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归那不勒斯

伊斯特城堡地下的“门”倒是非常华丽,房间里满是兔子,彩蛋,糖果,粉红包装,如同走进一个大小姐的玩具储藏室。

古旧木门已经长出了藤蔓与青绿的植物。

看来现实里人对神的印象也会变成他们的一部分。

“当然了,他们本质都是一样的。”

迪亚波罗僵着脸接受世界观的一次次轰炸。

他们按照既定计划,由迪亚波罗和多比欧的灵魂各自携带一个“替身”。

“准备好了吗?”巴力摩拳擦掌,准备跟心情复杂的迪亚波罗来个灵魂层面的拥抱。

邪神的身体像沙子一样融化,留下一团黑影奔了过来,迪亚波罗顷刻间有了想吐的冲动,可能因为这并不是真实的替身,但肉身又茫然无措,不知遭遇了什么。

他稳住身体,头晕脑胀。

“你……”他看了一眼幽灵,这个邪祟轻盈无声地走过来,迪亚波罗没忍住闭上了眼睛,却什么感觉都没有。

睁开时,只剩他一个了。

“你快冲过去啊!”巴力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

难道替身使者也是这样的吗?这简直是被恶灵附身。

他转头鼓足力量,推开了大门,迈了出去。

然后一脚踏在1985年的那不勒斯街头。

第一场秋雨还没有来,路面干燥,地中海的夜晚很冷。

他回来了。

随即立刻趴在地上干呕。

巴力拍拍趴在地上连胃都要吐出来的迪亚波罗,大概是负担两个“替身”太辛苦,几乎是刚落地的瞬间巴力和幽灵就弹了出来。

街上多出一个破衣烂衫,和两个衣着复古的人,不过意大利街头也没人在意这些时尚细节。

“我自由……我自由了啊啊啊!!!”巴力用浑厚的嗓音怒吼。

幽灵四下观察,对车水马龙的世界很感兴趣。

迪亚波罗吐完了才爬起来,他看了看日期,自己离去也不过半个多月,没有发生时空错乱的异常。

他松了口气。

“跟我来。”

他之前的据点变化不大,巴力一把撕烂了门锁,家具维持着他们离开前的样子,积灰不深,饮用水需要换,没有人闯入,还是一个平和的家。

可惜回来的只有迪亚波罗。

他用手抚过椅背,毫无形象地坐到了沙发上,闭着眼睛。

“他们不会回来了……这里的东西可以随便用,如果你们也要吃饭的话,我想休息一下……”

他话都没说完就蜷在沙发上睡着了,青年个子特别高大,加上蓬头垢面,如同一个落魄摇滚歌手。

巴力和幽灵对视一眼,默默走开。

没有不好的东西,迪亚波罗做了一个幸福的梦,梦里令他恐惧的东西都消失了。

他睡到第二天下午才醒,还是被电视声吵醒的,醒来时发现自己被挪到了卧室床上,不知道他们谁干的,出门一看,巴力正按着游戏手柄。

“迪亚波罗!这个东西太好玩了!”巴力哔哔按个不停,对现代社会接受度惊人的高。

“我去洗澡。”

巴力沉迷电视游戏,随口嗯了一声,他玩完一局后想研究研究这个时代,随手翻开几本旅游杂志和新闻报刊。

“嗯,意大利统一……都一百多年了?啧,加里波第那家伙也死了?”

巴力嘀嘀咕咕为自己错过的历史感慨,听到背后浴室的开门声。

“嗯,你洗完了,我也去……”

然后看到裸着上半身,胸口晃着蓝色石头的迪亚波罗。

巴力终于懂那种奇怪的感觉从何而来了。

迪亚波罗还没擦干头上的水,就看见巴力像个路边抢包的流氓一样锁定了自己胸口的宝石。

“……你?”

“你到底从哪弄到这东西的?”

迪亚波罗勉强扯开对方的手,护住阿施塔特的遗物。

“一个朋友留给我的项链。”迪亚波罗不明所以。

“这不是一般的宝物,它的原主人叫什么名字?”

“这跟你有什么关系?”迪亚波罗皱着眉反问。

巴力大概是看迪亚波罗不想透露细节,于是松开手,一副没事人的样子。

“好吧,我本来还想告诉你这块石头的秘密呢~看来你已经很清楚了。”

迪亚波罗察觉到了不对。

“什么秘密?”

“就像约柜和圣枪一样,这是一件神器,里面残留着原主人的力量,但我可不知道会不会影响到你。”

他话里的不确定性越多,迪亚波罗就越好奇。

“……告诉我到底怎么回事?”

“哟哟,开始着急了吗?”巴力笑得露出一排牙齿。

迪亚波罗看他戏弄自己的样子,也懒得继续纠缠。

“不说算了。”

“那是阿施塔特的宝物。”

迪亚波罗看向门边插入这场对话的幽灵。

……他手里拿着什么?那个是披萨吧?是街头连锁店的披萨吧?他认得出那个红色的纸盒。

这家伙上街去了?!

他居然还知道穿普通人类的衣服上街?那件机车服从哪里搞来的?

“她是迦南的女神,阴性的象征,长此以往你或许会被她同化。”

幽灵没对迪亚波罗的惊愕作出反应,而是继续“好心”解答。

然而这句话隐藏的巨量信息,让迪亚波罗像只刚穿上衣服的猫一般僵硬了。

“……同化?” 他吐出这个危险的词。

“……有些神会把信物送给人,表达宠爱,但凡人会被信物里强大的力量影响,逐渐遇到一些怪事。”

巴力好死不死凑上来跟腔。

“但你也不用太过担心啦~如果这东西属于阿施塔特的话,她已经失权很久,对你的影响大概微乎其微。”

“那个影响具体是指什么?我会被影响到什么程度?”

迪亚波罗警惕询问,坚决避免一切模棱两可的回答,诸如“微乎其微”、“大概没事”、“随便就好”。

他不想为可能发生的危险后续负责。

“你会变得更……有魅力。”巴力斟酌着用词,试图选出个不让气氛更诡异的说法。

“她是祝福女性的神,那个时代……女性大多是祈求生育顺利才祭拜她,所以她集中了原始女神的特征,美,生育,母性,她曾经是权倾一时的大神,迦南到处都是她的雕塑……”

美,生育,母性。

听起来没有一个是迪亚波罗需要的。

“这个石头会扭曲他人的认知,我和婆楼那都差点认错了你的性别,把你当成女人,现在看来,我们看到的是阿施塔特的幻影,她一定程度上能干扰思维……”

干扰思维?

迪亚波罗倒是仔细思考起来。

“以及你会更容易得到爱情。”

……好奇怪的功能。

听起来跟街头占卜师差不多,女中学生会喜欢的话题。

“怎么样?要不要把石头给我?”巴力最后问他。

“反正这块石头的好处主要作用于女性,对你没什么帮助,既然你不需要可以给我,我会让它发挥更大价值……”

“我拒绝。”迪亚波罗毫不犹豫。

他想起阿施塔特把自己推进木屋时的样子,以及她惨死的样子。

石头在佑护他,他能感觉到,是一种细若无物的佑护。

他其实也没有机会问阿施塔特为什么在大街上选择了自己,不知道自己何以成为了她的命运。

“……这是她留给我的东西。”但他不想把这个东西交给别人。

“你确定?我可以把它卖了赚一大笔钱哟?”巴力不死心。

“不要。”

迪亚波罗其实很固执,特别是涉及某些话题时,但他的固执区别于常人,往往以一种难以理解的方式表露出来。

幽灵把披萨放下,朝着迪亚波罗走来,中断了这场对话。

“吃饭了。”

迪亚波罗惊讶地看着他。

原来披萨是买给自己的……买给自己的?!

他昨天还威胁要把自己切片,现在居然给他买吃的?

“你哪来的钱?!”迪亚波罗难以置信。

“……钱在柜子里。”幽灵居然回答了。

……原来没有上街打劫。

“你知道怎么用钱?”迪亚波罗更好奇了。

“你为什么认为我不知道?”幽灵理所当然地反问。

……因为他是个昨天还穿着盔甲,在无人之地游荡,看起来与现代社会完全沾不上边的家伙。

“如果神传话给你,肯定会用你能听懂的语言,用你能接受的方式。”幽灵回答。

“而死者也一样。”

“你们是人,你们出生时就不断用肉身吸收记忆,供给精神思考,维系意识。”

“而我不同,我的意识来自遥远之地,与你们的物质世界没有关联。”

幽灵丢下云里雾里的话,一边表达“他是超自然现象,懂人类常识这件事非常合逻辑,买个披萨小菜一碟。”这件事,一边打开披萨盒。

迪亚波罗低下头。

是他买过的那家非常难吃,又咸又硬的披萨。

显然懂人类常识也不代表事事精通,连超自然生物也无法避免被旅游景点的热门店铺欺骗……

“我们下一步怎么办?”巴力询问。

放弃挣扎,打算用难吃披萨果腹的迪亚波罗坐在沙发上思索。

他不能再靠之前的方式生活,他依然是逃犯,阿施塔特、撒赫尔、摩洛已经死了。

要怎么办才好?出国?

他想起了多纳泰拉,想起了撒丁岛。

……

过去这种东西虽说麻烦,可真要彻底摆脱还有些舍不得,所以才会陷入两难的境地。

但他也与之前不同了。

他看了看幽灵,他坐在沙发上,像昆虫学家制作标本一样,小心翼翼摊开一本旅游杂志。

那张脸像死亡拓面一样看不出感情。

迪亚波罗一直弄不懂那些在人群之间游走的人,是如何观察他人情绪的。

他就什么都看不出来。

眼神交流,察言观色,迪亚波罗只能从对方的脸上看出非常明显的惊讶,愤怒,和厌恶。

瞳孔明明是个很简单的构造,要如何从中看出情绪?

“你这孩子,真是迟钝。”神父曾经无奈地说。

但迪亚波罗此时从幽灵身上感受到了愉快。

他像第一次触碰物质世界般,缓慢翻阅那本书刊,上面写着“佛罗伦萨三日游”的旅游广告,还有小麦肤色的沙滩美女。

幽灵翻过一页又一页,在卡布里岛蓝洞那里停留许久。

“那个……”迪亚波罗尝试开口。

幽灵感觉到他在叫自己,抬起了头。

“我……该怎么称呼你?”

总不能一直叫“喂!”或者“你”吧?

幽灵低下头继续琢磨旅游杂志。

“怎么叫都无所谓。”

“……”

迪亚波罗不知道幽灵的实力究竟能有多强,但大概比杀死阿施塔特的替身使者更强。

如果这家伙,真能完全成为自己的助力的话,应该有机会洗脱罪行,重归原本的生活。

他不想过颠沛流离的生活。

“这家伙没名字,他一直都游荡在监狱里,现实里的人没见过他,也就不给他取名字。”

巴力在一旁凉飕飕地说。

现实世界里的人没见过他?没有名字?

那他岂不是没有信仰和精神力的补充?

但他却还能存在……

难道,精神力并不是维系这些超自然生物的必备品?

幽灵对巴力的介绍也浑不在意,只是自己做自己的事。

“既然这样……我给你……起一个名字?”迪亚波罗思考良久提问。

巴力的表情有些意外,幽灵翻书的手也停了下来。

“叫你克劳斯如何?”

行走人类社会,总不能没有名字,现在的幽灵看起来跟活人没有区别,倒不如帮他想一个融入人类社会的身份。

“你觉得怎么样?”迪亚波罗决定再征询一下幽灵的意愿。

这个强大,想法不明,看不出动机的不死者,如果惹到他,还不知道会发生什么麻烦。

“我同意。”幽灵,不,克劳斯平静地接受安排,低下头继续沉迷于自己的世界。

出乎意料的好说话。

幸福平静生活的最基本条件是什么?

对迪亚波罗而言,是合法的身份,与足够的金钱。

前者暂时无力解决,后者……

“我们要赚钱。”迪亚波罗制定了目标。

赚了钱,才能自保,应对种种突发情况。

特别是他还背负着一桩命案的情况下。

他不想因为金钱问题,沦落到与莫妮卡一样的局面。

“我……因为一些过去的事,不方便抛头露面,为了安全,得赚钱。”

“有了钱,我可以借用意大利黑手党的力量,为自己洗脱罪行。”

“你以前还惹过事?”巴力拿出摩洛的窖藏,轻松拧开瓶盖。

“这与你无关,但很麻烦,我必须解决才能重回正常人生活。”

巴力切了一声,对迪亚波罗死死保护自己私生活与秘密的行为不满,但也没有说什么别的。

“我无所谓,我出来就是纵享生活的,不过你可真穷。”

他指指迪亚波罗乱七八糟的住处。

“你要怎么赚钱?”克劳斯倒是问了关键问题。

那么要如何赚钱?

迪亚波罗第一反应是巴力的预知能力。

“你能赌马吗?还有猜彩票,你不是能预知未来吗?就像电影里那样。”

“不,不行,你以为我没考虑过吗?我跟他们有仇。”巴力否决。

“跟谁有仇?”

巴力捂头痛苦起来,“赌场的神。”

“赌场这东西,是无法彻底战胜的。”

“你一进去,他们就关窗,让你分不清白天黑夜,一直坐在桌前玩,必要时还会往场里加二氧化碳,等待你精神疲惫。”

“然而玩得越多,获胜概率越低。如果只是一两场就抽身走,那还有赚头,可一旦多起来,你与赌场筹码的不对等就会让你越来越难赢。”

“赌场之神精通心理学与概率,榨取那些蠢货们的钱财,吸干他们的灵魂。”

我敢保证,你和我走进那不勒斯,不,全意大利任何一个赌场,立刻就会被“他们”的手下踢出去。”

“……比如蒙特卡洛赌场?”迪亚波罗想起个熟悉的名字。

巴力发出痛苦的哀嚎。

“该死的老虎机吸血鬼,别以为我不知道那混蛋私下做了什么,他答应我的分成是一分没给……摩纳哥现在怎么样?”

“如果你是指摩纳哥公国的话,依靠蒙特卡洛赌场经济繁荣,蒸蒸日上。”迪亚波罗想了想回答。

巴力嫉妒地咬着牙。

……这家伙以前到底结了多少仇?

“预测证券交易?”迪亚波罗再次试图提出可行的办法。

“预测过度会被大人物围追堵截,他们早就把这个领域瓜分殆尽,想用超自然能力作弊绝对会被追杀……除非你本身就很有钱。”

“开店?”

毋庸置疑,得有启动资金。

迪亚波罗刚洗完的头发都干了,他随便揉了揉,还毛手毛脚揪下几撮,话题也没有多少进展。

从白到黑到擦边,各路方法一个个讨论后,他们发现最后结果都指向——要有钱。

想赚钱,得先有钱。

巴力坐倒,暗骂这个嫌贫爱富的世界,从他避世起到现在足足一百年,人类也没有什么进步。

然后他上上下下打量迪亚波罗好几眼。

“我突然发现,抛开阿施塔特的影响不说,你长得很好看。”

巴力突然开口。

“干脆你去跳脱衣舞吧……你这张脸一定会大受欢迎。”巴力狡黠一笑,试图转移气氛。

迪亚波罗无语地看着打起自己主意的邪恶神灵。

要让他跳脱衣舞,不如让克劳斯来跳。

迪亚波罗把目光转向旁边始终没有参与讨论的幽灵。

他刚刚意识到这家伙其实很英俊,符合人类审美,或许能靠……

“想都别想,我没有帮你赚钱的义务,我只保护你的生命安全。”

幽灵连眼皮都懒得抬,毫不留情掐死了迪亚波罗的希望。

迪亚波罗再一次感受到战斗力不能当饭吃的残酷现实。

那不勒斯港作为驻南欧美军的重要基地,以及超大吞吐量的巨型港口,每天都有无数游船货轮进进出出。

迪亚波罗在安茹城堡旁边闲逛,坐在广场花坛边愁思。

如果不是有钱的买卖都被帮派把控,他至于这么小心翼翼生活吗?

他回来后也不忘出门打探情报,刚刚在报亭买了份报纸,被大闹的菲兰杰里博物馆失火一事上了头条,烧掉无数藏品,重创科莫宫,人人痛惜。

参与者之一的迪亚波罗毫无愧疚,毕竟跟他一起行动的三个家伙,个个都比博物馆藏品历史还古老。

他很想知道那支古董箭的下落。

替身使者,身怀异能,连弱小神灵都能杀害的强大人类,而这样的人类都想要得到那支箭。

其中必然有超乎他想象的内幕。

然而报导不够细致,并没有提及具体藏品的损失,事后处理也含糊其辞,那不勒斯政府在这件事上居然高效了起来,实在奇怪。

迪亚波罗刚放下报纸,就目击了偷盗现场。

那不勒斯港到安茹城堡的这条街是治安重灾区,移民,盗贼成群结队,连中餐馆都不敢敞开大门迎客。

小偷快速准确地拎走长椅上那个人的行李,朝自己的方向跑来。

本来他是不想管的。

但那受害的小子一副呆滞迟钝,毫无觉察的样子。

……跟多比欧被人偷东西一个样。

而多比欧被人偷东西,通常都是自己帮他解决,不然非得连人带包一起丢了不可。

正在为生计烦恼,内心有点暴躁的迪亚波罗鬼使神差一抬腿,急匆匆的小偷被绊了个大跟头,面朝地摔下去。

这下心里舒服了。

失主总算回过神来,刚好看到高大的青年一把抽走行李,小偷放弃,愤愤夺路而逃。

“在街头不要发呆。”迪亚波罗把行李扔回给原主人。

失主看着迪亚波罗,一双蔚蓝的眼睛来回打量迪亚波罗的脸,几乎愣在原地。

几秒后才起身,用英语不停说谢谢,隔了一会反应过来,改为流利的意大利语。

这小子看起来不过15,16岁,长相非常清秀稚嫩,书卷气很重,一口明显的北方话,难怪在那不勒斯没有防备心。

“太感谢您了,我的资料都在包里,如果没有您,还不知道会有多大麻烦……”

迪亚波罗摆摆手。

“保持警惕,这里小偷很多。”

他本打算离开,却被失主热情挽留,坚持要回报他。

他架不住对方的诚恳,最后表示可以喝杯咖啡。

“我叫洛伦佐·法尔科,请问您如何称呼?”

“罗西。”

洛伦佐意外的话很多,他讲了半天自己如何从美国留学回来,遇到延机,落地就被偷等一系列事。

“真没想到回家居然会这么倒霉,幸好有您在,您在港口边,是有事要办吗?”

迪亚波罗不想同他寒暄,只感觉礼数尽到,差不多可以走人了。

“不,我在找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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