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26、书生锐欲排阊阖

盐城出了一件泼天大案!

贾珠几乎不用问游艾现在在哪、在干什么,靠近盐城时便已能听见有路人惊诧地议论起此事。但直到被他遣来告诉游艾乡试消息的另一个小厮着素服被周迩带来时,如疾风骤雨般赶路的他才骤然停步,下意识地将缰绳狠狠一拉,勒得马扬啼凄厉地嘶声。

那素服的小厮在周迩的眼神示意下,只是沉默地站着。

贾珠抬头看了看天空,这会子天阴着,乌云也不厚,闷闷地既下不出雨来,也吝惜着不肯漏出一点阳光。寒露已过的江宁和京师大不相同,总叫人觉着湿漉漉的、温和的,然而盐城却似乎有些寒浸浸的,风里仿佛还带着些齁腥的咸味儿,像人哭的眼泪那般咸。

“还是叫人把游姑娘送来吧,送来带她好歹给他哥……服丧。”贾珠开口说话时才发现嗓音已哑,“再去给崔时元几人发讣告。”

周迩迟疑了一下说道:“奴才听见华芬说此事,已经见了游姑娘。不过游姑娘虽小,似是早已知此事,奴才就做主带来了。也叫人往镇江那儿送信去了。”

贾珠竟笑了笑:“也是,始终不相信的就只我一人而已。去游光祖家,带游姑娘过来。”

“大爷,”周迩赶了几步追着贾珠叫道,“已经叫人往官驿准备去了,至不济也可以去城里寺观里住……”

“游光祖家若是有那钱供得起家庙,我便是到寺观里清心寡欲去也未尝不可。如今这不是没有吗,官驿我一举人也很不配住。就去旧友家借宿,他在阴曹地府里还能怪我不成?”

周迩只觉得不吉:“只怕现在都盯着呢,到时候怕是有人要说什么话,又要作怪。”

贾珠倏地停步,后头急匆匆跟着的小厮好险没一头撞上。只见他看着周迩极和蔼地笑道:“我知道你的意思,原是劝我不要惹得盐城这些坐地虎。因为我不过是个祖上有些荣光的举人,又不是过江龙,是也不是?”

周迩头皮发麻,一时不敢应。

“我既来便是要为游兄治丧,他但凡要是有个什么嫡支的叔伯兄弟倒也轮不找我。他与盐城上下的恩怨我不清楚,总不能拦着我凭吊友人吧?全江宁都知道那本送去京师的文集是游光祖誊录的。”

贾珠收起笑意,向西北方向望去。越过重重的民居,高出其他楼屋许多的,便是那朱户豪宅环环拥拱的盐城县衙。

“只是他纵使猛如虎、贪如狼,我倒要看看我在这里安居治丧,他能不能坐得住,敢不敢再狠如羊。我和游光祖毕竟不同,我还能等得住。”

“我实在忍无可忍了!”

盐城县衙后院内,淮安知府愤然将面前的茶盘一掀,茶具哗啦啦碎了一地:“三天了!那位新科解元在他家公然治丧已经三天了!连见本官一面都不愿!一个落第生员而已,有一点薄名,然后他杀了本官妾父张员外这个老举人,杀了本官治下的盐城知县!”

“如今本官从淮安赶了过来,连生员尸体都被那解元以治丧的名义带走没见着。你们盐城县上下,上司被杀没法子,那自杀的生员尸体呢?还不如人家新科解元从江宁赶过来的快吗?!”

盐城县自县丞、主簿往下,均是鸦雀无声地跪着。没人敢在这位四品大官盛怒时掠锋,但很显然也有些不以为然。

他不来,你可以往啊?盐城也不大,那正做水陆道场的游家离得又不远,你怎么不去呢?

倒是那陪坐的淮安知府师爷悠然笑了笑,又取了一副新茶具,烫了一遍斟上茶,放在暴怒的东家面前:“府尊莫急,这一动不如一静。您一着急,有了纰漏,怕是就着了那解元的道儿了。”

“那我就这么等着?”淮安知府盯着他阴冷地说道,“如今正值秋收,上下都正忙的时候,这会子我应付顶头的漕运、河道两总督都来不及,你是叫我再引来监察的按察使吗?还是说等着让布政使和学政来问我,怎么治下的生员在江宁乡试的时候都好好的,怎么考完回乡就出了事?

“你莫说你不知道那解元杵在那儿,这些闲极了的举人、生员便像闻着味儿的臭虫一样源源不断地赶过来!”

师爷叹了口气说道:“知道,震动士林,这不就是那解元的意思吗?”

他迎着淮安知府带着疑惑的阴冷目光,手指拨弄转着茶盘,轻声笑道:“您瞧,他是想用这些指责压您。可您想啊,诸位制台也好,藩台、宪台也好,自是不愿治下有这等恶事的,然而像解元他这样搅弄而不是平息的行为,难道他们便高兴吗?”

“您忌惮的不过是他的姓氏家门而已。可是只要不动他,他便是再袒护同情那个胆敢朝盐城县尊行凶的生员,又能怎么样呢?难道他那些身居庙堂的长辈、世交会为此出力吗?这一时压不过您,日后便难了,天下不是谁都念着他们‘八公’的。您一时得罪了,反而因祸得福了也说不定呢。”

“所以啊,这一招打草惊蛇、借刀杀人厉害是厉害,可惜借的势就是借的势。借来的只能像他端午灯会雅集做的那般锦上添花,给他涨涨虚名,看起来唬人,实则一戳便破。若想借势杀人,那得他荣宁二府先出个在世的国公才行,死了的和外姓的,那能算啊!”

“这一行为叫做打草惊蛇,然后借刀杀人。”

贾珠站在门外,远远地看着游小妹——此时贾珠已经知道了她的名字,原是叫游嫣红1——在一干贾珠吩咐帮忙治丧的人陪同下,于游艾的灵前受人吊丧,。

游父被官府的人一逼一吓,独子之死又一哀一惊,早已经不中用了。游艾不知是觉得老父一定能躲得过官府盛怒下的灾厄,还是提早预见了老父的惊悸悲恸的死亡,只将自己的幼妹交给了认识不到半年的友人。

而当贾珠带着游嫣红和家人来到屋前的时候,那些街坊邻居仿佛避瘟神一般,远远地避开了这处他们曾称赞过的、脾气温和的小相公住过的地方。只有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远方婶子弟兄直等着老头一咽气,就立时分绝户家私。

此时崔原等人一一往灵前祭吊,面前与之说话的乃是此科乡试亚元、山阳人徐锡,也是参与过端午灯会雅集的江南有名士人。山阳徐家乃是淮安府有名的仕宦人家,其叔伯便有任职寺卿的致仕高官。

“然而,”贾珠微不可查地叹了口气,转头看向若有所思的徐锡续道,“我分明听说淮安知府刚来盐城县时还暴怒非常,却不知是哪位劝住了他。如今淮安府尊应的招儿,便是以逸待劳。是算准了我等只好愤怒,却是无能为力。”

如徐锡等一干家世优渥又才气逼人的年轻士人,本是不大看得起穷困潦倒又温懦普通的游艾,此时却到底因为游艾的惨烈大为恻隐。如赶过来祭吊的徐锡、袁绶等平日便有些好事的年轻士子,已经琢磨着要汇集一众年轻士人要去江宁哭孔子庙了。

然而被真正托付的、也是这几个月来声望最大的贾珠却俨然不同意这一行为。

徐锡皱眉问道:“你本是想让府尊自己乱了阵脚,却没想着被看破,所以才不愿我等哭庙来逼宪台等彻查此事吗?”

“倒不是这意思。我只是说,哭庙没用。”

——而且还会引来江南省一众方伯高官的反感。

贾珠当然没说后半句话,只是平淡地看向徐锡,目光逐渐下移,最后奇怪地落在了徐锡身后斜下处:“游光祖是想以死震动江南官场,然而这不是他一人的事……你不如问问他的妹妹愿不愿意再拿他的哥哥做文章,几日几月来都在诸人的口舌中被评头论足,不能得以安宁。”

“我不愿意。”

徐锡刚要说什么,便被稚嫩的声音惊了一惊,原来不知什么时候游嫣红已经受吊完,过来找贾珠来了。她一张小脸惨白着,一双大眼满是血丝,身后是欲言又止的袁绶、崔原等人。

唯独没有惊惧,也没有悲恸,六岁小姑娘的神色是有些可怖的麻木。她走到贾珠旁边,仰头看着徐锡,还有他背后那些祭吊的、同情她的士子们:

“我哥哥去世前当晚,还是在家吃的饭。我哥哥和爹爹吵架,问爹爹知不知道他寄来的钱赚的并不容易,为什么爹爹就是不肯听话少吃酒、为什么就要轻信别人说的话,却偏偏不肯听他儿女的,只觉得在忤逆、在管教他。”

“后来他看着爹爹睡下后,才来找我。他和我说以后就要听贾哥哥的,他还对我说……说如果有人日后想要为他向藩台、宪台等大官鸣不平,就让我告诉这样的热心人——”

“他游光祖本非读书之才,却因先妣遗志、因自己不甘,勉强作了生员,却实在不能再进一步。他这几月来亏欠贾哥哥良多,本想日后作贾哥哥的清客偿还一二,如今看来没有机会,反而还要托付。”

“他说,他本不愿欠别人许多,因为他家世、才力都有不足,也不知怎样偿还。如今骤逢此厄,仓促之下他除却匹夫之勇,也实在束手无策。陷害图谋我家的张员外、知县已经报了仇,放任亲族手下为虎作伥的知府,经此一事想来日后也免不了降官削职、仕途无望,这样便很好了。”

她微一迟疑,想了想才对鸦雀无声的众人接着说道:“哥哥和我说,摊丁入亩的法是良法,却有这样的贪官恶吏逼迫、误导,使良法变成恶政。他六月曾因支持摊丁入亩与人吵架斗殴,还是贾哥哥解的围,如今却因他支持的良法反噬,却还要贾哥哥照顾……照顾我。他不愿因他一人之死,被同情他的士林利用,最后却变成攻击朝廷良法的利器。”

“他和我说,这几个月在江宁雅集上,听贾哥哥、崔时……时元哥哥几人谈论时政,说朝廷有变革之心、也有变革之行。他说他不如分析谈论的诸位才华横溢,无能为力,但也不愿为阻碍之人……既然自古变革无不流血之事,不如他这个无用之人先行。”

游嫣红再聪慧,也到底只是六岁的小姑娘,如今将这些不知回想了多少遍的长篇大论磕磕绊绊地背出来,声音已经哑了,也有些气喘。

众人久久不能回神,倒是先看过游艾那封信的贾珠似乎没有波动似的,俯身看着游嫣红笑了一笑:“以后叫我珠大哥哥,知道了吗?”

小姑娘点点头:“知道了,珠大哥哥。”

贾珠嗯了一声,按着她的小肩膀说道:“既然你哥哥让你跟着我,以后你就和我家里的女孩儿一样。现在呢,就让你熟悉的周迩家的那位姐姐这几天打发你吃饭、休息。你哥哥和你父亲的丧事,还有家产的清点、以及咱们回京要带的东西,都不用你操心,到时候叫他们办好了和你慢慢讲,好不好?”

小姑娘眼睛里忽地汪出一包眼泪,仿佛活过来似的,拿袖子抹了一下,又点了点头,被周迩媳妇上前哄着抱走了。

过了一会儿徐锡才出声,这会儿听起来却有些无力似的:“你打算带她回你们家吗?”

“嗯。”

“其实……若游姑娘想待江宁,我也可以叫拙荆来带她……”

“托付的是我,叫你带走了是怎么回事?偌大一府,还少不了她一双筷子、一副嫁妆的。”

“那既然游兄遗愿如此,此事难道就这么算了?”

“当然不算,游光祖是有怨报怨有仇报仇了,我还有一口恶气没出呢。”

贾珠盯着屋内的灵位白幡轻声说道:“良法恶吏……朝廷将摊丁入亩先选在江南试行,不光是检验此法好坏吧?如今秋收,朝廷已经是向小民示之以德,接下来一定要向盐城知县这等故意歪曲新法的人示之以刑,这才是变法。”

“可惜藩台、宪台和驻扎淮安的制台等都不愿让朝廷将这一刀砍向江南,所以才会捂着压着底下的这些丑事,淮安知府不就仗着这一点吗?你说,新法执行不到位、漕运有漕丁故意漂没、乡试审阅有风言风语——”

贾珠说到这儿,似笑非笑地瞟了一眼亚元徐锡,据他所知乡试墨卷公开后,暗中推波助澜的就有面前这一位。不过此时徐锡早把文人相轻的那一套丢开,被这一眼看得莫名有些慌乱,张了张口却听贾珠继续说道:

“这些江南种种事端,难道不是因为官吏不作为、乱作为,因求无过而为下属遮蔽掩盖造成的吗?官吏的懒政怠政、侵占民利、托庇成风,不正是这些事端的由来吗?不整顿吏治、杀鸡儆猴,怎么再强力有效地推行新法呢?”

一直沉默的崔原忽然开口:“这些众所周知的……说出来不怕得罪藩台他们吗?难道不会以妄斥朝政的名义被压下来吗?”

“不会,因为朝廷已经在摊丁入亩试行的时候,便选定要以江南来震动天下。既然不能借刀杀人来打破江南官场,不如我来做更上一层的朝廷指向此处的刀。恰巧我能够得上京师朝廷,也足够有薄名。等朝廷借由此事问责江南的时候,此地的方伯正好把淮安知府丢出来,他也足够有分量给朝廷交代。”

贾珠打量了一下面前众人,最后看向徐锡:“实际上我已经写了一篇《治吏平法论》,并已以请教朝中大员的名义公开发向京师刻印。我闻致仕的大理寺卿徐公正好为徐兄亲伯,故此今日请徐兄来,不止为的是祭吊游光祖,还有望徐兄带去请徐公斧正其中宪令法治之观点的意思。”

他是想要问江南真正有名望的缙绅,也就是那些致仕高官、仕宦门第的态度。

——不,不是问,而是通知。

徐锡恍惚应下,心里立刻浮起这一念头,接着莫名想起乡试那七篇花团锦簇、内里却有些失之于圆滑世故的文章来。

写那样文章的高门公子,为何如今胆敢破了这和光同尘,直指地方吏治弊病,他此时本人还尚在江南啊?

只因为那个其实平庸的生员不平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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