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春色惊心又一年

虽即腊月人人奔忙,以期过年完满,然而骤然丧事仍使此等佳节之喜荡然无存。

洪隆五年元月初一,皇后郭氏于坤宁宫受朝贺1,并主持年宴时猝然崩逝。

当时皇帝方于奉天殿受贺完毕离去,臣僚仍在,且常年于东宫太安宫久居的太上皇、皇太后并数位老太妃一同在奉慈殿受礼。惊变之下,皇帝重新起驾返奉天殿,皇太后不敢离去往坤宁宫抚慰命妇,步步紧随太上皇,催促速归太安宫。

据说之后乃是良妃吴莹出面使诸外命妇退朝归家如仪,毕竟彼时外命妇皆是按品大妆,并非国丧服色。又人心惶惶,无论如何都不能滞留宫中。

大年初一假模假样的大朝贺立时变成了皇帝与内阁六部九卿的国丧之事的讨论和决定。翰林院拟旨,内务府动工礼器,五城兵马司警戒京城,京卫五大营聚将以候漠蒙诸部及和亲公主奔丧,内阁并九省都督府传令各省,提防以大年初一的谶纬凶兆趁机叛乱举事,并令各处官僚依礼服丧。

当然皇帝也没忘了口头表示事后对自己的亲娘皇太后再上一次尊号,并以太后懿旨加封吴妃,以及对被迫加班的百官加俸。

虽然详细敕谕未下,但诸位诰命等入朝随班按爵守制是一定的了。贾母、邢、王、尤婆媳皆入宫,本想要报尤氏产育以主持宁府,不过却是被元春以宁府袭爵未久,且如今局势不可显眼劝住了。

于是贾母便教元春协理荣宁两处事体,李纨照看宝玉、迎春等一众小孩儿和丫鬟仆妇,凤姐儿帮着元春料理照应。又因贾赦、贾政、贾珍皆入朝忙得人仰马翻,两府外事又交于贾珠和贾琏二人。

元月二日,内部率六部九卿几乎彻夜未眠,奉天子意册谥先皇后为孝贞,算是盖棺定论。接着礼部上仪注,援引显泰十年太上皇元配孝仁皇后的凶礼。

谁知这一步竟被圣上驳回。元月三日,圣上御批礼部折云:“今当正旦朝元,不宜缟衣临见万国。”2

此批朝出宫门,夕传朝野,从宗室勋戚到文武官僚登时一片哗然。

孝贞皇后的谥号再好听,此举也无法遮掩圣上对无过皇后的冷漠和慢待,而且以群僚之心,亦觉圣上毫无遮掩之意!

除三位圣人外,上下皆为皇后之崩举哀的同时,因圣人一言,朝廷登时开始了仪礼之争!

“——所以会试或者说殿试的题目已经有了。”

元月五日,贾珠侵晨起身和贾琏并诸管事说了事儿,随后打发贾母王夫人等上了驮轿,等着林如海送贾敏至贾府门口汇集后一同往宫中去。折返时,林如海携了贾珠在车内,满面疲惫地阖目地说完此句后,转而问道:“这几日你见孟季范和你母舅了吗?”

“没有。”贾珠轻声说道,“先生今年想辞官回家,故年前上疏休假,小年时便携师母往热河一带去了,至今未回。舅舅这几日一直在京郊大营,没有归家,倒是见了舅母一次。”

林如海一听便笃定说道:“孟季范会试前不可能回来了,他信里也不大可能给你说什么,只怕留下什么笔墨出了万一之事。不过你知道我说已经有的题目是什么意思吗?”

贾珠几乎没有思索:“礼制。”

林如海苦笑问道:“如今士子对圣人此举已经有这么大的争议了吗?”

这回倒是贾珠犹豫了一下,方才实话说道:“昨日侄儿还去了江南会馆……其实就赶京赴考的举子而言,大多还在震惊孝贞皇后的猝然崩逝。”

林如海睁眼,略有些古怪地打量了一会儿问道:“那你如何得知的呢?”

“其实侄儿本还没想到这上头。”贾珠一时尴尬,“因为姑父与侄儿正是送自家命妇入朝举哀返家的路上,且昨日有世交和侄儿说起圣人素服的争议,所以姑父一说就忽而记起来了。”

马车一溜儿直接驶入林家,此宅乃是圣人御赐并教内务府翻修的,精致处不下贾府。然而此时二人都无赏乐心思,贾珠随林如海入了书房后,只见林如海示意对案的椅子说道:“以后还是要更敏锐一些,实在是圣人和朝中公卿不让人啊,慢一步想到便要吃亏。坐吧,我这儿没你家那么大规矩。”

贾珠干笑了一声,也不好附和姑父对自家的揶揄,沏了茶方才侧身坐了。林如海一气喝了茶,忽而想起来问道:“你方才说的世交是承恩公府的公子吗?”

贾珠怔了一怔:“是,姑父如何知晓?”

“你说的世交岂不是宗戚勋贵多些,况且中堂大人家没有子侄在京,你母舅家的子弟无堪托付者。我曾听你父亲说过你去承恩公府作客之事,如今一片忙乱中能想起来此事并单独拿来说的,我一时间便想到这上头。”

贾珠沉默一会儿问道:“太安宫中有什么不妥吗?”

林如海讶然笑道:“何出此言?”

“姑父的意思是此言多有内情,然而陈世兄素来豁达率性,恐怕一时半会儿想不到这上头,受人提醒说与侄儿也不一定。何况我听老太太说当日坤宁宫之事,想来便是太安宫有什么事故。”

话毕贾珠想了一想又补充一句:“就是不知道可说不可说。”

林如海失笑道:“没什么不可说的。如今这等情形,乃是圣人的翻云覆雨手掀起,如何会禁臣下合党勾连呢?若非如此,当日圣人于礼部仪注中的言语便没有这么快传遍朝野,我也不可能于此时不去御驾内值,反而带你公然返家的。”

这位圣人心腹近臣公认的风姿俊爽,此时靠着椅背虽疲乏之色难免,却如玉山倾颓。只听他声音温和,言语随意地讲起足令等闲官僚心惊的话来:

“须知圣人虽状似平和,其实圣明烛照,又极私而公,少有喜怒起伏的。先皇后若有不足圣意之处,圣人何以册谥以嘉字、又当日便与诸公议定发旨天下令依礼守孝呢?你看仪注之争闹得朝野哗然,没有丝毫耽搁孝贞皇后的举哀,也不耽搁梓棺的入葬和祭祀等礼制。所以如今说的什么圣人对孝贞皇后不满皆是空谈。”

说起来贾珠虽然是高门之后,除了对祖父那一点小儿时的记忆,真没人和他点评过天子,此时听来难免有些心惊肉跳。然而他自己也未意识到有些怪诞的是,从小耳濡目染各种世家礼教和道德文章的他,除却刚开始的心惊以外,接着竟只是好奇。

贾珠疑道:“但圣人却不愿为皇后依礼服素。”

“其实天子为皇后服丧,乃是帝后一体,后为天下坤德之元、母仪天下,并非是夫为妻服。不然为何百官遭逢妻丧却无服衰莅事之礼呢?何况夫为妻有齐衰杖期,父母在却不杖,如今天子父母俱在。之前有人欲进言太上皇、太后,不过都被太后以此言顶回罢了,承恩公府素来对太后亦步亦趋,定然知晓太后慈意。”

“如今圣人废此礼,一是元日嘉礼被皇后崩逝所坏,圣人不悦,且去年亲蚕礼等内廷事便因为孝贞皇后病情拖累。二来元日逢此凶事,圣人也未全然为盛怒或巨恸所俘,而是欲以此事重定礼制。须知,自古改革无不定礼制、改文教,如今科考在即,正好先从礼制开始。”

林如海言至此,停了一停说道:“你们甫一及第,不久之后便应该是国修大典。此事一毕,圣人威望足以动摇科场,且不像如今区区一税赋便受士绅、旧勋的反扑攻讦。”

“那依姑父所见,此番仪礼之争,便无北宋当年的登州阿云案重演之虞吗?”

“不会。内阁中次辅自洪隆三年始总揽改革事,阁臣岑中堂人称‘计相’,其实无一争之力,而三年三月新入阁的吴阁老,当初壬戌之事中便是他以礼部堂官之尊受太后所托,持中宫敕令和内阁钧令往热河迎接今上登基的。不但如此,现下依旧未置一词的礼部堂官老邵,当初壬戌时疾驰入京报与太后的人中,便有他这位当时的兵部左侍郎。”

贾珠恍然,不由说道:“‘唯器与名,不可以假人’,故而此事状似仓促,其实因内阁并礼部堂官与天子一心,不过是圣人早有预备下随机而动。”

林如海含笑问道:“你觉得圣人是要如何呢?”

“一是‘天变不足畏,祖宗不足法,人言不足恤’,二是‘法不一则奸伪起,政不一则朋党生’!”

贾珠应声说道:“圣人既然锐意变革,便要上下政一。虽有皇后负天下坤德,但无以分天子权柄。故而皇后虽丧,而天子为天下君父,圣人认为天子于正月嘉礼不可轻废,此事一日没有明确定论,圣人一日不肯服丧。既然长久以来的皇后凶礼可以更改,日后万事皆不可以陈例旧法来论,正好可以重拟礼法以正人心,并去太上皇秉政近三十年所余人心旧俗!”

林如海没再多说,只笑道:“无论前朝还是本朝,自科举取士以来江南解元不第的都罕见至名列史册的地步了,你且莫与此等名人同列。而且我已经在圣人前为你夸下海口了,千万莫教我任日讲官以来受到的第一个弹劾是御前妄言。”

贾珠道:“侄儿努力让诸臣觉着姑父是一贯谦逊。”

林如海失笑:“你却也不谦虚。不过高第却是难得,圣人定榜时你这等显赫家世恐怕反而受累,怕是只有你中了会元,若无意外,那圣人一定是取你为状元的。”

“……侄儿倒也没不谦虚至这等份上。”

“圣人虽然是你说的认为‘天变不足畏’,其实内里还是很有些喜好吉瑞之事的。然而我再是近臣,即便察觉,也难无耻到进献祥瑞的地步。”林如海叹道,“翰林院里最常见的便是一鼎甲,那能有三元稀罕呢?而我既可有举贤不避亲之美,也有人瑞之喜,一举两得。”

贾珠沉默一会儿说道:“怪道是姑父忽然愿指点侄儿会试之事了。”

“为何?”

“因为姑父怕侄儿乱写一气坏了前程。会试、殿试有此题目,便是天子并重臣要看士人各人心思。而除了那篇名声最广的《治吏平法论》,侄儿不认为区区一省解元值得圣人垂询。既然圣人看了那样文章,侄儿再写得花团锦簇和光同尘,怕是要被圣人认定是奸猾小人了。”

林如海颇有些欣慰的意思:“你有这样细腻心思,料想今年万事再无不顺的了。”

“其实也不是很顺。”

“嗯?”

“正因看出别人心思,偏又无可奈何,才更叫人为难。”

且不提林如海并不知这外侄说的是外侄媳妇,他倒是想起前几天贾敏因入宫守制又担心一双儿女的泪眼婆娑。

一时间竟颇有些戚戚然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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