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1-54章召公虎3下

到了五更天,兴奋了半宿的召公虎还没眯眼多久,就被对面赤狄大营的动静吵醒。

“军中何事喧哗?”召公虎一骨碌爬起来,四处找自己的兜鍪,“可是赤狄杀将过来?”

“非也,”帐外卫兵倒是很淡定,“作法,鬼子又作法了。”

这倒不新鲜。召公虎定了定神,仔细聆听——又是那鬼泣般的挽歌和诡异乐舞。这音乐三日前在赵邑东边的林中听过,想必又是赤狄祭司在给昨日丧生周王师刀下的亡魂超度。

这噪音太过醒脑,老太保倦意顿消。三两下穿戴完毕,便出了帐外。

今天天气不错,阳光明媚,比在赵邑那些阴霾的日子好上许多。周王师将士们正好奇地伸长脖子,“观赏”着对面赤狄鬼子的表演。但和毒林外不同,今日军营中气氛倒轻松不少。

“军旅之中枯燥乏味,这倒是个不错的消遣。”召公虎转头对身边的方兴笑道。

这位野人少年总算露出笑容,难得,尽管腼腆。回想起方兴初次见到自己那失魂落魄、面如死灰的紧张样子,恍如昨日。唉,这几日谁又不担惊受怕?只是孤更善于掩饰自己的不安而已。

“三日,只有三日。”召公虎伸出三个指头,两人都知道这意味着什么。aosu.org 流星小说网

公石焕虽然比召公虎大二十岁,但老将军的精力却如二十岁的青年般充沛。他一大早就开始巡查各处军营,督促众将士加强防务。

尽管老将军这有越权指挥周王师之嫌,但召公虎丝毫不介意。至于程伯休父对此的感受——不妒忌是假话,但经过昨日一战,他对老冤家公石焕已然五体投地。

召公虎下令,授权公石焕指挥周王师和诸侯联军,继续摆出防守阵型——战车、盾牌列阵,长矛兵负责防御骑兵冲锋,弓箭手分列两翼,压住阵脚。

可远远望去,对面的赤狄人显然并没有准备决一死战之意,他们在正忙着招魂做法。

这一次,赤狄人出动了规模更大的黑衣祭司群——彘林外被赤狄斩木清理出的空地上,密密麻麻站满数千名法师。他们的动作整齐划一,声音时而凄厉急促、时而悲惨悠长。

不一会,狂风大作,彘林上空黑雾缭绕,遮天蔽日。一瞬间,山风呼啸雨欲来,太岳山附近陷入一片死寂。

周王师将士们看得发呆,轻松的表情已从他们脸上消逝,愁容显现,恰似天边的乌云般阴沉。

“鬼方秘术中有祈雨?”召公虎惊恐地问着蒲无伤。

蒲无伤尴尬地笑了笑,“倒是闻所未闻。”

赤狄祭司们虔诚地唱唱跳跳,半个时辰之后,天降下瓢泼大雨。一场风暴终归还是到来。

大雨浇在两军之上,不分敌我。祭司们倒是消停了,万余赤狄士卒在雨中默默站着;周王师昨日燃起的决战斗志,也被这计划外的暴雨浇灭。

就这样,双方陷入漫长的对峙,从上午到下午,从日出到黄昏。

召公虎心急如焚,他本打算今日乘胜追击,将赤狄彻底赶出彘林。可人算不如天算,眼看这场雨没有尽头,要何时才能再进一步?

中军帐中,所有人都神色凝重,却也只能大眼瞪小眼,坐等战机从指尖流逝。

“老将军,”程伯休父主动找公石焕对话,破天荒地口气诚恳,“这天气,真的不能进兵?”

公石焕闭上眼,摇了摇头。

“一点机会也没有?”程伯休父还不甘心。

“大司马,战场泥泞不堪,四条腿的战马还没两条腿的鬼子跑得快,”公石焕叹了口气,“赤狄骑兵派不上用场,周王师战车也动弹不得。老朽不想让决战变成潜水比赛。”

这种恶劣环境里交兵,除了徒增伤亡,没有任何战术价值。

大雨下到半夜才停,召公虎终于松了一口气。可当周王师部署完进军计划时,次日凌晨又一场瓢泼大雨不请自来。

一天,两天,三天。

召公虎能感受到方兴眉宇间的焦急和绝望。这不单单是野人少年的十日之约,何尝不是召公虎与彘林的十日之约?淫雨霏霏,挂肚牵肠。

……

午后的大帐内光线昏暗、烛火摇曳,召公虎托腮沉思。

一连下了三天的春末雷雨让老太保心灰意冷,一筹莫展。前来汇报工作的将帅们倒是络绎不绝,前脚刚打发走大司马程伯休父,后脚赵札便来到帐内。

“赵氏贤侄,赤狄大军可否因缺粮而减员?”召公虎迫不及待。

两日前,程伯休父烧掉敌军屯粮之处,这些天周王师又不停派出小股部队袭扰其粮道,想必赤狄大军的三日存粮快要告罄。

“不曾,未知何故。”赵札没有抬头。

召公虎默然:“莫非赤狄不缺粮?”

赵札一脸愁容道:“赤狄向来不以农耕见长,一万多士兵、两千多战马,这每日睁眼闭眼就要百石粮食,不知如何补给。”

这真是违背常理。召公虎在中军帐中无奈地踱步:“如此开销,不种粮,周边也无粮可抢,赤狄人哪来的粮食?”

召公虎虽不擅领兵作战,但深知“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别小看周王师这些老弱残兵的食量,任凭少师显父千里馈粮、少保皇父四处拆借,这小半月的军粮耗费,得吃掉镐京城半年的收成。赤狄所需军粮定然不会低于这个数量。

赵札道:“太保,赤狄的粮饷定然不是自给自足。”

召公虎点了点头。这是个浅显、却难以接受的残酷事实——不消说什么粮饷、车马、兵甲,光是蒲无伤口中那“四大毒物”,怕是倾尽畿内三年财赋也买不到。

这时门外卫兵通禀,太宰卫伯和求见。

“晚辈告退。”赵札行了个礼,缓缓退出大帐。

“太宰定有好消息!”卫伯和级别和赵札不同,召公虎特意出帐相迎。

“好消息?”卫伯和愣了一愣,笑道,“如果一句卫国农谚算好消息的话。”

“什么农谚?”召公虎一头雾水。

“‘春水不过三’,如果没记错的话,卫国的春雨从不超过三天。”

你这是在安慰孤么?召公虎陷入沉思。

“卫国在太行以东,彘林在太行以西,倒差得不远。”卫国国君与公石焕相处久了,说话也变得诙谐。

“太保,”卫伯和收敛笑容,正色道,“卫和此来,是请教一件大事,还需太保据实以告。”

“何事?”

“为何周王师此次出兵,太保执意要讨伐彘林?而赤狄鬼子偏偏也是在彘林伏下重兵?”

这一切似乎都像是约定好的,是的,召公虎何尝不想这一切是为什么。支吾道:“卫伯何出此言?”

“三日之前,公石焕老将军曾对寡人断言——赤狄所做的一切,佯攻赵邑、沿途投毒、设伏,都是为了一个目的——把周王师引入彘林决战,寡人对此深信不疑。而现在,寡人却觉并非如此。”

卫伯和一边说着,一边盯得召公虎发毛。“愿闻高见?”召公虎强装镇定。

“赤狄鬼子不是引诱周王师去彘林,恰恰相反,他们是怕我们去彘林。围赵、投毒、设伏,只是他们为了拖住我等大军进兵的步伐。”

“所以,结论呢?”召公虎冷汗直冒。不愧是誉满天下的“社稷臣”卫伯和,你的推断离真相越来越近了。

卫伯和的口气略微生硬:“结论便是——赤狄鬼子在彘林大做文章,并非意在与周王师决一死战,而是……”

“而是什么?”召公虎紧咬牙关。

“彘林,彘林中有秘密,”卫伯和道,“他们在搜查彘林。”

对方说对了,但召公虎却沉默不语。他不知道该不该把实情同对方言说。

“太保,你我同殿为臣、同袍出征,有些事你不该瞒寡人。”卫伯和说完了一切,直勾勾地看着召公虎的嘴唇,他期待着太保口中的答案。

“是方兴,”召公虎叹了一口气,是的,孤瞒谁也不该瞒卫伯和,“他从彘林突围而来,告知孤一份十日之约。”

“那个野人少年?和谁的十日之约?”卫伯和迫不及待。

“老胡公……”召公虎终究说出了这个名字。

“老胡公?”

“古月,胡……”

“胡!”卫伯和如同触电一般,“果然是他老人家!”

“还望太宰且莫声张。”召公虎如临大敌。

“放心,出太保之口,入卫和之耳,”卫伯和行了个军礼,“寡人这就告辞!”

“等等……”召公虎犹豫了片刻,“你这是去?”

“春水不过三,”卫伯和微微一笑,“明日天光大亮,便是水落石出之时!”

召公虎心中一块大石头落地,赶忙回礼道:“那就有劳太宰也!”

“万死不辞!”

送走卫伯和,召公虎迟迟没有回过味来。他相信卫伯和的人品和能力,就和他无条件相信老太师周公御说一样。可万一,他想起这半个月扪心自问无数遍的话,万一这情报是错的……

他不敢再往下想。

一夜无话。

次日凌晨,五更天时军号声把周王师全军将士唤醒。召公虎到帐外一看,果然云开雾散,雨息风止,三日消失不见的太阳也绽放出久违的光芒。

决战一触即发!

卫伯和言出必行,公石焕老将军也没让召公虎失望,卫国君臣二人一早就将周王师阵型布置妥当。

随着三通鼓响,周王师准备发起冲锋,一副猛虎下山架势。

敌阵中,赤狄也很快作出反应,乌泱泱近五千人众前来迎战。

召公虎定睛一看,总算松了一口气——来者只是普通步兵方阵。毕竟,让周王师提心吊胆的赤狄骑兵,已于三日前的劫营之中折损大半。

身旁的程伯休父跃跃欲试,向召公虎请战:“太保,这帮赤狄步兵战力平平,末将愿率麾下两百乘兵车歼敌,定然大获全胜!”

“急什么,”召公虎白了他一眼,“公石焕老将军给你安排了更重要的任务,不可贪功冒进。”

“他……”程伯休父愤愤不平,“怕是又把大功劳自己占了,留周王师一旁看热闹。”

“休出此言,”召公虎经历过几场战役洗练,渐渐有了不怒自威的气场,“快去布防!”

程伯休父悻悻领命,当即安排布防,以迎接赤狄步兵方阵进攻。

“弓箭压阵!!”见两翼的诸侯联军发出红旗信号,召公虎一声令下,箭雨如飞蝗般招呼在赤狄步兵头顶,对方阵脚大乱。

“杀!”程伯休父终于等到机会,派程仲庚、程仲辛兄弟各驾五十乘战车、两千名兵士从两侧掩杀过去。

稍有交兵,对方不敢恋战,夺路而逃。换作往日,程伯休父定然杀得眼红、乘胜追击。但今日不同,公石焕阵前千叮咛万嘱咐,要提防赤狄诱敌之策,程伯休父尽管心痒,只得乖乖地鸣金收兵。

果不其然,赤狄步兵方阵刚一撤退,赤狄精锐骑兵从东西两面呼啸而来。在赵札的全力抵挡下,周王师总算挺过了这波来势汹汹的冲锋。

赤狄鬼子看来也没什么新鲜招数,这个回马枪套路,五日前赵邑之围时早已用过一回。更何况,召公虎已经不是那个怯战的老太保,被赤狄之血洗练过的周王师也不再羸弱。

这时,正当强攻未果的赤狄骑兵刚要回兵时,战场局势风云突变。

只见周营闪出一老将,年近七旬,须发皆张,手持长戈挥洒自如,正是卫国上将公石焕。卫国部队加入了战局后,攻防形势瞬间反转。

赤狄骑兵方才只顾进攻,身后最薄弱的破绽完全暴露给了公石焕老将军。卫军兵车全力冲刺,将赤狄骑兵打得四散而逃,丢下数百具尸首。

远处赤狄部落联盟的首领们眼看战事不利,纷纷向彘林深处逃窜。

溃退,赤狄鬼子的大溃退!

公石焕老将军杀得正兴起,率领卫国军队一路追赶,朝赤狄逃窜方向掩杀过去。程伯休父也不甘落后,率领周王师奋起直追,四处追击逃散的赤狄残兵,如风卷残云。

而扼守太岳山脚彘林入口的赤狄守军,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何事,便也陷入韩、郇、魏、耿联军的包围圈中。只因这几个诸侯国军队战力着实有限,赤狄没有受到重创,得以退回太岳山的崇山峻岭之中。

见大势已定,召公虎担心彘林中有赤狄埋伏或是陷阱,下令鸣金收兵。

鞭敲金蹬响,人唱凯歌还。

就如凌晨大雨止歇后的拨云见日一般,被强悍恐怖的赤狄大军压抑十日的将帅们,终于笑展颜开。接连遭遇主帅脱逃、损兵折将的孱弱周王师,经历血与火的考验后,终将凤凰涅槃。

此战,公石焕居功至伟,程伯休父也不甘示弱,二人联手歼敌一千有余,自身伤亡仅不到两百,并俘获大量赤狄战马、辎重。而其他诸侯部队也多有斩获,皆大欢喜。

召公虎热泪盈眶,百感交集。他贪婪地“欣赏”着将士们搬运战利品、清扫战场的忙碌身影,浑然不觉卫伯和已然站到身边。

“恭喜太保!”

“太宰,你说对了,赤狄来彘林的目的不是决战。他们怕我们,诚如我们当初怕他们一般。”召公虎几乎语无伦次,这真是个拗口的慨叹。

卫伯和粲然一笑,指着彘林入口处:“太保,请!”

“请!”召公虎热血上涌,挽住卫伯和的护腕,指挥大军朝彘林中进发。

曾经遥不可及的密林已在眼前,萦绕在他脑海中的团团疑云,终于要浮出水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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