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9 章 番外(一),夫子的自白

这个时代笔墨虽不至天价,但也不便宜,书籍就更不用说了,普通学子想拥有一套自己的书,都是只能在书肆中借书回去抄录,家境好一些的倒是会买书,不过买得起的也只是旧书,虽然有残页或是污点,大致不影响阅读就好。

不过屈凝没有这种烦恼。她手头宽裕,身边人都支持她向学,一旦决定读书,整个府上所有人都为她让路,周围环境舒适到不存在任何阻力。

“唉,你是新来的吧,不要在这里扫落叶,会打扰大娘子读书。”

“可是管家,这是晚上,而且前廊离大娘子的书房隔着两个院子呢……”

“那也不行,大娘子晚上练字呢,那也要安静,你天亮的时候过来扫吧。”

诸如此类的对话,在屈凝方圆半里内时常上演,李夫子一月以来见怪不怪已经习惯了。

起初来时也被这氛围吓到,满府上下这严阵以待的架势哪里是考会试啊,说是明天要金殿面圣、三甲点花他都相信。

“夫子今日来挺早啊。”一惯等候在院前执灯笼的小丫鬟过来引路。

“嗯,那边结束得快,我便早些过来。”

廊下灯火通明倒也不怕看不见路,李夫子踩着皎洁的月光,一路穿堂而过,绕过风雅的园景终于跨到熟悉的摘星院中。

书房门外寂静无声。

“进。”

青年夫子深吸一口气,紧了紧一直夹在腋下的书册,推门而入。

烛火辉煌的房内,一人伏在桌后,满脸专注地执笔写着什么,见她案头两边高高垒起的书册堆过头顶,足足有一人高,地上还散落着许多卷文纸张。

李夫子叹了口气,知道让这人分出心神来招呼自己是不可能了,遂驾轻就熟地走到一旁堆得更满的矮桌上,拿起最上头摆得显眼的字帖一看,果然,是自己昨日留下的课业,已经被某人工工整整的字迹填满。夫子看着满篇如出自己之手的字体,都能想象得到不远处的少女是怎么在夜深人静时候,一笔一划描摹上去。

寂静的书房中,纸页翻动的脆响拉回了青年的神思。他放下字帖,回到桌前,把手里厚厚的书册放在女孩手边,缓慢道:“写得很好。”

案后的人像是没听见。

“……我以后不来了。”

“……”依旧没有反应。

几不可闻地叹息,青年转身离开。

“……嗯?等等,你刚说什么?”屈凝一脸茫然地抬起头,叫住门口的人。

她果然没听见。青年无奈回头,语气苦涩道:“我已经没有什么可以教你的了。”

这是说她的狗爬毛笔字已经可以看了是吗?少女沉浸文卷中的大脑渐渐开始反应过来,然而心中的喜意没生出多少,便从男子的脸上看出离别的意思。

“夫子不来了吗?书……不借了?”

“不借了,我看了许多,再深的也看不懂了。”李夫子笑了笑,再借下去只会越陷越深,知道她是为了谁备考,何必呢。

他的目光落在案头那本自己刚刚放下的书册上,厚厚的一本不止是书页还有其中夹着无数张额外的注解。

事情是怎么发展到现在这个地步的呢,自己一颗为人师长的心只一个月就沦陷了……他恍惚地问自己。

李夫子从来知道自己是幸运的,在这个男子没资格受教育的时代,自己的祖母开了家私塾做先生,让年幼的他打小也能读书识字。

可是老人后来身体垮了,母亲跑商不欲接手一批稚童,私塾便也办不下去了。

李夫子至今记得祖母辞世时,嘴里依旧念叨着她的那群小学生。

其实他也想过自己再把学堂支撑起来,可一听说主讲的是位男夫子,不少人家就放弃拜学。

“男子有什么学问?”

“男子也配教书?”

诸如此类的质问他不知道听了多少,有时候自己都开始怀疑自己了。

因为一直抛头露面,二十出头了都没人敢相看自己。他也不在意,有个营生不饿着肚子就行,一个人过也没什么不好。

“李老夫子也曾教过我,你若是不嫌弃就给我那顽劣的侄女启个蒙吧。”

屈大人找上门的时候,青年是高兴的,既可以自食其力地养活自己,又能实现他做“夫子”的美梦,何乐而不为呢?

他跟小孩相处向来有办法,没想到祖母不在了自己还是要沾她的光,这样好的机会就像老人在天上看他过得惨,托自己曾经的学生关照得来的一样,说是启蒙也不过找个陪着边学边玩的人罢了。

然而有一天,屈大人又找上门了,她想请自己每天傍晚去府上指导长女写字,时间不长,半个时辰就好。

李夫子能怎么办,自然答应。毕竟人家给了那么好的一份工作,帮个小忙也无可厚非。

只是,那位屈娘子,特意选在晚上练字,也不知道是什么爱好。

“啊,希望不要太折腾”,也听过屈凝的大名,李夫子想总不会比他少年时带一学堂的小孩子辛苦吧,见面前已然做好了最坏打算。

然而,事实却和他想的天差地别。屈家的大娘子是一个长得极好看又有风度的少女。

李夫子敢说,自己长这么大也遇过不少人,却从没有见到过比她更有魅力的女子了。

美丽、温柔,身上看不到丝毫身为世家女倨傲的影子,李夫子都怀疑外面那些传言是不是故意污蔑对方来的,或者屈府有另一位霸道无礼、蛮横放浪的大娘子,总之——绝对不会是眼前这一位。

“夫子好。”听到梦寐以求的称谓,还是从这样一个谦逊美丽的佳人口中,李夫子一瞬间明白了祖母的执念。

“这是我的学生,我一定要倾尽所能地教她。”

教学的过程比他想象得要愉悦太多了,学生尊敬师长,并不因为他是个大龄男夫子而生出一丝怠慢来,反倒很是听话。李夫子也是相处之后才知道她为什么只在晚上练字。

那是因为,白天她要忙着题海泛舟,通读四书五经、理义时文,直到天黑才算小小闲下来,如今自己这个夫子来了还要被数不尽的字帖占据休息时间。

她真的是很刻苦,刻苦地叫人心折,也专注,专注时低眉的风采常常让她的夫子两眼发直。

李夫子渐渐在意她每日都看些什么,埋头在纸上写了什么。他知道小学生有个习惯,不喜欢直接在书本上勾画,而是将批注写在另一张纸上,夹在对应的书页间。以至于房内这么多书,每本都见她翻过无数遍,却依旧崭新得很,只是夹着宣纸越来越多,书本也越来越厚。

她对书籍的态度就像对自己的老师一样温柔。

李夫子有时都怀疑小学生在照顾自己,所以才能在他表示想借她看过的书后,将批注写得越发有趣扼要,体贴地让学识有限的夫子也能看懂。

李夫子一个月以来夜夜半个时辰,风雨无阻,随着学生的字迹越发工整、越发像他,而她看的书籍越发生涩渐渐超过他的理解能力,忽然某天知道了这个女孩如此刻苦的原因——为了另一个少年。

李夫子知道,他该走了,再也没有留在这里的理由,死皮赖脸地借书陪伴,除了望着她的时候发呆的时间越来越长,夜里一个人在床上越来越辗转难眠之外毫无意义,只会让自己越陷越深罢了。

李夫子很不想承认,但是事实就是如此——他爱上了自己真正意义上的第一个学生。

这个十七岁的少女攻下了他空旷二十二年的心,只用一个月。

……

“嗯……既然夫子执意要走,那学生最后送你一个谢礼吧,”

见青年的目光长久地停留在那本书上,屈凝起身,将那本夹着自己厚厚手稿的书籍递了过去。

“你不要吗?”李夫子迟疑,眼里有什么易碎的东西在闪动。

“没关系,我都记在这儿了,忘不了。”女孩点点脑袋,答得自信又狡黠。

“好。”

李夫子蓦地笑了,他忽然很想看到眼前少女金花锦袍,打马游街的那一天,到时琼林宴上将批注中的醒世才思侃侃而谈,又该是怎样一副朱唇玉容、冠盖京华的景象。

他知道,这一天绝不会太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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