低头观察杜怜的信息，于洇突然想到，这好像是他第一次注意这个女人的姓名。哪怕已经在一起行动很长时间了，她都没有自我介绍过，她作为一个独立个体的存在感实在太低了。
大家都知道她是囡囡的母亲、那个男人的妻子，却对她没有甚多了解，而她也并不在意。她好像已经习惯了在别人心里留下一个单薄的印象——一个女孩的母亲，或者是妻子。她是维系家庭的纽带，创造了许多无法衡量的价值，而她也把自己的价值倾注于此。
但是，当于洇看到杜怜站在血泊之上，显现出那种狠心和决绝时，那个单薄的印象立刻就被打破了，她变得更加立体、复杂、充满未知，让人想要迫切地知晓她的更多信息。
于洇想，也许是染红手掌的血，把她从温顺的躯壳中解脱了出来。
兰铮眼睛里也有一瞬的错愕。他松弛的面具纹理，与这错愕格格不入。但很快，就恢复了原先的神采。
“不错，是我没想到的。这个懦弱无能的女人，居然有勇气杀了她的丈夫。”兰铮高谈阔论着，“可是又有什么用呢，之后还不是要和我一起留在这个世界。不要再无妄挣扎了。”
于洇闷哼一声：“你过于胸有成竹了吧，世界上你掌控不了的事情还有很多，谁也不知道未来会怎样。”aosu.org 流星小说网
“是么。”兰铮睁大眼睛，作无辜状，“可是这是在我的游戏世界里啊，于洇老师，我只需要系统的一个指令，就能杀了你，像碾死一只蚂蚁那么简单。”
于洇斜睨他：“那你怎么还不动手？”
“唉，说了多少次，我留下你是因为喜欢你，想让你陪陪我。”兰铮咂了咂嘴，弯起嘴角，“我在这里精心设计了一个更为隐秘的里世界，已经建造好了。刚刚我把寻大哥送进去了，现在就差你了，于洇老师。”
你他妈的……有病。于洇没说出口，他知道兰铮接下来会自得地说“是啊，我本来就有病。”
兰铮从宽大的衣袖里摸出了一把细长金器，亮晶晶的，于洇眼尖地发现，它和钟楼的指针十分像。刚才于洇用指针来开锁后，嫌累赘，就把它给扔了。
结果被兰铮捡了回来。
兰铮抚摸着金器的尾部，动作间充满怜爱：“小时候啊，我在夜里，看见张哥把闹钟的分针拆了下来，然后他把针尖往锁眼里一插一转，门就打开了，他偷偷跑出去玩，直到天亮才回来。”
“我很羡慕，也学着他开锁，结果第一次出门就遇到了那个可恶的修理工，他把我抓了回来，还把我绑起来，打我。后来，多亏有张哥在……”
尤拉打断了他：“张哥和你很熟吗，你每句话都要提起他。”
兰铮眼里闪过一丝狰狞的光：“他跟我熟不熟不重要，我觉得我和他相熟就行了。”
于洇和尤拉对视一眼——囡囡的第六感竟然是对的。张间峰根本就和兰铮不熟，是兰铮在一厢情愿！
于洇背后发凉，尤其是联想到小乌龟先前说的“兰铮把张间峰给撞死了”。
他们了解到的张间峰的形象，完全是由兰铮的系统建构起来的。起初受到《绝密档案》的影响，于洇认为张间峰是一个恶魔，他杀人如麻、无恶不作。但现在，这一切都要打个问号。张间峰的行为，究竟是真有其事，还是被兰铮给添油加醋了？
张间峰为什么会成为兰铮心里的神明，既然成为了神明，又为什么会被兰铮杀死？
甚至，因为兰铮的逻辑太荒唐了，于洇都不确定是否存在张间峰这个人。
兰铮自顾自说：“于洇老师，再过一会儿，我就要把你送进里世界了。至于尤拉姐姐……”他转了下眼珠子，“等我有空了，也要把你做成雕像。”
“别叫我姐姐。”尤拉被这油腻的嗓音喊得一激灵，“你都多大了，还叫我姐姐。”
“我多大了……”兰铮摸摸他半掉不掉的□□，“我不记得了，好几十年过去了，我的家人都消失很久了。”
兰铮的小身板，看起来只有十五六岁那么大，估计是小时候营养不良造成的。正因为这个矮个子，当初于洇才没怀疑他的年纪。
“几十年如一日。”兰铮只消沉了一会会儿，“不过不要紧，现在我已经有新朋友了，就是你们呀。你们不可以背叛我哦，背叛我的下场会很惨，就像以前的张哥。”
于洇目光一凛：“张间峰究竟把你怎么样了？你要下毒手杀死他。”
“你们马上就要知道了。”兰铮挥臂一扫，教堂窗帘骤然拉开，在大片视野中，城镇广场上的景象清晰可见。那里有霓虹色彩的灯光，还有集会的人潮。
他们看到在人潮最前方的台阶上，站着一个眼熟的男人，于洇曾在张间峰生活过的小屋里，见过他的照片。广场台阶上的男人就是张间峰。
尤拉小声说：“这是我第一次见到‘活生生’的张间峰……”
张间峰正在发表激动人心的演讲，他的声音被扩音器传到了教堂里：“各位家人，我想，我们应该一起离开这里，前往更有前途的地方。这里没有耕地，没有财宝，我们不能让后代在这里饱受煎熬、任人鱼肉，我们不能再贫穷下去了！”
“大家都知道，我是个孤儿。我今天能站在这里，多亏镇子的栽培，也正因我是孤儿，才分外珍惜幸福时光。我已经有了未婚妻，有了美好的家庭，如果不是家园太过破败、河水污染太过严重，我也不会放弃幸福生活，劝告大家一起离开这里。留在这里是没有未来的！”
台下的镇民高呼：“没有未来！”
“我们一起迁徙吧！”
万众齐呼：“迁徙！”
于洇听见身后的“圣母玛利亚”雕像动了一下，她好像在向外散发怨气，一缕一缕的怨气，向上盘旋。
在张间峰的演说下，大家群情激昂，蠢蠢欲动。
“我相信已经有许多人早就想离开这里了，无奈都舍不得邻居，舍不得朋友。我建议，大家给自己一个机会，也给莱茵镇一个机会，花一周的时间打点好一切，七天后一早，我们就一同离开。”
“好！”
这景象是那么的和睦、有条不紊，大家眼里都冒着熊熊火焰，闪烁着希望的光芒。台阶上的张间峰西装革履，他阳光、口齿清晰，全然不像有反社会人格的样子。
所有人都好像在看镇子的神明，除了兰铮。
张间峰笑意盈盈：“那么接下来，我们就赶紧回——”
话音未落，变故出现了。一辆火车突兀地驶进广场，撞飞了张间峰，也撞向了广场上的居民。
来不及反应，大半人都死在了死神铡刀里，尖叫声和哭泣声不绝于耳，广场一时间血流漂杵，亡魂遍布。
激昂的画面转眼成了死亡录影。
兰铮皮笑肉不笑地说：“张哥要离我而去，就不是我的神了，镇子里的人也要离我而去，我就把他们全都杀死了。这是背叛我的下场，于洇老师，你们千万不能重蹈覆辙呀。”
尤拉胸膛剧烈起伏：“所以，系统里出现过的张间峰，根本就不是真正的张间峰。他做过的那些烂事……”
“都是我希望他做的，连他的灵魂数据，都加注了我对他的期待。”兰铮大言不惭地承认了，“明明他曾经和我一样叛逆，和我一样狡诈，凭什么长大了，他就能变得那么受人欢迎，凭什么？我不服。”
“他说他喜欢浸香，可是浸香已经有男朋友了。我想帮他，就偷偷地把浸香的男朋友给杀了……到头来他还要怪我，凭什么。”
“他说他精神上有些毛病，才会被父母抛弃，可是后来长大了，只有我被关进医院，遭人唾弃。凭什么。“
“他小时候和我玩的那么好，大家一起捉弄老师，凭什么到头来做坏事的只有我，这不公平，不公平！
见兰铮歇斯底里地抱怨，于洇恍然大悟，原来事实是这样，好像一切都在意料之外，却都有蛛丝马迹可循。
身后的“圣母玛丽亚”雕像震动得更快了，怨气已然冲天，并且喷向了兰铮的方向。
npc有变，她似乎要摆脱兰铮的控制了。
兰铮朝天一指，教堂外的母女二人便被吊了起来，有隐形的绳索捆缚在了她们身上，身影挡住了天空洒下的月光。
囡囡挣扎着哭泣，透过窗户，于洇看到她的嘴形在说：“妈妈，救命！”
尤拉怒道：“你要干什么！兰铮，快把她们放下来。”
兰铮仰头：“我想把她们做成雕像。马上就好，不要急，尤拉姐姐，之后也会轮到你的。”
他手轻轻一抬，尤拉便也被无形的绳索拖了起来，吊在了五光十色的圆顶下。
这时，于洇的机械手臂亮了起来，他收到了一条消息。在看到内容后，于洇心中一惊。
而兰铮的目光已经已经挪到了于洇身上，显然，下一个被吊起来的就是他了。
身后浸香的雕像，仍在阵阵作响，怨气环绕。可兰铮没有察觉，他的思绪沉浸在了方才的抱怨和悲痛里。
于洇觉得，他应该打破圣母玛利亚的雕像，把浸香释放出来。
浸香也许会攻击任何人，可最有可能攻击的就是兰铮。她的怨气正源源不断地冲往兰铮，于洇想赌一把。
于洇一个箭步冲向雕像，将白净的雕像懒腰斩断。有红裙女子瞬间从天而降，瞬移到了兰铮所在的高坛。
她张开双手，扼住了兰铮的脖颈。
兰铮惊叫：“浸香，你、你在做什么！给我松手。”
浸香面目狰狞，使力勒住了兰铮的动脉。
兰铮抠她的指甲：“你竟然敢攻击我，你是我创造出来的npc，我才是、是你的主人！”
兰铮毕竟是这个系统的宿主，区区一个npc不是他的对手。眼看浸香要抓不住了。
“你他妈的，给我松手。”兰铮憋红了脸。
但于洇没有上前帮助浸香。他已经有了十足的把握。
“呜呜！——”鸣笛声在耳畔响起。
于洇望向窗外。
又是一辆火车响起，它风卷残云般地涌入，直逼高坛，一边鸣着响彻天地的笛声。
轰隆隆——
不过一瞬间，教堂墙体破裂，玻璃碎了一地，兰铮被碾压在了火车头下，血洒铁轨。
而火车头上，站着一个男人。
寻望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