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 末等

“我方将士六千人,敌方将士三万人,我方节节败退至碎魂钩,援军受阻迟迟未至。”

“碎魂钩三面环山,易守难攻。军中粮草已消耗殆尽仅剩几石,供所有将士支撑三日。”

“诸位说,如此困局,该如何在三日之内破解?”

戊辰营。

火盆中的炭火滋啦作响,堂中的学生冥思苦想着。

竺陵苗氏:“不若在水泉里投毒,毒死敌军?”

“毒药毒性如何,几日生效,可毒倒多少人?”

鹿央秦氏接道:“那组成一支精干的夜行队,连夜偷袭敌军主营?”

“你预备出几人,可有敌军阵营布署图?”

学生被师氏问哑,连答了几轮,都没有一个回答让师氏满意。

师氏环视一圈,点了窗旁的女子:“黎氏,你怎么看?”

被点到的“黎氏”一怔,才回过神来。

她神游顷刻,师氏的话,她七七八八听了个大概。

黎枝燃思量片刻,声音不卑不亢:“学生愚笨,还请老师指点。”

师氏望着满堂乌泱泱的黑影,叹了口气,亦有几分无可奈何。

“罢了,你们先将各自的见解书于竹简上,我来一一看过。”

堂中复又安静。

黎枝燃跪坐在兽皮铺就的蒲团上,望着自己桌案上刻着“戊辰”二字的竹牌,手腕微提,在竹简上落下一笔。

四方氏族,除了她,最次者也在乙丑营。

她缺了大祭上的击鼓第一课,又冲撞了官师南怀安,分在最末等的学营,也是预料之中。

方才师氏提及的碎魂钩之战,她不是不知道。

蛰居流商时为了避免身份暴露,她常常托病不见人,将自己与世隔绝,自此失去所有色彩音律,唯一与之相伴的,便是一捧又一捧艰涩难解的书卷。

她曾在书上读到过,被围困在碎魂钩的,是从武城一路爬上来的草根将军,姚斩。

武城多山,碎魂钩的地形对于姚斩而言,其实并不是多大的难题。

真正困住大军的,是碎魂钩之后的庆安城百姓。

解法并不在该如何攻破敌军,而是如何镇守。

师氏讲授此战役,足见其良苦用心。

只是戊辰营里多是名不见经传的小氏族出身的学生,先前所习多是寻常学文。

时机未到,她还不想做这只出头鸟。

黎枝燃搁下笔,取了一片新的竹简覆上。

她与姚斩将军的处境,竟相隔着时空有所异曲同工同感。

朝光,也就是如今的鹿央,对她而言明明是自幼再熟悉不过的“地形”,可她却犹如陷入泥潭,不知该如何进退。

“你还真是黎氏的一枝奇葩,与黎元宁一点儿也不同。”

虞妙芙坐在黎枝燃左侧,撑手支着下颌,没有规矩地侧坐着面向黎枝燃,依旧是那般的目中无人。

黎枝燃握着笔,偏头望了一眼虞妙芙。

其实这虞氏的面相端正,只是脾性不佳。

稍被人拱一把火,便如干柴一般,一点就着。

自从进了戊辰营,虞妙芙时常盯着她挑刺儿,她都置之不理。

这次难得接她的话茬,黎枝燃应道:“自是不同的,就像我与你,也是天差地别。”

“你可休想与我攀附。”虞妙芙坐直了身体,“我乃淮胥兰氏的姻亲,虞氏的嫡女。而你——”

“末等的出身,末等的品性,末等的术课,待在稷序宫也不过是平白消磨了年岁罢了。”

虞妙芙张嘴还要挖苦,就听得身后长者威严的声音响起。

“虞氏——”

师氏面色略带嗔责:“同窗之间当恭谦友敬,不可怄气吵闹。”

“是。”

“是。”

两人同时应声,黎枝燃继续提笔。

师氏有心点拨,行至黎枝燃身边,特意多驻足了片刻。

他凝神审阅着黎氏桌案上的竹简,伸指在竹简一处点了点。

“此法或许可行,但,还需再多斟酌碎魂钩的地势。”

“是学生考虑不周。”

虞妙芙听出师氏隐隐赞许之意,立马主动抬起自己的竹简,递给师氏:“也请老师看看学生的竹简。”

待师氏接过竹简,越看眉间皱纹越深,不可置信道:“这,这,这难道便是你的破解之法?”

虞妙芙满不在乎道:“是啊,依学生看,与其干耗下去不如放把火烧了,同归于尽便是,一了百了。”

虞妙芙颠三倒四之语,引得哄堂大笑。

师氏简直气急,直接将竹简扔下:“如此悖言,休得狂语!”

“山脊相连,若这火真的烧了起来何日方休?将会有多少百姓流离失所!将士死守在碎魂钩的意义何在!”

师氏怫然甩袖离去,留下学堂里的氏族子女们面面相觑。

黎枝燃知道师氏为何气愤。

姚斩将军死守碎魂钩,就是为了守护身后的百姓,虞妙芙全然不顾,只把这当做儿戏。

偏偏虞妙芙一脸事不关己,师氏问,她便答,何至于动如此大的火气。

眼看申时将至,学堂里的学子们便也纷纷准备前去校场练习射箭。

起身时,虞妙芙故意向旁靠了靠,借着厚重的裘衣作掩,脚下正巧勾到黎枝燃的书案一角,将书案撞移了好几寸。

虞妙芙回过头,还记着刚才的话,冲黎枝燃挤眉弄眼地吐舌,无声地说道:“末等。”

校场之中,甲子营的学生们正巧在校场中练习射箭。

比起枯坐在学堂中听师氏文绉绉地授课,校场远要有意思得多。

黎枝燃随着戊辰营的队列,踱步在围栏边。

视线一一略过校场中的陌生面容,相近的青与黑,一个是学营之首,一个是学营之末。

校场里喧嚷至极,那望瑨公侯之子裴慈光是站在场中,仿若自带光环一般,吸引了所有氏族子女的目光。

那双修长有力的臂节开弓搭箭,箭箭命中靶心,引得阵阵叫好。

黎枝燃也在心中附和着。

好。

当初她忤逆郑夫人的意愿,拼了性命也要来官学,为的就是这一个机会。

校场的黄沙飞扬,氏族学生们说笑逗趣。

父辈架构的权枢无可撼动,她便转而从这些氏族子女下手攻破,越多越好。

与此同时,两个学营的学生亦在互相打量着彼此。

戊辰营中的鹿央姜氏缩了缩脖子:“甲子营的人怎么还不走,该轮到我们用这校场了吧?”

淮胥魏氏呵出一口白气,道:“里面都是大氏族的人,你敢去,你去说。”

“嘿!”姜氏不服地抿了抿唇,伸手将裘氅捂紧了些。

饶是这天再冷,无论再多等上几时,他们也不敢去开罪甲子营。

“诸位让一让!让我来试试这把弓!”

几乎是话音刚落下之时,众人尚未看清是谁如此莽撞不知礼数,甚至都没来得及让出位置,就听得箭弦猛地一弹,竹箭极快地射了出去。

两个学营的学生混在一起,没有多少人注意到了这支猝然奇袭的竹简。

只是......

那竹箭不知为何,竟然偏向了校场之外的人!

那里大多是戊辰营的学生,眼看竹箭冲着人群飞去,不知从何处又倏地疾速飞出另一支竹箭,力道比之强上好几分,无比准确地射中了前箭的箭筈,使其如羽毛般被极速调偏了去向。

只听“砰”的一声,箭簇被深深地钉进了木桩。

一切都发生在眨眼之间,尾羽的风打在脸上,黎枝燃将将后退几步。

腰间玉组佩慌乱碰撞,她眉心微蹙,犹如受惊的兔子一般顺着箭来的方向投去畏怯的眼神。

旁边快步走过来两位甲子营的青年,一人面色关切,另外一稍高之人手上还握着弓,身形挺拔,眉目明朗。

握弓之人声音温润:“女公子可否受伤?”

黎枝燃摇了摇头,示意自己无恙,余光瞥向旁边的来人。

她立即掩袖,作出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

“好大的胆子啊,敢伤我们流商黎氏的人?”

一道明锐的女声响起,亭亭的青色身影自人群中走出。

黎元宁握着弓,毛皮风领围在颈间娇贵万分,身边还站着望瑨檀氏的檀泠。

甲子营中的女子,出身最为优越的便是这两位了。

从黎枝燃的角度望去,就瞧见黎元宁盛气凌人的半张侧脸,傲慢地微微抬起了下巴。

那语气听上去咄咄逼人,但只要细细回品,便会发现这诘问中毫无半分关切。

“三姊......”

方才险些被箭伤中的女子幽幽唤了一声,众人望向那一身黑色学服的女子——原来是戊辰营。

如此胆小如鼷,被箭一吓便失态得要哭,通身瞧不出半点大氏族的气派。

若非腰间长列叮当的玉组佩,怕是极难辨认出此女竟是流商黎氏之人。

误射的始作俑者鹿央彭氏这时才匆匆赶过来,先瞧了一眼黎氏与檀氏,转头又见一旁站着的两个青年,暗道一声不好。

什么风把淮胥的这两位吹来了!

鹿央彭氏赶紧向黎元宁拱手赔礼:“在下一时失误,还请女公子恕罪!”

那人嘴上道着赔罪,可面向的却是黎元宁。

黎枝燃何尝不知,打从心底里,他们也就认可这位黎氏罢了。

这也足够了。

不论她在族中地位如何,黎枝燃只要还姓黎,伤她,便是伤氏族颜面。

黎元宁肯为她出声呵斥对方,一是维护流商黎氏,二来,更可以让众氏族知晓,谁才是流商黎氏真正的正统。

“若非兰公子出手相助,只怕后果不堪设想。”

黎元宁朝站在一旁的青年行礼:“多谢公子搭救,黎氏感激不尽。”

原来方才正是他,在千钧一发之际拦下了那支竹箭。

“举手之劳。”

那人转向黎枝燃微微颔首,道:“淮胥兰氏,兰蘅,幸会。”

兰蘅。

四方封地,南公侯之子。

比起裴慈身上的锐利与压迫感,兰蘅更加内敛低调。

淮胥兰氏也是如此,其他公侯为城池领地争得不可开交的时候,兰氏不偏不倚,极少参与纷争。

黎枝燃:“多谢公子。”

见气氛尚且不算太僵,淮胥海氏跳出来圆场:“想来只是一时失误,幸而未曾真的伤到黎氏的女公子,不若我们一同切磋切磋箭术?”

海氏也算得上是淮胥有头有脸的氏族,更是与兰氏交情匪浅,他出面说和,自是要给三分薄面。

人群中又冒出另一道声音:“正巧,听闻流商人最善箭术,今日何不让我们见识见识?”

出声之人面容颇异,眉弓突起,比起其他氏族子女瞧上去更具几分硬朗飒爽之气。

是来自竺陵的宁氏。

他们生长于苍洲之西,自幼便与猛兽野禽为伴,素来粗犷习惯了,最是瞧不上扭扭捏捏的做派。

不过是一支竹箭而已,有何可惧?

下一瞬,一把弓便递到了黎枝燃眼前。

竺陵尤氏:“看上去如此纤弱,真能拉开弓?”

旁边的鹿央何氏也半信半疑:“黎氏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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