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_第68章兄弟俩各有不归路

白展是被白银抓醒的。天亮后,他煮饭吃了,到农家乐和人闲谈,然后和白银爬上水库大坝,把水库内内外外看了一遍,一切全如曹书记所言。他要给白老五建议,今年冬天组织全村劳动力挖掉老鹰嘴一部分,最好是集点资,租用些大型机械,把老鹰嘴上半部全削掉。他回到梨子树坝,又到田坝里转了一大圈,看别人家有人在吃午饭,他回家吃了冰箱里的一片面包,给白银吃了一片,他看看白银,又想睡,白银双脚搭着在床沿,轻轻舔白展的手,白展只好起床。白银有些不安,在小天井里不停的跑来跑去,跑一阵又莫名其妙的对着小天井西边狂吠。白展觉得有些奇怪,他搬来藤椅,想在天井里坐坐,白银紧紧咬住白展的裤脚,把他往后门拖。白展生气的坐下来,白银对着白展又是一阵“汪汪汪”,还拖出十分凄凉绵长的尾音,听起来很有些恐怖。

白展到液化气灶上煮了一碗玉米粥,放凉了。缓缓吃下,坐在藤椅上睡着了。

一阵钻心的痛把白展痛醒。睁眼一看,还是白银,它用力咬住白展没有多少肌肉的小腿,四脚用力蹬拔,白展根本不知道为什么,轻轻踢了白银一脚,跟随白银朝外走。

出了后门,白银咬住白展的裤脚,要他加快步伐,过了后檐沟,就是一块空坝,坝子里有香樟树,树上已经长出一两寸长的新枝,树下气味很好,淡淡的树叶嫩香,迷漫在空气中。白展靠着香樟树,头晕晕的,胸口像堵着什么,总有一口气供不上来。

白展想,早晨已经服用了降压药。他记得清楚,是一颗长效厄贝沙坦,一颗德国产阿司匹林。这药已经是降压药中比较好的组合,不会有多大的副作用,今天咋会有这种反应?

白银吼得更凶,尾音拖的更长,更凄凉,像船艇笛音。

白展快要倒下。

头昏得很厉害。

他分明看见西边天空昏昏黄黄,像是大集体时晒坝里打麦子灰灰黄黄升腾弥漫的烟幕,慢慢的,烟幕遮着了香樟树顶上的太阳。那太阳昏昏的,淡淡的,一点也不刺眼。

一种声音传来,这声音白展觉得有些熟悉,又觉得很是陌生,极像牌坊沟水库打开放水闸,水在涵洞里急速流淌的声音,“嗡嗡嗡——”由远而近,声音越来越大。整个牌坊沟,不,整个地上的猪牛鸡鸭羊都吼起来了,对面饲养场的野鸡拍打着巨大的黑色的天网,发出欲逃不能的悲鸣!

头上有鸟急促而惊慌的鸣叫着飞过,有麻雀,有斑鸠,有野鸡,还有少见的乌鸦,白鹤、鹞鹰。各种鸟都在飞,它们没有目的地,没有方向,在天空乱穿乱窜。香樟树下小水坑里几条鲫鱼跃到坑边沿,又倒霉的滚到水里。

白展站不稳,两只腿长短不一,有东西想把白展推倒。“地震!”他心里说。

“哗啦啦!”

“呼啦——”

“哐当——”

“咚咚咚!”

白银抱着白展的腿,瑟缩着,颤抖着,祈求白展带着它离开这里。白展摸摸白银的背,罕见的,据说不会流汗水的白银,身上好像湿漉漉的。

房子在不断的垮塌,山在跳舞,白家祠堂大院在跳舞,起起伏伏,左右摇摆,檩子椽子翻翘起来,迅速砸到地上,发出吓人的声音。祠堂东边后山的岩石滚落,扑向小天井,射出比那屋脊还高的烟雾。有人在大声喊,有人在闹,有人在哭!白展张大嘴巴,“妈呀,那石岩,有几百方,这一下去,大半个小院子肯定都没有了!”

白展抱着香樟树,小碗粗的香樟树像在对看不见的神灵或者地下的怪兽求饶,又像窑坪街上的老妞儿在做操或者跳舞,整个树冠俯下身子,又抬起头,再俯下,又抬起头。

白展突然想起了什么,很重要,特别重要。

他努力搜寻着。

头非常痛,越痛越想不起来。

他发现小水坑里的水,有小鱼浮在水面。

想起来了!

“不好!牌坊沟水库!”

梨子树坝那边的人都朝着西边宽阔地方跑,白老五跑到白展面前,“不得了,那边肯定砸死了好多人,那里有农家乐职工,还有游客。”

白展半天说不出话,指着牌坊沟水库,白老五不明其意。

白展说:“水库——,——老鹰嘴,看看……”

“我看看你,你没事就好,不要动!”白老五转身就走。

白展大吼:“回来!”他用尽了所有的力气,声音很严厉。白老五只好回转身。他要白老五前面走:“看,看,老鹰嘴,怕它,垮下来,一沟,一沟就完了,快去……”

白老五反应过来了。支部书记工作交接那天,就和他到水库转悠了半天,老书记说,水库是全村的**,已经为牌坊沟效力三十多

年了,照看水库要像照护老人,小心翼翼,不能有闪失。

白老五脸都变了色,拼命往看得见老鹰嘴的大石岩跑。

白展吃力往山上爬,手脚并用,仍然加快不了速度。

他爬到了读书台,白老五跑回他身边,说了一句,“要垮!你就在坡上。”

白老五飞快跑到村广播室,拉了开关,没有电,开不了广播。他转身跑到祠堂大院,钻进朝门口楼上,那是农家乐乐器库房,他用肩撞开门,那里有他要用的东西。

白老五提了面大铜锣,“哐哐”的敲着:

“老鹰嘴要垮了!水库要垮!所有人爬到山上去!”

在梨子树坝,他一把拉过坐在摩托上的白敏,说:“骑上摩托,上沟下沟都去!快!快!”

白敏没有明白过来,但知道事情紧急,摩托一冒烟,跑了。

“哐哐哐!”

“老鹰嘴要垮,水库要垮!男女老少都爬到山上去!”

“哐哐哐!”

“老鹰嘴要垮,水库要垮!男女老少都爬到山上去!”……白老五像疯子,敲了铜锣,破嗓子大吼,铜锣和白老五的粗糙干涩伴有裂纹的声音从白家大祠堂出来,一直传向整个牌坊沟下沟口。

白展喘着粗气,吃力走向大石岩,那个可以看见老鹰嘴的地方。他擦了擦双眼,看清楚了:老鹰嘴上面的五味子坪,裂了好宽好宽的大裂口,上大下小。起码有几万十几万方的整个老鹰嘴,快要扑向牌坊沟水库。

水库要报废了!

牌坊沟人面临灭顶之灾!

白展昏昏的,头特别大,心里发慌,他加快步子往白家祠堂走,越慌越走不动。他告诫自己,不着急,白老五回去了,他会想办法通知全村的人。

他听见远远的铜锣声,有人在吆喝,吆喝的什么,他耳朵不好使,听不清楚。

沟里的人惊慌失色,扶老携幼,从竹林里,从田坝,从公路上抄捡最近的路,往山上爬。多走一步,他们就多一份安全。

远方的锣声越来越近,白展知道,白老五已经通知完全村。他迷迷糊糊感觉到沟里的人在往坡上爬着。他心想,只要爬上十几米高,人就安全了。

读书台位置比牌坊沟水库大坝坝顶略高一些,那读书台很大,有一栋三四间一楼一底房子那么大。白展实在走不动,他靠着读书台出长气。

头更痛,心堵的厉害,像压了一块石板。眼睛看不清什么,耳里听不见什么,嘴里说不出什么,白展昏呼呼躺在读书台脚下。

有水从高处倒下来,很多,人被东碰西撞,有东西撞到头上,有东西给了白展屁股一踢,很痛。他像一个老丝瓜,在水里轻盈的翻着,浪着。

又见大海!

大海,水是蓝蓝的,像块蓝蓝的绸子,那蓝绸很好看,抖动着,很是细柔,他躺在绸子上睡觉,很平静很幸福。

白秋去了教育局,他向局里递交了《辞职报告》。邓卓筠问他理由。白秋说:“不需要理由。因为县组织部、人事局等六部门联合发文规定,中小学校长到了五十五岁,必须退下来。我明年就是五十五岁,我是自觉自愿主动退下来的。我又不需要你们查档案核实年龄,更不需要你们担心我死皮白赖,还不需要你们个别谈话做工作,我这样做,既合规,又省事,没有什么不妥!”

邓卓筠局长说:“不论你当不当,我这里有个《关于中小学布局调整的意见》,你看一看,看有什么不妥,中午陪教育督导室的人吃饭。今年我给他们找了一笔钱,单独修建督导室办公楼,他们喊我中午嘬一顿。”

白秋笑了。

笑什么,邓局长也不知道。

吃了饭,白秋骑着摩托回五沟镇。出了县城,他加快了速度。农忙季节已经到来。公路两边的田坝里,有人在割小麦,有人在打油菜,有人放水犁田。坡地的麦子已经割的差不多了。公路上行人很少,汽车拖拉机也不多,空气格外的好闻。有一股清香,那是成熟的麦子油菜、满枝头的梅子,成片成片的枇杷,快上口的李子等的混合香味。还有浓浓的黏黏的青香,那是田里等待栽插的秧苗,漫山遍野的小草,高大的松树柏树,杜仲黄柏五味子,细辛柴胡前胡党参泡参丹参,多哟,龙门山独有的初夏味觉沙龙。

十几个男人女人在田里打跳,一摞摞的营养块上的秧苗很是青春靓丽,等待着人们去把它们撮合到可以生育繁殖的大田里。对面一个人赶着水牛,水牛个子特别大,像东南亚丛林里的大象,灰色的皮毛,粗壮的四腿,巨大的脚掌,慢步慢步往前走,一点也没有农忙的样子。牛角很长,弯弯的,左角上搭着主人有泥浆的衣裤,右角上挂着有机塑料大茶水杯,白秋知道,那衣裤,是那男人下田的工作服

,那茶水,是他的上班休息的劳保茶。牛非常温顺,像调教得很好的儿子,路边有嫩嫩的青草,它视而不见,目不斜视的走在男人前边。

向组织上交了辞职报告,喝了几口酒,邓局长已经委婉告诉他,同意他的报告,而且,工作去向已经有了某种暗示,虽然他不愿意去那里,但心里还是高兴,因为她毕竟同意辞职了。心里一高兴,看什么,都悦目,听什么,都顺耳,想什么,都爽心!

过了赵家垭,摩托的轮子左右摇摆起来。白秋用力把握,始终控制不稳,他感动奇怪。瞟了左右一眼,群山像舞动的绿绸,像爬行的绿色巨蟒,一起一伏。公路右边的山岩上,不断掉泥土,又有滚落的石头和大墩大墩的山土垮下来,公路,有无数双巨手在撕裂它,它被掰开,瞬间又合在一起,滚下来的石块和几株小柏树,连泥带土被装进裂缝中,瞬息不见。

白秋傻了!

地震!

绝对是地震!

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大地震!

地下有声音在咆哮,远处的农舍在冒烟,烟柱很高,有黄色的褐色的,有几处是黑色的浓烟。山在垮塌,巨石大石石块往下滚,大树小树小草阔叶植物地表其它生物都在惊慌失措:为什么突然间被谁残暴的莫名其妙的摔打?是谁不遵循以临为友和睦相处的生存法则恣意欺侮我们呢?

他哪敢继续前行,像从高空跳下脚刚着地的避险飞行员,惊慌失措的扫视前后左右。

累了,累了,地下的怪物慢慢地累了。山不再抖,地不再摇,地下怪声音若有若无,只是山上还有泥石不断滚下来。他发动了摩托,在石块间,在泥土堆,在树丛中,在大大小小的植物身上翻过,或者蛇形绕过,或紧蹬双腿艰难的推过,心急火燎往五沟镇赶。

他庆幸早上出门骑上老摩托,那东西很受用,十年多了还那么听话,没有多少故障,不然今天不可能第一时间赶到窑坪。他用余光扫了一眼学校,房子还安好,垮了些房脊的,那是教师宿舍。

白秋把摩托往墙边一推,冲进学校。黑压压的操场上,规规矩矩站着学生和老师,袁盟盟站在台子上,那狗东西一只脚穿着白色的袜子,没有鞋,一只脚袜子鞋子都没有。

人们看见了白秋,白秋看见人们。

“白校长回来了。”

回来了。”

“怎么样?”

“学生全部到齐,没有伤亡!”

是袁盟盟的声音。

“准确吗?”

“准确。全校二千四百一十一人,到场二千四百零九人,两人到涪阳参加全省科技小制作小发明比赛。”

白秋心一下子落了。

瞬间,他有点站不稳,想坐下,头有些晕,天旋地转的头晕,一阵急促的心悸,胸口里似乎有东西要迸射出来。

他踉跄了起来,好在很快有了定力。

白秋用手使劲抓捏脑袋,怎么了,刚才在赵家垭都没有这种感觉,这是为什么?

他不知道。他绝对不知道,此时此刻,他的亲人,他的敬若神明的老父亲,在读书台旁,在强大的死神面前屈服了,温温顺顺的到了另一个天地。

“再一次清点学生人数。”白秋抖了抖脑袋。

袁盟盟一一检查各年级各班队列。白秋到操场前后纵向走了一遍,又到两侧看了一遍,有两个空白位置。

只有两个空位。

这是多年来形成的经验:每个学生一入学,操场上都有唯一一个属于他自己空间位置,人不在,位置就空着。

袁副校长说:“两点半,学生全部到操场站好,时间正好用了九十秒。”

“老师、家属有问题没有?”

“老师没有问题。四楼小马老师的爸,任会老师的妈受了伤,现在医院。开校时,你叫人把老师宿舍一楼装有门禁系统的铁大门拆了,当时很多人很是想不通,要是不拆,后果肯定严重。”

白秋说:“我也是正月初六,在家请张国强他们吃饭,邓局长来我家,半天开不了门,才冒出这个想法——万一有什么紧急情况怎么办?”

白秋知道,应该有人挺直腰杆说话了,他往前挪了两步,他无意间破坏了自己的公众场合语言规则:众人面前的语言,必须要有提纲或腹稿:“同学们,我们刚经受了一场生与死的考验!我们龙门山脉上的芸芸众生,又是一场大灾难,一场前所未有的大灾难!在大灾大难面前,我们怎么办?”他在思索着下一句讲什么。

“雄起!”右边第二列第二人大声说。白秋一看,是学校少年足球队队长马斌。

几千学生很多人喊:“雄起!”

“雄起!”

可能是操场上所有人都在喊。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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