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1-36章召公虎1下

皇父、显父皆三十出头年纪,一身戎装,都生得眉清目秀、儒雅偏偏,与军中大老粗们的画风截然不同。参拜罢主帅召公虎,二人席地而坐。

召公虎对这两位副手可谓再熟悉不过。共和执政十四年来,他们是堪称周、召二公的左膀右臂,处理起政事来可谓一把好手。但论行军打仗,这二位可是十足新人。

这倒不是因为召公虎识人不明、用人不当——

自国人暴动以来,大周十多年未经战事。此次出征,大司马程伯休父、大司徒虞公余臣,再加上太傅虢公长父本人,三公九卿中但凡上过战场的将领,都去了前锋军中担任帅佐。而负责后勤调度的中军,自然只能是些生面孔。

更何况,召公虎自己同样对行军布阵一窍不通。要不是接到事关彘林的密信急报,他倒更乐意在镐京城运筹帷幄,而不是力排众议、领军北上,沾染征尘。

想了许久,召公虎才对二人道:“少师、少保,此次大周王师倾巢而出,意在根除赤狄十数年之患。今接前方急报,此刻赤狄大军已包围太岳山,我等须速解赵邑之围后北进,二位意下如何?”

他没有提彘林,也没有提及方兴口中的老胡公——此事水落石出之前,还是尽量不要让太多人知晓为妙。

两位军帅对视一眼,脸上都露出难色。aosu.org 流星小说网

一人起立施礼道:“禀主帅,此次出兵之前,太傅虢公便百般不愿,说只为小小赤狄,便兴大兵北伐,是……”

“但说无妨。”召公虎认得说话之人便是少师显父,平素担任太师周公御说的副手。

此次出征,显父主要负责后勤补给运输,故而与虢公长父打了不少交道。虢公长父视周、召二公为政敌,自然没少让这位少师碰钉子。

显父一脸忧心忡忡:“太傅本就对此次出兵颇有微词,且他意在东进晋国死守,并无北上解赵邑之围之计划。”

召公虎知道显父说的乃是实情。名义上,这次周王师大军一分为二,虢公长父领前锋军,自己领剩余部队殿后。可实际上,所有能与赤狄一战的士卒,皆被前锋军抽调殆尽,自己手头只有老弱残兵而已。

“西六师远未满编,”召公虎知道情况已经糟糕到没法隐瞒,“面对过万赤狄大军,王师本就无十足胜算,若前锋军、中军再起分歧,如何能退敌?”

少师显父皱了皱眉头:“今日我与虢公长父商议后续粮饷供给之事,已听出其弦外之音——东进救援晋国都可能只是嘴上说说而已,其本意,乃是撤军……”

“荒谬!”召公虎拍案而起,“前线十万火急,他怎能动此心思?”

“他说……他说……”显父语气渐弱。

“说!有什么不敢说!”

“太傅说,此次周王师全军北上,造成镐京城防务空虚。倘若首都为人所趁,怕是有人担待不起这个罪责……”

“少师倒不必为我避讳,‘贪功冒进’、‘不晓兵法’、‘图谋不轨’,他私下里早批得本帅体无完肤!”召公虎对这些流言蜚语早有耳闻,见怪不怪。

孤何尝不知这次出征有多冒险?但权衡利弊之下,孤宁可背负世人非议之压力,也不得不铤而走险。可如今彘林内形势不明,情报不知真假,又如何能对众人明言?

“镐京城中自有太师周公率领虎贲卫队坐镇,本帅也已调来畿内宗族部队协防,京城固若金汤,无需多虑!”召公虎安抚众人。

话虽如此,但召公虎知道,这些寥寥守军只能平定都城骚乱,却防不住西戎诸部和西北犬戎的乘虚而入。若有半点闪失,自己必将成为大周罪人,九泉之下愧对先祖召公奭、和历代周王?

共和执政十四年以来,孤与太师周公勉力维持政局、协调诸侯,可谓殚精竭虑,个中无数苦衷,又能和谁言说?他越想越悲愤,双手奋力挠着发髻。

众人见主帅沉默,也都叹气不语。

过了许久,召公虎强打精神,问少保皇父道:“汝负责联络各诸侯国出兵一事,可否有进展?”

少保皇父是召公虎一手提拔的政坛新贵,此人出身不算显赫,但为人刚正果毅,才能出众,在平定国人暴动中立功颇多。于是召公虎力排众议,提拔了他担任自己副手,赐官少保,位列九卿。

此次出征,召公虎发函于太行山西各诸侯,希望诸侯们能出兵配合大周王师行动。这是一招有备无患的后手,他知道虢公长父此役毫无战意,需要做好这位太傅随时撂挑子的准备。

皇父道:“禀主帅,大国当中,晋国、卫国皆有回应。晋侯将派出一师,由世子晋籍率领,明日即可到达汾隰东南;卫国国君、太宰卫伯和已尽发全国之兵,其与上卿公石焕各帅人马,明日亦可驻扎至汾隰东北。”

“太宰真乃社稷臣也!”召公虎只提了卫伯和,他并没打算褒扬历来出兵“寒酸”的晋侯。

当初国人暴动如火如荼,虢公长父临阵脱逃,偌大都城竟无一兵一卒可用于平乱。这时,卫伯和率领本国军队驻守镐京,最终才克定暴乱。召公虎便与太师周公一道,拥卫伯和做了百官之长的太宰。

皇父继续禀道:“小国中,河东各诸侯皆出兵响应,韩国、魏国、郇国、耿国由国君或上卿率师助战,明日便可供主帅调度。”

“少保费心了,”召公虎赞许道,“数日之间,能联系到六个诸侯国出兵,已大大出乎孤之所料。”

皇父倒有些不好意思:“只是霍国地处前线,霍伯接信后,以赤狄围困汾水西岸为名,不敢出兵……”

召公虎点了点头,这在他意料之中:“霍国确是身处战地,亦有难言之隐罢。”言罢又瞥了方兴一眼,想必这少年心中早对霍伯行径不以为然。

“这霍国倒总是乐得安稳!”少师显父心有不平。

“此言差矣,”召公虎正色道,“我们身为王室卿大夫,切记不可妄议诸侯国君。”

“属下谨记。”二人作礼。

计议已毕,召公虎下定决心,下令道:“二位辛苦,今夜便各自回营歇息。明日中军三更造饭、四更出发,尽快同太傅所率之前锋军合军一处,渡过汾水,同诸侯部队汇合!”

“谨遵帅令!”皇父、显父领命告退。

召公虎于是转头对方兴道:“你也疲惫了罢,今夜便在营寨内歇息,明日一道东进如何?”

“唯!”方兴作了一揖,告退出帐,自有卫兵引他到隔壁营帐歇息。

送走了众人,大帐内又仅剩召公虎一人,他坐回几案之前,思绪纷纷。

月明星稀,一阵寒风吹来,将火烛熄灭。

“这是什么兆头?”召公虎眉头紧锁,“可惜自己不谙易理,否则此时占卜上一卦,便可知道此行吉凶如何。”

“主帅,需重燃火烛否?”卫士进帐问道。

“不必,”召公虎放下手中书简,起身披了件深衣,“随我营外走走。”

“唯。”

贪婪地呼吸过几口新鲜空气,召公虎再次思绪分飞起来——

当年孤年未三十,便从君父那接过太保官爵,年轻气盛,春风得意,正要大展宏图。

那时周天子亲信荣夷公和卫巫,一意孤行推行专利之策。孤见国人身陷水深火热,故而愤然犯颜强谏天子,需“防民之口、甚于防川”,可惜天子不仅没有听取建议,反倒彻底疏远自己。

“都怪孤义气用事,劝阻君王不以策略,”召公虎望着明月长叹,“倘若当时能心平气和说以利害,或许便不会酿成国人暴动之恶果罢……”

至于今日之出兵北上,其凶险与挑战丝毫不逊于国人暴动之时。更何况,朝野上下对这次行动的非议如潮水般涌来,快要把自己压得喘不过气来。

召公虎北眺远山,已然能看到巍峨太岳山的轮廓。

“召氏列祖列宗、历代周王,”他心中祷告道,“召虎愚钝,请赐孤以勇气与智慧吧!此役成功,大周中兴便还有望;如若失败,……”他没敢再往下想。

一夜无话。

次日天明,三更鼓响罢,中军埋锅造饭、饱食开拔,大军迤逦开赴十里之外的前锋军大营。

车辚辚,马萧萧。

汾隰,乃是汾水中下游一片地势低洼的湿地,水网一望无际。周王师之所以选择在汾隰驻扎,一因此地水源充足,二者此处地势可防御赤狄偷袭,泽地低洼泥泞,对其擅长的骑兵冲锋不利。

行军约摸两个时辰后,已然天光大亮,前锋大营赫然出现在召公虎眼前。

虢公长父虽与召公虎在政见上多有不和,但对于场面功夫上却从来到位。这位前锋主帅一身戎装、手持令旗,在大营前列阵已毕,以迎接召公虎一行。

在他身后,大司徒虞公余臣、大司马程伯休父、虢世子白等,也都拱手肃立。

两军主帅相见,虢公长父口是心非地寒暄了几句,便把召公虎迎入中军帐内。

方兴再次见到虢季子白,对方依旧热情,邀请他一同进帐。方兴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低头紧随召公虎之后,兜兜转转了一天,他最终还是回到了昨日的伤心之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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