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簪珥(捉虫)

姜窈一夜好眠,醒来时正是卯时,夏日昼长夜短,天光早就大亮。

姜窈梳洗一番,用过朝食,闲来无事,坐在书案前抄写佛经。

骤雨下了一整夜,清晨才停下,水蓝色的帘帷间,湿气混着熏炉中的香气轻烟一般散开。

青瓦层叠的庑廊下,几名宫婢洒扫完,坐在一起簸钱玩,铜钱落地,声音清脆。

姜窈挽着袖子,握着毛笔,神情专注,笔尖与黄藤纸摩擦,发出沙沙的声音,熹微的晨光从半开的槛窗中洒进来,流金一般的光线爬上她纯白的裙摆。

她饱受佛经熏染,性子恬淡平和,心地不仅慈悲,而且虔诚,自入罔极寺后,她就一直茹素,再未沾过荤腥,那时她甚至要将一头乌发也剃了去,因着师父说她命格贵重,尘缘未尽,将来仍要回到红尘俗世,无须削发,她才作罢。

青泥神色匆匆地走进来,附在她耳边,道:“娘娘,冷宫里头的白氏死了。”

她停了笔,偏头望着窗外那株已经开败了的玉兰树,翠绿的枝叶迎着日光,金光荡漾,格外静谧祥和。

“怎么回事?”姜窈索性放下了笔,草草将那几页抄好的佛经收起来。

“说是在禁苑中被鹰犬分食,发现的时候,只剩一副血淋淋的骨架子了,”青泥咬牙切齿道,“娘娘,白氏作恶多端,如今算终于遭报应了,真是大快人心。”quya.org 熊猫小说网

“自食恶果不假,可这事究竟是何人所为,手段还是太狠了些。”姜窈不蠢,白氏的心思她知晓了,佛法讲因果,白氏种下恶因,自食恶果,原也在情理之中,但这样血腥的死法,终究太残忍,倒不像是意外。

青泥道:“听说是她自己误入禁苑,被先帝豢养的恶犬撕咬,才丧了命。”

姜窈这才想起先帝生前的这一癖好,叹了口气,道:“先帝克己勤俭,不喜好奢靡,唯独喜欢豢养猎犬,这一项上的花费也不小,晚些时候我去同景王说,将禁苑那些猎鹰猎犬都放归山林罢。”

外面烹茶的宫婢将刚烹好的茶送来,姜窈顺手端起来,抿了一口,“这是什么茶?”

“是蜀地的万春银叶,”青泥抿了抿嘴,支支吾吾道:“是今早……景王派人送来的。”

姜窈端起白瓷的茶盏,盏中茶叶碧绿,在水中晕染开淡淡的翠色。

吃穿用度上,她素来节俭,一是因为她性子淡泊,二是想为六宫妃嫔做个表率,节省后宫开支。

她出身名门,母亲是顺成县主,父亲是正三品的云麾将军,幼时也是金尊玉贵,千娇百宠,衣食用度,一应是最好的。

一盏茶是好是坏,她只需饮上一口便知。

只是现今物换星移,她入过佛门,自认已经褪去了烟火气,将凡尘中诸般享乐视为无物。

她在后宫中从不争宠,成宁帝也是按祖宗留下的规矩,自月缺至月盈之日,由谁侍寝,皆有定数,她身为皇后,每月十六月圆之时侍寝,除此之外,她也不会刻意挽留。

虞太妃则绞尽了脑汁,将成宁帝留在自己宫中,她生得妖媚,与端庄持重的姜窈不同,是后宫中少有的一抹明媚艳色,成宁帝对她也颇为宠爱。

她恃宠而骄,父兄被擢升至高位,衣食上处处压过姜窈一头,姜窈也不介怀,甚至还因此落了个贤良大度的名声。

茶叶这样的小事,从前是无人在意的,姜窈自己也不屑于在这种事上与他人争高下。

“还回去罢,这茶叶比黄金还贵,无功不受禄,凡事都有代价,我受不起。”姜窈放下茶盏,再也不碰。

她处处谨慎,冷情冷意,殊不知,这点刻意的疏远会叫裴涉觉得皇嫂同他太生分了。

她越是有意疏远,小叔子就越是想将她永远据为己有。

——

午后,姜窈的长嫂和她三岁的小侄子一同入宫。

前朝政事暂且安定,姜窈如今最放心不下的就是家中长嫂和小侄儿。

长嫂林玉珠是燕州一个商户的女儿,五年前燕州战乱,她大哥姜霄在燕州救下了她。

她大哥姜霄是个不解风情的武夫,却与林氏一见钟情,将她娶回了家。

林氏出身寒微,但之前有姜霄在,她就是国公夫人,没人敢给她脸色看。

但姜家一直是姜窈的继母安氏管家,安氏自己生了一双儿女,她大哥在世时,安氏还收敛些,现在大哥战死沙场,安氏不知道要如何折磨她嫂嫂。

姜窈命苦,七岁时母亲便病故,家里就由父亲的妾室安氏掌管。十岁那年父亲战死,大哥远赴边关,安氏将她赶出家门,直到后来大哥打了胜仗,立了功,自边关凯旋归来时,安氏才慌里慌张将她从栖身的佛寺迎回了国公府。

适逢成宁帝召她入宫为后,她没在姜家待几日,就嫁进深宫了。

青泥将姜窈亲手做的蜜饯凉果摆上桌,煮了两盏紫苏饮。

林玉珠天生眼盲,胆子极小,怕见生人,平日里甚少出门走动,这还是她头一次进宫。

一路上她都惴惴不安,生怕自己不懂宫里的规矩,惹了祸,平白给姜窈添麻烦。

到了慈宁宫,听见这里没什么人,地方幽静,眼里的胆怯才少了些。

殿内没有外人,姜窈拉着林玉珠的手,牵着她落座。

林玉珠不敢坐,连忙要跪下。

姜窈一眼看出了长嫂的胆怯不安,将她扶起来。

林玉珠穿了件靛蓝色窄袖罗裙,罩了件轻纱外裳,姜窈扶起她时,她的袖口往下滑了些,露出一片淤青的手腕。

姜窈一惊,握住她的手,要将她的袖子挽上去查看伤情。

“弥弥别看了,是我自己不小心摔伤了。”林玉珠忙掩上袖口,没有生气的眼眸微微垂着。

“弥弥”是姜窈的小字,她体弱多病,母亲在世时,特意去罔极寺向净玄大师求了这个字,取其连绵充盈之意。

“嫂嫂莫要骗我了,摔伤怎会摔成这副样子,是不是安氏和姜莺又欺负你了?”

“没有,没有的事。”

林玉珠目光呆滞,被姜窈拉住的手僵着,一动不动。她性子温顺,长相也柔婉,一看就是个好欺负的。

姜誉上前拽了拽姜窈的袖子,抽噎道:“大姑母,是二姑母打的,阿爷战死的消息传到姜家之后,二姑母说这都是因为阿娘命硬,将阿爷克死了。”

“阿娘什么错都没犯,可二姑母总说她有错,昨日她还用荆条打我们呢。”

“真有此事?”

姜窈就知道,上天不会怜她一身病骨,让她过上安稳日子,往前走一步,就会横生枝节。

大哥才死了没几日,大嫂就给人欺负成了这样。

若是从前,她还能从中周旋。

现在她是个有名无实的太后,姜莺可是实打实的永平侯夫人,想要治她的罪,侯府那边也不会同意。

前朝各方势力盘根错节,牵一发而动全身,她以前便是处处忍让,委曲求全。

“小孩子不懂事,伤心过度,说些胡话罢了,弥弥不要信他,我好歹是国公夫人,就算是你哥不在了,爵位也是誉儿的,她们能拿我怎么样?”

“嫂嫂要骗我到几时?”

兄长不在了,她这个没有靠山的国公夫人还不是只能任人欺凌。

“嫂嫂今日就别回国公府了,随我住在慈宁宫罢。”

林玉珠推脱道:“不,不,这不合规矩,你别听小孩子胡说,我没事。”

姜窈一再挽留,林玉珠不肯答应,带着姜誉匆匆回了姜家。

——

林玉珠带着姜誉走后,姜窈连晚膳也吃不下,独自一人倚着窗牖,坐到暮色沉沉。

阶前玉兰树上藏了几只夏蝉,到了夜晚,也开始此起彼伏地叫唤起来。

姜窈起身走到妆镜前,打开妆奁。

她的首饰大都在叛乱时变卖掉了,剩的不多,但若是想在长安盘下一座不大的宅院还是够用的。

用这些身外之物给长嫂换间宅子,她们母子二人就不用再惶恐度日。

大哥出征前,将林玉珠母子二人托付给她,未曾想她过得竟是这种日子。

姜窈一想起长嫂身上那一片片青紫的伤痕,心里就刀割般的刺疼。

但是只有宅子还不成,安氏是被扶正了的,是林玉珠的婆母,没个名正言顺的由头,她就带着儿子搬出国公府,岂不落人口实。

姜窈思来想去,只有一个人能帮她——她的小叔子,裴涉。

她已求过他一回,再开口更为艰难。

要是为着自己的事,她是绝不会在开这个口的。

可这事牵扯着姜家,豁出这张脸也得去找他。

晚膳也没用,她便直接去了武德殿。

裴涉刚与几位宰相议完了事,自政事堂归来。

姜窈随他一道进了殿,将怀中的锦匣放在书案上,“有一事,想请二郎帮忙。”

裴涉打开锦匣的锁扣,里面装的是她的簪子钗环。

“我想给家中长嫂另置一处宅院,又不好让长嫂背上不孝的罪名,望二郎下一道诏书,以抚恤之名,将这宅子赐予我长嫂。”

裴涉看了眼匣中簪钗,大都已经陈旧。

这娇娇弱弱的皇嫂,分明是肉体凡胎,却良善得跟个菩萨似的。

都自身难保了,还惦记着别人。

“我在长安也有些宅院,空置了许久,若嫂嫂不嫌弃,直接将我在常乐坊的私宅南园赐给他们便好。”

门外是刺目的夕阳霞光,照得千里殷红,他逆光站立,影子与她交叠。

他的视线如有实质,自她露出裙摆的绣鞋尖,游移至她衣领外那截雪白的颈子,看得她极不自在。

“下月就是皇嫂生辰,权当是给皇嫂的生辰礼了,”他走进了一步,离她更近,能听见她略微急促错乱的呼吸声,“明日皇嫂便可去宅中瞧瞧。”

“二郎这生辰礼太过贵重,我不能收。”姜窈扭头,不去回应他的目光。

明明比他年长了将近两岁,对上他那双叫人捉摸不透的眼睛,总是会败下阵来。

像一口荒废的古井,看上去波澜平静,黑暗的水面下却潜藏着危险。

他和他兄长,的确不一样。

裴渊虽有帝王威仪,可姜窈聪慧,也是能猜透他的心思的。

裴涉不同,他心里的成算,她是半点也不知晓。

“一点心意罢了,算不得什么。”

“皇嫂明日不是要去见林夫人?正巧我给嫂嫂置办了些头面,今日算作生辰礼一并送与嫂嫂。”

姜窈转身看去,角落处放了整整十个紫檀木的箱子。

“我不要。我们姜家的事,也无须你插手。”

自己与虎谋皮,怎么敢收恶虎的恩惠,那不是自己找死吗?

她摇头,耳上的莲花耳珰撞到颈侧,声响泠泠。

“嫂嫂明日去见林夫人,不打扮得精致些,难免会叫林夫人忧心,”裴涉掀开木箱沉重的箱盖,金光灿灿的头面露出来,他背对着姜窈,低声道,“你说是不是,嫂嫂?”

姜窈竟觉得他说得有几分道理,但又立刻打消了这个念头。

一再受他恩惠,必酿苦果。

“前几日送去慈宁宫的茶叶,也被嫂嫂退了回来,嫂嫂怎么如此寡情?”

天色暗了,微弱的天光几乎透不过窗纱。

阴影之下,他的眼神更显阴毒,眼睫在眼下投射出一片暗影,阴狠残忍的神色完美地隐藏在了那片暗影中。

那股积攒多年的占有欲又在作祟。

要她,占有她,就在此处。

殿内遽然亮了些许,外面三三两两的宫娥内侍挑着宫灯挂在重檐下。

隐藏在黑暗中的锋锐轮廓再度清晰起来,他晦暗的眼神随着这点光亮消散。

仿佛一只为了不惊动猎物而藏在暗处的野兽。

他随手挑了一支步摇,插在她发髻间。

步摇上的珠穗摇摇荡荡,珠光闪烁,明亮如星,好看极了。

与他梦里一模一样。

但又不完全一样。

如果这几串垂下来的珠穗摇荡得再厉害些,随着动作碰撞得叮当作响,如果皇嫂的脸再红一些,眼睛再潮湿一些,那才真真是和梦里一样。

梦里是皇嫂一层层繁重的皇后织金凤袍堆叠在地上,身上只剩不能蔽体的小衣,被撕扯得碎裂,挂在腰间,可怜极了。

成宁七年,他回京述职时,恰逢皇兄皇嫂新婚。

那时候天下太平,国库里也不缺银子,宫宴上皇嫂穿了一身明艳的大红蹙金鸾凤纹锦衣,梳着随云髻,发间斜簪着一支金步摇,美得不可方物。

他遥遥望了她一眼,她抿唇向他笑了笑。

皇嫂不知他心里所想,更不知这抹身影自此就入了他的梦。

她花了半个时辰才一层层穿好的衣裳,在他梦里被轻而易举的撕破。

时至今日,姜窈也不知道,自己在小叔子的梦里,已经哭了无数回。

她半是畏惧半是推辞,眸光颤动,悄悄往后挪了一小步。

“皇嫂,别动。”

裴涉自箱中捡出两枚金灿灿的耳珰,赤金的榴花形耳珰上嵌着红玉髓,末端的钩子上汇聚着星星点点的金光。

姜窈耳上还带着先帝送她的莲花耳珰,小巧的耳垂藏在发间,时隐时现。

她没有再动,这一会儿的空当,耳上的莲花耳珰就被裴涉摘下,那榴花赤金耳珰上的金钩刺穿了她的耳洞。

这枚榴花金耳珰比她素日里戴的莲瓣银耳珰沉重许多,钩子也锻造得更粗重。

她的耳洞本就小得可怜,偏偏小叔子手下并未留情。

耳垂上泛起一圈浅浅的红痕,被那枚沉重的耳珰坠着,扯着,微微有些变形。

然而她吃痛地低吟一声,只顾着去捂住左耳,没有发现他眼底微不可察的笑意。

他一向沉稳内敛,游刃有余,只在某些她无法觉察的时候,才会得意地露出些许形迹。

今日一早,送给长嫂的茶叶被退回来,他心中已是不满。

皇嫂什么都好,就是和他太疏远。

不愿意收他的礼,不愿意受他的恩。

她同皇兄,想必是要亲近许多。

耳上带着皇兄送她的耳珰,发间簪着皇兄赐她的银钗,连眼泪也是替皇兄流的。

将另一枚耳珰也戴在她耳上,他指腹在她发红的耳垂上揉了几下才收手。

他皇兄送的那两枚莲瓣耳珰被他不动声色地藏进了掌心,轻轻一用力,就变了形状,成了一团无用的银料。

姜窈戴上了金光璀璨的簪珥,面色都被衬得亮了几分。

他挑了挑眉,满意地看着皇嫂换上了他送的耳珰。

她面容端庄秀丽,很是适合金银珠玉,只不过是她节俭,不喜奢靡,甚少戴那些贵重的头面。

这样很好。

他要一点点抹去皇兄在她身上留下的痕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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