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城下

老人说,这世道的人儿就是菜籽命,一把一把撒开,落在山岗之上风吹日晒,落在河床温风和煦!

但当暴雨来袭,贫瘠的山岗上虽直面劫难,终有幸存逆境而生,待雨过天晴绽放开来迎接最美的朝阳。

翌日晨

崇信往北三十里,有贼乘骑大马踩着血迹冻结的头颅登高望远,拔刀相向,马嘶长鸣不绝。

而在队伍的正前,身穿鲜艳红色胖袄的数个骑士端着官造的斩马刀指向天际,并听着一虬髯大汉大声朗读着此战目标。

“儿郎们,特娘好日子来了,安塞的马回回与咱们约定结盟,如今崇信城外要施粥,待我等率先急袭而去,先杀他个屁滚尿流过过瘾再说如何!!”

众人闻言大笑,亦有人露出了黄色獠牙狰狞道:

“也抢他个盆满钵满,捞回个一本万利!!”

………

崇信城前,紧闭的三丈城门外,自昨日起,数不清拥挤的人流从东面荟聚在此,人数数千,从黎明到长夜,似乎永不断绝。

而难民们抛家弃地来到此处逗留,仅仅是等待着当地县尊公告的一碗稀粥便要继续南下。

“徐县尊是个好人呀!”有人如是说道;

一叶知秋,仅仅是一碗稀粥,仅仅只能吊住性命而已,这就是民众的声音,可想而知他们一路而来经历了怎样艰辛,才会对生活期望如此之低。

而往南边走,这种在灾荒年月的行为,似乎成为了中华帝国封建时期的本能,南边更加安定,更加富有求生机遇,所以往南边走。

当然,当庞大的人流突然来临,紧闭的崇信县里的多数人也开始了属于他们的盘算,而茶余饭后消遣玩乐,便就在眼前。

“今城东张员外心怀慈悲,愿收义子三人,给粮三斗一人……”

“又城中主簿周举人,愿聘请研磨女娃十人,给粮三斗一人……”

“…张屠夫上月丧妻,愿得新妾一位,不求完璧,只需貌美,聘礼粮五斗一布…”

在空旷的地方,有昂着歪脖子的健壮衙役杵着梢棒而立,在旁边,却有灰衣的各类家丁们对着四面八方而来衣衫褴褛的人群大声叫喊,做着别样的买卖。

人们多数衣衫褴褛,相互搀扶。然与难民们格格不入的是,李乘舟,这位穿越而来的崇信本地土著,却带着马汉儿,穿过那恶心的场景,直奔城门而来。

马汉儿跟在李乘舟身后走过叫卖人口贩卖的人群之中,来到了城门告示之前,这是他们此行的目的,他狗哥说这里有他们前程。

“当兵吃粮,当兵吃粮,吃他娘!!”

老旧的古老城墙下,李乘舟心怀敬畏与嘲讽,敬畏这一座在大明朝由无数血汗筑起的城墙之一,如今在他们的后代子孙遭受苦难之时,却选择了袖手旁观。

城门前是一张案台,台后坐着一彪形大汉,大汉吊儿郎当将脚翘得老高,而他的旁边是一位正经的文士,文士颇为年轻,马汉儿觉得他还挺好看,俊俏得像个女娃儿。

张自若身穿素衣,素衣上补丁三四,有些一股中药味道,显然颇为穷酸。但穷酸的张自若却有着一张崭新的袍子,袍子大红鲜艳,显得与其格格不入。

张自若皱着眉头,余光看了一眼大汉,大汉努了努嘴,摆出个不管事的模样。

张自若有些无奈,也对,他们自去岁以来,每逢施粥便至,如今已经快大半年,却无有收获,任谁都会心生倦怠。

但张自若深吸一口气,暗中拽紧了拳头激励着自己,因为人与人是不一样的,想到此处张自若对着城墙上的告示缓缓念道:

“奉县尊令,今天子登基,除阉贼,拒东努,大赦天下,恩威慑服四海,然....”

李乘舟站在下方,魁梧强壮。此时他早就轻易挤到最前,仔细瞧瞧,只见熟悉张自若瘦弱可怜的身躯却尽量挺直着腰板,而左右威武的衙役持刀,却嬉戏打闹。

张自若是崇信去岁招募的书吏,也是李乘舟来明朝的第一个朋友。

而城墙上贴着整齐的文书盖着县令老爷的大印,张自若本是随和之人,此时却挺着瘦弱的胸膛竭尽全力大声宣读。如此声音虽不宏伟,倒也颇显激昂,让李乘舟起了共鸣。

“……然,东有努酋虎视眈眈,北地久旱,虫蝗四起,瘟疫不绝,此为天灾人祸,犹可待之。然荧惑当空导致西贼猖獗,荼毒百姓却不思忠君报国,是为极恶也。固天子荣恩,特许各地州县自选民壮成军,望其保境安民,共待娥贼,以报天恩浩荡,还世间清平安泰!!”

张自若念完,自然看到了魁梧的李乘舟,只见他神色变得开怀,但似乎是想到了什么,便只是微微拱手表达了谢意,然后便直接坐在那大汉旁边,独自在寒风彻骨中小心研墨,显得有些胸有成竹起来。

“二哥儿,上面可有写月俸多少?”

李乘舟砸了咂嘴,双手一摊道:“上头说日管一顿饭,然日一操。至于钱银,倒是没有…。”

“就管一顿饭?还三日一操练,那不得尿血?这谁他娘的去当民团?”

“嗯,徐知县显然不是个知兵的。”李乘舟不置可否,笑了笑道:“至于谁去当民兵,许是我们吧!”

zuo………

“二哥儿,你这,确定不是吃饱了撑的?”

“你叔说我有文化,叫你信我!!”

马汉儿闻言有些着急,只见他小声嘀咕道:“二哥儿,不是额不信你,你知道的,你拳头大,打小我就听你话。但民团有甚好的?昨夜咱们还说当兵短了响银么?如今倒好,进了民团,直接没饷,还要累得人管,凭啥子呀?”

“民团比边军好。”李二狗重复道;

“?”

“你知道的,我武艺本就比你强,如今脑子还被神仙开了光,所以,你得信我,不然呢,回家只能跟你叔种地。

马汉儿流着哈喇子拍打着狗子的肩膀,心中总感觉不对,但此时想着这货真个将官府文示看明白了,心中对这货昨日神神叨叨写得玩意那一丝怀疑再也不见,终究暂时是闭上了嘴巴。

周成奎很悠闲,也很苦恼。

悠闲的是做为县里面士绅豪强推选出来的民壮团将兼募兵官,不用去干别的。苦恼是因为看似成了崇信县一个人物,但其实也只是自家老爷周主簿看他忠勇罢了。

但与别人看到的风光不一样,原本自个也多少以为是个肥差,但苦恼的是上头的命令却实打实的有期限,如今几个月了工作量原地踏步,别说操练如何,仅仅是人数都是来了又去,根本是留不住人。

本来嘛,招不到人也难怪周成奎,他在此许多时日,虽找不到确切的词语用当,但多少也晓得了问题出在决策上。

毕竟就拿自家老爷,也就是崇信县三代传承主簿周老爷子来说,家大业大的周家本来就有一群圈养的家丁护院,若是再加上其他老爷家的家丁,周奎细算起来,人数都好几百哩,如此日积月累的精锐不比这仓促成军的民团强?

到时候就算是什么那东边的流贼真个来了,依托着那县衙衙役捕快还有这数百余护院不比这劳什子从流民堆里招的民团强?

但偏偏新上任的县老爷徐怀盛喜好折腾的文人,每日里说着忠君报国安抚百姓和打打杀杀的文人?却并不满足与守成的行为,他要杀敌建功立业,但老爷们可不会将保护自个家底的力量给他,当然咯,他也不敢要。

所以这才把主意打到朝廷下来的征兵条例上边,县尊到底又是个较真的人,于是大伙们这才打主意到了流民身上,想着花最少的银子将就着大伙都愿意看到的结果。不然呢,真个组建一支五百人的正经民团?

开玩笑,那耗费的钱粮要多少?

靠着空荡荡的县衙库房?

还不是靠老爷他们这些乡绅豪强?

而且!

就算是真个练成了又怎样?

到时候朝廷一纸调令,真个将辛辛苦苦练成的民团派去东边给朝廷剿贼?

笑话,

听说流贼什么的杀人如麻,若一个不慎,那般多钱财,哪家愿意白给,能划得来?

所以说,敷衍罢了,大家伙心知肚明。

众人商议相互妥协之下,招募失去身份的流民滥竽充数才是眼前最好的选择,至于质量这东西,当陕东北的流贼还没烧到自己头上之前,谁在乎呢?

但出乎意料又理所当然的,周成奎想要靠着上头给得每天一顿口粮想要招到五百年轻力壮,只能证明高高在上的老爷们也太不将这些携妻带子的泥腿子当人了,想当然了。

但没想到,今天的太阳是从西边出来的,周成奎这边还没开始正经摸鱼,那边待张自若例行公事宣读民团事项,开张便是两位自称驿卒的壮汉应聘。

好家伙,

还居然是本地人。

你说说,这俩年轻人高马大的,一看就是精锐。

而且说话又好听,张口就是哥哥长哥哥短,说什么骑马射箭,耍枪弄棒样样精通。

而若是能吃饱饭,那稍微吊儿郎的汉子说什么旁边的兄长还能开六石弓,看起来就不是个人才,明显的脑子不好使,真能吃饱饭,自个还能招不到人?

“哪里人?”

“崇信李家堡人士。!”

“都是一个人?”

“未曾娶妻生子。”

这下子可就给周奎整不会,毕竟嘛,民团嘛,这玩意了,说得好听算朝廷承认,但说不好听的,一没军饷,二没官职,三开凑数,最后找死,你等身强体壮的,这年头进程做护院、做苦工,最不济,说句大逆不道的这年头便是去打家劫舍也比这破民团强不是。

“不是,大兄弟,你们到底图什么呀!”但想到此处,难得将良心的,周奎心中打鼓,还是好奇的问道;

“保家卫国,人人有责。”

来人正气凛然,周成奎忍不住悄悄竖起大拇指。“咳咳,几位,可曾听到咱们这这民壮需得自备刀兵,县里只管吃粮一顿?”

“无碍,我等省的,县里老爷也有难处!”

“这……咱们民团,寻常除了这个…那个…保家卫国,还得帮扶乡里缴寇,”

“亦是正经,如今大家都困难,自当相互搀扶才能共渡难关。!”

人家话说到这份上,周奎闻言彻底无言,只得让那张自若将其二人登记。心中却想着,俺可是全都挑明了,是你们自己选的,但嘴上却也佩服说道:

“二位兄弟,高义!!”

“承蒙团将高看,小子不才,唯有一腔报国之心,愧不敢当!!”

李乘舟一本正经,说话又好听,周成奎彻底不会,只能学着李乘舟的模样拱手回礼,然后对着旁边的张自若吩咐道:“张秀才,傻愣着干嘛,为你家县令做活了!”

张自若闻言连忙拱手正色,装作不识道:“鄙人张自若,这边请。”

张自若将两人请到旁边便准备书写登记。

“姓名”

“额叫马汉儿,旁边是我狗子兄弟。”马汉儿憋了好久终究是憋不住了,此时遇到唯一知道回答的问题立马抢答,但李乘舟却不懂味。

“李乘舟…写李乘舟……”

“嘿,忘了。”

“如今可有居住之所?”张自若装作不认识李乘舟继续问道;

“自是在家……”

少许,马汉儿也算是与其人熟络,马汉儿本就是个闲不住的主,于是便开口问道:“张秀才,咱们如今招了多少人了?”

张自若此时闻言面色自若,倒也没有遮遮掩掩。:“不怕两位笑话,因为流民皆是拖家带口,所以如今怕是真正入民团的除了二位也就三十来人。”

“………”

“张兄不是说笑?”马汉儿惊讶道;

“这事能说吗?”张自若闻言笑了笑,瞥了一眼左顾右盼的周成奎,见他没有什么表示便道:“不瞒你们,还有些人乃是周团将在城里的相识,个顶个的泼皮无赖,全都是为了应付县尊大人,随叫随到的那种。”

这事儿能说?

周成奎瞪着大眼怒视,自己的事情自家知道,周成奎原本还有一些不好意思说话,但此时见本来文弱的张自若居然毫不留情的将原本大家默认的窗户纸捅破,不由得瞪大了眼睛却终究是张了张嘴然后哑口无言。

“这…,那县尊不知?。”

“那能咋办?”张自若颅微微上扬,单手负背,无比惆怅道:“周团将乃是周主簿家的人,尽人事罢了。而如今县尊刚来不过半载,却周主簿家在此根深蒂固已经三代,整个崇信的豪强士绅为他马首是瞻,县尊库房里没有钱粮,若不靠他等,却也是无能巧妇罢了。”

张自若说得是实话,又在理,周成奎心中居然有些认同。但这他娘的当面无视自己说自家老爷算什么事?而当周成奎面色不渝准备呵斥的时候又被抢了嘴。

“我的天,那这怎么能行?”沉默半天的李乘舟突然火急火燎道:“大乱将至,周主簿等人却不晓得延安的流贼即将西行么?”

周成奎闻言吓了一跳,却张自若又替他道出了心中疑问。

“什么?这延安的流贼即将西行,马兄弟可有凭证,此事可不能胡乱言语!”

“这要杀头的罪名,哪里是能乱说的?”李乘舟见状神情越加认真,对着张自若指着自个道:“张兄弟可知我等前天还是大明驿卒?”

“哦,还有这事?”

“唉,这个说来话长,倒不必细说。”李乘舟叹了一口气继续道:“但我这般说,在下的消息还是比较靠谱的。而且我看张兄弟与周团将是个晓得事情轻重的,我这里倒是不肯定流贼能否到来,但有几件事说与张兄弟听,正好也来分析分析此事如何?”

“此事紧急,李兄弟不必顾虑,固所愿也!”

张秀才做出倾听状,李乘舟也是认真说道:“首先,我等自上月以来,自宁州的驿信便已经断绝,且三边总督杨鹤年前坐镇延安自然不能无所作为,而关中亦听说有个参政叫洪承畴的带兵颇为凶猛,加上我大明北面边军,如此东南西北就只有我平凉府最为武备薄弱,要知道九边固原去岁哗变,如今还未平复……”

“嘶…所以?”

“所以流贼到时候还能去哪?自然只有我等西边的小城小县了。”

“言之有理,言之有理。”张自若越发急躁,只见他不停的走来走去,拍手顿足,然后大叫一声道:“哎呀,此事重要且紧急,当于大人当面分说,你等可敢与我去一趟?”

“那是自然,我兄弟脑袋可是被神仙开了瓢的,岂能说假……”已经被李乘舟说的迷糊,许久插不上话的马汉儿突然说道;

李乘舟嘴脸一抽,心中嘀咕,但嘴上却道:“若周团将应允,自当如此!”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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