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 章

在李娅怀疑他有什么面部痉挛疾病前,杰森收起了那个能让蝙蝠侠警铃大作的笑。

“虽然我不知道这有什么好笑的,”李娅说,“这很冒犯,但我得说,你看起来有不太愉快的家庭关系。”

话是这么说,她的脸上没有半点自己正在冒犯人的自觉。家庭关系是隐晦的说法,他是不是还得感谢她没明确指出?杰森耸耸肩:“我只是赞同你的观点,老爹这种东西迟早是要被历史淘汰的。”

“他们的存在是一场令你先甜后苦的马拉松,到了终点你也只能看到一片荒凉的观众席:所有人都走光了,你以为自己在奔跑,其实就你还在原地。”

她的眼睛往上翻,露出颜色苍白的巩膜:“一路上甚至没有露大腿给你打气的拉拉队少女。”

“哈,说得对。喝彩不超过十分钟,剩下的十多个小时全在操老天爷的妈。”

李娅不赞同:“玛利亚没做错什么。”

杰森想了想,认识到确实是这么回事,没有谁的妈妈应该承受这种无妄之灾。他诚恳地道歉:“对不起。”

“主原谅你,主不在乎。”

随后他们都沉默了,河上微风卷着排污管道热情的巨响,像有十几个人从高空一起投河。

哥谭地处新泽西州,受东南信风影响颇深,三面环海,亚热带季风气候和与水天然亲近的地理特征使它的夏冬气温差距极大。现在时值夏中,夜晚阴湿的潮雾褪去,看不见面孔的太阳依旧在这个普通的早晨烤热大地。李娅出门穿的长袖帽衫让她在靠近河边的地方难受湿润土壤的蒸腾,她有些热了,不由得钦佩地转头看向插兜远眺的男人。他甚至把拉链拉得那么紧。

杰森在发呆。他的心情在这短短的时间里历经了烦躁迷惑无语等各自听着毫不相干的变化,他都快忘了上一次这么复杂的心境体验是什么时候了。他是真的觉得这个女的有病,也是真的觉得她说得有道理,这反复横跳介乎于弱智和哲人般的气质由衷令他想起不太愉快的事情。他能感到她不是什么需要过度解构的人:她甚至一眼就让你能看到底。这是她允许的事情,坦然地张开双臂说哦好吧那你来看吧。充其量此人也不过是脱线程度有些过分,如果没能和她脑频对波,很难跟上这种跳脱的思路。

这种态度可以被解读得非常简单,也可以被重现得非常可怕。

不过这些事情跟他现在想的都没关系,他先前心里一直在笑,小人笑得拿头去撞房室瓣,撞得他心脏阵阵跳疼发酸,笑累了把自己瘫在地上,周遭柔软的血肉四壁边喘气边鼓动。杰森想,他开始有点欣赏她了。就凭她的话能跟他热爱的他亲赴地狱进口的那类有相当不错的兼容性,送给蝙蝠家族做礼物会收获一大堆毫无幽默感的沉默。

他突然感觉肋上被捅了一下,偏头一看是李娅在用手肘撞他的腰子。

“别发呆了,”她已经往后退了好几步,口吻嫌弃,“污水太多,你站太前面,鞋湿了。”

杰森“恶”一声,两个猴步窜上摩托车:“我的错,我就不该带你来这地方。”

这回他没有故意飚到街景都如电影停帧的速度,骑得四平八稳,又刚好快到能把四轮车甩在身后。杰森履行了他的诺言,用一个上午的时间带着她晃了一圈地图上较为显眼的哥谭标志性建筑。李娅疑心他想让自己快点速通旅游景点然后卷铺盖滚蛋,不过这想法只存在了不到一秒。大风吹掉了她的兜头帽,起床睡乱压根没打理的长发甩在自己脸上,她眼神惊奇地俯瞰着,快乐地大笑起来,从灰暗而明俊的港口城市上掠过。

她张开嘴,呜哩哇啦迎接大口猛灌的狂风。青年怒而提高声音喊她闭嘴口水要滴他身上了,韦恩塔瘦削的剪影在高架桥身后耸立,像一个眼神严肃的苏联士兵。

他们在正义女神广场上分别。

李娅拽住了杰森的袖子,正准备把手揣进裤兜的小伙不明所以回头。

李娅的眼神可怜里带着一丝谴责:“我没吃饭。”

“我从昨天下午睡到今早三点,期间滴水未进,起来在街上走了一个多小时,本来打算六点钟回去吃酒店的早餐。”

“……”

“我没带钱包。”

青年走前给她留了号码。

“有需要,”他把手比成电话放在耳边,作出接听的动作,“打给我。不一定接,但我会知道。”

李娅用埋头喝汤的动作回复他的话,等汤碗放下来后他已经不见踪影。她把那张写着数字的纸片从杯子底下拿出来,揣进兜里,短暂为它祈祷了一下自己把衣服扔进洗衣机时会想起它还在里面。

嘈杂的华人街档口,放耳听去常是令人亲切到感动的国语。广东话和闽南话更多,偶尔甚至还能听到几句字正腔圆的经典国骂。作为哥谭市几乎独立的一片社区,中国盆地通常拒绝“外人”的帮助,也绝不允许他们干扰自己的生活。

说的当然是扮成蝙蝠深夜出动的义警,还有他那永远长不大的小鸟。

人还怪好嘞。李娅想。他特地把自己放到这儿来吃饭,虽然是她说想吃面条。

“诺玛。”她轻轻说,扯过纸巾揩嘴巴。“他是有点儿内疚吗?”

耳机里响起了诺玛的声音。

“我想也许,莉娅。这里的中餐确实正宗,我几乎没在这儿看到华裔以外的面孔。”

她看了一眼黏在自己右领口皮肤上小小的、贴近肤色的定位器:“这玩意屏蔽起来真不容易,这种长度的波频太难捕捉了。设计它的人肯定是个变态。”她自言自语。“要看就看吧,我懒得破译。”

“它的电池大约只能持续五天。他认识你。”

李娅夹起一只生煎卷,往醋碟里狂加白糖。

“我知道他认识我,他也知道我发现了他认识我。他一开始就没想藏着这点。”

诺玛明白她的意思,她也知道只要她想就能让她帮忙比对一些信息,不过李娅完全不在乎,她咬一口生煎,露出便秘的神色:“呕,生姜。”

坐她两张桌外的江西老板眼睛一横,她马上收拾好表情,冲那张带着刀疤的脸讨好一笑。

“估计是被我妈睡过吧,真可怜。”李娅满不在乎地说,“他长着一副怨种相。”

诺玛没吭声。她吸着面条,呼噜噜地把汤喝光。

接着,李娅一头钻进华人街,准备在里面消磨整个下午。

感谢马氏父子,感谢蓝宝宝和绿泡泡,感谢ese,全球华人共荣。在这个已经距离自己下榻酒店大半个哥谭的地方,她还不用因为有人把自己扔在这里而要凭借双腿徒步行军。

向电子货币致以最崇高的敬意!

相比起李娅的没心没肺,杰森现在不大舒坦。

伟大的红头罩回归了他忠诚的秘密基地。

什么?它当然不是临时置办的。他在自己的清单上划掉了几个最有可能暴露的地址,随后可悲地发现它们全都需要更新了。将近二十四小时没合眼的前前任罗宾打开电子闸门,珍而重之地摸摸那排他宝贝不已的头罩们,随后绕过侧厅的军火库——真的军火库。他的脑袋里不合时宜地浮现出一副画面,然后一屁股坐在自己的电脑前。

就定格在这个瞬间吧,看起来在冒烟的红头罩孤身一人独揽整个懒人沙发,冰冷的电子屏三方闪烁,硬盘运作的声音组成这画背景构成的BGM。把镜头给到他抹脸的动作,最后是他百无聊赖地挠自己的后背和屁股。

这幅名画就叫做?法外者在度假?。

杰森把上传到终端的文件调出来,打了个哈欠。

厚实的窗帘隔绝了外界一切可能偷溜进来的光线,他弓着背坐在电脑前,发白的屏幕把他本就不那么友善的、现在略带困倦的脸照得像个狰狞的恶鬼。

他花两分钟看完李娅已经被蝙蝠洞的那两位盘包浆的资料,塞在文件夹里的还有蝙蝠侠和红罗宾联名撰写的六千字初步推论,他一一读完后冷笑了一声。

有时候人总会陷入惯有的思维陷阱,经验之谈与思考惯性总是推理路上的拦路虎,求证途中的搅屎棍。你想得越多猜得越偏,到最后免不了变成跟空气斗智斗勇。只有红罗宾在档案末尾的一行小字较为准确,看样子还是他小心翼翼留下的猜测。

“注:该目标对象疑似均无以上心理表征。”

有迹可循的意味着安稳,有序的逻辑比无序的行为更好捕捉。而无序即意味着混乱,混乱的尽头是他们最为忌惮的东西。

——疯狂。

只是这个词用在她身上太超过了。杰森往后一仰,倒在软绵绵的沙发里。他竟然用这么严肃的眼光看待……当然不是说提姆做的是错事,只是真相往往没有那么复杂的心路历程,也不需要塞进一大堆心理学术语里摸出人为嬗变后的符号。尽管他现在对李娅不算摸得清晰,但是。

“边缘型障碍”、“人群疏离”、“高警戒防线”……“退行性社交”!

他乐得直拍大腿。

抱歉,他没有嘲笑他们的意思,他非常清楚看起来好相处的人并不代表着一定愿意和他人建立长久的信赖关系,看起来正常的人也不一定心理健康。他只是单纯觉得很搞笑。现在他毕竟才是那个真正与这只活在文档的崽接触的,就他一路的体会而言,想把这些极致高端的词汇按在她身上实在有点困难。

好像在一个拖着鼻涕的小孩面前讲解形势政策。

德雷克,你最好在我打电话的时候还醒着。他痛快地打开通讯录找到联系人,顺便在振铃这会给自己开了一瓶快乐水。

电话接通。抢在红罗宾的声音从声筒里传来之前,杰森把他的话全部掐死在喉咙里。

“你好,德雷克。我花了一个上午参与你们无聊的家庭闹剧,现在我手里有你们最想要的东西。”

提姆的脸蒙在被子里,刚入眠没多久就被强制开机的大脑转了一圈:“……啥。”

紧接着他翻身去够笔电,伸手摸了个空。阿尔弗雷德替他把设备收起来了,管家不允许他的睡眠时间再破新低,勒令他本周务必睡满42小时。他只好下床,想找找这两天没打开过的书包。他刚刚高中毕业,足够优秀的履历与头脑足以让世界上任何一座高等学府向他敞开大门,他要做的就是挑个他想去的地方。

“停,我知道你开了录音,先听再说。”

提姆躺回心爱的床上。

杰森说:“李娅,莉娅,不管你们还怎么叫她,首先可以肯定的是,她比你们都像一个正常人。”

他简略地倒完了上午发生的事情,期间碍于面子多多少少删掉了她一些有损他红头罩尊荣的发言,提姆在被窝里越听越觉得不对劲,因为杰森的讲述与他的语气浓缩起来似乎可以化为简单的一句话。那句话实在太过简洁易懂,并且饱含普世意义下的贬义,以至于让他此刻开始怀疑自己是否有些神经过敏,怎么最近老是这么刻薄。

“停一下。”红罗宾躺不住了,“你是说她……”

他还是觉得自己得斟酌用词,但杰森接得很干脆:“脑子有病。”

提姆心说很好那这下没素质的就不是我了,但你这话听起来含义很深啊是什么人才能让别人用赞赏的语气说出“他脑子有病”,是我疯了还是你疯了还是这个哥谭强大的精神污染终于腐化了每个神经病能让他们实现质的转变从而将褒贬定论两极颠倒。

杰森的口吻很深沉:“她让我会产生一种她是天才的错觉。”

他意味深长:“你知道,德雷克,俄狄浦斯情结在她这种父位缺失的家庭背景里最常发生,而能够摆脱这份影响的人少之又少。这件事情最令我感到她比这里的任何一人都正常。”

“你知道她是怎么说的吗?”他回忆起当时的场景,不不,不是在昆士河边。那当然也算一记重击,但跟后面的事比起来什么都不是。

他们那会从伯利区疾驰而过,她没那么有边界感了,踩着脚蹬站在车上,一只手扒住他肩膀保持平衡。他流露出怀念、追忆、柔和、惋惜的神色,温情脉脉。

李娅眯着眼睛指向用作装饰的那座泰坦巨人像,语气无比严肃:“那是克洛诺斯。他的故事经常用来解析希腊生殖崇拜与daddy issue,很好地体现了儿子对父亲反抗的态度。他让我认识到男孩对他们老爸的抗争只有两个。”

“那就是要么杀了他,要么和他干//一//炮。”

杰森捧着手机,声音浓情蜜意。

提姆·德雷克,aka红罗宾,靠在床头,咳得撕心裂肺。

在红头罩幸灾乐祸的笑声里,红罗宾忍无可忍地挂断了电话。

杰森并没有只顾着恶心他的兄弟,到底老老实实帮忙实现了他小小的请求。提姆觉得自己肯定是因为在他说李娅不想见布鲁斯时在心底偷笑所以遭了报应,因为他爬起来屁股还没坐热就被蝙蝠侠一通传讯叫去了蝙蝠洞。

布鲁斯在早上拿到了李娅留在酒店的生物信息,交给他测试,鉴定结果毫无疑问是匹配。他是干完这件事才被抓去睡觉的。提姆在楼梯口往下看,把他叫下来的老父亲背手站在蝙蝠电脑前,背影严肃而萧条。

提姆心生不忍,决定把那个伤人的事实隐瞒下来。

“布鲁斯?”他问。

“两个月前的那起案子。”蝙蝠侠说。“出现了第二个受害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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