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0 赛博之城 10 伊芙。

经理烦躁地扒了扒自己的后脑勺。

身为改造人的他两性具有, 也就是所谓的“扶她”。在“沃姆”这种以有多接近地球人作为人类身份尊卑评判标准的星球上,经理显然属于下等人。

他之所以会被派来“搏击俱乐部”当经理,仅仅是因为他是性-偶俱乐部里最识时务的扶她。这不意味着他的立场会比俱乐部里的福瑞、也就是兽形亚人与仿生人要好上多少。

一旦他做了让管理层失望的事情,这家“搏击俱乐部”的经理立刻就会换人。他也会被丢回到性-偶俱乐部……不, 说不定他也会沦为搏击俱乐部里接待客人的一员, 等着他的只有被虐待至死的命运。

“……别说傻话了。”

忍下烦躁的感觉, 经理在自己身上四处摸了摸。

他几乎是摸遍了身上的每一个衣兜,这才摸到了小半管荧光色的液体。

“喂”在乔纳森那里的时候还不知道这种荧光色液体是什么玩意儿,但在俱乐部待了一个月后,她知道了。

这种荧光液体是一种可以刺-激人脑分泌出多重快乐激素的合成药品。它们最早来源于这颗星球独有的一种真菌植物的孢子。后来化学家们搞清楚了孢子里具体对人体起效的成分,就直接以这些有效成份为基础改造了它们的化学式, 最终创造出了起效更快、效果更加持久的药品。

从地球有吸烟、饮酒的文化来看, 这个药品差不多就是吸烟、饮酒的延长线。它可以大幅地舒缓人类糟糕抑郁的情绪, 但也因此会让人上瘾。

瘾君子的末路在任何地方也都大同小异,无非就是就是一个“死”字。

只不过人生来向死而生,加快死亡的进度和用一些东西在比死还不如的生里寻找快乐、这也是一些人的活法。

“既然你也知道自己是宝贵的实验机型, 那你就该明白你不会永远待在这里。而我……”

将那荧光液体用雾化器雾化后吸入口中,经理立刻露出陶醉的表情, 他好一会儿才喷出一口烟气来。

“我怎么可能有随意处置你的权利?”

雾气里经理的脸有些朦朦胧胧。他虚眯着眼,眼底是掩不住的疲惫。窗外有霓虹闪烁。那些灯影打在他的脸上, 让他所有的五官变成了一张让人有些悚然的抽象画。

“喂”掀起眼睫来。刚才看起来还十分乖巧的仿生人一露出她那双异色的眼瞳,顿时就让人感到了攻击性。

“我可以将你的话理解为:父亲派人把我送来这里就是为了看我被折磨,等着我向他求饶, 对吗?”

经理没说话。他似乎专注于吞云吐雾, 一个个烟圈在空气中扩散。

即便被无视,“喂”也没有生气。她站在那里,平静地说完下面的一字一句:“但是我想, 就算我求饶了,父亲也不会接我回去。我的哭叫求饶,只会让他更加兴奋地认定自己没有做错。”

“阿克索……父亲会那样热衷于将她打造成沃姆的明星,其中一个原因也是为了让我悔不当初,想让我嫉恨阿克索嫉恨到发疯吧?”

经理还是一言不发。

但“喂”是仿生人,她那远超人类的视觉告诉他经理体温上升,额头、背脊均有汗液渗出——这是人类被说中心事时一定会有的本能反应。

“为了尽可能地延长我感受到的痛苦作为对我的惩罚,父亲不允许你们直接将我拆解,还要你们给我安排最凶恶的客人。”

“这些客人给你们的钱,恐怕还不及卖出我一只眼睛的钱来得多。”

“经理,”

缓缓上前,“喂”把手臂背在身后。

带着一种仿生人不该有,本也不可能有的魔性,“喂”启唇:“你不看我,是因为只要一看到我、看见我身上被客人们弄出来的伤,就会不由自主地去计算要是我毫发无伤的被拆解,你可以用我的零件换来多大一笔没有成本的利润,对吗?”

“——!”

恶寒。

就在经理因极度的恶寒而瞳孔地震的这一瞬,“喂”差点儿出手。

——她的手里攥着一支笔。一支在这个星球上最常见的笔。

但以这支笔的硬度和仿生人的力气,置人于死地并不是件难事。

“噢!天呐!原来你在这儿!可让我好找!”

像是将将发现“喂”在经理的办公室里,佛克斯发出了夸张的惊喜声。

他飞速地冲上前来,一把抓住“喂”没攥着笔的那只手,随后强硬地从经理面前将她拉开:“抱歉经理!我找这家伙有急事!你的事下次再和她聊吧!”

“喂”不是没有试过甩开佛克斯的钳制。然而这只赤狐亚人出乎意料地坚持,哪怕他紧紧握着“喂”腕子的手轻-颤个不停。

瞧了一眼佛克斯的侧脸,“喂”放松了身上紧绷蓄力的肌肉。佛克斯脑袋上两只三角形的耳朵颤了颤,似乎也注意到了这一点。可他怕“喂”是虚晃一枪,并没有松开“喂”的腕子。

佛克斯就这样带着“喂”离开了经理的办公室。

“你是怕我杀了经理?”

没有灯光的走廊上,“喂”望着佛克斯的背影:“你忘了吗?我是代码和这具身体的代码都有不得攻击人类、不得忤逆人类的逻辑。”

佛克斯回过头来睨她一眼:“正因如此!”

佛克斯在意识到“喂”打算攻击经理的那一瞬,他曾经想过“喂”有可能打算挟持经理、强迫经理为沃夫找来急救设备,或者是弄死经理,然后以俱乐部的-名义为沃夫找来黑医。

但他下一秒,他就知道那是不可能的。

“喂”再像人类,她也并非人类。哪怕她像人类像到经常让佛克斯忘记她的“人性”不过是AI建立的逻辑模型,她也仍然受代码的摆布与控制。

“你是打算吓唬经理,让他以为你真的有能力攻击他,然后促使他在瞬间反击对吧?”

经理手里的药物能加速他的反应神经与应对速度。而经理之所以能够是经理,那是因为管理层曾经给予他战斗技巧的学习芯片,并且在他的身上安装了一些改造武器。

在俱乐部所属的亚人、仿生人发动“政变”时,经理一个人的武力虽然不足以荡平所有的反抗势力。但杀死个把亚人与仿生人,那是小菜一碟。

受到人身威胁时,人类总能爆发出比平时更为强大的力量。

经理一旦朝着“喂”反击,“喂”必定报废。

这样一来,把“喂”送到这里来受刑的人也没法怪罪经理提前报废了“喂”。毕竟,经理不过是自保罢了。

“这是最好的选择。”

“喂”平静地回答。

但这惹毛了佛克斯。

“哪怕你压根儿就没法保证经理会把卖你零件的钱用在沃夫的身上!?”

“没关系。我知道我被报废以后,你和其他人会想办法的。”

佛克斯瞬间抓狂:“我不明白!我真是不明白!你怎么就、怎么就——!”

能为了一个卑贱的、一个低贱的,一个谁都能用力踩拧着他的头鞭打他、羞辱他、蹂-躏他的亚人,献出自己宝贵的生?

“你们仿生人难道没有被灌输‘生’的概念吗?”

“还是说,你不认为自己也具有生命,所以你无所谓付出自己的生命?”

佛克斯不知何时已经停下了脚步。他死死地瞪着只到他腰那么高的少女仿生人,一咧嘴就露出了动物的獠牙。

“沃夫对你来说就这么重要吗?重要到比你自己活下去还重要!?”

佛克斯人生最大的错误,就是在不该心软的时间、不该仁慈的地点,不该展现善意的场合,流露出了一丝人性。

也正是那个错误让佛克斯沦落到今天这个地步,过着每天都要挨揍挨刀的日子。

许许多多个夜晚,他在梦中又回到了抉择的那一瞬。

许许多多个夜晚,他嚎叫着从噩梦中惊醒,他想用双手抹一把脸上的汗,那双兽爪却在提醒着他:你已经不是人类了。

佛克斯明白自己对“喂”发怒不过是在迁怒而已。

可他怎么都忍不住。

这不仅是因为“喂”让他看到了那个多管闲事的、以为自己能做些什么的、年轻而愚蠢的自己。也是因为……

在他向上天乞求谁能帮帮他时,没有一个像“喂”这样的存在出现在他的眼前,试图帮他一把。

他所有的朋友、他所有的亲人……就连和他恩爱了十几年的女友都舍弃了他。

没有人愿意拯救他。没有人。

沃夫不一样。

哪怕他从未伸出过那只求救的手,也有那么多的人围在他的身边,试图救下他的性命。

佛克斯有些不甘,有些嫉妒,更多的是对自身的厌恶——他何尝不是经常接受沃夫恩惠的其中一人?可他在沃夫需要帮助的时候,最先想到的不是如何帮他,反倒是嫉妒他的人望,满脑子都是如何才能不被拖累地自保。

佛克斯讨厌这样的自己。

他看不起这样的自己。

却又只能一成不变地,做着这个自己都看不起的自己。

“喂”的声音对佛克斯来说就像幻听一样。

“就是这么重要。”

“对我来说,沃夫、你、你们大家就是这么重要。”

一红一蓝的两只眼睛在黑暗的走廊里亮着奇异而古怪的瞳光。可是当“喂”向前迈步,走到窗外的光能透进来的地方,佛克斯就只能从那双眼瞳里看到沉静的慈和。

“如果今天出事的不是沃夫,而是你,我也会做相同的决定。”

“喂”的理由很简单。

她没有名字,他们也不会叫她的-名字。但是只要她向他们询问那些她想知道的东西,他们就会回应她。

在这些亚人的眼里,她不是没有智商、没有情感的破铜烂铁,也不是就该乖乖地遵守他们制定的规则、听他们的话、替他们做事的“爸爸的乖女儿”。

他们会听她说话,会回答她提出的蠢问题。他们相信她的痛觉不仅仅是一段代码,他们会因为看到她遍体鳞伤、鲜血乱淌而为她着急、替她生气。

“因为你们用对待人类的态度对待我。”

右手按在胸-前,“喂”垂着睫毛微笑。

“作为感谢,我希望能回报你们赋予我的人性。”

“还有,”

“我不是认为自己没有生命,也不是不珍惜自己的生。所以才无所谓报废自己,我只是——

这一刻,哪怕“喂”的膝盖上露出半截金属关节,手臂上的硅胶皮肤因为开裂而暴露出下面的金属与线缆,在佛克斯的眼里,她仍是一个确确实实的“人类女孩儿”。

“比起可以用零件组装起来的身体,我更想要保持自己的内心。”

“因为我相信我是人类,我有内心。”

睁开眼,“喂”看向佛克斯的脸。

“佛克斯,想办法把我报废掉吧。”

“只要我的人格数据没有损坏,把我送到这里来的父亲……乔纳森一定会想办法给我弄来另一具身体。”

“喂”讽刺地笑了:“他可舍不得还没听到我的求饶,就让我结束我的无期徒刑。”

“……‘伊芙’,”

“什么?”

佛克斯摸了摸自己的鼻子,似乎是在掩饰自己的害羞:“你以后就叫‘伊芙’这个名字吧。沃夫一直觉得这个名字很适合你,但又不好意思来做这个给你取名的教父。”

“喂”有些傻眼:“所以佛克斯,你是想做给我取名的教父?”

“不,”

佛克斯咧嘴一笑:“我只是明白沃夫为什么说这个名字很适合你了。”

“‘伊芙’是地球的神话传说里,第一名人类女性的-名字。”

长着野兽头颅的他们不可能再做回人类。但——

他们还能选择将谁当作人类来对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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