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6-27章张仲西归中

曲阜城的夜空,被阴云笼罩着,阴晦,无光。

但对于张仲来说,在即将离开曲阜的前夜,收到了天大的好消息——在昏迷了整整七日七夜之后,阿岚终于醒了。

“我这是在哪里?”阿岚的声音微弱无比。

“不要怕,是我!”张仲的声音因兴奋而嘶哑,他紧紧拽着阿岚的手,“这是在曲阜,不是在临淄!”

“曲……曲阜?”

“是的,曲阜!”

阿岚的眼神局促而不安,迷离中带着不可思议,她努力地回忆着,回忆昏迷前发生的一切。

许久。

“这么说,”阿岚警惕地看着屋内的岐叟,小心翼翼道,“这么说,我们不在齐国?”

“是的!”张仲道。

“那……夫人,不,齐太后呢?”阿岚紧张兮兮。

“她在鲁国,没有跟来!”张仲努力安抚着对方,把那日阿岚如何在临淄宫殿内撞柱自尽,张仲如何请求召芷将阿岚的“尸首”相赠,岐叟替阿岚入殓之时又如何发现她尚有余息,“你昏迷了七日七夜,也是老天开眼,你果然醒了!”

阿岚听得如痴如醉,难以置信。

透过微弱的灯光下,张仲心疼地看着阿岚那毫无血色的面庞,一连七日没有进食,她已经憔悴得骨瘦如柴。aosu.org 流星小说网

“岐叟?”阿岚挣扎着起身,“是你救了阿岚的命么?”她正准备下拜,却哪里支撑的住,差点跌下床去。

岐叟赶忙相搀:“此乃姑娘命大,非是老朽之功也!”

张仲将阿岚重新扶到枕边,让她半倚在床头,岐叟连忙唤徒弟取来老参熬汤,用药丸冲开,由张仲侍候着让阿岚服下。阿岚小心翼翼地嘬着药汤,渐渐地,脸上终于恢复了些血色。

“这药材,很贵重的吧?”阿岚弱弱问道。

张仲笑道:“也是姑娘福气,偏生遇见神农派的神医。若非岐叟他老人家慷慨解囊,夜夜将名贵的丹药碾碎,撬开姑娘牙关送服,姑娘恐怕……”

岐叟笑着打断张仲:“此皆老天开眼,神农祖师庇佑,老朽只有这七个丹药,今日恰恰用罄。姑娘若是今日不醒,老朽亦是回天乏术也!”

阿岚微微点头,权作施过大礼:“岐叟真乃神医也!阿岚白死莫偿!”

岐叟摆了摆手:“姑娘家家,尽说甚么胡话?老朽不敢妄当‘神医’二字,这些丹药,亦是由恩师于神农顶上炼制。老朽学艺不精,尚未学会砲制神药,惭愧惭愧!”

阿岚讶异道:“老神医已然如此高龄,那您的恩师,那位老老神医,怕是已过百岁高寿了吧?”

岐叟闻言,与张仲哈哈大笑起来,笑得阿岚不知所措。

张仲莞尔道:“姑娘有所不知,岐叟的恩师乃是重整神农派的名医,集神农、岐伯、黄帝医术之众长,可谓千年不世出的医药宗师。不过,极少人知道,这位声名远播的蒲氏神医,年齿也只是三旬有余,而非耄耋之年。”

阿岚大奇,忙向岐叟道歉:“老神医,阿岚无知,多有冒犯。”

“不怪,不怪!”岐叟拈须大笑,又用慈爱的眼神望着阿岚,“我倒是有个爱徒,是个生性调皮的女娃子,算来年齿,也只比你大上两、三岁,想来也已到嫁人的年纪。哎,只是我与她两年多未见,还甚是想念呢……”

张仲、阿岚见岐叟想起心事来,赶紧安慰。

岐叟揉了揉眼眶,转身道:“时候不早,丫头你大伤初愈,还要多加歇息。”言罢,便转身出屋熬药去了。

张仲又伺候阿岚吃罢半碗黍米汤粥,也将油灯吹灭,依依不舍地离开。

门外,岐叟在等着张仲。

“多谢岐叟,若非你仁心妙手……”话说一半,张仲见岐叟面色凝重,心中咯噔一下。

岐叟将张仲拉到一处僻静所在,低声道:“张子,我有一言,请你不要见怪。”

张仲愈发觉得对方话锋不对,忙问详细。

岐叟叹了口气:“老朽学艺不精,我看阿岚这丫头,怕是时日无多也……”

张仲大惊,努力抑制自己的忐忑:“此话怎讲,她不是已经醒转了么?”

岐叟无奈道:“丫头虽是醒转,但伤势过重,我见她气促神散,脉象虚浮,不过是回光返照而已。唉,若是老朽恩师在侧,或是其所赐丹药尚有余量,或许能多支撑月余,可惜,可惜……张子,还望早做准备才是。”

张仲的心凉了大半截,一股急火攻至心间,惨叫一声,差点晕厥过去。

岐叟连忙施救,用力掐其虎口,又以细针扎其人中,方才让张仲缓过神来。

这下动静不小,倒将吕义和洛乙丑惊醒,岐叟又对二人诉说了方才之事,众人哀叹不已,除了安慰张仲,也没有多余办法。

张仲沉默许久,突然仰天惨笑。

吕义大惊:“张兄,你如何发笑?莫不是伤心过度,得了魔怔了?”

张仲摇了摇头,淡淡道:“在临淄时,我本以为阿岚已然无幸,有赖岐叟圣手医治,七个昼夜后居然醒转,已然是老天眷顾张仲,我又如何敢贪天之寿,奢望阿岚与我白首偕老呢?生死有命,只要阿岚一息尚存,便是我张仲的幸事,我又如何不喜,反倒愁眉不展,作丧气之态哉!”

众人见张仲如此豁达,也都释怀,感叹其胸襟之开阔。

当晚,张仲彻夜难眠。

次日,大周诸卿大夫皆已完成各自使命,齐聚于鲁国夷宫,与鲁国太后齐姜及众臣辞别。

齐姜虽然对公叔夨余恨未消,却也不敢多言,只得命人将公叔夨溃烂见骨的尸首盛殓,与伯御的尸首一道,交与虢季子白,着周王师押运回镐京。

仲山甫取了鲁国的回书,交给方兴,让他面圣时代为转交当今天子。

方兴奇道:“仲山兄,你不回镐京?”

仲山甫摇了摇头,无奈道:“愚兄另有重任在身,奉天子之命,还要前往齐国一趟。”

方兴问道:“何事再赴齐国?”

仲山甫道:“经过胡公子之乱,齐都临淄城墙破败,已难以再次抵挡外敌入侵。周天子念及齐国是姜后母国,于是将重修城池的重任交由愚兄,待鲁国之难平定,便赴临淄营城。”

方兴听罢,皱了皱眉,也没再答话,只是默默接过鲁国的国书。

仲山甫与众人一一作礼辞行,又刻意嘱咐吕义几句。这些天来,自从方兴将吕义引荐给仲山甫后,二人便一见如故,相见恨晚。仲山甫自升任小司徒以来,钻研法典礼教甚深,自然与出身政法世家的吕义多有共鸣,在曲阜的这些天,仲山甫常与吕义彻夜长谈,吕义亦以师礼对待仲山甫。二人依依惜别,仲山甫这才奋马扬鞭,朝临淄而去。

望着仲山甫离去的身影,张仲十分惆怅,心道,这周王静也太过古怪,堂堂大周九卿,居然被派去齐国监管土木工程,真不知这是何道理。想到此行自己和吕义要去镐京觐见这位周王静,心中就愈发郁结,只是碍于已答应过王子友和伯阳,便只得硬着头皮前往。

出了鲁国疆界,虢季子白也来与方兴辞行。

这位大司马道:“方大夫,你我虽是同往镐京,但我手握兵权,还需在洛邑休整几日,届时再轻车简从,回京交旨面圣。大军行迟,方大夫行速,不知可否在途中迁延些时日,以十日为期,你我在镐京城外相汇合后,再一同振旅入京?”

方兴点了点头:“便依大司马,我等此去镐京,正乐得沿途悠闲,赏玩东都雪景。”

虢季子白大喜:“甚善,我为方大夫留下两百兵马,权当护卫,以表谢意!”

方兴微笑道:“那便敬谢大司马也!”

虢季子白行过军礼,便催动王师,朝洛邑先行而去。

这边厢,方兴一行得了王师兵马卫护,又不需匆忙赶路,乐得放慢脚步,徐徐朝京畿进发。

时至初冬,洛邑方圆百里内已下过初雪,山河披上银装素裹,令人心旷神怡。

张仲、吕义诗兴大发,竟在途中吟起诗来。

吕义遥望东面,唱道:“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张仲笑道:“此《采薇》之篇也,倒是应景,只是略显哀伤。”

吕义低下头去,指了指身上的丧服,面露悲色:“斩衰在身,岂敢言乐?”

“吕子,我听这诗词之意,却也无哀伤之感呀?”阿岚近来气力日益恢复,此时览此雪景,心情也是大好。

吕义叹道:“姑娘不知,这句诗前半句以雪为赋,后半句却以家国比兴——‘行道迟迟,载渴载饥。我心伤悲,莫知我哀!’”说到这,吕义不由想到齐国衰颓,黯然神伤。

张仲连忙拦住他:“今日我等赏雪便是,如何谈起这伤心事来?扫兴!扫兴!”

阿岚也吐了吐舌头,附和道:“是呀,扫兴!扫兴!”

吕义被二人逗乐,嘲笑道:“你们还未结为夫妇呢,就夫唱妇随啦?”

“呸呸!”阿岚笑靥如花,佯嗔道,“吕子,你瞎说什么呢?”言罢,她显然是笑得过力,咳了好长一阵,又羞又累,软倒在张仲怀中。

众人见状,皆拍手大笑,少不了说些打趣这对爱侣的笑话。

不得不说,有了阿岚的加入,枯燥的旅途突然有了乐趣,欢声笑语不断。

然而,快乐的情绪并未传染给方兴,他依旧沉默寡言,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但张仲又何尝不是如此?关于阿岚的伤情,他从未质疑岐叟的判断,但内心里,他在虔诚地祈祷上苍,祈祷奇迹的再次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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