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逃

时辰已过二更,凤阳殿里仍是烛火通明。

去猎场的行李早就打点妥当,并整整齐齐地码进了雕花木箱里。

圆圆提了两双金缕鞋过来,颤着声儿问:“三公主,你看是要穿哪一双?明日须得早起动身,奴婢给你提前准备好。”

两双鞋的鞋口上皆镶着亮闪闪的琉璃珠子,不过是一双鞋的鞋面绣着梅花,另一双鞋的鞋面绣着海棠花。

洛染歪在软榻上,乌黑的长发铺了一枕,手肘竖起来,托住瓷白小脸,语气慵慵懒懒:“太热了,不穿。”

她在冬日向来也是穿鞋不穿袜,或穿袜不穿鞋的,如今到了夏日,便是一样也不想穿了。

圆圆好生相劝:“明日去猎场,不只有皇上在,还有许多世家公子在,三公主若是光着脚,怕是又要被那些人笑话了。”

少女嘟起嘴,将一缕长发绕在指尖转了转:“我还没决定要去猎场呢。”

圆圆一哽,求助般看向旁边的马嬷嬷。

马嬷嬷用巾子掖了掖眼角,朝圆圆扬了扬手:“罢了,你将这两双都备上吧。”说完躬着背挨着软榻坐下,泪珠子扑嗒扑嗒往下落,“皇命难违啊三公主,咱们如今也没别的路子可走了。”

少女没吱声,仍在用细细的指尖把玩着发丝。

马嬷嬷顺势又开始唠叨:“那南蛮国本就是个蛮荒之地,那国主还是个五旬老头儿,皇上竟要将三公主嫁去那样的地方,嫁给那样的人,当真是狠心啦。”

抹了把泪,继续叨:“他们也就欺负三公主母妃早亡无人照拂,才敢将和亲这样的糟心事儿扣在三公主头上,老奴别的本事没有,仅是活了一把年纪,老奴发誓,待老奴百年之后定要化作厉鬼,让那柳玄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少女甩掉指尖的发丝,撅起软乎乎的唇瓣:“这世间只有坏人,哪有什么厉鬼。”她支着身子从榻上坐起来,瞥了眼马嬷嬷,又盯着跃动的烛火发了会儿怔,突然脱口而出:“要是现在能找到一个驸马就好了。”

有了驸马,订下亲事,自然就不用去和亲了。

“我的三公主啊,这都什么时候了。”马嬷嬷指了指一侧黑糊糊的窗子,“夜已深了,明早就要动身去猎场了,眼下你哪怕想弄只蛐蛐儿进宫都不成事儿,何况是临时去抓个活生生的驸马爷。”

洛染沉默着,长长的眼睫轻轻翕动,橙色烛火悉数落入眸中,星星点点如繁星闪烁,她提起裙摆赤足下榻,环视一眼殿内,唇角抿成一条直线:“所以,咱们得逃。”

一个“逃”字,惊得殿内诸人心尖儿一颤,连烛火都跟着闪了闪。

马嬷嬷更是差点闭过气去,“逃……逃?这天下可是皇上的天下,咱们能逃到哪里去?”

少女弯唇一笑,“无须逃到哪里去,只须逃过这次的猎场之行便可。”她轻盈地一转身,指着殿内的那口雕花大木箱,“不用带这么多行李,太累赘了。”

马嬷嬷瞧着主子这当真的架势,急得恨不能跳脚,“小祖宗啊,眼下各处黑灯瞎火,宫里守卫森严,宫门也都下钥了,咱们能逃出凤阳殿,怕是也逃不出午门啦。”

“谁说要今晚逃了。”少女得意地挑起弯弯的眉头,压低了声音:“咱们明日在去猎场的途中找机会逃掉。”

马嬷嬷:“……”可怜她一把年纪,何曾经历过这样的惊心动魄。

一旁的圆圆更是面色煞白,一张嘴张得如枣儿大……

但主子有令,奴仆哪敢不从?眼下既已无路可走,那就逃吧,逃了干净。

烛火通明的凤阳殿里又是好一番忙碌。

之前收拾好的行李得重新归整,大木箱换成小木箱,三公主用惯了的生活器具不带了,多余的衣物及小食也都拿出来,一切从简。

洛染吃力地从矮柜里捧出一方锦盒,里面满满当当装着琉璃珠子:“它们是我的宝贝,得带着。”又说,“圆圆,别忘了我的‘红红’。”

圆圆应了声“是”,转身从旁边的木柜里取出一尾绯色软鞭,软鞭的手柄上也镶了颗硕大的琉璃珠子,底下还悬着长长的流苏,看上去蛮横又俏丽,奶凶奶凶。

马嬷嬷一见这鞭子,禁不住收紧眉心,软言相劝:“三公主呀,咱们还是不带鞭子了吧?”因为主子耍鞭子这事儿,京中多少贵女背地里嚼舌根,说三公主粗蛮无礼,又说三公主飞扬跋扈。

“它有名字的,叫红红。”少女将琉璃珠子放进小木箱,头也没抬。

马嬷嬷立马改口:“是,叫红红,咱们这次出宫前途未卜,不如就让红红安生地待在凤阳殿里,可好?”

“不行。”少女从木箱旁直起身来:“这可是郭娘娘送给我的礼物,不能与我分开。”

马嬷嬷暗暗叹了口气,罢了,没得法,都随了小祖宗吧。

主仆几人几乎折腾到三更,终于将一应物件儿收拾妥当,马嬷嬷又大大小小地清点了一遍,这才伺侯主子上榻歇息。

不过睡了两个时辰,屋外还是大黑天,内务府便差了人过来叫起,说什么去猎场的卤簿已在宫门外侯着了。

洛染哈欠连天,强撑着坐在铜镜前由圆圆给自己梳洗打扮,还百般不情愿地穿上了金缕鞋,如此上上下下收拾妥贴,才由婢子搀着坐上步辇,出了凤阳殿。

天空已有了蒙蒙的光亮,影影绰绰的甬道内,寒意未消,热意未来,倒是洛染最喜欢的温度,连穿在鞋里的脚也没那么难受了。

一行人浩浩荡荡行至午门,远远的就瞧见卤簿已列成几队立于宫门外,红伞蓝伞琳琅满目,各色幡旗迎风招展,看上去阵仗不小。

洛染下了步辇,正欲登上自己的车驾,一青衣太监匆匆穿过人群行至近前,恭恭敬敬揖了礼:“禀三公主,皇后娘娘有事要交代,请借一步说话。”

旁边的马嬷嬷与圆圆一听皇后的名号,立马吓灰了脸,她们这次可是要出逃的,莫非被皇后探到了风声?

洛染倒是面色平静,扭头看了眼几米外皇后的车驾,转身就往那边行去,脚上的金缕鞋在靛蓝色晨光里闪出一片水润润的光泽来。

皇后找洛染其实也没什么要紧的事,不过是想借机压压她的气焰,见她在舆前行完了礼,这才慢斯条理地开口:“我知你向来性情娇纵不服管教,但此次出宫朝臣众多,且还有他国使臣,还望你谨言慎行低调行事,别兀自失了皇家体面。”

少女眨着扑闪闪的眼眸,隔着晨雾看向坐在车里的皇后,光线太暗,她看不清她的脸,只看见两片开开合合的唇瓣,好似荷花池里聒噪的蛤鱼,少女忍不住“扑哧”一笑。

“你笑什么?”皇后冷言相问。

少女答非所问:“既然母后担忧儿臣的举止会有损皇家体面,那母后干脆就别让儿臣去猎场了,儿臣也能因此得个清静。”

“三公主这是怎么说话的?”皇后身侧的蔡姑姑忍不住替主子帮腔,却被皇后用眼神挡了回去。

皇后的语气仍是不疾不徐:“让你去猎场乃是皇上的恩典,岂是说不去就能不去的,今日本宫已将要交代的话与你交代清楚了,你且好自为之,若无旁的事,就退下吧。”

少女撅了撅嘴,连礼都懒得行了,转身就朝自个儿的车驾走了。

蔡姑姑看着少女走远的背影,心底仍有火气在拱:“果然是七月半的孩子,小小年纪,鬼精鬼精的,压根儿没将娘娘这个母后放在眼里。”

皇后抽动嘴角:“名面上是个公主,实际却养得如个村野刁妇似的,何须与她一般见识。”

“还是娘娘英明,当初让那马婆子做了三公主乳娘,那马婆子是个什么东西,不过是个好玩好赌的货色,哪能教出什么好娃娃来。”

皇后微微一笑,端起茶盏饮了一口茶:“那丫头倒生得有几分颜色,是个美人胚子。”

蔡姑姑压低声音:“那又如何,还不是和亲的命,再怎样也越不过咱们的大公主与四公主去。”

一听“和亲”二字,皇后不由得敛住神色:“你且派人将她给我好生盯紧了,绝不能出半点差池,否则,这和亲之事还不知会落到谁头上呢。”

蔡姑姑嘴角一抿:“娘娘放心,奴婢都安排好了。”

洛染刚走近自己的车驾,马嬷嬷便一脸忧惧地迎上来,悄声问:“没出什么差池吧?”

少女娇嫩嫩地“哼”了一声,瓷白小脸上露出一抹得意,“自然没有,我比皇后那个老虔婆可聪明多了。”说完下巴一扬,踏着马凳上了马车,刚入得车内,便踢掉了脚上的金缕鞋,嘴里唤了声“圆圆”。

圆圆跟着上车,“三公主请吩咐。”

洛染赤足踩在车内铺就的锦缎上,半倾着身子,低声嘱咐,“你去找小德子,让他帮忙弄一份从京城到香山的舆图过来。”

圆圆低声应“是”,领命而去。

不过两刻钟之后,圆圆便悄悄拿来了舆图。

从京城到香山约百余公里,途经两座行宫,一座是距京城三十公里处的广明宫,一座是距京城七十公里处的骊山宫,按卤簿日行三十公里算,第一晚,燕帝必会领着众人宿于广明宫。

洛染眼睫颤动,指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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