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0章尹吉甫下

想必虢公长父不会料到,属于自己的太庙饮至典礼本该风光无限,为何竟演变成一场血雨腥风的批斗大会。

“你草菅人命,”召公虎红着眼,怒气冲天,“设计谋害朝中大夫,你该当何罪?”

“此话从何说起?”虢公长父犹强作镇定,“太保糊涂,孤实不知太保所言何指?”

“师寰将军已把事情皆告诉孤也,”召公虎指着对方鼻子,“你对方叔下毒犹嫌不足,还让他深入敌后,身陷重围,最终跌落悬崖而死!”

虢公长父气急败坏,转身质问王子昱:“大司寇,孤吩咐你将罪将师寰单独关押、严密看管,为何放召虎私自探监?”

“这……他可是太保……”王子昱支吾着,“再说,他又不是第一次去大狱探监……”

大司寇应该忘不了当初召公虎去大狱中捞出尹吉甫和仲山甫、并让他们摇身一变当了大夫的场景。

“大丈夫敢作敢当,虢长你还有何话可说?”召公虎冲冠眦裂,竟动手撕扯对方。

“太保稍安勿躁,天子自有明断。”尹吉甫赶紧拦住老太保,此地毕竟是太庙,周王静又在场,千万不能因一时冲动而授人以柄。

“让开,用不上好心,”不料,召公虎一把将尹吉甫推开,“自你当上太宰,倒成了那祸国殃民的虢长帮凶?!”aosu.org 流星小说网

召公虎本就身高魁梧,兼之戎马倥偬,手下自不会留力,尹吉甫被这一推,好半天没缓过劲来。

“好你个召虎,”虢公长父唯恐天下不乱,“辱骂公卿,喧哗太庙,好一个大逆不道!”

“非也……”尹吉甫挣扎着站起来,他知道虢公长父不会放过这蹚浑水的好机会。此时召公虎投向自己的眼神,就好似看着白眼狼一般。

“太宰一心为国,自是与孤同仇敌忾。”虢公长父果然对挑拨离间最为在行。

好一个反间计,尹吉甫心想,这下免不了越抹越黑,苦也!

周王静始终默不作声,想必他也为方兴的殉国悲伤不已——正是这位少年陪伴他父王度过最后的彘林岁月,出仕之后也始终勤勤恳恳,为大周奔波操劳。

不过天子还没缓过神,怒气冲冲的召公虎已经完全丧失理性,他狂似地推搡着虢公长父,要不是众公卿挺身相拦,后果不堪设想。

“够了,”周王静忍无可忍,“太保速速退下,成何体统?”

召公虎转过头,眼神涣散,如抓住救命稻草一般拉拽着周王静的华服:“老臣恳请天子下旨,严惩逆臣虢长,释放功臣师寰!”

“太保勿要心急,余一人自有公论。”周王静咬牙隐忍,企图挣脱召公虎。

“启禀天子,老太保他犯了疯病,虢长才是一心为国,”虢公长父突然跪地哭嚎,“师寰作战不力,方兴亦是抗命而亡,恳请天子明鉴!”

“爱卿请起,”周王静不胜其烦,“余会让大司寇审理此案……”

“昏君!”召公虎歇斯底里起来,“大司寇是虢公、虞公一党,有何公道可言?”

“你说谁昏君?”周王静怒了,“你口口声声说太傅结派,你就没有党同伐异乎?!”

偌大的太庙,刹那间鸦雀无声。

完了,彻底完了,尹吉甫只觉两眼一黑。太保啊太保,你一生与世无争、隐忍谨慎,此时却为何出此大逆不道的不智之语?祸从口出,今日此言,怕是惹下杀身之祸也!

“太保,”周王静长叹一口气,“退下罢。”他冷冷道。

“天子,召虎胆敢在太庙辱君,此罪如何可恕?”虢公长父喜上眉梢,借题发挥,“更何况,结党营私……”

“你亦闭嘴!”周王静面色铁青,呵斥虢公长父道。

“唉,”召公虎自知失言,倏然下跪,“天子,老臣自知罪孽深重,恳请辞官告老还乡!”

“你……”周王静又惊又怒,一时语塞。

“老臣一生为社稷奔波操劳,如今年迈昏朽,落得孤家寡人,恳请天子恩准老臣回封邑。”召公虎五体投地,叩首再三。

尹吉甫心疼地看着老太保,不知这是他的气话,还是肺腑之言。召公虎年未及六旬,此时如苍老了十载一般,风烛残年。“在老太保眼里,天子还始终是那个寄居于太保府篱下的少年……可惜,他已成王……”

“太保劳苦功高,余一人恕你今日之过,准你离朝,”周王静开始善后,“中军兵符便交于太宰,由其统领京畿防务。”

“老臣敢不遵命!”召公虎再拜稽首。

“另外,表中大夫方兴之功,赦师寰之罪,但贬官为民。”周王静又叹了口气,“至于太保之位,便同太师一般,暂且空缺吧。”

“天子圣明!”众卿大夫齐声唱和。

言罢,周王静朝历代先王牌位拜了三拜,转身悻悻离去。众公卿不是滋味,也默默各自散去。

太庙中,只剩下召公虎一人,他犹跪拜于在太庙中,向列祖列宗祈祷着些什么。

过了许久,老太保颤巍巍地走了出来,他入门时还老当益壮,出门时却老态龙钟。在皇父、显父二卿的搀扶下,召公虎踏上轺车,往府邸而去。太保府如今不复昔日欢声笑语,召芷远嫁、方兴战死,他怕是连个说话之人都找不到。

尹吉甫和仲山甫跟着轺车,目送了一段路,直到那个熟悉又苍老的身影埋没在镐京街巷之中。

云开雨霁,夕阳西下。余晖照在尹吉甫脸上,完美地掩盖住眼角的泪痕。

南仲久处西域,师寰革为庶人,方兴天人两隔……谁也想不到,洛邑大蒐时风光无限的布衣五大夫,短短几个月后竟便物是人非。

“恭喜太宰,兵权终在握也。”仲山甫望了一眼落日,冷冷道。

尹吉甫这才醒悟,对方是在说自己手中的兵符:“不,仲山老弟误会也。”

“多希望是误会。”仲山甫显然话里有话。

“固原大捷后,我曾同方老弟表明心迹——兵事不详,兮甲宁愿此生再不碰军权。今日接过此兵符,乃是无奈之举,你难道希望三军兵权全落入虢氏父子手中?”尹吉甫连忙解释。

“方叔已逝,再作不了证也,”仲山甫幽幽叹道,“力排众议提拔我等的恩公,也落个黯然还乡的下场……”

“仲山老弟,你莫非也责备我没替老太保说话?”

“太宰大人乃识时务之人,行趋利避害之举,下官自然不敢质疑。”仲山甫不吝嘲讽。

“你……”尹吉甫悲愤地锤了锤胸脯,“不论兮甲如何劝谏,天子都必然会疏远……”

“可你选择一言不发,”仲山甫打断他,语气渐激,“你寒了太保的心,哀大莫过心死,心死后,还会有何眷恋?”

“我……”

“你变也,”仲山甫一字一顿,“自你当上太宰之后,老太保说得不错。”

“不,兮甲没有变,我们要变革时弊,要携手闯出惊天动地的伟业,”尹吉甫情绪激动,“可我们是布衣,要触动权贵利益,必然需要循序渐进,然后缓缓图之。”

“这不是你纵容虢公作恶的理由,”仲山甫说了狠话,这很罕见,“方叔、太保都走了,这拜你所赐。”

“仲山老弟此言差矣,你忘了是什么让你家破人亡了么?”太宰质问道。

“永生不忘,是那些该死的暴民!”仲山甫冷冷道。

“这是你的心魔,”尹吉甫目光坚定,“兮甲也没忘记仇敌,蜀王灭了我全族,这是我的心魔!”

“唔……”

“你我出仕,难道不是为了报仇雪恨么?”尹吉甫趁热打铁,“你可否忘了大狱之中立下的宏愿?兮甲没忘!”

“仲山亦未曾。”

“兮甲感激现在的一切,感恩太保,”尹吉甫咬着牙,“但那痛苦的回忆,总会在夜深人静时涌上心头,折磨着你,吞噬着你……”

“尹兄,你我八拜之交,尽在不言中矣。”仲山甫显然已不再猜疑。

“故人已去,我等不可因噎废食。”尹吉甫坚定道,“跟我走!”

“去哪?”对方迟疑。

“去停棺之处,”尹吉甫拉起义弟,“好好去拜祭下方兴老弟,今夜我等为他守灵!”

二人飞速上了轺车,但尹吉甫心里想的却另有其事——今日装敛尸体的棺椁着实蹊跷,颠簸之下,怎会显得如此轻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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