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雨薄雾,花重锦城,已是料峭春分时节。
这日辰时,锦城城西,燃灯古寺。
余钟声声悠扬,敲碎了静寂林木、敲开了宽阔净土。
幽然古道之上,香客来往络绎;佛地僧房之间,寺徒奔走不绝。
元妡着一身青色长裙,头戴披肩帷帽,静坐于鼓楼之下的石凳上,听着阵阵嘈杂的鼓鸣声,若有所思地望着远处的亭楼花谢。
她在静默等待着一个人,虽然这人迟迟未至,但她知道,他一定会来。
两日前,自己将半月来元府经营坊市的收支明细及一封密信交给姑姑,托她转交给昱王殿下。一开始姑姑并不同意且大为不解,直到她仔细告诉了姑姑自己以利诱之的全盘计划以及父亲筹谋多日的周密部署后,姑姑才答应了。
元妡十分肯定,只要关漌看到了这些东西,他就一定会亲自来一趟。
为此,她不惜犯险将足以给元府定罪的坊市经营明细,大胆给了关漌一些,并告诉他,如果想要更多的部分,便亲自来城西的燃灯古寺一趟,而在密信之中,元妡只写了五个字——‘坦诚换相救’。aosu.org 流星小说网
她很清楚,如若关漌真如她所猜想一般,是在暗中调查她元府与坊市之间的勾连,那么这些东西,就一定对他有很强的吸引力。他需要元府经营坊市所有的收支明细,有了这些,才足以在天子面前摆下证据,才足以有凭有据给元府定罪。所以,在一部分明细已经到他手里的时候,剩下的那些,足以诱他前来。更何况,还有这封密信,他断不会错失一个与局内人联手对付元家的大好机会。
巍峨山门前。
一袭玄色衣袍的年轻男子微微侧身,他抬头看了一眼上方悬挂着的,书有‘燃灯寺’三字的匾额。
“主子,陈祀叔那边传来消息,一切已准备就绪。”玄衣男子身后一赤衫少年玩耍着手中的金石珠串,口中漫不经心地喃喃道。
“走,去听听她会说些什么。”男子收回悠长的目光。
元妡仍在耐心等候,直到她等待的人出现在她的视野里。
她悄然起身,摘下头上的茶白帷帽,恭谨地福了福身,“您果然是来暗查我元府的。”她从容含笑,“昱王殿下。”
关漌伸手拂了拂石凳上的尘灰后掀起衣袍缓缓坐下,似是并未对眼前这位猜出他真实身份的女子感到惊讶。
他深沉如渊的双眸扫过元妡,语气轻淡道“说吧,你要如何坦诚来换本王相救?”
元妡不禁抿唇一笑,饶有兴味地打趣道“看来殿下果真如传言中所说,是个贤德之主,不仅心肠慈悲最是柔软,而且热衷于拯救苍生。不然怎会连我这么一条微不足道的贱命,都能劳动殿下跑一趟啊!”
关漌清俊的眉目中似有寒光轻荡,“你应当知道,现如今能救你的人只有本王,倘若你再这样不识好歹,大可比一比,是本王的耐心更多,还是你的命更大?”
“我凭什么相信殿下?又怎知您不会再利用我一次?”元妡扬起一对盈然的双眸,反问道。
“就凭本王知道你元府经营坊市背后真正的获利者是谁。”关漌不再与她绕圈子,干脆直接跟她点明利害。
元妡心头一震,关漌的一句话让她瞬间陷入沉思。
没错,若说元府经营坊市的背后没有一位有权有势的贵胄,她自己也是不相信的。若是无人相帮,元家怎能轻轻松松的在短期内运营起偌大一个坊市,且做到收大于支、利大于本;若是无人撑腰,父亲一向谨小慎微,怎敢私下做这等凶险异常的勾当?这是其一。
其二,元府冒着抄家灭族的风险也要在背地里牟取暴利,难道真的是因为父亲贪心不足,想借发展私营来壮大自己的势力吗?还有,父亲为何会着急于取昱王的性命,真的只是害怕元府私下经营坊市之事曝光后,世人会谴责他贪钱敛财的野心吗?恐怕…是因为昱王已经知道了更多的秘密,因此必须冒险一搏,杀人封口。
如此一想,可恨自己从前只知完成父亲交代给自己的任务,从没有深入细想过这些事情。
“是殷王?”元妡这些年下来多多少少能看出殷王与元府之间微妙的关联。
“不错。”关漌朗声道,眼中闪过一丝不易觉察的沉色,“元府私下经营坊市,包括所有正当运作赚取的钱财收益以及逃税造假得来的不法利润,都将作为殷王暗地训练亲兵,发展军队的物质来源。等到他羽翼丰满,足以抗衡众人之际,就必然会起兵反叛,谋权篡位。到那时,他成,你元家不一定会成为头等新朝元勋;但他败,你元家就一定是首个乱臣贼子。”
元妡轻声一笑,企图掩饰心中不安的异样。像往常一般,她极不愿在外人面前表露出自己的担虑与惧怕。于是强装镇定地转移话题,“殿下恐怕还不知道,我并不是元家的亲生女儿,您说的这一切其实与我无关。”
“是吗?”关漌偏头看着她,眉眼间含了几分戏谑,“若本王所料不错的话,坊市经营之事一旦败露,元达铭便会将全部罪责都推到你这个外族人身上。毕竟他从来没有为此事出过面,一切不都是你替他打理的吗?”
“殿下为何如此笃定会比我更了解家父?”元妡清丽的双眸中早已是阴云密布,可面上仍不肯落了下风。虽然嘴上说着不可能,但心里却是比谁都清楚父亲的手段和心思。
从她十二岁经手府中生意开始,五年来,元家所有的商铺,从采办置购、经销运输到管理记录,无一不是靠她一人费心打理。可最后的进账收入,她却是全部放手交给了阮利,这个父亲安插在她身边的眼盯,由他全权打点。一直以来,她学会的都只是如何赚钱,至于其他方面,父亲从头到尾都没有让她碰过任何属于元家的财产。
原来,这一切从最初就在父亲的计划之中,就是为了有朝一日利用自己这个不相干的外族人来顶替罪过,保全元家。可笑自己,辛苦操劳若干年,四处奔波游走,只为壮大元府。却不知,乃是实实在在的遭人摆布、真真切切的被人操纵。
更难堪的是,现在有人将自己最憋屈的一面给戳破了,叫她如何不气恼,只能先死撑着不让自己落了下风。
关漌自然看出她不肯服输的心思,面上一副懒得同她再争论的神情,只微微闭目静声不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