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朝向黎明的视线

扑簌的泪水顺着脸颊滑落,强烈的不适感涌上心头。

排除异类是生物的本能,将与自己相斥的存在排除才能保证自身的安全,西塞尔自然也是这些“生物”的其中一员。

什么时候一个人才会哭泣呢?悲伤,后悔,不甘——

可惜这些词语并不存在于他的字典之中。

西塞尔是一名标准的现实主义者,对于没有十足把握的尝试敬谢不敏,因此他最为抵制的活动便是赌博与抽奖。概率不能趋近于百分之百便默认为零,某种意义上他也称得上是个十足的悲观主义者。

不过多亏了这样的态度,他打从记事起便与眼泪无缘。

然而此时流经他嘴角的温润液滴,无论是淡淡的苦咸味,还是比起清水略高的黏度和密度,无疑都证明那的的确确是眼泪。

天空染上了有些浑浊的暗红色,肉糜与血水组成的雨点倾盆而降。跪坐在尸体堆积而成的丘陵之上,眼眶火烧火燎般地灼疼着,支撑躯体的巨型镰刀上闪耀着黑曜石色泽的光辉——

不,不对——

隐约在耳边响起的女性声音远没有之前那般疯狂偏执。

这并不是属于自己的记忆。

作为西塞尔的理性逐渐在脑内复苏。

但是为什么这份记忆如此真实——

“醒醒——”aosu.org 流星小说网

就像是自己曾经立于那片广袤的大地之上,挥动镰刀,将敌人绞成肉馅——

“学长,快醒一醒——”

连声呼唤下,西塞尔有些短路的大脑终于做出了反应,自地平线投射而出的微光透过晶状体,沿着视觉神经直抵大脑皮层。晶莹的泪珠自头顶滚落,冲刷着自己满是血污与黑色粘液的肌肤。

泪眼婆娑的少女蹲在身畔,将跪倒在地的自己拥入怀抱。

“弗雅——”

从喉咙中挤出的嗓音是如此沙哑,西塞尔几乎认不出那竟是自己的声音。不过此时他的肺部受侵蚀穿孔,几乎无法正常呼吸,胃袋中灌满了不知名的液体,沉甸甸的有些想吐,这种情况下能发出声音已经能称得上奇迹了。

立于弗雅肩头的机械鼠忽然发出一阵阵急促的尖叫,于弗雅的脖颈后缩成一团,惶恐不安地看向一旁血肉堆积的残骸。一只漆黑而粗壮的手臂自空隙中钻出,紧随其后的则是高近三米的瘦长身躯,以及纯白无暇的晶状核心。

“你——”

西塞尔本能地想将弗雅护在身后,只是此时在斯普林特粒子的侵蚀下他的小腿已经彻底报废,下半身完全失去知觉,上半身也因伤痛与过度疲劳抽搐不已。拼尽全力地使唤残破的身躯,其结果也只是使身体整个向前翻倒。好在有弗雅及时上前搀扶,自己才不至于狼狈地趴倒在地。

“不用担心,我不会再出手攻击你们了,这场战斗是你们的胜利。”不同于作战时为扰乱二人心神而频繁切换不同的声线,在这最后时分怪物选择了二人从未听过的低沉嗓音,也许在他的认知中这才是最符合他的形象的声音吧?

“你这小子比看上去的还能打,原本还想靠这份力量迎击正规军部队的,结果还把我这条老命赔上去了。”虽然嘴上是在抱怨,对方的语气中却没有流露出丝毫不快,反而流露出些许爽朗与豁达。

怪物长叹着坐倒在残骸之上,胸口的水晶处显露出一道明显的裂痕。这只有可能是出自自己的手笔,可惜在植入斯普林特粒子不久后西塞尔便失去了意识。现在想来在那种情况下,自己没有受到控制转而戮害弗雅已经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在正规军抵达前就随便聊聊打发一下时间吧。”在一周前西塞尔绝不会想到自己有一日会这样与一个怪物对座闲聊,可能这就是所谓世事无常吧,“小子,你清楚瑞摩克与弗兰肯的区别吗?”

西塞尔虽然清楚二者的身体均由斯普林特粒子构成,然而他与这两类怪物相遇次数甚少,技术上也不支持对它们进行详尽解析,因此能判明的信息相当有限。不过以西塞尔此时的健康状况,即使他知晓其中的答案,也无法给出详尽的答复。

“看来是不甚了解呢,罢了,这也不是三言两语可以说清道明的问题。只要你继续挥舞那把武器,总有一天会明白吧——前提是,你能活着见证那一天的到来——”

世界天旋地转,本以为是因为体力不支产生的眩晕感,直到西塞尔的眼前出现自己那拦腰截断的下肢。直视自己残肢的感觉十分奇妙,疑惑恍惚而又有些愉悦。有学者认为当伤患目击自己的断肢时,大脑会判断本体受到损伤而分泌多巴胺以缓解疼痛,但受斯普林特粒子腐蚀的西塞尔并未感受到任何伤痛,因而在他脑海中残余的也只有吸食毒品般伴着轻微麻醉感与如梦如幻的快感。

这种感觉十分奇妙,如果有机会还真是希望可以用纸笔记录下来——

西塞尔的身躯自中断拦腰崩毁,零落的上半身如风滚草般轻飘飘地滚落在地。

——不过现在已经太迟了吧。

逐渐宕机的大脑费力地分析着目光映照出的景象,短发少女慌张地凑上前来,朱唇开闭起合,似乎在诉说些什么,不过凭借西塞尔逐渐受到蚕食的大脑已经无法理解那些看似毫无意义的音节。

直面自己的死亡还真是残酷啊,如果自己没有在数分钟前被唤醒,就能一无所知地在美梦中迎接死神的降临了吧——

耗尽仅存的理性,西塞尔闭上了双眼,感受着大地的清凉与泥土的芳香。

如果那样瞪大着眼睛逝去,弗雅她会因惊恐与后悔而哭泣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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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塞尔不清楚自己这么做究竟是为了弗雅,还是单纯希望自己离世前不要被嘈杂的哭声搅得心神不宁,不得安息。他只是单纯地希望自己离开前,能为他人做些什么有意义的事。

毕竟自己离世也不会有人为之神伤,除了——

零散的记忆碎片中有一个高大雄伟的影子,不过西塞尔已经不想费心费力回忆那人的姓名了,这样做除了让自己更为烦躁外没有任何好处。

要说自己有什么后悔的事,大概只有家中没有读完的两本厚书了。

说起来,死后自己的记忆与知识还能存留吗?

大概是不行吧,那些毕竟都是留存在大脑神经中的事物,一旦肉体灭却也将同时付之一炬,还真是遗憾啊——

身体轻盈如羽,挣脱烦扰的思绪,漫步于云顶之巅。只是这份安逸并未能持续片刻,腥臭的气息涌入鼻腔,呛得他几欲作呕。

西塞尔本能地挥手想要驱散这恼人的恶臭,只是自己的手臂沉甸甸的,仿佛生根发芽与大地融为一体。试着抬起如有千均的眼皮,透过不足一毫米的夹隙向外窥探,萤火虫般漫天飞舞的青绿色火光簇拥着自己。

隐匿于不远处的黑暗中的两道黑影并没有发现,或是说完全不在意西塞尔的醒转,自顾自地进行着交谈——

“——既然如此,那个时候你为什么要扮演乌鸦老头的身份呢,就那样什么都不做不是更有益于你的计划实施吗?”

“你也清楚,我们瑞摩克吞噬其他生命吸收的不仅仅是肉身,一并获取的还有他们的记忆与他们的感情。随着我吞噬的普罗姆越来越多,我身为瑞摩克的立场也越来越模糊,只有保持这副姿态时,我才能看清自己身为瑞摩克的立场。也许那个时候,我并非是瑞摩克,而只是那个为心结所累,孤独仿徨的老人吧——”

迟钝的大脑完全无法跟上这场谈话的进度,疲惫席卷而至,周围重又陷入黑夜的笼罩。

之后情报则是三日后西塞尔从旁人口中得知的。

西塞尔再次醒来是在中央医院洁白的病榻之上。从前来探视的麦拉口中得知,西塞尔被发现时,除了贫血性休克与低血糖外没有任何异样,军队对于周边的搜索也没有一丝结果,最终也只能将“某在读学生孤身击败变异型弗兰肯,并侥幸存活”这一童话传说般的结果汇报给了州政府。不过在这件事上西塞尔倒是感谢政府的守口如瓶,不然自己住院这几日恐怕会被各类新闻媒体烦得不得安宁。

至于弗雅,则是在第二天办理了退学手续,悄无声息地离境返乡。似乎在数个月前,弗雅便开始着手准备出境手续与咨询退学事宜。如此看来,那天夜晚的邀约可能只是弗雅想在离别前与自己见上最后一面。不巧的是,由于西塞尔中途重伤昏迷,那日弗雅道别前的话语恐怕只能永远埋藏于弗雅的心底了。

“谁知道呢?”

当被问及自己是如何孤身一人战胜那样巨大的怪物时,西塞尔给出了这样模棱两可的答复。不过西塞尔也的确无法理解那一日发生在自己身上的异状,以及自己是如何在受到斯普林特粒子严重侵蚀的情况下存活至今的。

当时在场的弗雅与那只自称瑞摩克的怪物自然是对现状的唯一解答。但西塞尔还没有愚蠢到就这样直白地将自己的昔日同窗出卖给政府人员,况且随意向他人传布自己没有证据的推测也不符合他的性格。

在询问无果后,军方自然将调查重点点集中在了西塞尔本人身上。其激进程度让西塞尔不由怀疑,若不是迫于舆论压力,自己会遭到活体解剖。不过好在这样的调查仅仅持续了一周多的时间,便在毫无头绪的进度中宣告了终结。

虽然不清楚个中缘由,但西塞尔也着实不愿意这样在医院内闲耗下去,对方能知难而退未尝不是一种双赢的结局。

“唔,虽然大致情况我理解了,但是这个局面也没什么我帮得上的忙吧?”听罢,穆恩有些疑惑地挠了挠头,“还是说你想让我去把那个试图解剖你的医师揍一顿?”

“不,帮忙的事还是放在最后再说吧,首先是对这一事件的总结与解读。”西塞尔煞有介事地竖起食指,“那么,现在是提问环节。穆恩同学,请问对命悬一线的西塞尔老师施以援手的人物是哪一位?”

“喂,有你这么跟学长说话的吗?”穆恩不由苦笑。虽然西塞尔如今还是整天板着脸、皱着眉的愁苦模样,但是性格却远不如自己与他初见面时那般阴郁消极,这某种程度上也算得上一大进步吧,“应该是那个自称是瑞摩克的家伙吧?毕竟那个斯什么粒子是他散布的,他清楚化解之道也再正常不过了吧?”

“有一定道理,但是逻辑上有两个矛盾点。其一是那只瑞摩克利用尸体制造的怪物具有时效性,如果他清楚抑制斯普林特粒子腐蚀作用的方法,他大可以加以应用,制作更为长效实用的人偶。”西塞尔顿了一会,留给穆恩整理情报的时间。

“其次,对方缺乏救助我的动机。在我昏迷后,他面对的只有丧失战意的弗雅,比起冒险救治自己的敌人,将无力还击的对手击溃并溜之大吉才是人之常情。当然,也存在生命垂危之际,出于对好敌手的敬畏施以援手的可能,但是恕我直言,那只怪物的品性显然没有这样无私洒脱。”

“你的意思是,你认为帮助你的人是弗雅?”穆恩适时地做出了总结。

“在我看来是这样。更为关键的是,如果弗雅能恢复由斯普林特粒子造成的创伤——”西塞尔的眼神下意识地转向穆恩空荡荡的右腿,一向沉静到有些冷漠的脸庞上显露出些许悲戚的神色。

果然还是在意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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个啊——

“如果一切顺利的话,应该可以——喂,干什么,别突然扑上来啊!”在西塞尔反应过来前,穆恩魁梧的身躯便如棉被般裹住了西塞尔的身体。

“哈哈,只是看到后辈如此沮丧,忍不住想安慰安慰你而已!别忘了,只有身陷逆境还能展露笑容,才是真正的强大。”

“我哪里有沮丧——”

火热的夏日午后,像这样簇拥在一起的结果自然只有两人的体温急速上升。在汗流浃背前,西塞尔将穆恩从自己身上赶了下去。虽然很清楚这是穆恩表达关心的方式,但是即便相处多年,西塞尔依旧无法适应那过度热情的肢体语言。

“都相处这么多年了,我还不了解你吗?”穆恩用指关节敲了敲西塞尔的脑门,“你平时思考问题都习惯用食指与拇指托着下巴对吧,但是当你紧张或者焦虑时,食指的第二个关节便会下意识上移,压在嘴唇上不是吗?”

“......为什么在这种事上特别留意,你平时不是一直挺粗枝大叶的吗?”

“谁叫某个人从前性格扭曲,整天把事情憋在心里就是不愿意告诉别人呢?”穆恩与西塞尔相视一笑,停止插科打诨,不着痕迹地将话题引回了原处,“那么你接下来的目标是去找弗雅,询问治疗斯普林特粒子造成创伤的方法没错吧?”

“嗯——绝大部分理由是这样没错——”

依照念想,在西塞尔的左右掌中出现的分别是早在两周前受到弗兰肯攻击断为两截的长剑,以及最近跟随西塞尔一齐出生入死的那柄生锈镰刀。只是与两周前穆恩初见之时相比,不少锈蚀已然剥落,刀柄附近甚至露出了锈痕之下的黑色铁质。

“穆恩你应该也很清楚吧,目前已知的所有原子都可以通过质离变换其性质。当应用于合金制品时,便可以通过构物快速调整其物化性质——”

“等等,那个什么质离是什么意思?”

“大体上就是通过调整质子和电子云实现原子种类的转化。”西塞尔看向穆恩的眼神透露出些许怜悯,“我说,这个是学院一年级生就应该掌握的知识吧。如果理论课学业进度跟不上,我可以帮你——”

“啰嗦!这种事怎么样都没关系吧!赶紧把事情说清楚!”

的确,比起通篇冗长的理论讲解,实际操作上手更易于助人理解。

集中精神进行粒子重构,剑柄表面清亮的浅灰色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则是镀上了一层晶光璀璨的金黄色薄膜。以整整一周荒废修业为前提,西塞尔对这个结果相当满意。将断剑递交予穆恩,西塞尔紧接着将镰刀平举过肩。

“接下来——”

西塞尔如法炮制地握住了镰刀的刀柄,然而就在他的拇指接触刀柄的一刹那,老旧的铁柄自接触面开始崩毁,须臾之间便化为细小的尘埃颗粒,随风飘散。

“是失误了吗?还真是罕见啊。”实行构物时,若不慎破坏了连接状态的粒子结构便会导致物件的崩毁。虽然这一现象在构物学实践中十分常见,穆恩却从未见过一向以谨慎著称的西塞尔因操作不当而引发事故。

“不,我只是和刚刚一样试图在刀柄上镀金而已。事实上,我私下里也尝试过其他重构方式,但是哪怕仅仅是更替其中的一个原子,都会导致镰刀整体崩溃。更何况——”

粒子在西塞尔的掌中重新汇聚,多次的构建已使西塞尔对此道烂熟于心。

“我想要构成的并不是这样一柄锈迹斑斑的镰刀。”虽然对外形细节方面的记忆有些模糊,但西塞尔确信在自己脑海中浮现的那把武器是更为锋利,更为威武的存在,“但是即便构成式中不存在任何氧化物,在镰刀成型后表面依旧会出现大量铁锈。即使打磨抛光,这些锈蚀也会以极快的速度复制增殖,确保刀刃上附着的锈蚀足以维持一定的数量。这样的性质已经从根本上违背了现代构物学,不,应当说是这个世界的规则——”

“唔,虽然有些听不大明白。不过归根到底,这也只能证明这是一把奇怪的武器吧?这和弗雅又有什么关系呢?”

——其实西塞尔自己也不是很清楚。

与瑞摩克战斗时从锈蚀下展露出的红色光芒,包围自己的繁星般的绿色光斑,以及这把看上去不可靠,却可以挡下弗兰肯攻击的古怪镰刀。这些零散的碎片看上去毫无关联,冥冥之中却好似有一道飘忽不定的绳索将串联其中,虚幻、不可捉摸却又真实存在着。

“——这大概是我的直觉吧?”

“哦,直觉吗?我们坚定的唯物主义者西塞尔先生也下定决心要摒弃科学的枷锁,向玄学领域进军了吗?”闲聊之余,穆恩仍不忘抓住机会揶揄西塞尔。

“谁知道呢,科学的前身不正是象征着封建迷信的占星术与炼金术吗?对我而言,重要的是解答疑惑的知识,而非局限于答案所处的领域。”西塞尔耸了耸肩,“那么,下面差不多该谈谈需要请你帮忙的问题了。”

“事先说好,如果是协助武力突破边关什么的,就算是万全状态的我也爱莫能助。”

“这个自然,行事的准线我心里还是有数的。”

不过正如穆恩所言,阿斯兰特州的边关查验十分严格,只是“希望获准出境探视曾经的同窗好友”这样淡薄的理由是不可能获批通过的。想要追寻弗雅的脚步,边关检查就将是西塞尔不得不攻克的第一道难关。

不过要出境吗——

视线穿过广袤的原野,直抵地平线附近的灰白色高墙。

在那之外等待着他的,是西塞尔从未见闻的风景,以及全新的邂逅——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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