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6-03章尹吉甫王干鲁政下

尹吉甫听得连连摇头,公子括所言齐国之“劣迹”,其言大都为实情,大周朝廷也早有耳闻。

齐国乃太公吕尚封国,临淄亦曾是殷商大邑,民风本就尚武好斗。周夷王之时,齐哀公因受纪侯之谮言,在朝拜天子时被烹杀而死,自那以后,齐纪交恶。齐国后世君主为报哀公之仇,暗中报复,不断在齐纪边境制造摩擦,挑起争端,凭借国力强大,蚕食纪国的领土。然而夷王出于对齐国之歉疚,便视而不见,听之任之。

齐人得大周朝廷纵容,于是得寸进尺,陆续侵占其他周边小国的领土,开拓疆界,为此,齐侯无忌之父死后还被周王静谥号曰“武”,更令周边小国心寒。待到齐侯无忌即位,先与周王静联姻,再利用天子对鲁国的厌恶,又打起鲁国主意,骚扰其边境,现在甚至干涉鲁国立储,气焰极其嚣张。

可问题在于,当今齐侯无忌乃天子国舅,疏不间亲,鲁公子括此番发言,怕是在周王静心中减分不少,甚至更坚定对方废长立幼之念。

但鲁公子括不理会这些,反而越说越上头。

“天子,齐侯践踏周礼,妄动干戈,是谁给他如此权力?这般擅行征伐,大周难道不加以约束么?”

周王静听此质问,反倒被气乐了:“荒唐!小子,是余让你论政,非是让你问余!”aosu.org 流星小说网

鲁公子括索性撕破脸皮,义正辞严:“我们鲁国就是要个说法!”

“说法,甚么说法?”

“同是大周侯爵诸侯,为何齐国偏可以出动军队,欺压周边诸侯?”

“看来,你小子对近邻了解甚少,”周王静面色铁青,转而指向尹吉甫,“既如此,那余便有劳太宰,为你上这一课。”

“臣在。”尹吉甫突然被召,也是一愣。

周王静煞有介事道:“鲁公子有一事不明,不知齐国何来征讨不臣之军权,还望太宰拔冗为之一言?”

尹吉甫无奈,只得道:“回禀天子,臣愿为鲁公子言之。”

见鲁国长公子括一副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模样,尹吉甫心中暗叹,这小子有勇无谋,将来免不了多吃些苦头。倘若他当上储君、将来成了鲁侯,定会与齐国爆发冲突,届时难以收场,更为不美。

于是道:“鲁公子有所不知,昔日大周开国,武王稽考功劳,当推周公旦、吕公尚为首。成王时,商纣虽灭多年,然余党聚于山东,有奄、薄姑二邑作乱,成王便派周公旦、吕公尚前往讨伐,并许以将此二邑分封与二公建国。

“后周公践奄,改名为曲阜,便受封为鲁国。直至周公旦薨后,成王感念其灭纣、践奄、平三监乱、制礼作乐,还曾摄政辅佐年幼之成王,劳苦功高,故葬之以周王规制,并允许鲁国使用天子之礼乐特权,世代郊祭周公。故而方才天之云‘周礼在鲁’,便是此故。

“而吕公尚亦平定薄姑,驱逐殷商遗民于济北,改薄姑为临淄,封建齐国。成王大喜,故使召公奭锡命于齐太公,命曰:‘东至海,西至河,南至穆陵,北至无棣,五侯九伯,实得征之。’故齐国有征伐诸侯之特权,可代天子征讨四方不臣。”

“原来如此,”鲁公子括这才悻悻道,“这么说,齐国之所以征讨诸侯国,是……是周成王之旨意?”

“然也,公子聪慧。”尹吉甫言罢,也不多言,告退归席。

周王静大笑对鲁侯敖道:“看来,令长公子学识尚浅,孰之过也?”

鲁侯敖面带惭色:“是寡人疏于训教,还望天子恕罪。”

周王静心情略微好转,转而对鲁幼公子戏道:“令兄方才多有失语,不知你有何高见?”

“不敢,”公子戏连忙起身,一揖到地,“禀天子,小子愚钝,不敢论政。”

“哦?你倒是谦让得很,”周王静摆了摆手,“但说无妨,余不怪罪于你等。”

公子戏又道:“齐鲁,邻邦也。虽近年多有龃龉,然二国累世通婚姻之好,甥舅情深,依小子愚见,当化干戈为玉帛,息兵罢战,才是正道。”

周王静闻言,连连点头:“说下去。”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天子对这位鲁国幼公子颇有好感。比起长公子括的粗拙,幼公子戏倒是机灵活泼,上人见喜。而此子之母乃是齐人,他对齐国自然亲近几分,所说之话不管是否出自真心,但是句句都对在周王静的胃口之上。

公子戏道:“小子寡闻,便说两则齐鲁逸闻,权当政论如何?”

周王静喜道:“如是甚好。”

公子戏道:“昔日,始祖周公在朝中位列三公,故而派长子伯禽就封鲁国。伯禽治理鲁国三年之后,才向周公汇报政绩。周公问其为何如此之迟,伯禽答曰,‘变其俗,革其礼,丧三年,然后除之,故迟。’

“而齐太公受封仅五个月,便向周公汇报政绩。周公惊问为何如此之速,齐太公道,‘吾简其君臣礼,从其习俗也,故速。’周公闻言,于是感叹,‘齐国之政简易,人民必亲近归附;而鲁政太烦,易失民心。呜呼,鲁国后世必不如齐国,早晚北面事齐矣!’”

这是周公褒齐贬鲁的典故,在场之人大多听过。虽是周公轶闻美谈,但从一个鲁国公子口中说出,未免有那么几分不合时宜。

果然,鲁侯敖闻言颜色更变,忿忿道:“戏,可矣,岂可复述此丧气之语?”

“言重也,”周王静反倒劝慰起鲁侯来,“孩童之言,无需禁忌。戏,你还有一逸闻,再说无妨。”

公子戏得了周天子的许可,朗声道:“这一则,是关于齐鲁治政之道不同。一日,齐太公与伯禽探讨治国理念,齐太公道,‘齐之治国,当尊贤上功。任人唯贤,用人不拘,崇尚功劳。’伯禽则道,‘我鲁国不然,当亲亲上恩。任人唯亲,多用公族,广施恩德。’

“齐太公嘲道,‘若如此,鲁国断绝人才之路,今后必将沦为弱国。’伯禽则不以为然,道,‘齐国强则强矣,若任用外人,未来拥有齐国社稷者,恐非姜姓之后人也。’”

这也是一则周初公案,昔日齐太公、伯禽用才治国之差异,深刻影响其后世君主。

齐国历代国君任用外才,除了周初天子册封的国氏、高氏“二守”之外,卿相将领多用外姓之人,故而军力强大,尚武惯战。至于鲁国,卿大夫始终从公族中挑选,历任上卿皆是国君之兄弟叔侄,故而国力平庸,不温不火。

直到春秋战国,齐国果然强大,齐桓公成五霸之首,可惜好景不长,最后权柄旁落外姓,终被田氏代齐,齐国不再为太公后人所有,应了伯禽之谶。而鲁国国祚虽久,但由于国政被公族世代把持,政归“三桓”,终是积贫积弱,毫无建树,也应了齐太公之预言。此是后话。

当下,鲁公子戏的这番言辞虽味同嚼蜡,但却让周王静十分满意。

天子在殿上踱了几步,似乎打定主意。

“鲁侯,此子可教也!”

鲁侯敖一愣,故作不解,只是应承:“谢天子夸奖。”

周王静道:“既如此,鲁国该立谁为储君,鲁侯心中已然有数吧?”

“不……不知……”鲁侯敖神色痛苦,佯装镇静,“还请天子示下。”

周王静想必也猜到对方不愿亲自废长立幼,索性越俎代庖:“公子括虽长,但生性鲁莽,非是守国之君。公子戏虽幼,然聪颖宽厚,足以立为鲁太子。”

此言一出,不当鲁侯敖一行人讶异匪浅,众卿大夫中也是一阵哗然。

大周开国以来,皆以嫡长为尊,如今堂堂天子居然公开命鲁侯废长立幼,怎能不让人瞠目结舌?

尹吉甫有心劝谏,但如鲠在喉。心中暗急,倘若召公虎在场,定会极力阻止天子行此荒谬之事。可惜,自己没有召公虎那般魄力,更何况,如今的周王静,怕是也再听不进任何人的劝谏了。

“天子,此事万不可为!”

朝堂上传来刺耳的反对声,众人一愣,转头观瞧,原来说话人是小司徒仲山甫。

周王静果然大怒,恨道:“何以见得?”

仲山甫道:“废长立少,不顺!不顺,必犯王命!犯王命,必诛之!”

别看仲山甫身形瘦削,此时已报定死谏之决心,说话掷地有声,余音绕梁。

周王静强作平静:“不顺,何以见得?”

仲山甫又道:“夫下事上,少事长,所以为顺。令之不行,政之不立,行而不顺,民将弃上。今天子建诸侯,立其少,是教民逆也。若鲁从之,诸侯效之,王命将有所壅;若弗从而诛之,是自诛王命也。诛之亦失,不诛亦失,还望天子三思!”

言罢,仲山甫取下玄冠,徐徐放在地下。

周王静奇道:“你这是作甚?”

仲山甫道:“罪臣本是布衣,乃蒙天子拔擢才入朝为中大夫。今臣犯言直谏,冲撞天子,自知罪孽甚重,这便领受责罚。”

朝堂上一片寂静。仲山甫方才这一番言辞举动,看得鲁侯一行和众卿大夫都目瞪口呆。

正当众人都以为天子要大发雷霆之时,却不料周王静竟弯腰从地上捡起玄冠,重新戴到仲山甫头上。

“爱卿平身,”周王静苦笑道,“昔有姜后脱簪,劝余不要沉湎酒色,而要勤政爱民;今有大夫摘帽,劝余谨言慎行。有此贤后忠臣,何愁大周不得中兴?”

言罢,周王静把仲山甫扶起,让他退回班次之内。

众卿大夫见天子以德报怨,皆转惧为喜,山呼“万岁”。

鲁侯敖见周王静回心转意,如逢大赦,小心翼翼问道:“天子,那立储之事……”

周王静似笑非笑,敷衍道:“鲁国立储之事,自是鲁侯决断。”

鲁侯敖大喜,试探道:“天子非是戏言否?”

“君无戏言,”周王静愠道,“不过当断不断,久后必乱,鲁侯今日便作决断吧!”

鲁侯敖长作一揖,低声道:“既如此,寡人便立长公子……”

“嗯?”周王静眯缝着眼,口出异声。

“天子,你这是……”

“鲁侯自作主张即可,何须多问。”言罢,周王静背过身去,径直走上玉陛。

“寡人便立长……”鲁侯敖见天子面色不善,早已冷汗直冒,改口道,“便立幼……幼子戏为……鲁国太子……不知天子意下如何?”

周王静促狭一笑:“鲁侯,你这可是废长立幼?”

“这……”鲁侯敖张惶无助,左看看上卿公子元,右瞧瞧尹吉甫等大周众卿,“寡人之意已决,便立幼公子戏为鲁国太子。”

在场众人何尝不知鲁侯敖这是受天子胁迫,不得已才废长立幼,吃了哑巴亏。可看破不说破,谁又敢捋周王静的逆鳞。

仲山甫看在眼里,急在心上,低声道:“鲁侯,万望收回成命!”

可这鲁侯敖生性懦弱,此时骑虎难下,又如何有胆量再作变更。

“来人,”周王静“嗖”得起身,干笑道,“既然鲁侯已然决意立幼公子,余这就锡命于他!”

鲁侯敖无可奈何,虽觉天子此举越俎代庖,但也只得默认。

幼公子戏倒是喜出望外,朝着长兄做了个鬼脸,小步趋至大殿中央,叩头谢恩。

而于鲁国长公子括,此时敢怒而不敢言,只是恶狠狠地盯着幼弟,咬牙切齿。

尹吉甫亲眼目睹这场立储闹剧,心中已是冰凉彻骨。

他知道的是,鲁国今日兄弟反目,他日定会埋下祸根,荼害广远。

但他不知道的是,今日这件看似荒诞的小事,竟演变成一些列恶性循环的导火索,成为周王室威望急转直下的根源所在。此是后话,自有汗青记载。

至于周王静,他似乎还不放心,唤大宗伯王子友出班候旨。

王子友道:“臣弟在。”

周王静道:“鲁侯立储,兹事体大,还有劳王弟出使一趟鲁国,以保册封仪式万全。”

王子友脸上闪过一丝疑色,所与人都知道,周王静粗暴干涉鲁国立储已是不礼,派出大宗伯去鲁国参加册封仪式,那分明就是去监督鲁侯敖,防止其中途反悔。天子此举十分过分,已难用常理形容。

但王子友素来不曾违抗王兄旨意,面带欣然:“天子,臣弟有个不情之请。”

周王静皱眉道:“何事?”

王子友毕恭毕敬道:“此去鲁国,路远日久,臣弟需要一位副使。”

周王静这才长吁一口气:“谁?”

“小宗伯,方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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