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_第6章 想起很久以前的一个梦

一望无际的原野上,只有这条河在流动。

放眼望去,满目是萧瑟的景象

空中没有鸣叫的鸽鸟,连天空也是混浊的。

没有别的声响,只这条小河不时发出“汩汩”的轻响。

一片树叶,被秋风扫落,掉在水面上,缓缓地流去。

多么不幸啊,叶子,当你在一个地方停下来的时候,那里已是陌生的岸。

李弃儿这么想着,走着。

他在小河边的一块岩石上站住,俯望自己的脸,他的脸不停地变着,像是也要被水流走似的。

他就跟水面上的叶子行走。

“让我陪你走一段路吧”李弃儿在心里这样对叶子说。

反正,他也不知道自己该怎样走。

反正,他也跟落叶一样孤单。

“即使所有的人都不陪你了,还有我。”

李弃儿默默地对叶子许诺着,他要陪叶子走到永远。

走到尽头?

他不知道小河有没有尽头。

“别伤心,落叶,只要你想一想这世上还有比你更孤单的人,更绝望的人。”

李弃儿知道,他的刀再快,也没有飘香楼的剑快。

十月初十,就是他生命最后的一天。

他不会像他的师父李无忧那样,把弯刀留在飘香楼,然后再约定一个日子去取回来。

他没有这样的勇气,这样的耐心。

失败,就是死,只能死,只有死。

如果不是为完成师父的遗愿,他或许早就不在世间,天下最快的刀并不能杀死孤独和痛苦。

一个没有朋友的人,一个把自己的心包裹在黑暗的人,一个绝望的人,是很难活得长久的。

李弃儿又想到蝴蝶,想到她那双美丽而又含怨的眼睛,他的心一阵阵收紧,一阵阵疼痛,只有用手用力捂着下腹,才稍稍好一点,才不至于摔倒。

那曾经像阳光一样的爱,此刻,正变作箭,穿射他的内脏。

痛过之后,他的心里渐渐平息,渐渐泛起一丝柔情,这柔情却是瞬间的,给人回味的机会也不留。

这条河也许真的没有尽头。

如果没有尽头,他就可以一直走下去。可是,他又希望不久就走到尽头,他便可以不用陪树叶再走了。

十月初十,他希望这个日子早些来,他可以早些了结最后的心愿。

他又担心这个日子的来临,他甚至希望时间里根本没有十月初十。

他觉得他还有许多话没说,许多事没做。

他连自己是谁都没有弄清楚。

就这样死去?他甘心吗?

可是他只有死,再过一个月便是十月初十,他将在飘香楼的剑下丧身。

这是无法改变的。

风,吹着河边的树,也吹着苍凉的原野。

童飞飞跟着李弃儿也走了这么久,这么长。

“你走吧。”

“我不走。”

“为什么不走,我不需要有人陪。”

李弃儿还是默默的,双眼注视着河面上的飘叶,走走,停停。

落寞的样子没有生机,仿佛一棵即将凋零的树。

茫然中,他听到了一阵来自遥远的哭声。

这是一个婴儿的哭声。

同样在秋天,在万木萧瑟的田野上,一个婴儿,浑身包裹着厚厚的棉布。

婴儿的脸被秋天的冷风冻得青紫,但婴儿的嘴却倔强地,不让哭声太悲伤。

婴儿竭力忍住不哭,不向这个苍凉的世界求助,可是,寒冷、饥饿、焦渴,却不得不迫使他用尽最后的力气大声哭喊。

婴儿的哭声被秋天的原野没收了。

天空阴沉着脸以狡黠的面目盯着婴儿,飘来飘去的云,也似乎是幸灾乐祸。

它们好像在说:这又是谁的孽债啊,不负责任的寻欢作乐,没有人性的野兽行径。

来吧,来吧,孩子,悲哀的孩子,痛苦的孩子,为了让世间少一些仇恨,多一些恩怨。

孩子,来吧,静静睡去吧,让无助变作你的翅膀,让欢乐永远伴随着吧。

婴儿好像听懂了这些来自云层的语言,他渐渐地闭上双眼,他张开天使般的双手,小小的胸怀似乎拥抱住整个天地,就像站在了一朵云上。

婴儿洁白的身体被高空的阳光照耀着,他再不感到寒冷,再也不感到饥渴,灿烂的阳光照在他**的肉体上画上最漂亮的图画。

他兴奋极了,欢呼着连自己也感到奇怪的声音,一群天女来到他周围,美丽的面孔满是惊喜。

天女们,一个个伸出双手,争先恐后来争抢他。

他不知道往谁的怀抱里奔投,他想寻找一张熟悉的脸,寻找一双他一眼就能认出的手……可是,婴儿失望了,他找不到熟悉的东西,一切都是陌生的!

婴儿害怕了,他又觉得一阵阵的冷。婴儿害怕得发抖,他的眼前,天女也不见了,只剩下一个丑陋的不男不女的人。

这是一个有着长发遮住面孔的人,像一块冰冷的巨大的石头,一声不响,仿佛随时都可以一口把他吃下去。

婴儿真的害怕极了,明亮的阳光也一下子被黑暗吞没了。

阴森森的石头黑暗中传来说话:来吧,孩子,你本是仇恨结下的果实,你需要忏悔,需要吃苦,需要砍掉你的双手。

使你不再作恶,婴儿被恐惧驱使着,使他无法反抗,一步一步,朝黑暗中走去。

突然,一道闪光,划亮了他迷蒙的双眼。

婴儿看见一把比闪电还快的弯刀,把巨大的黑色岩石断为两截。

沉寂的四周突然响起流水的声音……像做了一个荒唐而遥远的梦,又像从天堂到地狱走了一周。

婴儿的棉布被掀开,秋风却不再吹进来,他感到暖意从胸膛注入,婴儿重新睁开眼睛,看到了一张无比孤傲又无比欣喜的脸。

这是天

下第一快刀李无忧的脸。

这个快要被冻死的婴儿,便是李弃儿。

婴儿做的梦他还记着。

李弃儿总以为那个婴儿已经死了。

他不应该是那个婴儿,一生下来便是罪孽。

可是,如果不是那个婴儿,他又是谁呢?

李弃儿绝望了。这绝望来自内心的孤独。

他不止一次地仰天长问:“到底是谁生了我?”

“如果谁能告诉我,我为什么会来到这个世上,我愿意一辈子为谁做牛做马。”

有时候,李弃儿以折磨自己来发泄心中的苦闷。

在一千次一百次的自我折磨之后,他得了一种后遗症,他的心一旦伤心过度,便会剧痛难耐。

丧失所有的意志和力气,快刀王就会变成废人。

而这时,要杀他就像杀一头猪一样简单。

但是,李弃儿并非小猪。那些想杀了他而一举成名的人,往往自己的脖子先掉在地上。

他们不知道,李弃儿就算是睡着了,他的心也因为痛苦而醒着,只要他的心醒着,他的刀就不会睡着。

他的刀比闪电还快。

割脖子的弯刀,始终挂在他的腰上。

再过一个月,便是十月初十。

十月初十,是李弃儿与飘香楼决斗的时刻。

江湖上早已传言,只要快刀王的刀出手,飘香楼也许要从江湖上消失。

李弃儿却清楚:他绝不是飘香楼的对手,失败的一定是快刀王、李弃儿、他自己。

他是孤儿,他来到这个世上便是孤单的。

他觉得自己很脆弱,不堪一击。

他没有任何东西可以倚托。

而飘香楼,是一堵坚固的墙,一座巍然难撼的山。

在这样一座大山面前,李弃儿感到了势单力薄,他的意志似乎被大山的阴影溶化了。

只有腰上的这把在阳光里也显得暗淡无光的弯刀,才能给他些许自信和勇气。

这点自信和勇气,是绝难战胜飘香楼的。

李弃儿不是去飘香楼决斗,而是去送死的。

他的神情就像秋天的树叶,随时都可能在风中凋落。

“难道我连一片树叶都不如?”

童飞飞跟在李弃儿的身后,轻叹一口气。

“你走吧。”

李弃儿依然道:“刘大哥托你办的事,你现在可以去办了。”

李弃儿说着,脚下不停地,随着水面的树叶飘过一段急流。

童飞飞却落下一截,她急急地赶上来,道:

“难道我真的这么讨厌,你连多看一眼都不愿意?”

“刚才那一眼都是多看的。”李弃儿道:

“要是我不看你那一眼,你也许已经死了。”

“可是,你为我杀了天门教的人。”童飞飞道:

“天门教是不会放过你的。”

“如果他们有本事,就来割我的脖子好了。”

“会的,他们一定会来要你的命。”童飞飞好像十分恐惧,语调也变了:

“杀天门教的人,就得死。”

童飞飞接着道:“天门教的威力一旦发挥出来,没有办不成的事……”

“那你为什么还敢逃出来?”

秋风里,李弃儿似乎连腰也直不起来,腰上的弯刀一晃一晃的。

童飞飞低下头,幽幽地道:“他们本来追不到我的。”

李弃儿明白,童飞飞说的并非假话,若不是被他拦住去路,他们也许很难追上她,但,总有一天他们会要了她的命。

“我已经割了他们的脖子,他们再也不会来追你了。”

李弃儿的声音像苍凉的天空。

过了一会,又道:“刘大哥托你办的事,你现在可以去办了。”

童飞飞也还是那句话:“可是你已经为我杀了天门教的人。”

“我杀人又不是今天才开始。”

李弃儿缓慢抬起头,落寞的神情默默注视空中飞去的云朵。

那云朵散散淡淡的,很远,又很轻。

轻得让人感觉有些沉重。

李弃儿的心变得无比旷阔,有高山流水,也有落叶残垣。

“从前我杀人从没有想过理由。”

“那这次呢?”

“这次……”李弃儿想说什么,又摇摇头:“其实这次也没有理由。”

“有的,一定有!”

童飞飞大声道:“你杀他们是为阻止他们杀我。”

“我为什么要阻止,他们杀你与我何干?”李弃儿喃喃地,走路也像他的说话一样慢。

“你不忍心看见我被他们杀死,是不是?”

李弃儿一惊,像被说中心思似的愕住了。

“你不忍心我被他们杀死,因为我是一个女人,是不是?”

李弃儿的目光有些乱了……

是的,童飞飞是个漂亮的女人,女人所有的风韵都集中在她身上,秋风吹过,她的长长的黑发飘了起来。

童飞飞的脸,呈现一种成熟的魅力。

童飞飞的眼睛,是一池波动的水,深深的,水面上写着清丽,也写着几许悲伤。这分悲伤与忧郁,更添几分爱怜。

李弃儿只看了一眼,童飞飞的影子已定格在她的脑海里了。

灰蒙蒙的天空像阴沉沉的脸。

李弃儿把目光收回来,落在那片飘流的树叶上,自语道:

“何苦呢!教主夫人不做,却要在这么冷的天气里逃命。”

接着,又道:“等天门教的人再次追上来,怕连逃命的机会也没有了。”

童飞飞道:“天门教所有的女人都是教主夫人,只是,我连教主是谁都不知道。”

“什么?”李弃儿好像很意外:“教主夫人连教主的面孔都没见过?”

“是的。”童飞飞道:“我也不知道教主是什么

模样。”

不待李弃儿说话,童飞飞又接下去:“我们只是听从使者的吩咐。”

李弃儿道:“天门教有多少使者?”

童飞飞道:“六个。”

“不过,”童飞飞叹道:“使者的面孔我也没有见过。”

童飞飞似乎非常害怕:“那简直不是人,他们总是在你的背后吩咐你做什么,该怎么做,他们的动作就像一阵风,根本不知道他们是什么时候来,什么时候走的。”

李弃儿道:“难道世上竟有这么快的身手?”

童飞飞道:“是的,就像你的刀。”

“我的刀?”李弃儿露出一丝笑,艰涩道:“可惜我的刀就要消失了。”

李弃儿的表情渐渐沉下去:“连我的人都死了,我的刀还能飞吗?”

童飞飞却笑了:“江湖上已经找不出能杀死快刀王的人了。”

一只乌鸦,停在光秃秃的一棵树尖上,黑黑的,像一块铁。

它的叫声凄厉,清脆,在空旷的原野上久久地缭绕。孤单的乌鸦,也许在呼喊着它的伙伴,也许因为找不到朋友而悲鸣,鸣叫声后,一动不动的,仿佛是死了。

悲凉又从心底泛起。

李弃儿用手抵住腹部,哀然与酸楚又在折磨他了。

他的脸一阵阵发白,身子也开始发抖起来。

他第一次觉得,快刀王再快,也斩不断孤单与寂寞。

在孤独面前,他只是一个屋里的斗士。

他觉得自己不堪一击,随时都可能倒在地上。

他多么希望有一个温暖的胸膛,或者一双可以信赖的肩膀,能让他倚靠着休息片刻。

他多么希望有几个朋友,他其实也需要帮助,需要同情和鼓励,可是,他总是拒绝。他宁愿自己孤单,忍受一切苦楚。

因为,对这个世界,他已经不抱任何希望,连最亲最爱的人都离他而去,他还有勇气相信其他一切吗?

况且,一个月之后,他将死在飘香楼的剑下,就像他不相信世上还可以找到真正的朋友,他不相信他的刀可以战胜飘香楼的剑。

李弃儿想起婴儿时那一个梦。

他又看到了天女的手伸向他,而他却置身黑暗,被黑色的漩涡牢牢拖住。

“砍掉你的双手,使你不再作恶。”

“让翅膀伴随你,让欢乐停在你的身边。”

李弃儿仿佛听见从风中传来细细的声音,他连连问自己:“我是罪恶吗?”

他的目光变得无力了,迟缓了,甚至连河面上漂流的树叶也追不上了。

“难道你真的要看着我死。”童飞飞的话像一根针,刺痛了他麻木的心。

李弃儿愣了愣,道:“你不会死的,没有人可以要你死。”

这时,空中的云层闪出一道裂缝,柔和的阳光直直地照下来。

照着童飞飞笑意的脸。

“你答应陪我了?”李弃儿点点头。

他又抬头,望着童飞飞。

童飞飞确实是一个美丽的女人。

在傍晚的霞光里,美丽的女人往往是最容易感动男人的,美丽的女人本来就是难以抗拒的。

李弃儿不想再走下去了,他想喝酒。在这样荒芜的原野,到哪里去找酒呢?

而李弃儿想喝酒的时候,是无论如何都要有酒喝的。

所以,当李弃儿看到河边一片酒店时,便毫不犹豫地走了进去。

李弃儿还没有跨进门槛,就闻到了一股异香。

这么好闻的香味,李弃儿一辈子都没有闻到过。

当他闻到这股异味时,疲惫的神情也为之一振。

只有炒螺蛳才能有这样的味道。

而普天之下,能把螺蛳炒出这种味道的人,只有花姑。

花姑每次炒螺蛳,都是为了高天凤。

普天之下,只有高天凤才知道炒螺蛳的真正味道。

花姑说得很对,高天凤吃了一次炒螺蛳之后,就再也忘不掉螺蛳的味道,就再也少不了螺蛳下饭下酒。

花姑很乐意为高天凤炒螺蛳。

她只想每天能多看几眼高天凤漂亮的双手。

花姑常常想,要是自己能拥有如此漂亮的手就好了。

有时候,花姑真想把高天凤的双手砍下来,据为己有。

可是,花姑也知道,那些比她厉害百倍的想要高天凤双手的女人,都在高天凤薄薄的刀下丧身,她不想冒险。

因为花姑还不想死。

更重要的,即使花姑在炒螺蛳里放毒,毒死高天凤,那时高天凤的手一定没有活着时漂亮。

花姑除了能炒一手好螺蛳,更有一手服侍人的本领。

只要高天凤想吃,半夜里花姑也会以最快的速度为高天凤炒螺蛳。

高天凤深信,花姑绝不会在炒螺蛳里下毒害他。

从花姑的眼神里,高天凤可以看到她的内心。

这一点令高天凤也觉得惊讶和不可思议。

高天凤是天门教的“清道夫”,也是江湖中名头很响的杀手。

他要杀的人,没有能够逃脱的。

尽管天门教遍布每个角落,高天凤要杀人,却从不依靠其他人的消息。

他有极其敏感的嗅觉,他就用嗅觉来找“敌人”,而且,每次都十分成功和有效。

五年前,天门教秘密指示他杀掉从江湖上退隐多年的“天畅镖局”总镖刘老爷。

高天凤不仅连老爷的面没见过,刘老爷的名字也才第一次听到。

可是,他只用了七天时间,就找到刘老爷,并且把透明的薄刀插进刘老爷的胸膛。

谁也想不到江湖上名声显赫的天畅镖局总镖头会躲在什么地方,却让高天凤给找到了。

刘老爷原来躲在妓院里。

高天凤十分相信自己的感觉,他正想着童飞飞要出现的时候,就看见李弃儿从外面走了进来。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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