墙铁壁般的身躯。他微微喘息,面上更添几分红润,拿出几分恼怒来:“砚知,快放开我。”

眼看着沈舒年越来越不安分,方砚知也来了些脾气。他不轻不重地隔着衣裳拍了一下沈舒年挺翘的臀,想要以此作为一种威胁般的警告,语气倒是不咸不淡,好像做出此等下流之事的并不是他。

方砚知一贯他那云淡风轻的做派,倒让沈舒年气了半死:“沈舒年,别乱动了。”

听到这话,沈舒年一张俏脸彻底涨红了,对方砚知这样放荡的举动瞠目结舌。怕这没有廉耻心的小人再度这般动作,倒真如方砚知所愿,不敢再动,老老实实地任由这人靠在自己身上进行所谓的“充电。”

可是老实归老实,沈舒年读了十几年的圣贤书,是决计没有见过方砚知这样放浪形骸的人的。孔夫子和诸多圣贤熏陶出来的如玉君子就连脏话也说不了几句,险些把自己憋了个半死,这才有气无力地骂了一句。

“放肆!下流!”

方砚知靠在沈舒年的身上,听着沈舒年如擂鼓一般阵阵作响的心跳声。即使面前这人方才还骂了他一句,他也没觉得有什么不高兴的,反而还欣喜地发现原来沈舒年还有这样灵动鲜活的一面。

若是沈舒年知道方砚知心中所想,倒是真有找打的嫌疑了。方砚知觉得,沈舒年这样,倒还怪可爱的。

第93章

可是兔子急了也是会咬人的, 就算沈舒年的性子再怎么和顺,他也是个正儿八经的有脾气的男人,若是真的让他生起气来, 那可是十分地不好哄。

方砚知平日里虽然看起来不着四六, 可是心底里到底是有着一把尺, 知道什么时候可以在沈舒年的放任下得寸进尺, 什么时候又应该在快要触及沈舒年底线时收回试探的举动。

方砚知的分寸感藏在心里,对外表现却是潇洒不羁不拘小节, 对人对事自有放纵的态度。可是深究内里, 却能发现他放浪形骸的表皮下, 自成一派的理念和为人处世的道理。

正因他心中有着这样的道理为支撑, 所以方砚知才能和沈舒年这么长久的相处中,拿捏得好分寸。他了解沈舒年的性子,温润却不沉闷,任性却不失性。瞧着是个如琢如磨的君子,内里却如青竹般坚韧刚劲。

又因为沈舒年这样的性子, 所以方砚知时不时地会做出一些出格却不逾矩的举动来。在二人的关系中,他更作为一个调动情绪,活跃气氛的领导者, 在枯燥的日常生活中, 给沈舒年带来一点调剂的情趣和玩笑。

可是方才方砚知鬼迷心窍般, 竟直接上手去拍了沈舒年,还是那么难以启齿的地方。他“充好电”后, 迟缓的大脑收获能量重新开始运转工作, 这才后知后觉地回过味来。

方砚知面上还是不动声色, 赖在沈舒年的腰间感受着他纤细又极具韧性的腰腹,心中却兵荒马乱。他像是战败国的君主, 独立危墙之上,满目凄然地瞧着世间众生仓皇逃离之景。

我在干什么啊啊啊啊啊!

他的身子瞬间僵住了,大脑高速运转,思考着一会儿沈舒年发难时的应对之法。方砚知慢慢松开自己对沈舒年的桎梏,缓缓抬起头来,还有心气朝面前这被羞恼气得泛上了一层薄红的玉人歉然地笑了一笑。

沈舒年原本渐渐平复下来的心绪,在瞧见方砚知这讨打的笑容里,顿时又如冰雪坠入沸水,一派翻腾之景。他冷哼一声,对方砚知小心翼翼地讨好试探视而不见,语调冷冰冰的,揶揄道:

“可算是把我放开了,方大公子手劲儿真是大。”

这话讽刺意味满满,方砚知当然不会蠢到以为沈舒年是在夸自己。可他到底理亏,只能短促地笑了一声,作为对沈舒年无底线的应和。

方砚知放开了环住沈舒年腰的手,却还没忘捞起他的手腕。方砚知攥住沈舒年的腕子,以一种医师把脉的姿势,几根手指搭在上面,有一搭没一搭地敲着。

“沈舒年,对不起,一时得意忘形了,你别生气,别生气。”

方砚知认错很快,快到沈舒年都没反应过来,就见一句歉语从他的嘴里蹦了出来,将沈舒年砸了个晕头转向。沈舒年冷哼一声,显然不吃他这一套,依旧板着一张俏脸,像只气饱了的河豚。

“这回知道认错了?”沈舒年垂下眼睛,睨了一眼抓着自己衣角的方砚知,对他那可怜巴巴的认错姿态不屑一顾,“晚了!”

方砚知听他话中尖刺,不以为然地蹭了蹭鼻尖,用自己一贯的插科打诨说漂亮话的本事,想要软化沈舒年这块倔石头。他探出一点舌尖舔了一圈干涩的嘴唇,羞羞笑道:“沈舒年,我不是故意的。”

沈舒年瞧他谄媚模样,一时眼疼地别来了自己的目光。末了又觉得这整件事情追根究底还是方砚知的错,自己又为何要心虚不快。

想到这儿,沈舒年更是气了。他拎起方砚知的手,方砚知既不反抗又无动作,乖乖地卸了力气,软绵绵地搭在沈舒年手上,任由他的动作。

沈舒年扣着他的手,在空中晃了一晃,未使劲的手柔弱无骨,像是依附大树的枝蔓。方砚知啜着笑看他,明明受制于人,神情举止却还像是一切尽在掌握中,胸有成竹地陪沈舒年玩闹一般。

他心中怀有几分揣测,想要看看沈舒年对此事究竟要如何收场。

“既然方大公子天赋异禀,可不能浪费了。”沈舒年捏了一下手中掌心,语调骄矜,“明个儿院中水缸,还望方大公子代劳,在辰时之前全部打满吧。”

说完,他也不顾方砚知声声哀嚎,自顾自地转身回房,留下这自作自受的罪魁祸首,一个人瘫在大堂那贵妃椅上。

他自认为以此惩罚了方砚知这不安分的爪子,算是为自己报仇雪恨,一颗心也前所未有的轻盈了起来。却没发现,自己不知不觉间早已褪去了脸上那假装出来的冰冷神色,笑得温暖又和善,半点威慑力都无。

方砚知的目光追随着沈舒年的背影,见人确确实实地回了房内,逗笑似的哀嚎这才戛然而止。他擦了一下自己眼角嚎出来的泪花,盘算着如何将打水这事糊弄过去,这才想起一件被他忽略已久的事情。

方砚知从贵妃椅上站起身来,掸着衣袍上看不见的灰尘,哼着不知名的曲调,双手交叠枕在脑后,看起来十足的大爷做派。他一步一步地朝着大宝小宝的房间走去,打算和他们好好谈谈。

说是谈谈,等方砚知得到应允开了门后,大宝小宝齐齐抬眼看去,却觉得自己这方大哥看起来不像是专门前来谈话,而像是来讨债的笑面阎罗一般。

心中这样想着,嘴上却不能这么说。大宝牵着小宝,二人一同走到方砚知身前,将人从屋外迎了进来,异口同声地对方砚知打招呼:“方大哥好。”

听着面前两个少年软糯悦耳的称呼,方砚知满足地笑了,对这样的长辈身份很是受用。他像是检查学问的先生,从左到右依次问了些吃喝住行的问题,等到问无可问,这才图穷匕见,将自己此番的来意用一种隐晦的说法问了出来。

“方才你们瞧见的,不觉得奇怪吧。”

小宝一时没反应过来方砚知想说些什么,还没来得及开口询问,大宝就恰到好处地一手扶住他的肩膀,一手将他的嘴捂了个严丝合缝。这快速又敏捷的手法不仅吓到了小宝,就连方砚知的声音都颤了一颤。

“这是干什么,大宝你快放开小宝。”

听到方砚知发话,大宝这才有些歉意地笑了笑,却极具意蕴地拍了拍小宝的肩膀,示意他不要乱说话。安抚好后,大宝这才对方砚知回道:“不奇怪,不奇怪。沈哥哥和方大哥的感情真好,让人羡慕。”

这话挑不出任何毛病,可方砚知就是听得觉得怪怪的。若让他说出何处奇怪,他一时半会儿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既然如此,他也没必要再来为难两个半大少年,宽慰了几句话后便像是逃难一般地逃了开来。

等门窗重新关好,小宝这才将满肚子的疑惑对着大宝吐了个干干净净:“哥哥,你方才为什么要捂着我?”

大宝嫌弃地瞥了一眼小宝,又看向大门方向,视线穿透性般想要透过这一扇窄窄的目光看到方砚知。他没有第一时间回答小宝的话,只是这样坐着盯着大门方向,良久才幽幽地叹了口气。

“为何叹气?”

小宝隐隐约约觉察到了事情有些不太对劲,可他到底比大宝少吃了几年饭,见识和人情世故上都要欠缺一些。他凑到哥哥身边,想要看明白他脸上神色。

“没什么,我只是觉得……”他的话音顿住,却拖了个极长的尾音,听起来藏着无边的忧愁烦恼,“我只是觉得,方大哥和沈哥哥若是再这样毫无边界的相处下去,总有一天会授人以柄,被人狠狠地摆上一道。”

想到方砚知招惹到的那王家少爷,大宝打了个寒颤,将小宝拉到了自己身边。他比小宝高一个头,双手分开分别扶在小宝肩上,垂下眼睛看他。

“小宝,我这几天心里总是有些不安。我只问你一句,你会不会永远和方大哥沈哥哥他们站在一起?”

小宝被哥哥这严肃姿态吓到,一时说不出话来,半晌才堪堪找回自己的声音。他虽然不知道自己哥哥何出此言,却敏锐地觉察到了事情的严重性。

他分外郑重地点了点头:“方大哥和沈哥哥待我们极好,我当然会的。”

得到小宝的承诺,大宝这才展颜笑开。他呼撸了一把小宝毛绒绒的脑袋,又手欠地捏了捏他粉雕玉琢的小脸。直到面前人皱着眉头表达着自己的不满,这才意犹未尽地松开手来。

大宝赶着小宝去玩,瞧着自家弟弟这天真无邪的小脸,想着方砚知和沈舒年之间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他心里又是一阵愁上心头。

他大概能猜到这两人之间暗生的情愫,却不知道他们是否能真正看透自己对对方的心意。剪不断理还乱的情感纠葛缠绕在方砚知和沈舒年身上,倒是让自己这个局外人看着干着急。

扬州民风淳朴开放,可此事确实太过匪夷所思令人咋舌。方砚知刚才在扬州开张店铺,若这等名声传扬出去,必定会惹得众人非议,流言纷扰。

大宝抬起眼睛,又叹了口气,知道情感这事是不能被人为左右的。可他到底想要为方砚知和沈舒年做些什么,好让自己也能够心安。

他拉开木窗,看着窗外月色如醉,在心中默默给方砚知和沈舒年祈福。希望这扬州城的一草一木,一花一树,万万不要辜负了这两个善良真诚的异乡人。

第94章

等沈舒年起床洗漱完毕, 他支开木窗,打眼一瞧,立马就跟躲在屋外窗下专门吓他的方砚知打了一个照面。

虽然已经辰时了, 可是沈舒年还没完全清醒。昨个夜里他躺在床上, 想起被方砚知调戏作弄一事, 简直是越想越气。沈舒年辗转反侧, 愈发觉得方砚知可恶至极,心中忿忿不平, 直至夜深人静才抵不住困意缓缓入睡。

被昨日事情气懵了的脑子现下还有些反应不过来, 沈舒年有些头昏脑涨, 连带着对方砚知精心策划的惊吓活动也反应慢慢。

他轻轻晃了晃脑袋, 这才看清楚自己此情此景,适应了当下环境。他掀起眼皮,看着隔窗相对冲他挤眉弄眼做着鬼脸的方砚知,这才轻轻地“啊”了一声。

没想到沈舒年反应平平,方砚知瘪了瘪嘴, 像是不服气般撤回了摆弄鬼脸的手。他眼珠一转,将沈舒年房内一览无遗,而后灵机一动, 一手撑着窗框, 一手搭在窗边, 用双臂支着自身重量,轻巧一跃, 如燕掠水般灵动, 轻轻松松透过窗户跃了进来。

沈舒年被他的动作吓到, 这回才算是彻底清醒了过来。他侧身躲开,给方砚知让开窗前位置, 手却还护在他的身前,亦步亦趋地跟着他的动作,生怕方砚知一个不稳当直接头脸着地。

方砚知毫不在意,掸了掸翻墙时沾染到的身上灰尘,这才抬眼看着一旁渐渐放下心来的沈舒年。他“啧”了一声,快步朝沈舒年走去,双手环抱胸前,将人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一番,这才略皱起了眉头,仿佛不太高兴。

沈舒年任他打量,倒没觉得冒犯。只是与方砚知许久相处,眼瞧他脸上神色,自觉这离经叛道的方大公子一张嘴里,说不出什么好话来。

果不其然,他这念头刚才落地,那边方砚知就立马起了个话头。

“沈大公子今个儿真是清闲,我将院子里的水都打满了,忙了一身汗,才洗了个澡收拾好自己。”他绕着沈舒年打转,嘴里念念有词,听得沈舒年直发笑,“没想到沈大公子居然日上三竿才起,当真让人咋舌。”

“自作自受。”沈舒年微抬起下巴,趁方砚知转至自己胸前前,抬手按住了他的肩膀,不让这人继续围在自己。

他将方砚知的肩膀掰过来,让他面对自己,这才粲然一笑,眉眼悄悄弯起,在清晨熹微日光中显得温柔好看。

方砚知瞧着他的表情,即使心中知道这人惯会以漂亮皮囊和示弱态度来收买人心,情感上却仍旧被其吸引,不由自主地放缓了呼吸,生怕惊扰了着温情暖心的氛围。

只见沈舒年薄唇轻启,话音都显得黏腻温柔:“再说了,砚知不也是情愿。”

他这话落在方砚知的耳中,连带效应地在他脑里炸开了一片璀璨夺目的烟花。方砚知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一下子挣脱开了沈舒年的手,一蹦三丈高地后退几步。

沈舒年不明所以,只轻轻笑着,以退为进去扰乱方砚知心中防线。方砚知平复下来自己翻腾的心绪,抬眼去瞧沈舒年那般淡泊从容的姿态。

沈舒年站在一旁,腰背挺直,站如青松。他这等不以为意,倒让方砚知疑心是自己小题大做,竟失了分寸没了礼数,全然忘了自己方才还做出了翻窗入室这等离经叛道的事。

他后知后觉有些不太自在,只觉得沈舒年这间屋子快要夺走他呼吸的氧气。方砚知喉咙一紧,嘴唇张张合合想要说些什么来缓解此时尴尬的气氛,却只能发出一些无意义的气音,别说舌灿莲花连词成句,更是一个字都没吐出来。

意识到这点后,方砚知更觉得自己此番丢脸丢大发了。本来想着去捉弄一下沈舒年,没想到最后反倒是自己授人以柄,倒是显得不体面了。

他摆了摆手,感到郁闷无比,走到沈舒年桌边,端起他那隔夜的凉茶一饮而尽。沈舒年没来得及阻止,就见方砚知被这茶苦得龇牙咧嘴的,逃似的快步走出了他的屋子。

沈舒年看着方砚知离开的背影,将他今早的行为举止在脑海中好好编排了一道,这才将方砚知的心理状况摸清楚了个七七八八。他心情极好,连带着昨个夜里晚睡的困倦也不翼而飞,对着所有和他打招呼的人笑脸相迎,得了好几声称赞。

方砚知不知道跑去哪里了,这几日铺中清闲,他也就乐得当个甩手掌柜。大宝小宝都被他塞去了学堂,现下已经苦哈哈地上学去了,偌大个铺子里只有沈舒年一个人。

他也没闲着,照旧向掌柜要了账本,坐在堂内打算一一核对近日铺中花销。账本本就繁琐难懂,沈舒年核对的认真,遇到疑问处时还朝掌柜问询,态度认真谨慎,不肯有一丝一毫的错漏。

转眼日上三竿,可见繁琐之事花费良久,沈舒年这才将近日账本内容了解完全。他将账本递还给了掌柜,手肘撑在桌上,用掌根揉着太阳穴,想要以此缓解看久了蝇头小字的眼花缭乱。

方砚知披着暖春阳光袖手而来,还带了今早新开的一束玉兰。他摇摇晃晃踱步凑到沈舒年身边,欢欢喜喜地将玉兰递上,刚一坐下,却瞧见了沈舒年脸上还没来得及隐藏下去的疲累。

“你又看账本了吧。”方砚知一边顾着心疼,一边又忍不住絮絮叨叨地嗔怪道,“查账繁琐,看久了眼睛疼,你还就非不听劝,偏要去做这等苦差事。”

沈舒年唇角弯起,对方砚知这听起来有些别别扭扭的关心全盘接受,而后悠悠开口,将方砚知接下来的长篇大论堵了个哑口无言:“总得有人管着这间铺子,不是我就是你,左右我也闲来无事,对对账本换换脑子。”

沈舒年这般卖乖,倒让方砚知不好继续发作。他叹了口气,将玉兰花束放置桌边,旋即轻轻叹了口气,缓缓道:“无需这般劳累,我也雇了人帮衬。沈大当家就好好看看书,喝喝茶,岂不清闲。”

他灵机一动,再开口时尽是欢快笑意:“大宝年已十五,早已经懂事了,我看他倒是分外机灵能干。等他学成归来,若是对商贾之道感兴趣,倒是可以让他帮忙算账,咱两便可提早退居幕后。”

“压榨童工,可不地道。”沈舒年顺着他的话头,同方砚知开着玩笑。他将桌上玉兰拿起,玉兰花香淡淡,花瓣上还站着些许晶莹剔透的水珠,衬托玉兰皎洁可爱。

沈舒年将玉兰竖在自己和方砚知中间,挡住自己的脸。方砚知似是与他心有灵犀,懂了沈舒年意欲何为,便也啜着唇角笑意,乖巧配合。

玉兰掩住佳人笑面,白花绿叶交相辉映,花叶之间带来影影绰绰的笑颜,令人浮想联翩。下一刻玉兰花束下移,露出沈舒年那张分外清秀好看的脸。

他脸上带着一种温和清润的笑意,如同暖春里盛开最艳的花,连带着方砚知瞧着,心里也悄无声息地软成了一片。院内柳枝轻摇,蹁跹之态可怜可爱,黄鹂啼叫,一片岁月静好。

山花烂漫处,你我相见。

开店事宜本来已经置办妥当,可是那群流氓混蛋一来搅局,还吸引了官府注意,在大庭广众之下闹出了好大一场啼笑皆非的戏剧。纵使方砚知没有任何过错,可是过路人瞧着,总会不自觉地戴上有色眼镜。

简而言之,因着这王家少爷雇来的流氓,本来该是开张大吉的大喜日子,最后却落寞收场,连带着接下来几天的生意都堪称惨淡。

要不是方砚知和沈舒年手里各自都有着些许积蓄,足以维持家用交付租金。不然他们这两个毫无根基的外乡人,怕是要在这寸土寸金的扬州城里入不敷出。

方砚知虽然面上不显,不会在沈舒年和大宝小宝两个孩子面前哀声哉道,可是沈舒年还是能够从他偶有的沉思中,窥见方砚知一闪而过的落寞。

他瞧见方砚知又一个人坐在案边思考着如何盘活自家铺子,沈舒年见他忧愁,便端了杯茶递给他,柔声宽慰道:“砚知宅心仁厚,即使现下前景不明,可总会有柳暗花明的时候。”

方砚知接过茶盏一饮而尽,只觉茶水清苦,半点回甘都无。他没咂摸出什么滋味,刚放下茶盏,就见沈舒年在自己身前。

他不好意思对着沈舒年发牢骚,一时无法宣泄自己心中苦闷,只得装作毫不在意的模样,同他开些无关痛痒的玩笑。

“沈大公子伶牙俐齿,又生得一副清风朗月的好相貌。若是公子肯稍稍出卖一点色相,我相信全扬州城上至八十的老妪,下至二八的少女,都得对着公子这张不似凡人的脸趋之若鹜。”

这话说得可不客气,若是换了个脸皮薄的,必定要羞红了脸,将方砚知这个嘴上没把门的家伙打出去。可是沈舒年和方砚知相处这么久,早知道他是个什么德行,现下不仅不生气,反倒还顺着他的话头来。

“那是。”他欣然接受了方砚知对他样貌的夸赞,而后眼角一弯,笑得狡黠,打趣方砚知道,“方大公子也生得俊俏好看。若是同我一起站立左右打个擂台,咱们这铺子可就不愁没有人来。”

给他三分颜色倒开起了染坊,方砚知被他逗笑,笑声驱散了萦绕心头的阴霾。等他笑够了,沈舒年这才收起脸上那玩笑模样,正襟危坐起来,同方砚知询问道:

“砚知,你可知苏眠是谁?”

第95章

“苏眠?”

瞧着沈舒年严肃认真的模样, 方砚知便也渐渐敛去面上笑意,按他给的姓名仔仔细细在脑海中搜寻有关这人的信息。

可他到底是没想起来,方砚知挠了挠头, 拽着自己束发的发带, 有些不太好意思地羞羞笑道:“倒真没听说过, 是谁?”

沈舒年见他茫然, 便舒了口气,好脾气地和他解释道:“苏眠是扬州城有名的书画大家, 他的画作墨宝美名远扬, 就算在京城, 也有不少他的追求者, 可谓是千金难求。”

方砚知笑了,似是不太相信:“千金难求,当真这么稀奇?”

沈舒年点点头,缓缓道:“京城不缺文人墨客,对出自大家的文画更是推崇至极。若你能将你这所谓松烟墨给苏眠一瞧, 以你的手艺和墨块品质,他必定会对你青眼有加。”

沈舒年掀起眼皮瞧了一眼面前认真听他讲话的方砚知,偏头笑了一笑:“苏眠可是个对文房四宝极其挑剔的人, 若你的松烟墨能入他的法眼, 砚知就不必为商铺的未来烦忧了。”

“说得轻巧。”听完了沈舒年的讲解, 方砚知再度懈下气来。他双手交叠桌上,俯下身去, 把下巴垫在手上, 眼神却向上瞥, 瞧着自己散落眼前的额发。

方砚知有一搭没一搭地吹着气,盯着眼前额发起起落落, 声音听起来不太自信:“你我不过寻常布衣,又是初来乍到。别说见到苏眠推销商品了,咱们怕是连苏府的大门都进不去。”

“此言差矣。”

沈舒年没头没尾地说了一句,而后一脸神秘莫测的模样。他悠悠地端起一旁茶盏,轻啜了一口茶水,余光里满意地瞥见了方砚知眼中一闪而过的希冀。

他放下茶盏,有心想要吊一吊方砚知的胃口。可方砚知是个急性子,又一眼瞧出了他的阴谋诡计,便反客为主地拽住了沈舒年的袖子,一副他若是不把话讲明白了就不放他走的模样。

“砚知——”

沈舒年幽幽叹了口气,想把自己的袖子从方砚知手中抽出。可是方砚知手劲儿大,又不肯轻易善罢甘休,一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沈舒年,半点不愿就这样放过他。

被这样一双眼睛瞧着,沈舒年只觉得自己像是个辜负真情的负心人。他被自己的联想闹出了个大红脸,未果,只能割地赔款地打消了自己原有的计划,将自己所知道的全盘托出。

“苏眠是个潇洒极了的文人,又是个风流极了的才子。这样的人十天里有八天都不会待在那冷冰冰的府邸上。要找苏眠,不妨去别处看看。”

“何处?”

方砚知得寸进尺,将沈舒年的袖子抓得更紧了,生怕这滑头狐狸说话一半就给跑了。瞧见方砚知这急切模样,沈舒年心疼地望着自己的袖子,打算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先将自己的衣袖解放出来。

“砚知,你先松手,不然衣服上留下褶皱可就难办了。”

方砚知对沈舒年的话半信半疑,却还是顺从地松了口。沈舒年抬起胳膊,任由衣袖由着重力自然垂落。

他一边整理袖口,一边饶有兴致地回答方砚知的问题:“古来文人不外乎去这么写个地方,书院——”

沈舒年话音一顿,抬起眼睛看着方砚知,不肯放过他脸上一丝一毫的表情变化。他慢慢悠悠地补上了自己后半句话,尾调微转,颇有戏弄之意:“还有秦楼楚馆。”

果不其然,方砚知先是一愣,而后耳根悄悄红了,不知是羞的还是恼的。他继续着把下巴垫在手背上的动作,姿态看起来像是某种需要好生抚慰的小动物。

“原先我以为只是闹着玩的,没想到你们这种自负高洁的书生墨客居然也喜欢逛青楼。”

想着自己的结论,方砚知忿忿不平地抬头,恨恨地盯着沈舒年看,心里越想越气,恨不得将面前这道貌岸然,满肚子坏水的滑头狐狸一口吃了。

沈舒年被他看得莫名其妙,半晌才渐渐意识到这人在想些什么。

他有心想要敲敲方砚知的脑袋,将这满脑子龌龊想法的人好好教训一番,可是四下环顾,却没找到趁手的工具。沈舒年叹了口气,曲起手指,在方砚知的额头上不轻不重地敲了一下,以解心头之气。

“干什么干什么,我还什么都没说呢,你怎么还恼羞成怒了。”

方砚知不可置信地捂着额头,一脸伤心模样。他先是垂下眼睛,眼睫轻颤,像是振翅欲飞的蝴蝶。旋即抬起眼皮,郁闷地盯着沈舒年,恶人先告状地耍赖道:“怎么了,被我说中了吧。面子上挂不住了,就想着要杀人灭口啊。”

沈舒年被他这无赖模样气笑了,他收回手来,一双常年含着雾气的眼睛里面有些哭笑不得,打算为自己的名声好好辩上一辩:“想什么呢,苏眠多去舞榭歌楼赏舞听曲儿,断断没有这等下流名声。”

他的语气不咸不淡,灰色的眼眸就这样不经意间划过方砚知身上,让方砚知不寒而栗:“至于我,砚知,你真是好大的胆子。”

“看来是我平日里太过骄纵了你,竟养得你这般不识好歹,还敢这样编排我的名声。”

方砚知赔着笑,从椅子上站起身来,“蹭”得一下站到沈舒年的身后,狗腿子一般给他捶背捏肩,讨好道:“沈公子光风霁月,我等凡人自愧不如。只是不知道沈公子怎对苏眠如此了解,倒让我涨了好大的见识?”

沈舒年声音淡淡,方砚知却敏锐地从中听出来了几分不易察觉的骄矜:“我叔父是个爱画之人,与苏眠是故交。我自小耳濡目染,自然知道他的几分兴趣。”

嚯,不是凡人啊。

方砚知无言以对,对这种富家公子的人脉圈叹为观止。只觉得无论何时何地,阶级与财富都是不可或缺的东西。自己千叩万拜都见不上的人,若是换了一个层次,想必是如过江之鲫,随处可见。

他朝沈舒年竖起了个大拇指,随后双手扶稳沈舒年的肩膀,再度俯下身子,将自己的下巴搁在他的颈窝处,变本加厉地对沈舒年提着要求。

“沈公子既然有这等人脉,何不早日告知。不如改日咱们找个晴好的天,就由沈公子带路,咱们去见上一见这苏眠。”

沈舒年余光一瞥,顺手朝方砚知的脑袋抚了过去。两个人这样一前一后相贴的姿势,到方便了沈舒年抚摸方砚知垂下的头发。

他捞起方砚知垂落身旁的一缕发丝,用自己的手指灵活地打着圈儿玩,时不时还轻轻扯上一扯。

沈舒年的力道不大,不会让方砚知感到一丝一毫的疼痛,反而随着他的动作,让方砚知觉得自己发丝与头皮相连之处,带来些许细细密密的痒。

这痒只是一瞬,旋即在他的头皮炸开。方砚知只觉得自己喉头都紧了,不由自主地咽了口口水,继而口中更干了。

他眸光顿时暗了下来,目光微移,盯着沈舒年那目似寒星的侧脸。沈舒年的五官并不十分锐利,反而因为见识广博而带了一身的书卷气,更衬得面部轮廓如一块打磨精致的暖玉。

方砚知喉结上下滚动,眼睛不受控制地黏在沈舒年的身上,放任自己的思绪浮想联翩。他知道自己这样做是错误的,若是让沈舒年知道了,更是罪无可赦,可他却无法控制自己的心。

他这边纠结,那边沈舒年却乐得配合。沈舒年手中还留有他一缕头发,只见沈舒年好似无知无觉,却恰到好处地轻轻拽了一拽。

他这一番动作,不仅拽回了方砚知的心绪,还让他神游天外的三魂七魄尽数回了身上。方砚知回过神来,快速过了一遍方才自己心中所想,一时心神激荡,难以置信自己这般妄念。

他不敢再贴在沈舒年身上,双手像是触火一般迅速收了回来,快步后退,想要离开沈舒年身边。方砚知动作焦急,却忘了自己一缕发丝还落在沈舒年手上,沈舒年没来得及松手,扯痛了方砚知。

方砚知痛呼一声,身子几度后退,靠在不远处另外一张桌子上。沈舒年被他吓了一跳,心上愧疚不安,赶忙起身查看方砚知的状况。

方砚知心荡神摇,抬眼却瞧见沈舒年脸上的焦急惭愧。想到沈舒年的对自己的关心,方砚知对自己的肮脏心思更是唾弃。

他一手揉着脑袋,一手撑在自己身上,作为一道聊胜于无的屏障,想要将沈舒年隔开,不让他靠近自己。

沈舒年见他抗拒姿态,以为他是恼了自己,便停下了看望动作,停在原地。他一双手都不知道该如何摆正,懊恼自己玩笑开得过了头,只得顺着方砚知的心意,小心翼翼地问道:“砚知——”

他话开了个头,却不知道该如何说下去,只得放缓自己声音,对方砚知道歉:“抱歉,我不是故意的,你不要生气。”

方砚知心里好像有一团糟乱不堪的棉线,不仅看不到一点由头,还找不着尽头。他的心被这样的一团丝线塞了个满满当当,让他此时竟看不透自己的心思了。

听出了沈舒年话语中几分担忧和几分难过,方砚知便有些伤感。他强撑着自己的精神,努力想要朝他扬起一抹笑来。

方砚知面部表情抽动,扯着自己的肌肉,可这笑意实在太过牵强,非但没能宽慰到沈舒年,还让这人瞧着更难过了。

“我没事,不关你的事儿。”眼瞧着沈舒年眸中光彩黯淡了下去,方砚知才发现事与愿违。他放下抚弄额发的手,朝沈舒年定定地看了过去,话音一字一句掷地有声地道,“是我自己的问题。”

第96章

经过了这一番小插曲, 两个人心中都各自存了些许不为人道的心思。

沈舒年是怕方砚知恼了自己,而方砚知则是因为渐渐明确了自己对沈舒年这种情欲的心思,让他又惊又怕, 生怕一不小心将心思暴露, 到时候无法体面的收场。

两个人各自藏着心思, 又害怕见到对方后无法言语而气氛尴尬, 居然头一次不约而同的做出了同一种举动,相互躲着对方。

所以即使只是这么一间不大不小的铺子, 在两个人的共同努力下, 倒真过成了无法相见的陌路人。

两个大人之间奇怪的氛围变化最先影响的人便是大宝小宝, 大宝心思活络, 一眼便瞧出了方砚知和沈舒年之间的不对劲儿。可他到底只是方砚知大发善心收养回来的孩子,既没有身份又没有立场,去对他们之间的关系作出任何的点拨。

他蹙起了眉,尚未褪去青涩的面容忧愁地挤在了一起。明明还未成年,却硬生生拗出了个语重心长的架势来。

他看着互相躲着对方的两个人, 不知如何是好,只能希望有朝一日其中一人可以想通,率先破冰回春。

这种形同陌路的关系持续了约莫三天, 方砚知便主动打破了和沈舒年之间的僵局。他心怀忐忑地敲响了沈舒年的房门, 紧张无措的心情让他不由自主地揉捏着衣角, 好似面前打开的不是一扇普通的木门,而是宣判他罪孽的高堂明镜。

沈舒年快步前来, 木门打开的一瞬间, 见是方砚知, 他的眸光极快地亮了一下,像是惊喜方砚知的主动拜访。

旋即, 他好似想到了什么,眸中神采又飞速地暗了下去。沈舒年抿了抿唇,脸上流露出一种倔强的坚持,侧身让开了位置,方便方砚知的进入。

二人相顾无言,在沈舒年的房里,方砚知罕见地开始有些不太自在。明明前不久他还以翻窗这种不成体统的架势和沈舒年见了面,那时二人之间气氛融洽,其乐融融。如今规规矩矩地进来,反倒是品出了几分尴尬的滋味。

他叹了口气,想着事情因自己而起,还得以自己而终。方砚知向前几步,拉近了和沈舒年之间的距离。而后,他语调极轻极淡地开口,像是一声余韵悠长的叹息。

“舒年,这几日是我不好,委屈你了。”

他这话不说还好,一说出口,倒让沈舒年招架不住。话音刚落,沈舒年的眼眶瞬间红了。他不肯在方砚知面前示弱,让自己陷入被动的局面,即使鼻头都酸了,却还是骄傲地微抬下巴,不愿轻易落下泪来。

他睁着一双被泪意浸湿的眼睛,就这样一动不动地瞧着方砚知,仿若一种无声的指责,责怪方砚知这几天不愿与他相见的冷血冷情。

瞧见沈舒年这般伤心模样,方砚知的心里也不好过。他又叹了口气,像是把这些日子未曾发泄过的忧愁一并排解了开。

他伸手牵住沈舒年垂落身侧的手,放在自己手中轻轻握着,另一只手摸遍了全身,却还是没能找出任何一只手帕来,只得翻开自己的衣袖,用尚且干净的里衣袖口,轻柔地擦着沈舒年的眼角。

沈舒年没有抗拒,站立原地,姿态堪称乖顺地任由方砚知的动作。眼角的眼泪浸润了方砚知的袖口,方砚知感受着那一点湿润的温度,只觉得自己的心也被沈舒年的眼泪烫化了。

他强忍心上酸痛,将沈舒年拉到自己身边,伸手抱了个满怀。方砚知的声音清润,现下却带着些哑:“是我不好,下次不会了。”

沈舒年微垂着头,伸手回抱方砚知,双手攀在面前人清瘦却不单薄的脊背上。他心中寒冰被方砚知这番推心置腹的话语融成了一汪春水,正不受控制地流向方砚知。

感受着身前温度,沈舒年好似做了一场心意相通的梦。他多么希望这场梦永远都不要醒,那么方砚知便能够全心全意都是自己。

他心满意足地闭上了眼睛,眼睫上沾了一些泪花,亮晶晶的水珠欲落不落。而随着他闭上眼睛的一瞬,那些强撑出来的倔强坚持,都随着滑落脸颊的眼泪,碎了个彻彻底底。

话本里男才女貌的情感虽然值得赞赏歌颂,可感情经历却永远都不会一帆风顺。须得波折磨难从中作梗,才能凸显情比金坚的可贵。

虽然方砚知和沈舒年之间这种暗潮涌动的心思不欲让外人知,可是他们两个人,倒正映衬了那句风雨过后见彩虹。因为这点小小磋磨,让二人心思更加明确,从而心贴着心,一同为了未来携手奋斗。

这日天气晴朗,惠风和畅。沈舒年早早打听到了苏眠会在扬州城最大的烟花风月之地,长乐坊内宴请宾客。到时多少拜谒之人都会齐聚长乐坊内,以求贵人赏识,夺得一步登天的机会。

打点好了包袱,二人便打算混入拜谒人群,以求能与苏眠见上一面。相比于沈舒年的从容自若,方砚知倒显得紧张许多,出发之前一直如坐针毡,时不时就站起身来走上几步。

沈舒年被他走得眼晕,有些好笑地拉住方砚知的手,将人拽到自己身前来。他看透了方砚知的紧张,却还是存了些逗弄心思,故意问道:“砚知,你是不是有些紧张?”

方砚知猝不及防被人戳破心思,当机立断就要一口回绝。可是细细想来,人际交往这方面,到底还是沈舒年比他懂得多,他也不必再打肿脸充胖子,便难得诚恳地说出了自己心中忧虑。

“没见过这样的大场面,怪怕人的。”

说罢,他反客为主,手腕一转,拉住了沈舒年的手。方砚知掀起眼皮,看向坐在身边的沈舒年:“方某见识浅薄,怕闹出笑话,到时候还得沈大公子多多帮衬,别留方某一人孤苦无依才好。”

“那是自然。”

见方砚知冲自己卖乖,沈舒年心情极好。他借着方砚知拉住自己的力道,从椅子上站起身来,掸了掸自己的衣摆。一抬眼,却瞧见方砚知翘起来的不安分的衣领。

他蠢蠢欲动,见方砚知没有反应,便大着胆子,勾住了方砚知的腰,拉近自己与他之间的距离。方砚知看起来更紧张了,眼神四处飘散,不肯落在沈舒年那张艳若桃李的脸上。

沈舒年笑了一笑,将方砚知的反应尽收眼底。他凑上前去,替方砚知整理了一下衣领,将褶皱的领子翻了回去,最后还有意无意地抚了一下他的胸膛,用气音笑道:“方大公子莫怕,左右不过是一群文人骚客的宴会。”

“有我罩着你。”

长乐坊开在扬州城城线正中心,装饰奢侈华丽,雕梁画栋,坊内更是灯火辉煌。文人墨客多齐聚于此,饮酒颂歌,酣畅欢愉,通宵达旦。

长乐坊地处繁华,经营一日可有千金之数。传闻坊内真正的主人有京城人脉,平日里又是各家富少豪绅骄奢淫逸的好去处。为此,虽有不少眼红耳热的人背地里议论坊内歌舞升平不成体统,却没有不长眼的敢上去触这样的霉头。

方砚知和沈舒年二人来到长乐坊时,坊内已是门庭若市。书生才子和风流浪人各自有着自己的盘算主意,一时之间虽是鱼龙混杂,倒也井井有序。

他们二人穿了一身灰白色袍服,内衬金线白边,有种不显山不露水的低调,能够很好的混入人群之中。方砚知对这坊内规矩并不了解,又是第一次参加这种上层人士的聚会宴请,一时有些紧张担忧,生怕出了什么差错。

他亦步亦趋地跟在沈舒年身后,尽职尽责地当他的小尾巴。相比于他的惴惴不安,沈舒年倒是从容自若,带着方砚知在这长乐坊里如鱼得水,七转八弯的,这才到了一间看似不起眼的小包间门口。

包厢大门该是有些年头了,上面细细雕刻的花纹古朴却不老旧,反而在这处处奢华的黄金屋里呈现出一种悠远凝重的底蕴来。方砚知打眼一瞧,心里便明白了个七八分,知道这里面的人身份并不简单。

沈舒年刚想敲响包间房门,就被方砚知拦住了手上动作。方砚知四下环顾,见周边没有注意到他们的人,这才悄悄凑近沈舒年的耳边,和他窃窃私语地咬耳朵。

沈舒年顺从地往方砚知的方向倾着身子,虽然包间这里远比外堂要安静许多,可是时不时传来的歌舞丝竹还是扰人清净。他靠近方砚知,这才听清楚这人话中带着的几分担忧,几分疑惑。

方砚知一手拉住他的胳膊,一手挡在自己唇前,声音细小:“沈舒年,我看你这一路上自在随和,好似对长乐坊内布局了如指掌。不都说这边是富人的销金窝,我怎么感觉你是这儿的常客啊?”

说罢,他眉眼下垂,盯着沈舒年落在肩上的头发,手上拉得更紧了:“老实交代,你是不是还有什么我不知道的好人脉好手段,这里面坐着的,不会就是那个苏眠吧。”

沈舒年笑得神秘莫测,没有回答方砚知的疑惑。他直起身来,方砚知便也顺势放开他。

他敲了三下这包间的大门,而后微移目光,看向身边呆愣着的方砚知。方砚知见他已然行动,只得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来应对可能发生的事情,一时之间屏气凝神,看起来分外谨慎严肃。

沈舒年朝方砚知歪了一下脑袋,示意他打头阵进去,随即勾起了唇角,笑得肆意又张扬。

继而,包间里面传来一声应允,声音中气十足,让方砚知不由自主地打了个颤。

“外面等着的客人,进来吧。”

第97章

方砚知听着里面的人应允, 他垂眸瞥了一眼沈舒年,而后微抬下巴,提高了自己的声音, 答了一句“是”后, 便推开了面前这雕花精美的木门。

木门发出吱呀一声响, 方砚知还没来得及瞧见里头坐着的何方神圣, 就被扑面而来的香风熏了个彻彻底底。

方砚知平日里也喜欢香料,喜欢兰花, 柠檬等素雅又淡然的味道, 甚至还喜欢洗完衣服后衣领上的皂角味。但是不知这包厢里面熏着的是什么香, 香味扑鼻, 身处其中自是暗香萦绕,倒让方砚知闻着不太自在。

他抬手掩住了自己的鼻子,随后又意识到这样的举动太不礼貌,便收回手来。方砚知在前面开路,沈舒年跟在他的后面, 二人一前一后进入这个特定的包厢,直到过了一扇屏风之后,才看清楚了里面坐着的人。

那人约莫四五十岁, 蓄了胡子, 打扮的很是妥帖。没有带发冠, 只用一根木簪绾起头发,身着靛青色长袍, 布料的颜色简约朴素, 可是上面丝线掺着金线银线绣成的花纹大气奢华, 倒是有种低调的骄奢淫逸。

那人丝毫不顾礼义廉耻,脱了鞋, 斜倚在美人榻上。一只手上端着酒杯,正转动手腕摇着杯中酒液,一只手正随包间里的琵琶女的琵琶乐打着节奏,看起来好不恰意。

他时不时地啜饮一口,微眯着眼睛欣赏琵琶那悦耳悠长的曲调,继而转过头去极目远眺,总览着亭台楼阁的高处风景和远边天色朦胧。

听见身后木门声响,他回过头来,先是瞧了一眼第一个进来的方砚知,面色不咸不淡,对方砚知视若无物。随后沈舒年从方砚知身后站出来,与他并肩而立。

沈舒年抬起眼眸,视线与那美人榻上的洒脱人在空中相聚。沈舒年微微颔首,而那人的眸光却是快速地亮了一下。

方砚知没有注意到这间包间里另外两个人视线交汇时的暗潮涌动,他极快地转了一圈眼珠子,将包间里面的装潢布置瞧了个一览无遗。

那人身旁的桌案上摆了一些精致小巧的点心,一旁的茶水酒水一应俱全,甚至还多出了两个杯子。方砚知不动声色地微垂目光,往那桌案上瞧了一眼,便知道了苏眠这人是特意等着他们来的。

待到二人站定,苏眠才从他那美人榻上软绵绵的起身。他还是没有正儿八经地穿上鞋子,只是如同穿着木屐一样踩着鞋后跟。

他趿着鞋子,将酒杯放在一旁案上,便起身朝方砚知和沈舒年迎去。

苏眠拱手而立,宽大的袖袍自然而然地垂落,语调悠悠,洒脱不羁地道:“两位公子当真是玉树临风一表人才,远远瞧着都让人赏心悦目。老夫如今近观,倒是更得妙趣。”

方砚知吓了一跳,对苏眠这样的大家人物居然给自己这般小辈行礼而诚惶诚恐,更是没想到苏眠居然如此直抒胸臆,不加掩饰。他赶忙作揖回礼,垂下眼睛,不敢直视苏眠:“前辈言重了,我二位愧不敢当。”

苏眠乐呵呵地笑着,显然对方砚知的知情识趣很是受用。方砚知没有抬头,自然未曾发觉苏眠和沈舒年之间的眉来眼去。

他垂下眼睛,眸光一瞥,却见一旁沈舒年未有动作。方砚知怕沈舒年不懂礼数吃了暗亏,便依旧借着行礼作揖的姿势,只胳膊微动,用手肘杵了杵边上的沈舒年。

他这边自以为举动微小,能够掩人耳目,却没曾想面前的苏眠瞧了个真真切切。苏眠捋着胡子,笑声更是爽朗,让方砚知一颗本就惴惴不安的心更是七上八下,落不到实处来。

“贤侄这朋友倒是谨慎妥帖,老夫见了也心生欢喜啊。”

欸?贤侄?

与想象中紧张焦灼的会客气氛不同,苏眠的声音熟稔又和蔼,像是与邻家小儿闲谈聊天,半点没有传闻之中书画大家那骄矜高傲的气度。

方砚知呆愣着直起身来,却见这口口相传里放浪不羁千金难买的苏眠面对沈舒年时,不仅笑出了一脸的长辈慈祥,还颇有故人相逢的意趣。

“伯父当真会取笑。”沈舒年笑着回了个礼,而后垂手而立,将方砚知拉到了自己身边,介绍给苏眠,“这位便是我与伯父提起的,松烟墨制作者,方砚知方公子。”

听沈舒年介绍自己,方砚知赶忙顺着台阶下。他再度行了个礼,语气恭敬温和:“苏前辈好,在下方砚知。此番前来打扰,还望前辈不要怪罪。”

“哪里的话,早就听贤侄多次夸赞方公子的才貌出众,老夫心痒难耐,总想与小友见上一见。”

“今日得见,果真是龙姿凤章,一派风流啊。”苏眠笑弯了眼睛,分外热络地将方砚知扶了起来,“老夫真是老了,将来的诸多风光,还得你们这群年轻人去闯啊。”

“伯父正当盛年,怎能说这样的话。”沈舒年熟练地接话恭维,倒是让方砚知一时半会儿没有客套的空间。既然沈舒年和这苏眠关系匪浅,他也乐得当一个无所作为的关系户,将打点寒暄的事宜一并交付给了沈舒年。

苏眠将二人迎入坐席,沈舒年和方砚知挨在一起,苏眠则一个人坐在桌子另一边。他抬眼打量了一下方砚知,而后又恢复了那副温和慈祥的长辈模样,不顾沈舒年的劝阻,执意要给他们两个倒上茶水。

“年轻人还是少喝点酒,酒入愁肠,老夫可不希望小友们年纪轻轻就平添愁绪。”他拎起茶壶,将面前空着的两个杯子斟满,而后推给方砚知和沈舒年,“茶水寡淡,回甘却得无穷妙趣,还望小友不要嫌弃啊。”

方砚知总觉得苏眠这活了大半辈子的人精话里有话,可是这样一个德高望重的长辈给自己端茶倒水,他也不好表现地太过心安理得。

他双手端起杯子,抿了一口后才回话道:“前辈教诲得是。”

苏眠没有接话,只是乐呵呵地笑着,像是寺庙里面供奉着的笑面菩萨,半点没有坊间传闻那般的不近人情不晓世事。方砚知拿不准这样的性格差异是坊间传闻有误,还是苏眠看在和沈舒年的私交上,于是给了自己几分薄面。

想到这儿,他不由得微瞥目光,去瞧一进长乐坊就如鱼得水的沈舒年。沈舒年感受到他的视线,不闪不躲,反而坦然地与之相对,还朝方砚知轻轻笑了一下。

“贤侄说小友有一松烟墨,墨质细腻如玉,色泽黑润。”苏眠停住话音,似是有些不太相信,“品质上乘,乃至入纸不晕,舔笔不胶,香味浓郁,经久不退。”

“老夫活了大半辈子,也有许多积累。文人骚客谬赞一声书画大家,老夫虽然愧不敢当,却也因着这个身份,见过各种墨块墨汁,倒真未曾见过小友所制的这种稀罕物件。”

“若小友所言非虚,老夫愿以一身家当,求得此物。”

苏眠敛了自从他们两个进门时就一直戴在脸上的笑意,微抿着唇,面容严肃认真,倒真透着几分妙手丹青的底蕴来。方砚知被他这话里话外的豪气震撼,生怕苏眠误会了什么,赶忙解释道。

“苏前辈着实让晚辈惶恐,我这松烟墨确实与其他墨块不同,是晚辈祖传手艺。但论价值,前辈这话可当真是折煞晚辈了。”

说完,他从随身带着的包裹中拿出包装精致的一块墨锭来,献宝似的递给苏眠。苏眠好奇地接过,眼神中尽是书画大家对笔墨纸砚的狂热。

这是方砚知近日所制松烟墨中成色最好的一块。想到要拜谒苏眠这样德艺双馨的前辈,他千挑万选,才从批量生产的墨块中挑出了这样一块无论是外形还是色泽都无可挑剔的墨锭来。

虽然方砚知对他们方家祖传的制墨手艺十分有信心,可到底时代不同。眼瞧着苏眠正在细细打量研究着他的松烟墨,方砚知也紧张得几乎不能呼吸。

他的眼睛跟着苏眠的手移动,看他掂量摩挲着墨锭。苏眠不说话,沈舒年也不出声,方砚知只能徒劳地咽了口口水,等着苏眠对他的墨块做出最后的决策评价来。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苏眠甚至还拿水晕了些墨锭的边角料。他越不发表评价,方砚知就越是心急难耐,担忧自己这松烟墨没能收获苏眠倾心。

终于,苏眠朗声笑了起来。听着他爽朗的笑声,方砚知悬着的心放下了一半。

果不其然,苏眠笑意盈盈地起身,趿着布鞋走到了方砚知的身边,一把按住了他的肩膀,边拍边夸赞道:“小友这墨果真非同凡响,没想到世间竟真有这等品质上乘的墨块,老夫今日当真是长了一番见识。”

他看了一眼方砚知,又看了一眼沈舒年,越看越觉得二位郎君芝兰玉树,分外和他心意。

他垂下眼睛,看着手上这松烟墨块,对此很是满意,一时之间只觉与这绝世好墨相见恨晚,平白无故蹉跎了多少光阴。

苏眠端起酒杯,自顾自地和方砚知的杯子碰了一下。方砚知手忙脚乱地拿起杯子,作揖想要回礼,就见苏眠大方地摆了摆手,让他无须多礼,潇洒地一饮而尽。

没想到传闻中不近人情的书画大拿如此随和亲近,方砚知便也自在许多,连这屋子里面香味过重的熏香也适应了下来。

他刚放下心,想和苏眠好好聊上几句,为以后自己的生意打下基础,就听外面一阵喧哗,分外惹人侧目。

第98章

包厢外的大堂一阵喧哗, 隐隐约约有女子的哀求声和男子高声呵斥声。本来外堂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与苏眠这间特定的包间无关,可是吵闹声尖锐,刺痛耳膜, 让苏眠都不悦地蹙了蹙眉。

方砚知自然也听见了这等吵闹, 可是临到话头被这突如其来的风波打断, 他一时也不知该如何收场。

他垂下手来, 宽大的袖袍遮掩住手上动作,借着衣摆和桌案的遮挡, 暗地里轻轻扯了扯沈舒年的衣摆, 让他出来打个圆场。

今日长乐坊的大主顾苏眠宴请宾客, 消息早早便放了出去。苏眠美名远扬, 与京城官员亦有联系,家财万贯更有通天人脉,是扬州城内数一数二的著名人物。

如今他慷慨解囊与民同乐,长乐坊内所有酒水花销都由他一人承担,更是响彻全城。因此坊内多是闻名而来的书生才子拜谒行卷, 只求与苏眠见上一见,亲眼瞧瞧这丹青大家的姿容风貌。

没想到居然有这等不长眼的,敢在苏眠包下来的场子里闹事。本来是一件皆大欢喜的事, 反倒因为这点小小插曲而闹出了不愉快, 无疑是在打苏眠的脸。

沈舒年善于察言观色, 衣摆被抽动时,他依旧不动如山, 却在悄悄观察苏眠神情。见苏眠面色不虞, 浑身气压低沉, 只得出声缓和气氛。

“外面也不知怎么的,竟然这般梨花带雨高声疾呼, 想来是有什么要紧事。”他转动茶盏,而后扬起一抹笑来,对苏眠请求道,“伯父不必为此心急,我二人左右无事,前去探查一番,早日将事情了了。”

苏眠捋着胡子,对沈舒年这个老友家的晚辈分外合眼缘。他脱下鞋子盘腿而坐,像是打坐的弥勒,笑出了一脸的慈祥。

“这长乐坊今日倒真是稀奇,居然还有人敢搅了我苏眠的场子。”苏眠笑呵呵地啧叹一声,眉眼中有着些许不屑,转向方砚知他们时却又恢复了和蔼的目光,“贤侄和小友出面周旋,可得注意自身名誉,万万不要被小人纠缠啊。”

方砚知和沈舒年对视一眼,而后异口同声:“晚辈谨记。”

得到了苏眠的应允,方砚知从座椅上起身,朝他行了个礼,便缓缓踱步朝门外走去。眼瞧着面前这雕花精美的木门关上,方砚知一颗悬在空中的心这才落在了实处。

他长舒了口气,摸了一把额头上并不存在的冷汗,这才半真半假地对沈舒年抱怨道:“沈舒年,没想到你和苏眠这么熟,怎么不早告诉我啊。”

听出了方砚知话里几分责怪,沈舒年倒是觉得有些莫名其妙。他装模作样地整理了一下方才被方砚知扯皱的衣摆,哭笑不得地答道:“我不是同你说过,我叔父酷爱书画,自然与苏眠这书画大家有些交集。”

“我知道你有背景,但不知道你这背景居然能够让这传闻之中高傲矜贵的艺术家对你笑脸相迎。”方砚知朝沈舒年竖起了个大拇指,然后讨好似的挽住了他的胳膊,往沈舒年身上赖。

“沈大公子这人脉这背景,给我老实交代。”方砚知笑嘻嘻地同沈舒年开玩笑,拽着他的胳膊,把自己身上一部分重量交给沈舒年,“沈大公子别是哪家官员里非要出来体验生活的小儿子吧。”

沈舒年微一挑眉,似是对方砚知的话语感到不可思议。他唇角的几分笑意更深了,用空着的那只手去别方砚知的脑袋:“就你话多,扯得我走都走不动道了,还不快松开我。”

方砚知被沈舒年的手指戳着额头,顺应他手上力道,往相反的方向撇着脑袋。本来还想对沈舒年说上几句插科打诨的俏皮话,可是耳边又恰到好处地听见了外堂内女子的哀求声。

这哀求声如怨如诉,方砚知听了都不忍心,满心的玩闹心思立即就偃旗息鼓。他后知后觉地想起了苏眠刚才交代的正事儿,只觉得外面闹事的人实在是太过可恶。

他松开了沈舒年的胳膊,却没离开沈舒年太远,同他并肩而行,时不时还歪头凑到他的耳边说话,话语里面尽是哀愁:“外面也不知道怎么了,哭得这样惨,听得我都有些难过。”

沈舒年不置可否,闻言轻瞥了一眼方砚知,而后打着头阵,步履匆匆地领着方砚知去前面大堂。他们穿过九曲十八弯的走廊,方砚知半点没有记路,险些绕昏了脑袋。

就在他以为前路漫漫时,却在下一个转角见到了柳暗花明又一村的亮堂前堂。他被堂内明晃晃的烛火晃了眼睛,只得抬手遮掩。半晌适应了堂内光亮后,方砚知放下手来,这才看清楚了到底发生了什么。

有一个穿着坊内统一乐师服饰的妙龄女子正跌坐在一旁的座椅上,她的月琴被人随手扔在一边。女人身前有一个肥头肥耳大腹便便的男子,正□□着攥住女子手腕,硬要把人往自己的酒席上拖。

那男子瞧着便是个有权有势又有家底的主,一身腱子肉不容小觑,气势嚣张又目中无人。女子哭得凄凄惨惨,底下不少人也闻之落泪,却未有一人敢上前主持公道,全都噤若寒蝉事不关己。

那男子背对着方砚知,方砚知自然也看不清楚那人容貌,却无端觉得此情此景有些眼熟。还未等他细细深究这种熟悉感从何而来,有生具来的正义感便让他看不下去大庭广众之下欺辱妇女的小人行径。

见周边没人有所动作,方砚知心中气愤更甚。既然无人刚主持公道,他便当那挺身而出的盖世英雄。想着这场子是苏眠包了下来,这人少不得也给得他三分薄面。

有着苏眠暗中撑腰,方砚知底气足了些。他没和沈舒年商量,三步并作两步地大步跨上了乐师们表演的戏台子。

沈舒年显然没想到方砚知如此冲动,先是吃了一惊,回过神来后才发现这人已然站在了平台正中。沈舒年幽幽地叹了口气,似是对方砚知莽撞行事的无奈,又想是对他正义行事的欣赏。

他四下环顾,见周边人的目光都聚焦于此,生怕方砚知一个人吃亏,便也一振衣袍,赶忙跟了上去善后。

周边弹奏月琴的乐师们见方砚知从台下冲了上来,生怕城门失火殃及自身,一溜烟儿地散了开来。她们的离散,倒是方便了方砚知,给他留下了好大一块空地。

他横眉冷目,硬生生地挤在了那膀大腰圆的男子和那被欺辱的女子中间。方砚知没来得及一观这青天白日行畜生行径的人是谁,第一个举动便是朝钳住女子手腕的肥手恶狠狠地打了下去。

他这一下用力极重,破空声如雷贯耳。那男子显然没想到电光石火间这从台下冒出来的不速之客竟然敢打自己,一时没有防备,全然吃了方砚知手上的力道。

他那养尊处优满是肥肉的手一下子就红了,留下了个明晃晃的巴掌印。那男子痛呼一声,吃痛地收回手来,松开了女子手腕,查看自己手上伤势。

方砚知的手心也是一片火辣辣的疼,打在那轻浮男子手背上的力度也全然反在了他的手心。他却顾不上感到疼痛,一见男子吃瘪,便转身将那柔柔弱弱的姑娘扶起,帮她将外袍穿好。

那乐师的外袍在推搡抗拒间散了开来,露出了一些内衬里衣。方砚知秉承着非礼勿视,半点没敢抬起眼睛看,只得胡乱地替她拢好衣服。

待到那女子怯生生地朝他道谢,方砚知这才松了口气,转过身来处理面前这闹事的男子。他刚一抬头,掀起眼皮去瞧,打算呵斥这强抢民女的行为,下一秒便瞳孔骤缩,看清此人面容时,稍稍愣了一下。

当真是冤家路窄。方砚知心里暗忖一声,看着面前这捣乱的男子,竟是不久前便结下梁子的熟人。

前些日子他在这嚣张跋扈的王家少爷手下救下了大宝小宝,让这满脑子腌臜事的少爷记了仇,派人在他新店开张的日子前来捣乱。如今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今日方砚知又挺身而出,再度从这纨绔少爷手下抢人。

那少爷显然也没想到这没有眼色刚忤逆他的人居然是方砚知,一想到自己接二连三在这人手上吃了大亏,那王家少爷一张脸更是气成了猪肝色,几乎要从头顶上冒出气愤的热气来。

他忽然觉得有些好笑,环顾一周见底下的人都在看他们台上的人笑话,更是怒极反笑。方砚知怕他突然发难,伸手拦住乐师身前,警惕地盯着王家少爷的一举一动。

沈舒年赶上来时,台上气氛已是剑拔弩张。待将局势看清,他也是一愣,旋即恢复自如,站在方砚知身边,替他照料那被欺辱的乐师姑娘。

王家少爷仰头长笑,露出了一排后槽牙来。堂内明晃晃的烛火刺激得他眼睛发酸,他一抹眼角,摆出一副纨绔子弟凶神恶煞的模样来,想要以此恐吓方砚知,让这三番五次和自己作对的人知难而退。

“哟,这不是方老板吗。”他笑得狡诈狡猾,满脸肥肉堆积在一张油光满面的脸上,让人瞧着磕碜。方砚知不愿见他这副模样,却也不能在这目无王法的人面前落了下风。

“一向听闻方老板高风亮节,想来也是个霁月光风的人物。”他假意夸赞方砚知,下一秒却话头急转,下流地打量着方砚知和沈舒年,“没想到也喜欢这种坊内歌妓。方老板要是早点知会一声,我便也忍痛割爱,让与你们。”

这话属实说得淫邪,那乐师本就惨白的小脸现下更是毫无血色。方砚知冷着一张脸,眉目皆是寒意,对这不知廉耻的王家少爷冷嘲热讽道。

“这年头当真稀奇,猪狗不如的东西也能上台给大家伙儿表演节目了。”

第99章

方砚知听不得这样欺辱人的话语, 当机立断就驳斥了回去。他这话说得丝毫没给这王家少爷留情面,话中嘲讽之意满满,连台下围观的好事群众都为之一颤, 紧张地瞧着上面剑拔弩张的两波人。

沈舒年见那乐师姑娘身子抖得厉害, 担忧她是惊惧过度伤了身子。他将那乐师护在自己身后, 贴心地帮她理好衣服和发髻, 又将摔在地上的月琴捡了起来递还给她。

见那乐师接过了月琴,沈舒年这才柔声安慰。他的嗓音低沉悦耳, 轻柔地抚慰这姑娘受了莫大委屈的心:“姑娘莫怕, 天理昭昭报应不爽。姑娘安分守己, 日后必会有好报。”

而后, 他话音一顿,状似无意地慢悠悠补上了自己后半句话:“那些仗势欺人的,必定会登高跌重。眼看他高楼起,眼看他高楼塌,姑娘福泽深厚, 不必将这些事儿放在心上。”

如果说方砚知是在明晃晃地斥骂这王家少爷不干人事,那沈舒年的说话艺术则更像是背地里的暗箭。虽然他本意是在安慰这个受伤的小姑娘,可是话中这高楼坍塌所指, 却是不言而喻。

今日长乐坊内聚集的多是书生才子, 自然各个都胸有点墨。台下看热闹的人相视而笑, 不约而同地明白了沈舒年到底意欲何在。

一时之间,台下窃窃私语之声响起, 隐隐约约还听得见一些短促的笑声。就连这嚣张跋扈王家少爷也立马反应了过来, 一双眼睛里燃着愤怒的火种, 恶狠狠地盯着方砚知和沈舒年,像是想把他们烧成灰烬。

方砚知看出了他目光不善, 赶忙上前一步,站在沈舒年身前,替他挡住那些恶意的目光。方砚知身量颀长,却因为奔波劳累而略显清瘦,与这养尊处优的王家少爷一比,更显身材单薄。

沈舒年看着方砚知义无反顾地挡在自己身前,一时有些怔愣。他微抬目光,瞧着那护着自己的背影,心里像是开出了一大片春风四月里迎着暖阳而生的花。

他的心口熨帖得很,即使方砚知身材并不如王家少爷身后那些家丁侍卫那般魁梧,可是

这样简简单单的书生体格,却在保护自己最重要的人时,也如那英姿飒爽的将军。

方砚知护着沈舒年和那乐师姑娘,而那王家少爷身后却足足有四五个气势汹汹的家丁在怒目而视。相比之下,方砚知这边便显得势单力薄,看着分外可怜。

许是方砚知这挺身而出不畏强权的举动,激发了台下书生才子心中从小学到大的仁义礼信。有人似是看不惯这以多欺少的霸道,竟在人群之中高声疾呼,替方砚知撑腰。

“这位公子救人于危难之中,当真是君子风骨。”

此话一出,如一石激起千层浪。不少人被话语感染,纷纷鼓起了勇气,帮方砚知说着好话,斥责这强抢民女的行为。

王家少爷没想到自己一时之间成为了众矢之的,愤怒地抬手指着台下胆敢和他对着干的人。可是正义之士层出不穷,他一时半会儿竟也找不着是谁先牵起的话头。

王家少爷知道方砚知这种道貌岸然的伪君子,最擅长的便是煽动人群,同那些假模假式的读书人摆出什么君子道理。眼瞧着自己声势渐熄,他便另转矛头,不同方砚知对着干。

他眼睛在眼眶里滴溜儿一转,奸诈狡猾的模样分毫毕现地浮在脸上,让人一瞧便知道他有坏心思。果不其然,他话音一转,没再找方砚知和沈舒年的麻烦,反而怒骂那可怜的姑娘。

“小爷我花了钱的,自然也是这长乐坊的客人。长乐坊不说让人宾至如归,可也得好吃好喝地招待人。小爷我瞧她月琴弹得好,想让她来我包厢陪我喝酒弹琴,有何不可!”

他声音尖锐,因为愤怒层层拔高的尾音听起来有些怪声怪调:“这妓子忒不识好歹,在这里装什么假清高!倒惹得我们两个人在大庭广众之下都没面子。”

听到这倚财仗势的人开始颠倒黑白污人清誉,那姑娘竟也从心底生出了些莫名的勇气。方砚知和沈舒年两个萍水相逢的陌路人尚且能够为了她挺身而出,她又怎能一味地因为害怕而躲在人后。

她伸手拦下沈舒年护着她的手,想要以自己的方式夺回名誉。沈舒年觉察到她的想法,担忧地回过头望她,而后轻轻摇了摇头。

那姑娘抹了一把尚且泛着泪光的眼角,眼睫上的点点泪珠在金碧辉煌的堂内呈现出一种晶莹璀璨之感。她整理好自己的衣服,随后朝沈舒年展颜一笑,依旧还是那清新脱俗的如花容颜。

她看向沈舒年的眼睛,眸中有着一种毅然决然的坚定。她缓慢又沉稳地点了点头,眼内眸光神采奕奕,竟压过了这长乐坊内所有的长明灯火。

沈舒年知道,他是拦不住这个有主见的姑娘的。

既然如此,便由着她去吧。沈舒年笑了一下,唇角漾出温润人心的弧度,笑容如四月春风拂面,沁人心脾。他接过姑娘的月琴,代为保管,而后对她点了点头。

那姑娘感激地望着沈舒年,而后走过了他的身边,又在方砚知惊讶担忧的目光中,走上前来正面对视那王家少爷。方砚知害怕这手无缚鸡之力的姑娘吃亏,虽然给她让出了台上位置,却还在一旁寸步不离地护着她。

“王少爷,我虽然在长乐坊内担任月琴乐师一职,却是清清白白家的好姑娘。”她深吸一口气,压住自己因为哭泣而泛着哭腔的嗓音。旋即,她掀起眼皮,挺翘细长的睫毛轻颤,像是振翅欲飞的蝴蝶,有着孤注一掷的勇气。

“长乐坊是五湖四海里文人雅客聚集之地,众多书生才子齐聚于此,吟诗作对,词曲唱和,自是风雅无比。”说到这儿,她骄傲地扬起了胸脯,整个人从头到脚泛上了一层自傲的亮光。

“长乐坊不是那寻欢作乐的秦楼楚馆,我也不是供人赏玩的风尘女子。”她长舒一口气,像是借此排遣出自己压抑心底的苦闷与愤怒。方砚知看她凄苦,一时竟也湿了眼角。

“你想要让我陪喝陪聊,非要把我从乐师台上拉到你的房间里去,我不愿意还打算强抢硬拽,这些事情,台下的人可都是完完全全看在眼里,不是我诓骗欺瞒!”

她的声音骤然拔高,尾调尖锐高昂,话语里诉尽了一个坚守本分的女子对仗势欺人以权谋私的纨绔子弟声声泣血的指摘控诉。说完,她似是耗尽了全部力气,身形恍惚,竟然踉跄几步,险些就要跌坐在这高台之上。

方砚知眼疾手快,长臂一揽,一只手抓住了那姑娘的胳膊,依靠自己的力量把人从地上捞了起来。帮助她站稳身子后,方砚知空着的另一只手攀上姑娘脊背,却没敢真正用力,在空中半真半假地护着。

“得罪了。”

怕姑娘误会,方砚知急急忙忙低声朝她道歉,而后将人带给沈舒年,让他代为照应。

王家少爷显然没有想到这样一个低贱的乐师竟然敢在众目睽睽之下让他这般没脸,他一向是作威作福惯了的,一时接受不了这样的落差,气得话都说不利落。

“好啊,你,你们,可真是长本事了。”

他气到语无伦次,“你”了半天也没能得出一个妥帖的结论来,却也不想承认是自己有错在先。

那臭名昭著的王家少爷此时彻底的装不下去了,他一甩衣袖,伸出手指头,在方砚知和沈舒年之间来回指。

方砚知从小到大,最看不惯的就是有人拿手指头指着自己。他深深地感到自己被冒犯到了,眉头一蹙,微微上前一步,手上蠢蠢欲动,想要再次上手给这不懂规矩礼仪的王家少爷一点教训。

可是他的念头刚转动一瞬,还没来得及实施,自己的衣袖就被人轻轻扯动了一下。这细微的举动像是一种无声的提醒,让方砚知几乎快要湮灭的理智回笼,重新审视了一番当下所处的情境来。

他回过神来,懊恼自己不知不觉间竟也被愤怒的情绪支配,险些昏了头脑,将事情推向不可挽回的地步。方砚知回身去看,猛一抬眸,便这样毫无防备地直勾勾地撞进了沈舒年那眉目含情的双眸里。

沈舒年站在方砚知的侧后方,在那一步之遥的位置。方砚知盯着他那张俏丽清秀的脸,一时之间竟恍然觉得,那双含情目里,是全心全意对自己的信任。

看着沈舒年那如同蕴着山谷幽暗雾气的眸子,方砚知便找回了自己的神志。如果说他在这个异世界上,是天边随风翱翔的风筝,看似分的那么高,那么远,却总觉得自己心上空落落的。

有沈舒年陪在身边,方砚知便像是羁旅客找到了自己温暖的归宿,他在世间漂泊着的情感,欲望,柔情,便如游丝一线,全部系在了沈舒年的身上。

他的眉眼刹那间便柔和了下来,在无数双眼睛的注视下,回身牵住了沈舒年的手。肌肤相贴之间,温暖的掌心温度渗透过白皙柔软的皮肤,像是一丝微弱的电流,瞬息之间便掠过了四肢百骸。

他还没来得及细细感受手心上的温暖,那王家少爷就像是发了疯的公鸡,不分差别地开始咒骂。目之所及,无论是方砚知他们还是台下看戏的观众,都受到了他的口水攻击。

见方砚知和沈舒年在自己面前上演温情片,自己这个被歌妓戏弄的苦主反而成了千夫所指的罪人。他不能接受这样的落差,愤怒充斥他的内心,让他成了被怨憎所支配的傀儡。

他的面容扭曲,气息粗重,在这光亮开阔的前堂里,却觉得自己快要喘不过气来。那肥头大耳的少爷大手一挥,示意身后带来的家丁上前,打算直接将那不知好歹的妓子抓回来。

方砚知瞬间警惕了起来,伸手一揽,将沈舒年和那可怜的乐师姑娘护在自己的身后。眼瞧着他们打算直接霸王硬上弓,方砚知也来了脾气,声音愤怒又嘹亮,响彻整个大堂。

“谁敢!”

第100章

眼见两队人马之间剑拔弩张的气氛一触即发, 台下看热闹的人们纷纷后退几步,生怕城门失火殃及池鱼,争执打斗波及自身。本来以为只是普通的口角争执, 没想到现下当真为了一个无关轻重的女人, 居然闹到了要互殴的地步。

一些书生见不得血腥场面, 纷纷掩住了自己的眼睛, 却又不忍错过这等精彩,便从指缝中悄悄观察台上形势。

方砚知着实气恼, 本来他心情愉快, 与苏眠交谈甚欢, 却没想到出来洽谈个生意都能碰到这冤家路窄的仇家。前些日子搞砸他店铺开张的事情不了了之, 方砚知正憋着一肚子火气,现下又碰上这样的事。

他承认自己借着保护这个可怜姑娘的由头正面对这王家少爷宣战,不仅是为了替那乐师姑娘讨回公道,更是因为郁结在他心中埋下了一颗愤怒的火种,此时正是个好机会, 能够以此将自己与他之间的新仇旧恨一并了结。

王家少爷身后的打手虽然个个都是人高马大的壮汉,一双双眼睛虎视眈眈地盯着他们一行人。本是极其紧张的局势,方砚知心中却没有过多的惴惴不安。

今日是苏眠包下的场子, 消息早已经传遍了整个扬州城。长乐坊内来来往往的食客游客, 或多或少都是冲着苏眠这个由头来的。

这里面不乏高门权贵和才华书生, 本是个极好的欢庆结交的场合。如果这王家少爷当真敢与他们在长乐坊里起肢体冲突,苏眠这个主导人第一个便不会同意。

更何况, 长乐坊地处繁华, 装修精致, 十余年来风波不断却依旧屹立不倒。虽然不知道传闻是否真的可信,可这栋价值不菲的歌舞酒楼背后, 定是个位高权重,足以震慑他人的主。

显然,那王家少爷被愤怒冲昏了头脑,一门心思想要让方砚知付出代价,半点没有想到这其中的深层含义。

他抬起手来,比了个手势,然后大手一挥,对家丁发号施令,领导他们冲锋陷阵。身后家丁虽是有些犹豫,却互相对视一眼,领了主子命令,立马蜂拥前来。

他们嘴里长嚎一声,调子拖得极长,想要给方砚知一个教训。

方砚知虽然早有准备,却依旧对他敢真的以多欺少的举动感到惊奇。他的瞳孔骤缩,心中警铃作响,想要暂避锋芒。然而,他们两队人马距离过近,方砚知躲闪不及,只等先回身护住沈舒年和那乐师姑娘。

他长臂一揽,一手一个,将沈舒年和那乐师姑娘护在自己胸前,将背部彻底地暴露在敌人面前。冲突只在一瞬间,乐师姑娘没反应过来,再抬眼时已撞上了方砚知的胸膛。

她被方砚知紧紧地按在怀里,一旁的沈舒年和她是一样的境遇。眼瞧着家丁气势汹汹地冲了过来,她又惊又怕,一张俏丽小巧的面容花容失色,眼睛里面俱是惊恐,如同惊慌失措的森林小鹿。

她尖叫一声,因为害怕而稍显阻塞嗓音的尖锐高亢,几乎要刺穿方砚知的耳膜。这声喊叫同时也提醒了沈舒年,沈舒年焦急担忧,素来古井无波的眉眼泛起了层层波澜。

他太害怕方砚知受到伤害,却挣脱不开方砚知有力又坚定的桎梏。沈舒年只得退而求其次,伸手环抱方砚知的脊背,想要以自己的方式保护这个浪漫又天真的男子。

尖锐的女声和紧张的男声不约而同地分别在方砚知两个耳朵旁边炸响,方砚知来不及做出回应。他将两个人紧紧地拢在自己怀中,紧张地闭紧了双眼,依稀能听到自己激烈又快速的心跳声。

预料中的疼痛没有如约而至,反倒是台下突然哗然一片。那王家少爷的咒骂声骤然响起,事情好似出现了什么反转。

方砚知的心砰砰直跳,半点没有因为局势反转而放松下来。直到耳边的声音渐渐静了,他才缓缓地睁开双眼。

方砚知的眼睫轻颤,因为紧闭而眼前发昏,朦胧的景象眩晕了他的大脑,让他依稀有种沧海桑田的错觉。

直到沈舒年焦急的声音在他耳边一声一声轻唤着他的名字,方砚知这才找回了自己的神志。他看了一眼被按在自己身前的沈舒年,有些歉意地扯动了嘴角,朝他笑了一笑,这才渐渐松开手臂,将人放了出来。

刹那之间发生了太多的事情,方砚知心神俱震。他呆愣着转过身来,只见不知道从哪里冲出来了一队人马,变戏法似的上了歌台,将那几个家丁恶狠狠地按在了地上。

就连那主谋王家少爷也不例外,被一人钳住手腕,以一种擒拿的姿势,被迫弯腰屈膝。

即使是这样受制于人的姿势,他依旧很不服气,像是愤怒不解自己为何失败。场面攻守易型,方才还嚣张拨扈的王家少爷此时活像是一只待宰的公鸡,扑腾着那聊胜于无的翅膀。

他的头颅刚刚地扬起,恶狠狠地盯着方砚知,豆大的眼睛里迸射出怨恨的视线。王家少爷或许从小到大都没有受到这样的待遇,一时无法接受落差,时不时挣扎着想要摆脱身后人的桎梏。

身后压着他的那人不耐烦地“啧”了一声,加重了手上用力,将那肥头大耳的王家少爷重新按住。王家少爷徒劳无功,再也动弹不得,又因为方才一番挣扎,渐渐耗尽了自己的体力,只得有气无力地喘着粗气。

方砚知猝不及防和他仇恨的视线对了个正着,一时心神恍惚。大惊大喜的情绪转换让他无法承受,方砚知的腿软了一瞬,踉跄着要往地上栽去。

还是沈舒年眼疾手快,担忧着一直观察他的状况,这才让方砚知免了栽倒在地的下场。

他双手穿过方砚知的腋下,依靠自己手臂上的力气将方砚知的身体重量架住。方砚知像是有了依仗,双手勾住沈舒年的肩膀,像是溺水的人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将自己所有的期望尽是压在了沈舒年的身上。

沈舒年见方砚知恍惚,以为他是有些吓着了。他像是最慈爱不过的父母,笨拙又紧张地抚摸着新生儿的脊背,想要以此给他们带来力量。

他将手掌贴在方砚知背上,先是从脖颈处摸起,而后一寸寸顺着脊骨往下捋。方砚知的身子绷得极紧,春夏交接的日子里,薄薄的一层衣裳几乎是贴在身上,透出来他那单薄纤细的躯体。

沈舒年鼻尖一阵发酸,哀伤过后又是无尽的愤怒。他趁方砚知失神的瞬间,装作不经意地一抬眼,与阁楼上隐在暗处的人视线交汇,而后微不可查地点了点头。

那藏在阁楼阴影处的神秘人接收到了沈舒年的讯息,再一眨眼,便消失不见。

“好啊,刚在我苏眠包下的场子里闹事。阁下胆子当真是不小啊。”

苏眠不知道什么时候从他那特定的包厢里面出来了,他身后跟着几个方砚知没见过的人,正故作悠哉地拍着手心,一步一步地朝着事情发生的歌台上走来。

原本还显得宽敞的乐师台子转眼之间就站了十多个人,一时显得有些拥挤。方砚知的心神渐渐恢复平静,看清楚了自己现在所处情景。

这台上台下无论是认识的还是不认识的,几近百人之数。方砚知一个已经及冠的成年男子,在这么多双眼睛的注视下和沈舒年拉拉扯扯哭哭啼啼,实在是太过不成体统。

他的脸瞬间漫上了一层绯红,在橙黄色的火烛照耀下,呈现出一种暖玉的光泽,与他眼中晶莹的眸光相得映彰。在这样的大场面下,方砚知后知后觉地害羞起来,松开了环住沈舒年的手,想要离他站远一点。

可是沈舒年却不如他所愿。他虽然顺应方砚知的心思放开了他,可是隐在宽大袖袍下的手掌却顺势暗度陈仓,滑入了方砚知的衣袖中。双手相互触碰的瞬间,方砚知只觉得自己的心跳漏跳了一拍。

他略一挣扎一下,想要将自己的手掌抽出来。可是沈舒年却难得固执己见,非但没有乖巧地松开他,反而手上巧劲一转,不由分说地攥住了方砚知的手腕。

苏眠在自己身前站着,方砚知怕自己的动作大了,让这个德高望重的前辈察觉到自己和沈舒年之间的异样,便也装作无事发生。两个人的衣袖将那些隐秘的举动遮掩了个彻彻底底,宽大的袖袍弧度像是奔涌起伏的海浪。

苏眠走上台来,走到那犹不服输的王家少爷面前。他垂眸一扫,眉眼之间一片冷气。王家少爷本来还在挣扎不服,与苏眠这无悲无喜地目光相接,立马就害怕了起来,哆哆嗦嗦地垂下目光,不敢再去看着苏眠。

苏眠冷哼一声,见身边护卫已经将闹事者缉拿妥善,这才长袍一展。他修得的浑身文人风骨和位高权重者与生俱来的气势相互融合,一时之间竟无人刚与之违逆。

苏眠的眉毛压得极低,一双深沉的眼睛扫过台下看热闹的人们。那些书生才子风流浪人被这样的眼睛扫过,无声而来的威压让他们个个都噤若寒蝉,生怕在这个紧急关头触了苏眠的霉头。

“苏某在长乐坊内宴请宾客,本是造福百姓与民同乐的好事。”

他的声音极沉极重,几乎听不出喜怒,像是在阐述一件稀疏平常的事情:“却没曾想有人敢公然在长乐坊内闹事,强抢民女,行殴打之举。”

“苏某管理不善,让长乐坊内的宾客失了兴致,实属不该。可国有国法,苏某必得将这小人行径的主谋上报官府,震慑其余想浑水摸鱼之辈。”

话音刚落,那闹事的王家少爷和带来的家丁,有一个算一个,都被这不知从何而来的侍卫押送出了长乐坊。方才他们有多神气,现下就有多灰头土脸。

方砚知抬眼去瞧,押送的人已经不见了踪影。可是他的耳边,却依稀还能听到几句,那王家少爷对自己绵绵不绝的咒骂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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