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王者之风

“壮士,你来我家盗窃,就算得手,又如何逃出呢?”

看着颓丧坐在地上,面色灰败的年轻人,方重勇面色古怪问道。

他就是想不通,这种有去无回,十死无生的活计,有那么好玩么?

这个人怎么混进坊永嘉坊的,不太好说,因为并不能排除那样的可能性。

没错,永嘉坊确实是兴庆宫的后门所在,所以这里的守备也比长安普通的坊要森严一些。

但正因为如此,反而会有“灯下黑”的效果,弄得守备形同虚设,也不稀奇。

毕竟,按常规思维,谁会闲得无聊在皇帝寝宫周边闹事呢?除了谋反外,在这里闹事能得到什么好处呢?

所以,偶然有贼人混进永嘉坊来行窃,其实是可以理解的。

只不过,进来容易,想出去可就难了!

只要被人发现永嘉坊出事,那这件“小事”的紧要程度,就会直线上升到“行刺圣人”的高度。

整个长安城都会进入应激状态,全城封锁戒严!然后就是金吾卫挨家挨户的搜查,甚至连龙武军都会出动。

“哼,某不过是来杀你而已,然后玉石俱焚,也没想活着走出永嘉坊。既然失手了,某引颈就戮便是,还有什么好说的。”

这位衣衫破旧,几乎是蓬头垢面的年轻人冷哼了一声,似乎已经认命了。cuxi.org 猪猪小说网

看得出来,此人性情甚为刚烈!这套说辞不太像是胡诌出来的。

方重勇注意到,对方手里居然连一把刀都没有,他就是这么赤手空拳来的。

他是真的来这里杀人么?还是想在这里自尽,把事情闹大?又或者只是放一把火?

方重勇脑子里有无数疑问。

“可是,我又不认识你,平日里也没有作奸犯科,欺男霸女,那你是什么原因要来杀我呢?”

方重勇看着这位蓬头垢面之人问道,只觉得这人脑子有点问题。

“哼,我也没料到,方节帅家里竟然就一老仆。我还以为他妻妾成群,卫士成军,守备森严呢。”

这人冷哼一声,似乎心态很是矛盾。

这年头奴婢就是财产,以方有德的身份,一百奴婢伺候都是基操。

他也没想到,方有德居然如此廉洁。家里连仆人都没几个。

而方重勇却觉得,这位若是不进来行窃,只是点一把火的话,貌似也能闹出一点动静来,还更安全。

只是大火一起,永嘉坊很多无辜的人都会遭殃。

这人没有放火,空着手来,或许就是抱着同归于尽的心思来的,甚至压根就没想杀人。

“来鹊,给这位壮士一点吃食。天亮以后,送他出长安吧。”

方重勇叹了口气说道。

听到这话,被方大富死死扭住胳膊的这人一愣,他抬起头眼神复杂的看了方重勇一眼,随即叹息道

“你父亲陷害我,让我不得不脱去一身军籍,沦为奴仆。现在你可怜我,又有什么意思呢?

我本就是逃奴,到哪里都是死路一条,还不如伱现在就给我一刀更痛快些。

外人都在传颂你父亲乃我大唐的战神,威震幽州。可谁又知道,他是個陷害无辜将士的卑鄙小人呢!”

呃,这些话槽点太多,不知道从何说起。

方重勇摆了摆手,示意方大福放开此人。

不一会,几个蒸饼被方来鹊端上来了,那人在大堂内狼吞虎咽,看样子这段时间都没吃上一顿饱饭了。

“说说吧,到底怎么回事。”

看到那人吃完了,方重勇沉声问道。

“在下崔乾佑,河北博陵崔氏出身,本为幽州墨斗军边将。

今年年初,你父亲设局,诬陷我盗取军粮,害我沦为奴籍,被发配到永济渠边修缮疏通河道。

谁想圣人一道旨意,又将我们调到长安郊外,挖掘新沟渠。

我趁人不备,就逃了出来。偷了一身衣服混进长安城,便想来你家寻仇。

我本不打算苟活,就想在你家闹出点动静来,让圣人彻查你父亲在幽州为非作歹之事。”

崔乾佑娓娓道来,还把方有德栽赃他盗取军粮的细节也说了。

听完这番描述,方重勇良久无语。

渣爹清除异己也太踏马不讲究了!哪有做局做的这么粗糙啊,漏洞一大堆,看人家白虎堂的局做得多高明!

沉默良久,方重勇最后叹了口气,他已经不知道要怎么评价方有德才好了。

“龙武军正在招募锐卒,我想办法替你弄一个龙武军的军籍吧。”

方重勇沉声说道。

渣爹办了件邋遢事,他这个儿子来收拾烂摊子,真让人无语。

瞧这破事弄得!

“可是,我是逃奴,这件事……”

崔乾佑面露喜色,又转为黯然。

要是走正规程序,这件事就没法搞。崔乾佑原本有军籍,因为方有德的诬陷,而“降级”为官奴。

形形色色的奴婢在长安很多,多到数量在总人口的10%到25%之间,就连方大福与方来鹊的身份也是如此。

只是在细节上,稍稍有些不同。方大福父子是方有德“放免”后自愿留下来的,在户籍上写着“部曲”二字,但仍然不能自立。他们在名义上,都是需要依附方有德父子而存在的。

也就是说,方大福父子是可以成为良家子的,但是他们不愿意,至于为什么,或许长安各类奴婢们心里都明白。

所以按照唐律,崔乾佑身上有一系列的问题要处理。

首先,他要从官奴变成“私奴”,而且需要让所属的“主人”出面,帮忙解决“逃奴”的问题。

这一步就能把绝大多的“良家子”拦在门外了。

其次,光变成私奴也没有用,因为奴籍是不能加入龙武军的,崔乾佑还需要自己的“主人”,帮忙解决脱离奴籍的问题。

这一步看上去并不难,而且是有几乎写明了的“潜规则”可以走。但崔乾佑得罪了方有德,就证明无人会为他出头办这件事。

除非是方有德的儿子方重勇出面担保。

最后,崔乾佑还要通过龙武军的考核,顺利进入其中,最好还能弄一个低级军官当当。

这得亏是李隆基正好在重组龙武军,招募天下勇壮不问出身。要不然,崔乾佑连这条路都走不通。

可以这么说,现在的情况,等于是他原来那个号的社会关系都废了,现在要重新安置一个身份。

这件事就恰好只能方重勇来办,其他人来了都不好使。

“此事是有些难办,不过也不是没有办法,到时候让你恢复军籍便是。

当然了,重新回幽州肯定不可能。”

方重勇沉吟片刻说道。

崔乾佑大喜过望,今夜他本就抱着玉石俱焚之心,没想到此事居然还可以柳暗花明!

“你是博陵崔氏出身,就算家道中落,去考个明经科的科举应该问题不大啊。世家出身,为何不行科举之事呢?”

方重勇忽然想起这一茬,疑惑问道。

科举流行之后,世家当官的优势被大大的强化了!

这个说法看似比较奇怪,但根据大唐开启科举后的情况显示,门荫的官员比例,越来越低;而科举中第的官员当中,世家出身的人不在少数。总体上说,世家子弟当官的比例,反而是扩大了而不是缩小了。

“郎君有所不知啊,河北人家里若是没有人脉,去参加科举,哪里有出路啊。

唯有从军,才能杀出一条血路来。”

一提到科举,崔乾佑眼神黯淡下来。自己的事情自己知道,大唐对河北的科举歧视政策,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大名鼎鼎的“学期房”制度,已经快把很多河北世家变成“河南世家”了。

要是不到长安租房准备科举,再像狗一般四处走门路行卷,那科举中第的几率,绝对是零。

“原来科举这么难考啊。”

方重勇忍不住感慨的叹息了一声。

自家人知道自家事,郑叔清就跟他说过,他要考进士,和崔乾佑一样,成功的可能性也是零。

除非苦读十年书,然后一步一步往那个圈子里钻。

考不上倒不是因为别的原因,而是进士科太难考了,靠真才实学,和别人同台竞争,方重勇完全没机会。

但他作为方有德之子,中第却又是铁板钉钉的事情。

考上的办法包括但不限于圣人背后授意钦点,考官大放水,替换试卷,甚至是直接请枪手替考等等。

要是这些都不行,李隆基还可以单独给方重勇一个人开一道恩科。

比如说“贤良方正科”。

类似的名录只要皇帝想开,随时都能开,就只有方重勇一个人参加,不中也中了。

典型的“说你行你就行,不行也行”。

在这个时代,如果一个人已经沦落到要规规矩矩去跟别人争科举名额的地步,那就证明他的家道已经中落到了一定程度,马上就要滑落到寒门了。

“你今日暂且住下,明日我去帮你问问,看此事应该如何运作。”

方重勇看着崔乾佑温言说道。

“郎君之恩,某没齿难忘。请受某一拜,大恩不言谢,将来某对恩公必有厚报!”

崔乾佑连忙跪下,对着方重勇深深一拜,磕了一个头。

“那些都是后话,我先把我父亲惹出来的乱子收拾好吧。”

方重勇长叹一声,实在是搞不懂他那个渣爹方有德办事是怎样一个原则。

将崔乾佑安顿好了以后,方大福来到卧房,似乎是有话想说。

“这个崔乾佑有什么问题么?”

方重勇疑惑问道。

方大福摆了摆手道“郎君行事有王者之风,令人叹服。”

“王者之风?”

方重勇一脸错愣,不明白方大福想说什么。

“此人是阿郎在幽州革除军籍的,郎君只要将其扭送官府即可,自然会有人来处置。

但郎君的处置方法,是恢复其军籍,化解这段恩怨,甚至可以说是化敌为友结下善缘。

光这一点,就已经比阿郎更强了。”

“这就是你不懂了。”

方重勇无奈摆了摆手,继续说道“风起于青萍之末啊,谁都有龙游浅滩的时候。说不定将来我也有落难的时候呢?到时候就看从前积德积得够不够多了。”

方大福呵呵一笑,什么也没说,对着方重勇叉手行了一礼。

“福叔很能打啊,崔乾佑可是幽州墨斗军的边将。”

方重勇笑道。

方大福不以为意一笑,用很是平淡的口吻道“当年奴是阿郎的苍头,专门阵前搏杀,垫后救主的。崔乾佑跟奴比单打独斗,岂不以短击长?至于厨艺,那是成家后慢慢练的。”

听完这番话,方重勇看着他和善的面庞,很难想象十多年前,这位是个杀人不眨眼的阵前武夫。

方大福退出卧房后,方来鹊又兴匆匆的过来,一见方重勇就激动说道“郎君,今天奴表现很好吧,看到那贼人我就立刻点了火把!”

“嗯嗯,你今夜还蛮机灵的嘛。”

方重勇有口无心的说道。

“郎君,上次你答应的那个唐锦的袍子……”

方来鹊一脸扭捏,两只手的食指来回拉扯着。

“怎么就这点出息!”

方重勇一巴掌打他头上。

“以后,我让你娶宰相女!不过是一件袍子而已嘛,整天挂嘴边羞不羞啊。”

方重勇对方来鹊破口大骂道。

等安史之乱一来,天下大乱,到时候只要手里有兵马,什么世家女啊,什么公主郡主啊,都跟超市货架上的礼品一样,那是要多少有多少的!

只要手里有兵马,随便你去拿!

“可是……”

方来鹊瘪着嘴抱怨道

“那件袍子,郎君送奴不过举手之劳,奴当然盼着啊。

可是宰相女,那是奴想都不敢想的,更别说良籍贱籍不可通婚了。

这明显是郎君的戏言而已。”

方重勇一愣,没想到方来鹊这傻子居然还能说出如此有道理的话来。

方重勇前世的时候,有人让他捐十亿,他绝对眼睛都不眨,反正也没有那么多钱。

但是有人让他捐一辆车,那他肯定不能答应,因为他真有一辆车。

“别吵,我在想崔乾佑的事情呢。”

方重勇不耐烦的呵斥了一句。

“崔乾佑,安史叛军悍将,其害不在安禄山史思明之下。如遇则必杀。”

方来鹊的声音,在方重勇耳边炸响!

“你刚才说什么了?”

方重勇按住方来鹊的肩膀,激动的来回摇晃着!

“啊?我刚刚说话了么?”

方来鹊一脸莫名其妙看着方重勇问道。

“崔乾佑!崔乾佑!崔乾佑!崔乾佑!崔乾佑!崔乾佑!”

方重勇瞪大了眼睛,在方来鹊面前反复念叨着这个名字。

可是对方看上去没有任何反应。

“你小时候,有没有学过读书写字?”

方重勇沉声问道。

方来鹊点点头道“阿郎好像经常让我背书,只是我脑子笨,背过就忘记了,到现在一点都记不得背过什么。”

听到这话,方重勇面色骇然,似乎明白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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